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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吗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530
李静睿

  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他们自己也这么想。重新在一起好几年了,树青还要这样说服自己;“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树青会对着不知道哪里说。爱情到了后面,也就是信教,需要默诵箴言,跪下祷告。

  他们十一岁就认识了。云松住在山上,树青住在山下。山有好几重,开了隧道,曾经通过铁路,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个废弃车站,通往山顶的沿途滿是野生花椒树,树下密密匝匝的蚂蚁窝。花椒五月开出白色小花,成熟时已是处暑,暑气蒸腾,九叶青花椒的香气像一条蛇,偷偷摸摸往山上走。树青也想上山,但山上就是农村了,你少给老子朝农村走,妈妈说。妈妈在厂里三班倒,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永远在上夜班,心情不好,每一句话都在咬牙切齿。树青很后来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妈妈一个月来两次月经,一次七天,舍不得买卫生巾,一直在用月经带,草纸一箱一箱堆在阳台,树青的床也在那里,草纸有一股腐败草香,只有夜最深的时候才能闻到。

  树青住在山下贡井盐厂的红砖宿舍,宿舍一共四栋,围住一块水泥地,盐厂子弟学校也是四栋红砖楼,也围住一块水泥地,四时没有太阳,风找不到出口,一路回旋上升,像要把所有人都卷走。树青就在两块一模一样的水泥地之间穿梭,踢毽子,扔沙包,跳绳,撮箕洒一点米扣麻雀。别的小孩会用作业本生火,当场把麻雀烧了撕腿子吃,不过是胡闹,连毛也拔不干净。作业本不够烧,肉一大半是生的,嚼也嚼不动,大家却还是围成一圈,传递一只半生不熟的死麻雀,一人一口,人人都怕自己在圈子之外,嚼不上那腥味扑鼻的一口。树青一直在圈子外面,有一次扣到一只猫头鹰,火都生起来了,她假装摔了一跤,把撮箕打翻,猫头鹰愣了好一会儿,圆圆眼睛看着树青,这才扑棱棱飞走。都知道树青是故意的,那一段时间她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但她反正习惯了,她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过。

  有时候人人都回家吃饭,妈妈还没有起床,回家也不敢开灯,树青就蹲下看地上的蚂蚁,或者一个人对着墙壁打板羽球。水泥地开裂,夹缝中长出蓬蓬官司草,一到傍晚,蚂蚁就从官司草里头排着队往外走,蚂蚁走完了,天差不多擦着黑下去,妈妈这才在单元门口吼一声,方树青,给老子回屋头吃饭。他们遇到的那天,蚂蚁怎么走也走不完,树青在窗前张望两次,又三次偷偷溜回家吃饼干,天迟迟不黑,妈妈始终不醒,夕阳在楼和楼的缺口照出一条出路,树青吃完最后一块葱油饼干,她终于决定跟着流水一般的蚂蚁,沿着光指出的路往山上走。

  一上山蚂蚁就四下散开,涌进这一株或者那一株花椒树下。花椒熟透了,整座山都有一种让人眩晕的香气。云松已经长得很高,赤着上身,穿有两道杠的蓝色运动裤和一双塑料大拖鞋,手里拎一个破破烂烂的水红色塑料桶,他在最后的残光下摘花椒。青花椒一小簇一小簇,像青色的火,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青色的火。

  这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树青和云松。树青后来总问,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云松每一次都说,谁还记得。

  树青又问,那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云松说,能有什么感觉,大家都是小朋友……你是不是穿了一条黄裙子?

  树青是穿了一条黄裙子,黄色塔夫绸。

  这边白事收礼都是收布,一匹匹挂出来,死者家属戴白花白纱,急匆匆在绫罗绸缎中穿梭。有时候白事办得盛大,院子里挂不下,只能沿着进院的路挂在两旁,竹竿不够用,就挂在树上,树上有鸟,鸟踩在布上休憩、唱歌和拉屎,从早到晚。树青爸爸死时就是这样,来路挂了两百米,白事上送的布都是深黑、深灰、藏青,偶尔有几匹大花布,用来做床单和被套,只有这匹挂在榕树上的塔夫绸,黄到没有一点商量,大半夜做完法事,树青和妈妈送道士出门,远远就看见绸子在闪光,在满是哀乐和香烛的夜里。树青总担心绸子被偷走,她搬了长板凳,坐在路边,隔几个小时就有不知道谁在门口叫她,让她进去磕头,她就进去磕头,磕完头再出来守着。夏夜长得不得了,她就睡在板凳上,塔夫绸半悬空中,像一个迟迟不肯落下的太阳。

  丧事一结束,妈妈就断断续续把布料卖给裁缝店,因为不想被人看见,她假装把布料搬回外婆家,天远地远扛着布回到镇上,又天远地远扛到另一个镇去卖,一周只有那么一天有空,卖到最后,已经是第二个夏天,妈妈终于留下这匹塔夫绸,给树青做了一条大摆连衣裙,剩下大半匹放在衣柜顶上,用塑料雨布遮住挡灰。妈妈也可以做一条裙子,树青总这么想。妈妈是很美的,结婚照挂在墙上,穿一条翻领红裙子,树青每次抬头看见,还是觉得美到惊心,但妈妈一直没有再穿过裙子。妈妈现在穿蓝色工作服,洗得发硬的牛仔裤,看电视的时候把旧羊毛衫拆了打,打了又拆,高领改低领,又改回高领,冬天一直穿爸爸留下的褐色真皮外套,但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他们后来反复确认过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云松说,是树青问他,你在干啥子?

