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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村来的棋手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330
舒飞廉

  1

  窗外,黄昏已到达綠林镇,火烧云,晚霞中蚊柱盘绕,蝙蝠在飞,蜻蜓在飞,蜘蛛悄悄出来补网。大道上乡农们顶笠回家,鸟群在他们的枣红冠冕之上投向后山,西南风将鸟儿的欢唱与甲虫的气味吹出杉树林,与窗下晚稻田的馨香混合。袁安深吸一口气,放下指茧间黑色的棋粒,慢慢由桌子上抬起了颇显少年而老成的脸。他前额上已经有三四道皱纹,如同棋盘的边线。“角落做人,边地成圣,中腹封神,先由角落出发。”这是父亲棋经上的话。

  母亲在厨房中忙碌,锅灶缸瓮,房间里弥漫着糖醋鱼甜蜜而又酸楚的香气,这香气赋予了家庭实在的意义,令人觉得舒适、平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快汤盆与菜碟便聚集在案桌上,母亲还取出自己酿的醪糟,两只龙泉青瓷杯,给他倒了一大杯,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丰盛的晚宴与母亲沉默郑重的脸色,反而令袁安觉得神伤,这是他在绿林镇的最后一夜,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她紧闭的嘴角咀嚼着,挑剔出饭粒中的砂石与草鱼的刺,正像她做过的每一件事一样一丝不苟,充满了规则与意义。她在准备着离别的话,在头脑深处将它们一行行书写好,或是颜体,或是米芾,或是楷书,或是行草,或在碑铭,或在绢纸,将这些话语,这些字,在离乡的一夜,移交给心绪黯然的儿子。

  他们在这荒草与密林掩映的山间小镇已生活了十八年,她携着襁褓中的袁安来到这里,挽起发髻,洗净铅华,纺线织布,种稻浇园。朝晖夕阴,春去秋来,大别山间乌桕树绿了又红,红了又绿,她把袁安由哀哀的孩提抚育成活泼泼的童子,又成为恂恂如的少年,精进的青年,将他教育成了一名棋手。这是她在孤寂的绿林镇准备好的利箭,朱弓赤矢,现在是将它向陌生的世界发射出去的时候了。

  “我不想到外地去,我要在绿林镇上生活,您可以托媒人向铁匠铺老板刘兴的女儿秀秀提亲,她很勤快,我们会生养许多儿女,侍奉您直至去世,我觉得这样生活下去是很好的。”袁安道。

  “我到绿林镇的第一天就知道,你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你是一个棋手,你必须接替你父亲,做棋盘上的王,如果你不能在棋盘上击败谢非烟,你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可言。”母亲道。在袁安的少年时代,除了父亲袁休,谢非烟是母亲提及最多的人了,他是袁安生活的终点,是一道悬崖,悬崖上水流如瀑,星光四溅。

  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咒语。袁安就是因为这条咒语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在业已消逝的沉闷而孤寂的十八年里,母亲教他下棋,下棋,下棋,先是死活与手筋的常识,接下来母子对弈,后来母亲已无法担当他的对手,他便被埋进父亲的遗著中,像被逼进了一条条幽深的迷宫般的小巷。在那里,袁休与谢非烟不停地交手,倾尽他们的心血与智慧,像两匹争夺王位的雄狮子。时而是闲庭漫步的逍遥,时而是令人窒息的绝望。这些迷宫般的小巷无限生成,没有出路,袁休在棋盘边呕心沥血,肝胆尽碎,溘然长逝,让他们没有了终局的机会。

  月亮由窗外照进来,筛下满房枫杨树的光影。“绿林镇的月夜是永居不移的月夜,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将和它失去联系,像婴孩被剪掉了与母亲相连的脐带。”有一会儿,袁安想到了铁匠的女儿秀秀,那姑娘健康、朴实、漂亮,屁股像山溪磨坊里的磨盘,乳房像铁匠铺前野梨树上挂的梨。他们完全可以与镇上其他年轻人一样,结成平凡而普通的夫妻,吵架,打牌,听黄梅戏,生养一堆娃娃,在刘兴的铁锤风箱与母亲的纺车织机间爬来爬去,但这种可能性已被母亲隔断了。“我是否应向她告别呢?我们甚至还没有拉过手。其实也没有必要,我现在唯一能肯定的一件事就是再也不会返回绿林镇,我命定是要被流放在外的。”