  树青却记得,是云松皱着眉头说,你是哪个?你这个衣服不得行,招墨蚊。

  黄裙子确实招墨蚊,铺天盖地的墨蚊呼啸而至,树青被困在当中,像四周笼着一朵又一朵淡黑色的云。树青怎么跑也跑不开,急得胡乱跺脚,叫道,喂,喂,你救救我啊,你咋子不来救救我啊。

  云松徒劳地挥了几下手,那些云却毫不退却,最终他把塑料桶里的花椒倒在地上,又翻出一盒火柴。云松后来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盒火柴。

  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树青想,花椒,墨蚊,火柴,一切都是。

  青花椒烧起来不是青色的火,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青色的火。所有的火都像晚霞,他们坐在花椒树间,看人间的火烧到终点,而天空又烧了起来。树青记得自己当时想,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不知道住在哪里,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她希望有,这样什么都有个解释。他们应该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最终一切都烧尽了,云、云一般的墨蚊、惹人发笑的话语、盛大的晚霞;树青什么都忘了,爸爸的惨死,爸爸死后再也没有笑过的妈妈,回家后必然要挨的一顿打。月亮升到中天,牛郎和织女无限接近银河,露水渐渐下坠,猫头鹰在露水之间呜咽,这就是树青和云松认识的第一天。

  直到上了高中,他们的关系也还是在暗地里生长,像大树如盖,树荫底下长了两个蘑菇。盐厂子弟学校和村里学校都只到初中,树青一年前就开始憧憬。高一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他们每天爬到山顶,顶着烈日在小堰塘里游泳。我们可以做同桌,树青半躺在一个废弃轮胎上说。堰塘不怎么干净,一半漂满水浮莲,水浮莲开紫花,她试图让轮胎从紫花中穿过,那时候热播的一个连续剧,男女主角坐了小船,在荷塘中穿梭。他们没有荷塘,只有这个山顶深处的小小堰塘,池水混浊,水浮莲下面不时有死鱼翻起,那股腥臭久久不散,树青却仍觉得满足。

  云松则一直潜在水底摸螃蟹,半晌才出来透气。你不要跟人说认识我,云松摸到一长串小螃蟹,他游到岸边,扔进水红色塑料桶,塑料桶还是那一个。他顺势上了岸,坐在李子树下吃李子。青李子又脆又甜,云松下山会摘一篓子,和着一篓子螃蟹,坐在路边卖。他一声也不肯出,有时候从傍晚坐到天黑,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卖螃蟹,他于是又背上山回家,在月光下经过那两排九叶花椒树。树青有两次想帮他叫卖,但云松下了山就像不认识她,给她一串螃蟹,又递她一网兜熟透了的李子,挥手让她走。树青回到家,蒸饭,炒螃蟹,把李子洗出来,妈妈睡够了起床,吃螃蟹和李子,妈妈问,李子好多钱一斤?

  树青说,一块五。

  妈妈照常骂起来,螃蟹炒太咸,浪费了嫩姜,李子买贵了,李子永远是买贵了。树青渐渐明白,妈妈是不会变的了,就着这些话妈妈才能吃两碗饭,才有力气继续去上班,才能咬着牙一直当她的妈妈。树青也不怪妈妈,她只是把耳朵放得很远,眼前的这些话早就失去了意义,树青觉得自己这些年一直住在山上,只是为了照顾妈妈,她才每天下山。

  树青一面洗碗,一面想到刚才。轮胎被水浮莲的根缠住,她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人说?

  云松游过来帮她,轮胎好容易出来了,他也爬上去,躺在树青身旁,像同桌和同桌。过了很久很久,云松才说,对你不好,你不懂。

  他们当然不是同桌。树青坐第二排中间,云松坐最后一排靠窗,窗外一棵泡桐,树枝伸进教室里来,开淡紫色花朵。山上有很多泡桐树,他们最喜欢的那一排在半山坡,两个人坐在树下,看树青从工厂图书室借来的书,《读者》《青年文摘》和《世界博览》,厚厚一叠,装在那个水红色塑料桶里。书是云松让树青去借的,两个人都喜欢看书,什么书都行。云松卖很久很久李子、核桃和野葡萄存下一点钱,他们会选一个周末,在山下租好三毛钱一本的漫画,还是装在水红色塑料桶里,拎到山上来看,看完了又下山,再换另外一桶。他们习惯于把一切甜美的事情都留在山上,好像山的四周施展了什么咒语,确保不被山下的世界侵扰。书拎起来有点重,沿途两个人得换好几次手,有一次遇上下雨,云松摔了一跤,一水桶的漫画糊满泥,树青在租书的地方哭了半天,老板终于答应只罚他们二十块钱。冬天山上没有什么果子,为了这二十块,云松把堰塘底下冬眠的青蛙全部抠了出来,城里人爱吃青蛙,冬天尤其卖得出价钱,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云松还能听见青蛙的叫声,就在耳边,一声声。

  树青说,你知道吗?泡桐树会引来凤凰。云松笑起来,梧桐,不是泡桐,凤栖梧桐,你懂不懂?树青说,日本的,泡桐会引来日本的凤凰,你看,《世界博览》就这么说。云松一直觉得树青有点傻,但有时候周末树青上不来,他一个人坐在泡桐树下,又会希望看见凤凰。

  凤凰也被困在了山上。和别的农村学生一样,云松开始住校,学校周末要上自习,一屋子人埋头坐在教室里,树青在第二排中间,云松在最后一排靠窗,泡桐挂满青色的果实,熟透后一个个砸到桌上,那印子迟迟不消,像青色的血,流而不尽。树青和云松前面一个叫玉梅的女生变得很好,有时候她和玉梅隔着好几排人说话,树青会狠狠看云松几眼,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看见的东西存起来,就像松鼠存起松果,以熬过冬天。云松却永远埋着头做题,他的头发原本长得很长,但剪头贵而麻烦,所以现在近乎于光头,露出青色头皮。树青想,云松连头皮的颜色,都和别人不一样,他那种青特别青,像我名字里的那个青。

  只看名字也知道,玉梅是农村学生,她和云松是一个村的,一起上村里的学校,班上第一次摸底考试,云松和玉梅都考得不好,和别的农村考上来的学生一样,“农村孩子要多努力,你们家庭条件差,基础薄弱”,老师们公开也这么说。云松都听见了,但他很少抬头。他整日整日做题,山上的那些时间,起先变成回忆,后来成为传说。树青给云松写纸条,夹在一本数学习题册里,她筹划了很久,才能让玉梅把习题册递给云松,“星期天下午三点”,下面画了一颗泡桐树。树青不大会画画,她不知怎么,故意用了紅笔,把泡桐果涂得特别红。高中周末也要自习,每周只放半天假,树青在泡桐树下等了又等,泡桐果满地乱滚,天早就黑了,树青眼睛发红,像真有鲜红的果子,在眼前发光。周一再到学校,早上七点半,云松已经坐在那里做题,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数学习题册,左手拿一个馒头。他瘦了好多,树青想,往后她没有再尝试过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以前手里攥着一个秘密,现在攥着更大的一个。

  班上五十个人,十二个农村孩子,还有十三个城市孩子的父母一同下岗,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名单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二十五个名字,整整齐齐排在“爱心助学”四个粉色大字下面,云松的名字在倒数第三个。树青的名字倒不在上面,厂里的双职工都要下一个,她们家孤儿寡母,妈妈就轻轻松松逃掉了,好像这是多少年来,妈妈第一次逃掉一种写进骨血里的命运,她甚至被调去了办公室,批哪些人应该下岗。妈妈突然变得重要,工人们送来腊排骨、养得半大的兔子、一咕噜一咕噜香肠,兔子吃了太多鱼鳅串,在阳台上疯狂拉屎,香肠蒸熟后满屋异香,妈妈就在这股异香中清理阳台,兔子屎非常臭,但妈妈一直哼着歌。妈妈当然不是因为香肠快乐,她快乐是因为正在和副厂长耍朋友。妈妈死了老公,副厂长死了老婆,按理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如果结婚了妈妈就要下岗,于是他们就没有结婚,惊心动魄地谈着地下恋情。副厂长每晚过了十点才敢上来,早上五点又要回去,他原本就有点老,这一年更是白了大半头发,都以为他为厂里的业绩操碎了心。副厂长是个好人,他不过是想和妈妈在一起。有一次树青回家早了十分钟,看见他们手牵手坐在一起吃饭,为了能用右手牵住妈妈的左手,副厂长正用左手艰难地吃抄手,红油溅在衬衫上,晚上睡觉前,树青还看见他蹲在卫生间里洗衬衫。那天以后,树青开始叫他“叔叔”。树青想,他和妈妈,就像自己和云松,既然我们是可以被原谅的,那他们也是,既然他们可以手牵着手吃抄手,那我们也可以,迟或者早。

  云松大概三年都没有吃过抄手,食堂里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荤菜,回锅肉、爆炒猪肝、心肺汤,鱼只有白鲢,没有鸡,没有牛肉。学校门口有家店卖芋儿鸡和烧鸭公,副厂长带树青和妈妈吃过两次,树青就总希望云松能吃到,但这是不可能的,“爱心助学”名单上的人不应该吃鸡,吃肉也要谨慎,偶尔可以吃鱼。

  树青值日的时候偷偷把云松的名字从“爱心助学”里擦掉过两次,第二天又被不知道谁给补了上去,描得更粗更醒目,树青渐渐明白,那些名字是擦不掉的。有时候她会感到庆幸,为自己不在这个名单上,又为这种庆幸愧疚,好像这同时背叛了爸爸和云松。妈妈和副厂长的事情终于传开,他反而想通了,辞职下海,承包了一个私人铁丝厂,副厂长变成厂长,买了大哥大,妈妈右手伸出去三个金戒指。树青每周日下午都去逛新华书店,她不再租书了,她买了一套又一套全集,鲁迅、金庸、托尔斯泰、契诃夫。树青反反复复读契诃夫,古罗夫和谢尔盖耶芙娜相亲相爱,“他们觉得他们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们不懂为什么他已经娶了妻子,她也已经嫁了丈夫。他们仿佛是两只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关在两只笼子里,分开生活似的。”树青想,契诃夫什么都懂,契诃夫认识所有人,包括她和云松。这一段她睡前老翻出来看。云松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云松变得更瘦,有时候老师叫他上去做题,树青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总是很饿。

  树青也不再写信,到了高三,她什么书都不看了,只是疯狂做题。半年前他们就搬进新房,一套在河边的三室两厅,后面带个花园,妈妈在花园里做了假山,假山上一棵歪歪扭扭的小黄桷树。假山上的树是长不高的,秋天会落叶,春天会发芽,但终究仍是假树,凝神看久了会觉得别扭。有时候做题太累了,树青会抬头看一会儿小黄桷树。山上有真正的黄桷树,大树参天,秋天挂樱桃大小的果实,但到了现在,真正的山已经离他们很远,他们只有眼前这些,假的山,假的树,困在假的人生里,古罗夫和谢尔盖耶芙娜抱在一起哭泣,“似乎再过一会儿,答案就可以找到。到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爱心助学”名单旁边是五十个人的考试排名,期中考试排一次,期末考试再排一次。高一第一次排,云松十三名,树青二十一,后来分科了,两个人都去了理科,摆脱了政治和历史之后,云松一直在前三名,树青则在十名到二十名之间徘徊。树青有时候会不服气,想往前冲一冲,但她也知道,她眼睛里没有这团火,以前大概也有过,在爸爸摔进沸腾的盐卤锅子被活活烫死的时候,在妈妈为李子一块五一斤放开嗓子骂人的时候,但现在的树青和当年不一样了,火变得温吞,像水一样无所谓,往怎么都行的方向流。副厂长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对妈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恋和忠诚,他又买了一套房子,不管不顾装修出来,也不出租,就空在那里,说要留给以后树青结婚的时候住。房子甚至装修得比他们住的这套更好,一屋子大理石,厕所里不是蹲坑,是白色陶瓷马桶。树青去看过一次,高考前的三月,春寒料峭,走进去四下冰凉,为了散味,每个房间都有呼啦啦的穿堂风,树青无端端想,这里真冷,像爸爸开追悼会那天火葬场的灵堂,在那天之后,树青还没有那么冷过。

  再冷的春天也过去了,四月填志愿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云松考了全市第二,这个区级中学多少年没有出过这种成绩了,老师们逼着他填北大清华,不惜把志愿表藏起来,但云松出奇固执,他和班主任吵了一架,坚持填了南京大学计算机系。班主任气得两天没有收那张表,云松就把表贴在黑板上,于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只填了三个志愿:南京大学、武汉大学、重庆大学,沿着长江一路上溯。在此之前,云松从来没有提过他对长江有什么执念,他根本没有见过长江,倒是初二的时候,树青妈妈评上市里的三八红旗手,被组织去了一次三峡,树青也去了。妈妈终于翻出那半匹塔夫绸,做了一条连衣裙,树青现在才发现,那种明黄太确定了,穿出去让人不安,妈妈却浑然不觉,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站在船头读《神女峰》。树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妈妈读过舒婷,妈妈也想伏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树青给云松带回一网兜血橙,血橙切开真的有血,他们坐在泡桐树下一气吃完,云松没有问过一句话,关于长江或者血橙,关于一次他从未有过的旅行。

  三所大学树青都考不上,高三之后她成绩又往下滑了滑,大概能上一个比较差的重本,但她的志愿填得很細,连专科都填上了,所有的志愿都在南京,包括南京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树青想,她力气很大,以前掰手腕连云松也掰不过她,也许可以做个钳工,虽然她不大知道,现在哪里还需要钳工。