  母亲进来了,坐在床沿。袁安闭着眼睛,想道:“她像一道冰冷的霜映在我心上,我爱她吗?我不知道,人不得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得不和她分离,她时而像一条不停地挥舞的鞭子,时而又如同一场洒入麦田的雨水。”

  黑暗中他感到母亲的手在他的脸上摸索,像她,绿林镇的织女,织出的最柔软的绢纱,缠绕他的身体,轻缓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觉得在他的生活中,母亲依然意味着一切。

  2

  离开绿林镇后,袁安发现他对世界所知甚少。何为世界?原先他指望世界会网罗在母亲的训诫和破旧的书籍中,这实在是场妄想。此刻国事动荡,国家正陷入一场战乱中,新的造反者的力量业已壮大,他们推翻旧的君王的战争如火如荼。袁安经过了一些村镇,发现诸业萧条,人情沸沸,几乎每一个村镇的居民都被分成了新和旧势不两立的两派,忙着研发技术,制造武器,互相杀戮。

  烈日高照,袁安骑着他黑色的毛驴来到平原上的寒水村,在村寨前停下了脚步。这头顽劣的畜生因为在炙热的天气里走了太远的路,四蹄酸疼,垂头丧志,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在螺丝壳一般的土地庙前刨着蹄子,发泄对主人的满腔愤恨。

  村舍中的旅馆大门虚掩着,黄狗卧在门厅,鸡群紧张不安,苍蝇与牛虻在酒气熏天的门房中飞舞,旅馆的主人精赤上身,穿一条黑色鼻犊裤,在照壁后的紫红竹床上昏睡。袁安敲了半天的门,才将他由好梦中吵醒。

  “好多天都没有旅客了,我正准备把旅馆改成诊所,开诊所眼下倒是发财的行当,我们村在战斗里受伤的村民往往是因得不到治疗,疮伤迸裂,哀嚎不绝,在床上握着刀自杀死掉的。如果有医生接收他们,让他们有一点指望,少一点疼痛,多活几个日夜,倾家荡产都是愿意的。”

  旅馆老板扣上他的黑色礼帽,狐疑地看着袁安:“你很像一个游方郎中,你背上鼓鼓囊囊的都是药材吧。年轻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这么一个好时代,又挑中这么一个好职业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倒是可以合作一番,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空房间,挤得下全村的人。”

  袁安说:“我不是医生,我是棋手,我背的是棋子、棋盘和棋谱。”

  旅馆老板小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他领着袁安来到二楼,推开了长长的漆黑的走廊中的一扇门。

  “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毕竟是有了客人,我非常高兴,房租会非常便宜的,有什么事不妨到门房找我,我还得睡会儿,但不会睡得很死。年轻人,如果战争有什么危害的话,我最苦恼的就是无法睡一个安稳觉。”旅馆老板带上门去了,空旷的走廊里便响起了他橐橐的脚步声,这是一幢很旧的木头房子,一直走到很远,那脚步声仿佛还是在门前一般。

  袁安放下行囊,在窗前坐了下来。桌子瘸掉一條腿,上面积满寸余厚的灰尘,袁安掏出铜钱垫好桌子,将棋盘取出来,准备打一盘谱。这是一个令人眩晕的下午,热浪由窗外灰尘飞扬的天空扑来,尘土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饭苍蝇嗡嗡营营。村南远望是一片很大的树林,长着高高的钻天杨,行列整齐,叶片亮绿,枝叶间鸟巢空空,树林里还有零星的枪声,但比袁安进村时要稀疏了一些,大约树林便是新旧两派村民决斗的战场。村巷里几乎看不见成年人,只有几个黝黑的光着屁股的小孩和一群涂满泥浆的猪在阳光下面迟缓地活动着。

  凝视窗外的景象,袁安愈觉烦闷与孤寂。淡黄的书页上,又出现了父亲焦灼、绝望而忧郁的身影。母亲说,谢非烟据说隐居在一个名叫寒水村的地方,“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来世,偶然谓之,欻然忘之”。难道就是这个陷入了战难与灰尘的村庄吗?