  高考三天一直暴雨,树青和云松不在一个考室,考完最后一门,考生出了校门,却谁也不肯走,雨大到像把每个人都囚禁其中,同学们在雨中撕书、唱歌和大哭,哭声大到那种程度,连这样的暴雨也盖不住。树青也在哭,她一面哭一面远远看见云松,他买了一根雪糕,站在路旁,微笑着看着大家。这种天气,吃雪糕显得很滑稽,但他一口口吃完了,又走了好一阵,把那根木棍仔仔细细扔进垃圾桶,回来之后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撕着一本化学习题册就加入了大家。雨狠狠打在每个人身上,地面排水不好,平地里生出浩瀚浪波,水越过所有障碍一路往下,汇进不远处的旭水河,再往下便入了沱江,它们终究会往长江的尽头走,火一直催促,但最终是水带给每个人自由。

  玉梅也进了南京林业大学。她们都填的英语,玉梅顺顺利利进去了,树青没考好,被调配进制浆造纸工程。树青为这个专业哭过几次,制浆造纸系让她想到自贡新华印刷厂,姨妈是厂里的切纸工,厂里这工种有二十五个人,其中十三个人少了一根至三根手指头。少手指头是没什么的,还在切纸,还是照样三班倒,只有个小姑娘技校毕业,刚过入厂培训,小姑娘爱漂亮,上班时也围了一根红色羊毛长围巾,围巾被卷进切纸机,她伸手去扯,于是整只手也卷了进去,那台机器就是姨妈平日里用的,姨妈说,好几天了,切刀上还往下掉肉渣子。小姑娘后来进了工会,她很快学会了用左手抱茶杯、写材料和填表,残疾人不用下岗,工会的工作人人想要,到了后面几年,厂里还有不少人说,这是命好,姨妈的命就差一些,工龄二十三年,十个手指头完完整整,在第一批下岗名单里。

  玉梅说,我们这是本科学校,毕业了不会进印刷厂。树青说,制浆造纸,那就是进造纸厂。玉梅说,也不会的。树青说,那能去哪里?玉梅说,这个周末你去不去浦口?树青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去的,我也去。

  到南京后树青见了两次云松,都是和玉梅一起。班上只有他们三个人考来南京,林业大学在市区,但南大新生都去浦口,那地方已经过了长江大桥,要先坐车到大桥南路,再在一个乱糟糟的公交站等高新线。

  大桥南路有家乐福,酱鸭翅一盒四块五,玉梅去之前会三天不吃早饭,存十块钱买两盒带过去,树青当然有钱,但在这个故事里,钱有点无耻,也有点可悲,钱让一切都变得赤裸。浦口没什么可逛,云松带她们上一座小山去看南大天文台,三个人坐在天文台后面的水泥坝子上啃鸭翅膀,鸭翅膀啃到最后非常咸,但树青太谨慎了,连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也不敢擅自去买。高考结束之后,树青和云松没有再见过面。树青去了云松在山上的家,他的父母在水泥坝上晒包谷和干海椒,那房子几乎快倒了,围墙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拆”。云松不在家,他妈妈笑眯眯地问树青,幺妹,要不要吃根包谷杆?树青就坐在院子里吃了一根包谷杆。不知道怎么回事,云松家里连包谷杆都比别的包谷杆要甜,干海椒有让人眩晕的香气。树青在院子里等了云松很久,他却一直没有回来。天黑透了,猫头鹰站在屋顶,严肃地俯视人间,树青想到云松说过,他家有猫头鹰,把鸟窝做在门前一根废弃的水管里面,有时候猫头鹰心情愉快,就会在水管里拍着翅膀跳舞,她又想到云松学猫头鹰跳舞,手向外翻飞,拍打一根并不存在的水管,不由坐在院子里笑了出来。月亮升到最高点,树青这才下了山,她拎着两串云松妈妈送的干海椒,回到副厂长那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那个梦已经很远了,干海椒的味道还在梦的残留中出现。

  酱鸭翅实在咸,玉梅终于提出想去买水,她看着云松,云松却没有搭话,玉梅于是自己下了山。教育超市就在山下,一来一回大概是十五分钟,他们只有这十五分钟时间。开始五分钟都是沉默,一直到云松开口,他说,我妈说你哭了。

  我没有哭。

  我妈说你哭了。

  只哭了一点点。干海椒太辣了。你家的海椒是什么种,寒假回去能不能给我一点,我妈现在也种菜。

  云松突地放松下來,我回去问问他们,但是我妈不种菜了,我爸也是。

  树青觉得他在等着自己提问,但她停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才玉梅已经在山坡下面,这才问,为什么?

  云松有点着急,像必须赶在玉梅上山前做出交待。他说,我家拆了,说要拆说了很久,后来又说政府没钱,但最后还是拆了,就是前几天。整个山都要搞一个度假村,他们现在跟着盖房子,等以后建好了,就在里头上班。都说好了,我妈可以进厨房,我爸当保安,农转非,以后不算农村户口了。

  树青并没有真的反应过来,那你爸妈现在住哪里?

  云松一下怔住,玉梅都快到眼前了,他才说,可能就住工地上吧,暂时的,以后就好了,以后他们就有工作了,两个人都有工作了。

  玉梅买了两瓶可乐,云松一瓶,她俩合着一瓶,两个人都悬空喝,可乐倒灌进鼻子里,一直到上了回去的高新线,树青还觉得鼻腔里的气泡一点点裂开。那种碎裂非常明确,却又难以描述。树青想,谁会知道一个人鼻子里的气泡呢,更不会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裂开的。高新线从长江大桥上驶过,货船顶上有灯,在江上浓重的水雾中徒劳地闪烁,雾让一切都变得糊涂,树青就在那个时候接到云松的短信,他说,周末来学校找她。他还说,你想想办法,别让玉梅知道。

  他们在一起大半年了,玉梅才知道。

  已经是第二年初夏,两个人去夫子庙吃金顺鸭血粉丝汤,牵着手排队等小笼包,人多得不得了,他们排了许久,突地看见玉梅在几十米开外,和同宿舍的女孩子挤成一团,玉梅先看见树青,大声叫她,随后才看见云松的手。那段时间他们非常快乐,有时候树青去南大,云松带她去吃浦苑餐厅的三鲜砂锅,那个餐厅要上一个很陡的楼梯,只能单人通过,云松走在前面,会忍不住转头亲她,后面的人就都停在楼梯上,等他们亲完。他们在各自的图书馆里读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树青想到她放走的那只猫头鹰,又想到那时候刚好十一岁,她可笑又固执地无法释怀,树青甚至让云松夜里陪着去龙王山上找过几回。他们走到山的最深处,在一个比人还高的草丛里停了下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做爱,猫头鹰的鸣叫在即将结束前出现,树青说,海德薇,那是不是海德薇?海德薇是不是在跳舞?云松生生停了下来,两个人又穿上衣服四下去找,海德薇没有找到,露水已经下来,空气黏稠,草丛潮湿,他们又在猫头鹰的叫声中一路下山。树青原本以为云松会提出去宾馆开房,但最后他们在网吧里待了整晚。在那段时间里,云松有一种惊人的温柔和耐心,他甚至故意让自己过得不怎么愉快,好像这样才可能补偿她整个少年的时间。

  但回到玉梅这里,有那么一瞬间,树青以为云松会扔下她跑掉,但是他最终控制住了那种一目了然的冲动,他放开树青的手,还算镇定地和玉梅挥手打了招呼,玉梅愣在那里,似乎想说什么,但中间隔了几十笼灌汤小笼包,她只是更大力地挥了挥手。那天晚上云松和树青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鸭血粉丝汤一股味精味儿,小笼包烫了两个人的嘴,一直到他们急匆匆各自回到学校,嘴里那股火还没有熄灭,树青反复用凉水漱口,睡前连电话也没有打给云松。她左右不安,爬到上铺时几乎跌了下来。什么都要变了,什么都会不一样了,猫头鹰的叫声会就此中断,树青整夜整夜地想,她甚至半夜爬起来,借着楼道的灯光写了两页纸,以备之后向玉梅解释清楚。楼道尽头的窗下是花圃,小玫瑰在夜里开得清清楚楚,衬得她写下的两页纸更显糊涂。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玉梅没有来找她“解释清楚”,她们下一次遇到是在食堂,玉梅打了糖醋小排和麻婆豆腐,欢快地招呼树青坐在一起。树青叫了一碗大排面,等面的三分钟里玉梅笑起来,啥子意思哦,还要搞地下恋哦,怪不得这段时间云松都不让我去学校耍了哦,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哦,恭喜了哦。玉梅当然是喜欢过云松的,她和树青一样,甚至为此考到了南京,她大概也有点失落,但玉梅过着一种正当的十八岁的生活,也就是说,她把过往轻轻松松甩在了后面,压根没想过这会和自己的一生产生什么关联,而树青却总是想到一生,什么都让她总结为命运,命中注定的,树青习惯了这么想。只有在那个瞬间,树青也被这种轻松感染,她快乐地吃完了大排面,两个人又一起拎着热水瓶去打水,龙头有点漏,树青故意把小小的滚烫的水滴溅在手背上,感受那种什么也不怕的痛快。

  树青在电话里说,玉梅啥子都没问。云松说,她不好意思问。树青说,我觉得好像不是。云松说,你不了解玉梅,我们小学就是同学,我晓得她。树青故意说,玉梅也交了个男朋友,计算机系的。云松说,我们学校计算机系?树青说,不是,我们学校计算机系。云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笑起来,你们学校还有计算机系。又过了一会儿,云松没头没脑地说,她家也马上要拆了。她家两层楼,拿的补偿比我家要多点。

  树青和云松似乎就此自由了,整个南京并没有另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过往,这样说起来,又好像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过往。他们的恋情在中学同学里渐渐传开,大二那个寒假,班上搞了一个同学会,在一家非常辣的鳝鱼火锅店里,大家逼着他们当众舌吻一分钟,那一分钟辉煌极了,整个气氛比特辣锅底还要沸腾,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分钟以后,大家都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烫鳝鱼和毛肚,用漏勺烫脑花,再用另一个漏勺捞沉底的香肠和排骨,树青和云松几乎是立刻就被遗忘了,往后的两年,没有人再在同学会上关心过他们的进展。树青有时候想到往事,会觉得好笑,我们是不是很傻啊,她说,翻出那两页纸给云松看。云松不大喜欢她提这些,他把纸撕了,沉着脸说,那是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确实不一样了。度假村居然真的在两年后建了起来,云松的父母拥有了拆迁补偿、安置房、工资和城市户口。安置房就在度假村外面,山坡上孤零零两栋七层楼房,暑假回家,云松带着树青去看,七楼的两室一厅,瓷砖、沙发和卫生间,云松重点带树青看了卫生间。卫生间非常大,窗户对着度假村的橘子林,这个时候刚挂上青绿色小果,有些果子是长不大的,三三两两掉在贴了蓝色马赛克的窗台上,又滚进窗台下同样用马赛克砌成的浴缸,浴缸里头养了五六条鲫鱼,两只小龙虾沉在水底,偶尔浮上去,吞食水面上的几点碎面。那时候没见过谁家里有浴缸,树青自己家也没有,卫生间只是空荡到可以打拳。树青很高兴,说,这太好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上厕所,半山上的草棚子,要蹲在一个大缸上面。云松说,不记得了。树青说,怎么会?夏天蚊子多得不得了,去一次要咬二十几个包,你怎么会不记得?云松只是不耐烦,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他那天就此不开心起来。他们是特意来新家做爱的,树青穿了一条绿裙子,裙子式样大胆,露出锁骨和后背,云松原本最喜欢树青穿绿色,他们原本就是两棵树,但那天他们做得很仓促,中途云松几次扭头看窗外的橘子林,树青感受到那种力不从心,那是一颗心在烦躁、自我厌恶、忍耐、不可忍耐后终于离家出走,为心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也许心是知道的,它只是扭头不想面对。

  一直到最后,树青也没有想清楚他们分手的原因,但她也没有努力去想,她努力了太漫长的时间,终于感到疲倦。分手是她提出来的,通过一个短信,云松始终没有回答,他只是没有再找过树青。树青倒是又去了一次浦口,她在校园里逛荡许久,走到天文台前才想起来,云松已经去了鼓楼校区,没有他的校园原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树青在那个时刻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她甚至借别人的饭卡,去浦苑吃了三鲜砂锅。楼梯还是那个楼梯,树青上去又下来,楼梯没有任何震动,她也没有。