  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睡眼惺忪的旅馆老板,他有点难为情地说:“打扰了,村长来拜访你。”果然,他身后闪现出一个矮小的一脸愁苦的紫脸膛汉子。为了表示亲近,那汉子勉强拍了一下袁安的肩膀:“小伙子,你好,我正在村头指挥战斗,所以没有及时来接你,总之我们是不该怠慢远方来的客人的,虽说而今已很少有人有闲情逸致离开问题重重的乡土到外面游历。”村长挥了挥手中的短枪,蓝幽幽,倒是一把很别致的崭新的外国货。

  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官吏口才不错,这大概也是他当上首领的原因吧。

  “兄弟,你知道我们是拥戴当今皇上的,他是位英武贤良的明君,血统纯正,是我们充满了纪律与秩序的美好生活的象征,我们是要誓死捍卫他的,你要加入我们的队伍,加入到我们这一边来。”

  袁安说:“我不知道有皇帝,我不过是一个棋手,我听人说有一个名叫谢非烟的棋手住在寒水村,我是来拜访他的。”

  村长冷笑道:“你以为棋手就能超然于战争之外吗?年轻人,现在每一个人首先都是战士,不是属于新党,就是属于旧党。你瞧窗下那些小孩,虽然光着屁股,但都知道他们拥护什么,反对什么,而不与主张不同的伙伴做游戏。我是为你着想,这是创建功业的大好时机。乱世出英雄,你要抓住机会,走正道。”

  “我不过是一个瘦弱疲惫的外地人,对你们有什么用处呢?”袁安疑惑地说。

  为了消解袁安的困惑,村长单刀直入:“我们之所以这么重视你,正因为你是外乡人的缘故。你还不了解外地人在村民中的位置。寒水村里,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出过远门,最多不过是到三十里外的沧水铺赶过几回集罢了,这都已经是他们生活中值得回忆的大事。每一个外乡人,对我们而言都是神,带来了新生活的启示,他的衣着、习惯、生活态度、走路的姿态,都会被人摹习,孤身的青年男子更是姑娘们爱慕的对象。老实告诉你,我们之所以要打仗,是因为沧水铺的人民也在战斗,我们正是不愿意落后时代半步,否则便会遭人耻笑,落后的生活又有何意义可言。”

  “你恰好是外乡人,你的选择将激励和鼓舞我的部下。不瞒你说,村里有许多人都加入了屠户刘四的队伍,他是叛党的领袖,也是我的主要对手,你赞同我们,就会分化他的乌合之众,动摇他们的信念,会有相当多的人投身到我们这边来。你是一个棋手也没有关系,长得瘦弱也没有关系,你是外来的神明,你有权力。”村长紧握着袁安的手,上下摇动不已,业已被设想的景象陶醉。

  “对不起,我不过是路过你们的寒水村,我不想卷入到你们的战斗中去。”袁安说。他倒是打心眼里不愿令村长失望,所以又窘迫,又羞愧,又抱歉。

  村长凶巴巴地盯了袁安一眼,过了片刻,方起身推开门:“我先到战场上去看一看,我们正在攻打南天门,就是之前戽水种菜的池塘,现在池塘里的水都染红了,堆满了尸体,又腥又臭。你要好好想一想,一个人无法绕开一条河流,活着,还是死去,这是唯一值得思索的问题,没有人在为革命流血牺牲时,能容忍游手好闲的观光客。棋手是个多余的职业,但如果他将棋子变成刀剑,去摸爬滚打,浴血搏命,就会变成剑客;如果他将树林变成棋盘,去指挥人攻守救应、冲锋陷阵,就会变成革命家。”

  村长恨恨地带上门,哐当巨响,走了。旅馆老板忧郁地站起身,准备去做晚饭,青椒炒蛋,他亦感到失望,对袁安说:“现在你触犯了村长,有你好受的。你一定会死,但如何一个死法,村长背着手,像一只白鹭,走在去往南天门的田埂上时,就会想出来,他是一个杀人的专家。”

  太阳正在下落,黄昏来临。金黄的光涂满了这个破败不堪的村庄。袁安忽然看到窗下有一个穿黑衣的中年人,抱着锈迹斑斑的下水道铁管,双手双脚交替,正像猕猴一样爬上来,嘴里还衔着一把杀猪刀,不一会儿便在袁安的窗下探出头来。他相貌凶恶,肥黑的脸上长满胡须,八颗牙齿咬住的杀猪刀,在夕阳中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我知道你是屠户刘四,你是来邀我加入你的队伍的。”