  树青于2004年大学毕业。她果然进了造纸厂,厂在北京顺义,以一种获得专利的“干法静电复印纸”闻名。树青在制浆车间做DCS(Distributed Control System)操作员,操作员需要三班倒,像妈妈当年一样,她也像妈妈一样穿蓝色工作服,把头發拢进蓝色工作帽中,在燥热、喧闹和灰尘漫天的造纸车间中来回巡检,工人们叫她“方工”,这个头衔让她快乐。她大学成绩不过中等,但成为方工之后,她经常读论文读到很晚。造纸厂都自动化了,如果不出故障,机器就二十四小时转动,她甚至会盼着卡纸,这样她就能把I/O模块、通讯模块和AI/AO模块拆下又重装。她喜欢上了机油的味道,有时候故意蹭到工作服上,她总穿着工作服。

  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树青没有回家,她去了广西大化,那边山里有个村子,有上百家手工造纸坊,树青和村民们一起,把嫩竹变成纸浆,把纸浆变成料泥,再把料泥变成纸。她带着几刀纸回到北京,手工纸摸上去有明显的颗粒感,又软又韧,墨汁一下去就能往里吸透,树青想,这倒是像伏地魔留下的那个日记本。她自己裁了纸,打孔后用麻绳订成本子,从此便每天在上面写日记,像这真的是一个魂器,树青把灵魂的碎片装了进去。

  整个少年时代树青都在渴望离开工厂的一切,红砖楼,子弟校,嬢嬢们赤裸着身体在里面搓衣服的大澡堂,但现在树青又回来了,回到工厂的庇护下,并且为此感到一种扎扎实实的安心。

  工厂真好,提供三十平方米的宿舍、每天三顿的食堂、还不错的薪水以及北京户口。北京户口似乎很重要,因为中学群里多次有人提起,方树青,方树青拿到了北京户口。户口本办下来那天,厂里正好发了一笔奖金,厂长郑重其事地让财务取了现金,封进红包里,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发下来。树青捏着那叠钱,又翻开手边的户口本,她终于懂了,正是这些东西多年来都横亘在她和云松之间,两个少年的爱因此而来,又因此腐蚀朽坏,她感到恶心,这种恶心久久无法消散。树青把户口本锁进抽屉,她默默发誓,要尽自己的可能不使用它,树青决心拒绝一种被视为正常和正当的生活,在二十三岁这一年。

  但是云松又出现了。云松为什么还要出现?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树青只能这样想。已经是2008年,这两年厂里效益不大好,校招停了,一些技术人员被“转岗”,树青作为技术骨干留在了原地,只是更累,三班倒时不时会变成两班,她瘦了很多,毫无怨言。地震那天树青刚上了十二个小时回来,进宿舍倒下便睡,困到极致后梦变得纷繁。她先是梦见自己上了山,然后又是一场大雪,自贡是不会下雪的,多少年都没有下过了,树青在梦中也知道这是梦,但她被眼前的东西迷住了,雪,雪下的花椒树,雪下的猫头鹰,站在花椒树树梢。梦中她感到谁猛地推了自己一把,一个她往前扑倒在雪地里,另一个她半醒过来。以前云松会这样,他睡得不好,总在梦中拳打脚踢,他平日里已经够累了,梦中更是,他是一直在打仗的,永远兵荒马乱。树青说,云松,别推我,我还要睡呢,我在做梦。这句话一出口她就醒了。树青坐起身,看见桌上一包纸巾掉到了地上,她去捡纸巾,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地震的消息是之后才知道的,起先也不知道震中是哪里,有人说是成都,那就和自贡很近了,又说8.2级,树青于是搜了很久八级以上地震的视频,有时候发生在海边,海浪像山一样扑过来,树青从中找到一点安慰,自贡毕竟没有海。四川的电话都打不通了,中学同学的QQ集体下线,整整四个小时,树青和那块她一直想脱离的陆地终于实现了脱离,她发现身边涌出了大海,而自己孤身于其中,毫无办法阻拦,也是在那四个小时中,树青接到了云松的电话,他在上海。

  云松说,你家里没事吧?树青说,不知道,电话打不通,你家里呢?云松说,也打不通。树青说,他们还住山上?云松说,还住山上。树青说,度假村生意还好吗?云松说,应该还可以,你妈还好吗?树青说,应该还可以。

  树青确实不知道,她两年没有回家了,上一次回家是2006年4月,她请了年假,想给爸爸迁坟。爸爸的坟原本在艾叶镇边缘的半山上,姑婆家住那边,山里有几块地,当年从爸爸的抚恤金里拿出一千块租了下来,最后选中的那块一面挨竹林,一面挨姑婆家的菜田,那地方什么都长得好,春笋挖了又有挖了又有,蒜苗一节节往上蹿,血皮菜怎么割都割不完,坟上杂草茂盛到看不见坟头,每年都拔,第二年一开春又扑了上来。妈妈说,这是好事,说明坟是活坟。中国人真是有一些奇异的想法,人死了,坟却可以活着。这两年市里开始清坟,镇上找了几回,让他们把坟迁进公墓,一个坟补偿一千五百块,姑婆家里人都想拿这一千五,支支吾吾提了好几回,妈妈的意思是一直装傻拖著,树青却想,爸爸爱面子,别人不欢迎他了,他自己也想走,于是迁坟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迁坟跟副厂长没关系,但他忙上忙下,一定要出所有的钱,树青想自己出,递了几次现钱他都坚决不收,到最后已经是真正动了气,树青觉得困惑,却又有点感动。爸爸在公墓里的地方非常气派,好像他也从厂里共用卫生间的红砖房子,搬到了三室两厅的商品房。那天原本一切都好,三个人喜气洋洋,在墓碑前上香、烧纸、放鞭炮,好像他们在一起磕头鞠躬感谢爸爸,是他及时退场,成全了这个新的无可指摘的家庭。妈妈和副厂长是为一点点琐事吵起来的,大概是妈妈拿来上供的那刀三线肉没有烧毛,十几根黑猪毛又粗又短,在风中飘舞,副厂长觉得这不体面,妈妈觉得这根本没什么。两个人起先只是小声理嘴,往事就此滚滚而来,像造纸机一般越吐越多,这么多纸是会把人压死的,回去的路上妈妈几乎要去跳车,副厂长也想把车往河里开,前轮都探出去了,终于在河沿上生生刹住。他们都哭了,哭到惊天动地,用头去撞窗户,像要把这十几年的秘密哭成一条河。树青先是一头雾水,听到最后终于懂了:他们老早老早就好上了,起先都以为是一时的,谁知道渐渐大家都动了真情,妈妈想离婚又不敢,副厂长便找爸爸当面去说,前一天晚上说的,爸爸正要下班,他当即调了个晚班,第二天又连着上了个中班,然后又是一个晚班,掉进盐卤锅子的时候爸爸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过,班是他私下调的,没有上排班表,都不知道他熬了这么久。树青还记得,当时厂里的人都说,爸爸掉进去是因为喝多了酒,“脑壳有包唆,晓得自己在锅炉边边儿打转,还要喝恁多找死唆”,办丧事那几天,总有男人一面喝酒,一面这样说,到了今天树青才知道,爸爸一滴酒也没有喝。妈妈和副厂长都是好人,往后好几年了,他们还没能从爸爸捞起来的那副白骨中过去,当然最后都过了,重新在一起后两个人的感情好到可怖,好像不是如此,就无以彼此说服,又好像他们拼了命幸福,爸爸的死才有个正当理由。那天晚上他们又和好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川的清明就是那样,下很小很小的雨,雨中带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泥渍斑斑的玻璃顶下吃饭,吃的正是那天上供的猪肉,猪毛已经清理干净,切成大片和蒜苗一起回锅。小区里的野猫抓了池子里的小鲫鱼,跑到玻璃顶上才开膛破肚。谋杀就发生在头上,他们却浑然不知,埋头吃着回锅肉,只有树青看见了,野猫一口咬掉鱼头。

  树青和云松重新在一起之后,她说过一次那个清明,从爸爸长满野草的坟头,一直说到最后那盘回锅肉。那段时间里他们有点像妈妈和副厂长,比赛着把心掏出来,血淋淋放在对方面前。云松说,他父母其实已经失业了,度假村还在,生意也好,但老板不要他爸妈了,他们老了,不怎么干得动,样子也不体面,度假村现在想走高端路线,不再招他爸妈那种农转非的员工,他们都招城里人了,农村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没有户口都一样。云松语气平淡,进行一种公正客观的叙述。他爸妈现在就在家里,他们没有地了,又总想种点什么,就往更远的山上走,那边没有度假村,住那边的人还是农村户口,他们开了一小片山,种四时的绿叶菜,每天摘两筐下山去卖。楼房无法养猪,他们便在楼道里一笼一笼地养兔子。他们现在又是农民了,云松说,兔子屎非常臭。他也好几年没回家了,他和树青很快组成了一个新的家,这样两个人又重新拥有了家庭。人总要有个地方可以回去,他们大概都这样想,何况他们是天生一对,命运在前面如此漫长地铺垫,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最终结局?婚讯在同学群里传开后,大家都这么说,太好了,这是命中注定。

  云松在上海的事业很好,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但他毫不犹豫,为树青来了北京分公司。树青问他,会有什么影响吗?云松说,会有一点吧,老板见不到人,就不大会想起你,但没关系,钱不会少的。一开始他甚至住在树青三十平方米的宿舍里,每天早上打一个半小时车去朝阳公园边上的办公室,晚上再一个半小时回来。后来他们在顺义租了一个小别墅,再后来,连树青也认为这说不过去,她辞职了,他们住到了朝阳公园边上的小区,云松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到了她辞职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云松说,一直租房不大稳定,不如买下他们租的那套房,树青的北京户口于是被找了出来。那套房子上了千万,树青取出自己这几年工作存的六十万,剩下的都是云松出了,后面去办房本,可以约定夫妻份额,云松给自己写了5%。那段时间树青总在半夜醒来,好像要想清楚什么事情。有一天云松出差,她半夜起身,在卧室的八角飘窗上坐了一会儿,朝阳公园的湖面波光盈盈,映出每个人的幻影,树青看到云松的影子投身其中,她终于想到,云松如今多像副厂长啊,他们身上都有那种迫不及待的诚意,像给上帝、佛祖或者玉皇大帝私下里递交什么文档。云松也说过,树青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树青能做什么喜欢的事情呢?她总不能开一个造纸厂,她只是买了很多很多那种干法静电复印纸放在家里,她一辈子都用不完这么多纸,而她的一辈子还长得很。

  他们终于一起回了一次自贡,在结婚第三年的春节。他们补办了婚礼,妈妈和副厂长为这件事哭了又哭。副厂长提前半年就四处找高级地方,但树青和云松想也未想,就定了山上那个度假村,顶格消费1688元一桌,每桌都有个甲鱼汤。婚礼日期定下来之后,他们喜欢一直一直回忆山上的日子,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事无巨细,好像这样就能给当下提供充分而可靠的证据。树青那时候正在准备司法考试,经济法和民法很难,树青并不是一心要过,就一遍遍看她最喜欢的刑法和刑诉法。有些法条她背得很熟,一开口就能列举出所有的犯罪要件,有一次她无端端想,其实只有定罪的时候,才会需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婚礼一塌糊涂。云松早早给树青订了一条“薇拉王”,因为浑身钉满施华洛世奇,那条裙子非常贵,但在度假村那个铺着污糟糟红地毯的大厅里出场,也就像山下婚纱影楼里现租的那种。副厂长致辞花了整整四十分钟,后面又喝醉了吐在现场;妈妈起先还绷着面子到处敬酒递烟,但不知道敬到哪一桌,她那根弦突然断了,甲鱼汤还没上,妈妈就不知所踪,把她的Gucci老花包留在座位上,面前的碗碟干干净净,妈妈连一根莴笋丝也没吃。云松偷偷告诉树青,问要不要去找找,树青想了想说,不用找了,她还能去哪里,就这么大的地方,我们都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晚点她自然就回来了。

  妈妈一直没有回来。那天冷得不得了,度假村打开了所有的空调,电闸跳过一次,在跳闸的那个瞬间,整座山都黑了下来,黑暗中却还有鼎沸人声。树青那时候正在房间里换敬酒的红旗袍,她裸着身体在严寒中等了一会儿,来电后才又继续穿衣服,像那半分多钟是她在一个全速运转的梦中,获得了片刻暂停。黑暗中的那些东西确实是树青多年的梦了,一个家庭,另一个家庭,她和云松的、崭新的家庭,梦是如此合理、正当、令人羡慕,树青想,妈妈就是这样,在一个正当的梦中,无处辩驳。

  客人们都走了,婚礼在结束之后原来是这样潦草。地毯脏得要命,服务员们把一盆又一盆的甲鱼汤倒进潲水桶用以喂猪,度假村里有自己的猪场,甲鱼汤腥味扑鼻,猪也不会喜欢,猪也喜欢正常的日子吧,喜欢玉米和剩饭,而不是甲鱼汤。云松和树青坐在大厅门口,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可去。副厂长没醒,躺在本来为他们准备的蜜月套房里。云松说,不如去找找妈妈,树青同意了,两个人都换了牛仔裤和羽绒服,但谁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云松又说,要不去山上看看,妈妈可能会想上山走走。树青说,这不就是山上了吗?云松说,更上面的山,我们以前经常去的,你记不记得?