  “你是爽快人,知道前因后果,能够推断出未来。我知道村长已找过你了,咱们长话短说,你来跟我们一起干,你就可以做我的副手,我被村长弄死了,你就接替我,去指挥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我还愿意将我的女儿嫁给你,我长得不咋地,我女儿可是寒水村的美人儿。”

  刘四双手一撑,猛虎跳涧一般,灵巧地跳进房间,回身向广场上指了一指,光秃秃的旗杆下站着一个姑娘,正仰着脸孔朝窗子张望,脸蛋红红的,胖胖长长的身材,一身俗艳的衣裳,衣摆上绣着寒水村看得见的全部的花花朵朵,想必就是刘四的千金。

  “我的女儿很不错吧。”刘四得意地问道。

  袁安看见那个站在夕光中的美人儿,浑身金灿灿,她的脸有一点扁,眼睛好看,龙眼核似的,正在努力地朝他笑,一时他不禁想到了铁匠铺的姑娘秀秀。

  “我不想打仗,我有自己的事情。”袁安抱歉地说。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了。”

  “是的。”

  “好小子,寒水村里还没有人敢跟我说个不字的,村长那伙人马上就完蛋了,他们的人都卧在塘陂上倒最后一口气,流最后一滴血。你想做墙头草,你不答应,就别想活着爬出寒水村。”

  刘四脸色骤变,转身敏捷地叼起杀猪刀,踏上窗沿,顺着下水道飞快地滑下去,冲过小广场,抓起女儿的胖手,便向村南蝉声如雨的树林子奔去。那姑娘一路都在不停地回头。

  “你现在惹祸了,没有人会放过你。”旅馆老板送来了青椒炒蛋、腌鱼和米饭,这显然是间奇异的乡村客栈,老板加上餐厅服务员加厨师恐怕就他一个人,不过客人亦仅袁安一人罢了。

  看着刘四的背影,旅馆老板有些激愤: “他胆子不小,居然爬到我的旅馆来了,我可是村长的人,他是我的对头。我刚才应该藏在隔壁的空房间里,趁他爬下水道时,给他一枪的。”

  袁安收拾好棋盘,准备吃饭,但是旅馆老板还站在房间里。“年轻人,你得赶紧走,趁着天黑赶路。寒水村里没有谢非烟这个人,这一点我是能保证的。”旅馆老板迟疑地说。

  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漆黑不见五指,正好是命中注定的逃亡之夜。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袁安提着旅馆老板送的灯笼,跌跌撞撞摸索着朝前走。雪越下越大,不时地迷住袁安的眼睛,加上又特别困倦,有一阵,袁安觉得自己肯定逃不出寒水村了,后面的一阵叫喊又令他重新振作起来,原来是刘四已领着一群人与几条狗追了上来。好在不久便绕入了一片杉树林中,袁安奋力地奔跑着,小腿肚被杉针刺得火烧火辣,总算追逐的灯火与嚣声远去了,袁安只觉得在狂奔中差点变成一只兔子。

  那一匹黑驴被袁安送给了好心的旅馆老板,权作房租与饭钱。这令旅馆老板备感欣喜,临别时,他说:“明天我就可以骑着驴子去参加战斗了,在狼荒之地,我已经给自己预备了一个紫金冠,两支紫金锤。”

  3

  逃出了寒水村,仍逃不出纷纭的乱世,袁安如同一只鸿雁一般,在布满了弓弦的大地上振翼高飞,昼伏夜出,凭着母亲给他的一张旧地图,摸索着南来北往,不计西东。“大地已变得像一只淌血的棋盘。”袁安忧心忡忡地想。眼见胡须日长,而躯体日日清减,寻访谢非烟的旅途漫漫,袁安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噩梦中。

  一天,他到达了崇宁山区。和平原上的叛乱景象不同,山中静谧平安,如在世外,几乎没有人烟。但是丛林里,动物却欣欣向荣,伴着溪涧间曲折的山路,时时可见迟疑的大腹便便的麋鹿牛羊。

  “在崇宁山中,我如同回到了故乡绿林镇,”袁安对阿紫说,“但是我由母亲苛刻严酷的爱里解脫了出来,自由是很可贵的,空气变了,大地变了,一切都令我流连不已。”枕在阿紫的腿上,金丝楠木的雕花床帏幔四垂,这是“九滴水”的千工床,层进回环,如梦似幻。那时袁安遇上了阿紫,他知道阿紫是一只狐狸,他住在阿紫虚拟的宫殿里。

  那一天,一场夏日急迫的霍闪白雨过后,袁安在山林里散步。空气很清新,有雷电淡淡的硝味,鸟鸣在涧,树林里处处野花开放,他想,也许世间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等到我老死在这片山林里,世界便会因为人的离去,回到原初的寂静里去。如果没有人,还会有世界吗?如果没有棋手、棋子,还会有棋盘吗?他心头有着孤寂存在的欢喜,又指望着这份欢喜能与人共享。

  恍惚间便听到了林薄的娇笑,像一串胭脂红的荔枝,滚落在青草间。他看见一对姐妹在林中的老榆树下打秋千,风掀动着她们淡紫色的裙裾,多么美丽的女人,如同幻影一般,她们自在地笑闹着,仿佛这和平的雨后的山林,就是为她们准备着的。

  他闪到趴满金龟子的枫杨树背后,观看了许久,直到夕阳射进树林,变幻出万千虹影。榆树下只剩一个少女,坐在秋千架上支颐沉思。袁安信步走过去,向她打了个招呼。

  “我认识你,你叫袁安。”紫衣少女站起身,径直向林外走去。

  袁安跟着她出了树林,她在乱石丛生的险峻山路中跳跃,显得异常灵巧。有好几回,她都在溪水边停了下来,用双手掬水解渴,那是一双精巧绝伦的手,袁安的目光都快与姑娘好奇的眼神在溪面相遇了,但姑娘并没有与他停下来讲话的想法。她卷起布裙的下摆,露出莲藕般的小腿、嫩姜般的双足,踩着五色的鹅卵石,蹚过溪流,在赭红的挂下藤萝的绝壁前,并没有要等他的意思,一晃就消失了。难道她可以在石头中找到道路吗?传说中的穿墙术?袁安悻悻而返,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乱山间火一般的霞光沉寂下去之后,袁安点起了自制的乌桕籽油灯,在灯下翻弄棋谱,忽然听见有人在毕剥敲他刚刚搭起的茅屋的杉木门。开门的时候,袁安看到的并不是一位迷路的借宿者,而是千娇百媚的阿紫。

  “你像一道神秘的霞光降临在我的生活中,你为什么要来陪伴我这个沉闷而孤寂的人。”

  “我们狐狸有狐狸的法则。”阿紫光裸着双肩,在枕边轻笑道。她的身体的每一处都是完美的,藏着山岭的每一条起伏脊线,山中草木的蓊勃香气。

  “我要留在崇宁山中,此生此世,来陪伴你,也许你也是一只孤独的狐狸。”袁安说。

  “不要与我定约,小伙子,时间会转换你的道路,今夜你在崇宁山间的一条褶皱里,明天也许你又会回到密布着棋盘一样的道路的平原上。”

  “难道人能生活在石头中吗?”袁安想起消失在绝壁前的阿紫。

  “人与狐狸一样,不过是一团空气,掌握了规则,在一根头发中都可以生活一世。”阿紫是一只神秘的狐狸,二元对立,形而上学,玄之又玄。

  与阿紫结伴后,袁安在山中的岁月显得轻松、愉快、易于流逝。人间的种种游戏,阿紫都非常精通,做诗、写文、写真、书法、鼓琴、打双陆、下围棋,甚至是小孩子们的“成三”、抓石子、跳房子、翻花线的游戏,这一些是足够消遣永昼的。山间气候荫凉,早晚饭后,他们携手在山里散步,大山像迷宫一样,加上日月星辰的光辉,风雨云雾的兴亡,潺湲山溪与郁郁深林的增减,回环曲折,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是不可捉摸的。他们常常会遗忘归途,回到那间他们称之为家的茅屋。这时,阿紫便要求袁安转过身去,捂上双眼。当阿紫唤他转回身来,又一座新的宫殿便在苍茫的夜色里矗立在他们面前,黑瓦白墙,雕梁画栋,重檐回廊,宣纸糊就的窗棂之内,闪现着明亮的灯火。