  树青当然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池塘,泡桐,九叶花椒树,她记得妈妈最恨她往山上走,山上就是农村了,妈妈总这么说。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说这些只是人人都这样说,这些话只是水一样顺滑地流出来,妈妈并不是故意让水变成刀,让每个人刺痛。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妈妈太喜欢下山之后的云松,她几乎是怕他,话也不怎么敢和他说,只偷偷给他买了一身又一身衣服。樹青把那些衣服胡乱扔进衣帽间,曾经困扰他们的一切都变得可笑了,这甚至让树青感到愤怒,然而她的愤怒也是可笑的,在这样美满的结局里,已经容不下愤怒。

  十五岁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上过山。野生花椒树的香味在冬天淡了下来,但也足够指引出通往山顶的那条路。天黑极了,他们在黑暗中准确辨认出了黄桷树和泡桐。树青突然想到,以前云松说,他小时候见过山上有一棵大树,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特别,但一到冬天,就会满树发出新芽,越冷发得越多,他妈妈说,这叫拗春树,树青一面说,这不可能,一面却找了又找,在隧道内外穿梭。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在很多个冬天里徒劳奔波。

  天冷极了,树青把手放进云松的口袋,说,后来你找到拗春树没有?云松说,没有,再也没有,但我小时候真的见到过。树青说,这不可能。云松说,是真的,拗春树很高,最上面也发了芽,有一年下雪,顶上发得最多。树青说,自贡哪里下过雪?云松说,下的,山上经常下,晚上的时候。树青说,这个山没有那么高。云松说,我们再走走。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妈妈是不会在这里的,他们都知道。

  他们穿过隧道,在废弃的站台上坐了坐。一过了隧道,雪就真的来了,雪在半空中是确凿存在的,树青借着手机电筒看得清清楚楚,但除此之外,雪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地上连水迹都没有。树青关上电筒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云松说,什么?树青说,没什么,我们再走走。云松说,没有什么可走的了,到顶了。树青说,还没有到呢,我们再走走。

  最后一点路是没有路的,他们在树和树的缝隙中艰难往前,似乎有一些半高的荆棘,又有一些更高的野草。树青感到自己踩到动物的粪便和尸体,踩了不止一次之后,这才真正到顶。山顶是一块小小的平地,他们以前也来过,满地当年开山留下的碎石,碎石缝里长出酸浆草和紫色地丁。有一块石头有一米多高,爬上去之后往下看,山下的一切都如此明确,他们在灯火中认出了所有的地方,盐厂红砖楼,盐厂子弟校,他们的高中,树青如今的家,家旁边挨着波光闪烁的旭水河。云松说,走吧。树青说,等等,你听到没有?云松说,什么?树青说,猫头鹰呀,你听到猫头鹰没有?云松说,哪里有?树青不理他,自顾自打开电筒往四周找。四周黑得不得了,但她确实找到了,确实是猫头鹰,站在一棵高高的树的顶端。猫头鹰在灯光里几乎是白色的,雪洒在它的身上,证据确凿,而那棵树,那棵树发满了新芽,每一朵嫩绿嫩绿的芽尖上,都有一点点雪光,像刚刚开始燃烧的,青色的火。树青说,海德薇,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吗?云松说,什么?树青说,没什么,我们再走走。云松说,真的没有什么可走的了,到顶了。树青说,还没有到呢,我们再走走。

  自问自答

  这是个爱情故事吗?

  一开始是的。2020年很艰难,我一直在写爱情,期待作为一种自我疗愈。另一个故事走得很顺利,但《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吗》就不受控制越走越远,就像故事里反复出现的那座山。

  对了,那座山才是“海德薇”的起点。我读的中学在山脚下,一出后门就能上山。山不是很大,但奇妙地包罗万象,有花有树,有小溪,有池塘,有瀑布,甚至有个溶洞,山顶有庙,外婆在世的时候,观音菩萨一年三次生日,我总陪她去庙里吃斋饭,就像汪曾祺写的那样,和尚们长于做咸菜。高一分科前,我鼓起极大的勇气,写纸条约喜欢的男生去山上“逛一逛”,他不喜欢我,但也默默在午休时间到了后门。整整两个小时,我们只是一直上山,一直上山。冬天的山不是很美,我们又都紧张到发抖,只能一路捡起枯枝,又扔掉枯枝,以保证有点事情可做。走到半山,上课铃响了,我们都如释重负,又有点遗憾,因为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抵达,小溪,池塘,瀑布,溶洞,庙,我们只是到了无聊的半山。

  那两个小时也没有改变什么,分科了,我们不再是同学,他后来和班上另一个同学谈恋爱,但我最早想写“海德薇”就是因为这两个小时,我想让他们走得更远,去山上看一看。

  但他们最终看到的东西好像不是很愉快?

  越往山上走,越多东西就失去了遮蔽,钱,阶层,户口,自我,更多的自我,什么都在嗡嗡作响,一开始可能只是爱情的噪音,后来渐渐吵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写完之后我还是想,童年的互相慰藉是没有错的,爱情,哪怕被杂音淹没的爱情是没有错的,他们依然想到山上去看一看。

  山上出现了《雪国》里的隧道,

  为什么会这样设计?小说里还埋着别的什么彩蛋吗?

  我的那座山上是没有隧道的,但我童年第一次读《雪国》,就幻想过这件事,我希望那个隧道就在窗外,上数学课做立体几何题画不出辅助线,一抬头就能看到,而穿过隧道,我们抵达了另外的地方。隧道,猫头鹰,拗春树,我把它们都放在了山上,因为只有山能容纳这些残梦,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是这座我快二十年没有去过的山,等到下次回家,我要去山上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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