  袁安很佩服阿紫有这么一手,无中生有,可以虚构出脑海中的所有,但阿紫却并不沾沾自喜,她说:“在崇宁山中,隐伏着无穷的神秘的故事,外来的光阴被岩石挡住,停在这里孕育着奇迹。很多动物都富于智慧,树木也会变化。自然中的万物都被允诺了更多的灵性与自由。没有什么是虚构的,也没有什么能完全肯定为真实。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也有难以逃脱的劫难。”

  夜晚是美好的,一个接着一个呈现出来的星月夜,惊心动魄的情欲之夜,阿紫让袁安领会了种种情欲的花样。在进山之前,袁安还是一个童男子,现在却沉湎在了温柔之乡。一时间他忘记了对母亲的许诺,他想谢非烟也许同样隐居在与崇宁山近似的某处世外桃源中,如果他执意要令人间遗忘,我又如何能将他找到。如果不是阿紫主动突显,出现在老榆树下的秋千架上,或者她来敲我茅屋的门,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她吗?

  山中冬天漫长,天气奇寒,有时候大雪纷飞,遮山蔽野,然后是清寒而明亮的白日,水由溪间用木桶提出来,就会变成冰,一些飞鸟在天上飞着飞着,一旦疲惫,落到地上,就会冻僵。但是出乎所料,未及山花烂漫的春天重新返回,袁安的山居生活就终结了。黄昏里,阿紫与他携手建立了新的行宫,修竹溪石,星月如梦,楼台亭阁,皇皇灯烛,高床矮榻,布被葛枕,蔼蔼天香里,徐徐温存中,他们进行了缠绵的交欢。之前,袁安在床笫间,以阿紫为师,甘拜下风,勤奋刻苦为上,此番兴云布雨,自己也能够做执盂的雨工、持槌的雷师,阿紫忽而是少女,忽而是名妓,忽而是一只落入欲望陷阱中、团团打转的狐狸,在枕畔鬓发散乱,汗粒颗颗,哀哀告饶不已。与阿紫在一起,我作为男子的能力增长了,我的棋艺也有提高。随阿紫漫步崇宁山所见的日月星天、奇山丽水,阿紫布置行宫时与他讨论的奇正相生、阴阳变化,阿紫穿衣服的五色繽纷、如凤如凰,还有她这些天神下凡、无可捉摸的房中术,都暗合着高超的棋理。当袁安心满意足躺回蔺草枕席,颇觉名师终出高徒,以后的高唐匠作,说不定也有参与做主的时候,阿紫的神色遽然一变,她说她的灾难来了。

  “不会的,你是杞人忧天,没有谁会来毁坏我们,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妨碍任何人。”

  “一个人无法把握自己的生活,我不过是一只狐狸而已。”阿紫幽幽地说,她脸上并没有眼泪。

  床前的灯焰忽然变大变亮了,火苗撒豆般迸发,跳到被面、垂帐与梁柱上,如同海棠花瓣在水面席卷。阿紫挽起漆黑的长发,从容地束抹胸,穿衣裳,看着火光飘摇袁安的惊惧。

  “我的新生活毁于一场来历不明的火。”当袁安由一堆细灰中醒来,朝暾正洒在他的脸上,他光着脊背躺在五灯草、车轴草、紫云英、婆婆纳、马鞭草与益母草交织的草丛中,四野阒寂,万籁无声,阿紫却不知去向。他的身旁摆放他的行囊,里面装着云南窑黑白的棋子、白铜镶边湘妃竹的棋盘与父亲的韦布黄卷的棋谱,还有一只青瓷莲花茶壶,壶中盛满山泉。

  他抹干脸上的露水,站起身,忽然看见了远处农家村落升起的炊烟,散入白杨、枫杨与杉树丛,耳边传来狗的低吠与公鸡的啼叫,黄鹂宛转,鹧鸪声声。事实上崇宁山业已消逝,袁安被抛到一片新的兴旺的平原上。

  4

  不必赘述袁安在平原丘陵间寻觅谢非烟的艰辛,好多年,他都像诗中所说的那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游荡在各处山南水北的乡村里。世界的广阔与深邃是一个枯坐在家的人无法想象的,亿万黎民生息其中,悲欢离合,求同存异,它本身就已激动了棋手袁安的心灵。

  零星的白发出现在袁安的鬓角,脸上由于阳光的照射也布满了褐色的斑痕,与渐长渐密的胡须一道,掩盖起少年的稚气、青年的俊朗,他已步入了精力旺盛、意志坚定的中年,如果阿紫重临人间,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与他觌面,恐怕也很难一眼认出她的情郎了。

  人间业已平息了刀枪,新的王朝在一个名叫黎城的地方建立起来,皇都烟雨楼台,宏伟气派,超出了历代首府。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围棋居然成了流行一时的风尚,就像宫廷里风行的势必推广到民间的各类把戏,新上任的皇帝对棋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爱好,立馆下诏,访求名家,使围棋成为了国术。

  现在上达皇城,下至州县,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之间的交往,下棋手谈被认为是再风雅不过的。青年秀才通宵达旦在油灯下夜战,提高技艺,以便为日后的发展找到终南捷径。贩夫海客在驿站与海船中以此消遣,再不去招惹妓寮与乐户。种田的农夫有时候甚至也在田埂上划出纵横交错的棋盘,与邻居对弈取乐。

  还有消息说,年轻的皇帝陛下挑选陪宿的贵妃娘娘,也是通过下棋来决定的,娘娘们白日弈棋消昼,冠军将获得入侍的资格。整个美妙的夜晚,皇上便与精通棋艺的娘娘一边饮西夏国进贡的葡萄酒,一边按各地棋师献上的棋谱下棋,一边照流求国新制的春宫图交欢,推敲往复,高烧红烛,不知东方既白。这种风气甚至令全国深闺里的姑娘们都紧张起来,家长们被迫为她们延请棋术教师,磨砺棋艺,以便让女儿们日后在夫家获得丈夫更多的宠幸,父母督责之勤,还要超过女红、裹足与诗赋。在一个准许一夫多妻的国度,这些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些起初都让袁安有些不知所措,他在袁休与谢非烟的棋谱中生活了许多年,除了母亲与阿紫,他未曾与他人交过手。但是袁安很快接受了现实,开始屈从并研究世俗的棋局。袁休与谢非烟的围棋是阳春白雪,世俗棋局是下里巴人。既懂阳春白雪,又何惧下里巴人。何况袁安经历崇宁山中的领悟之后,他的想法,与历代仙气飘飘的国手们也有不同。下里巴人之大众,之野望,之霸蛮,未必不可以取长补短。因地制宜,因人设局,多一些花哨的招数和一望而知的凌厉气势,这对袁安并非难事。高手可问道于深山,亦可求棋于市廛。棋既先天于宇宙,又发源于人间。

  在黎城袁安得到了信使传来的母亲去世的消息。多年的游历减缓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实际上袁安对母亲的去世反应很平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而她的去世,也令他失去了世上最后也是唯一的亲人。信使传来的遗言,是说明他们的积蓄这些年已在维持母亲的生活与他的游历中告罄,日后袁安得自谋衣食,和以前他定期向绿林镇去信,索要充裕的银两不一样了。母亲并没有催促他寻访谢非烟。让这支由绿林镇发出的箭,在世界上多飞一会儿?我迟早会将我与谢非烟决战的棋谱绘制出来,烧成纸灰,下到黄泉,呈现给您与父亲钧裁。

  实则袁安并无衣食之虞,经过一番犹豫,他在黎城定居下来。他的高超的棋艺引来大量的崇拜者,许多人成为他的弟子,请他传授技艺,这中间便有一些人是诸地方的大员,各关塞的将帅,进入府院的中枢,成长为国家的权要。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后,袁安开办了一所棋院,名叫崇宁棋院,命名如斯,当然是为怀念山中那一段生活。没用几年工夫,崇宁棋院便成为国人皆知的学府,每一个贵族家庭的子弟都将此作为他们接受教育的首选之地,尤胜于太学。昂贵的束脩,车载斗量,给袁安提供了富足无虞的生活。为实践求棋于市廛之说,他还常常葛巾野服,穿着破旧的蓝袍子,扮作一名邋遢道士,去寺庙、酒馆、瓦舍、妓院寻人赌棋,兴之所至,随输随赢。他给自己取的名号是木道人,这个木道人慢慢地在黎城也有了名气。只是除了他自己,并无人知道,道人亦是他崇宁棋院的山长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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