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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瓢虫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310
孙琛

  初夏好像还不怎么听到蝉鸣,也许是因为正站在城市的街道上。城里多的是人,人比知了聒噪。

  刘方他妈老郑有一回问他你现在手机包月多少钱。刘方说不记得了,百来块吧。老郑说太贵了,你现在天天在家不需要那么多流量吧,改了去吧。顿一顿快速看刘方一眼说哦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哪天空了再去,你该忙忙你的。刘方心一软,说,嗯哪天去改一下就是了。转身收了东西回锁街了。

  刘方后来再没想起这事,在卧室的时间依旧比客厅多。今天是周二,他打开卧室门走到客厅。麻绳、凳子、刘方,都准备就绪。他突然发现自己倒是从未从这样的高度看过客厅,这样的俯视和长久生活在卧室的缘故,客厅竟变得少有地空旷和整洁。他就想着要多看两眼。这一看就看到角落里,几盆花竟早已先一步死绝,阳光穿过树叶空隙穿过窗户又照在这些绝情之物上,日头大好。花草终归比人决绝,刘方心想,这一想就一下子气不忿,刘方走下来,时间还早,他决定先出門买盆花。

  锁街不是一条街名。锁街是城东老城区,老城区老人多,老人和老城区一起破着,日子慢得很。老人们运行着整个锁街,带着所有人都犯迷瞪,悠闲也不是悠闲,就是坦荡地迟钝。常常走着走着就看见路上横着一辆破面包车,车门大开着,里头坐着三两个男人,出神望呆,一动不动,于是你也就着迷了,就停下来看一阵他们,旁的人看你便也是一动不动。日子在这里有顿点,会时时小歇一下,锁街就比这世上的钟走得都要慢一些。此时刘方就站在锁街里。常年在锁街这一带卖花的那辆三轮车还在,只是换了个中年男人看摊,应该是之前那个卖花女人的丈夫。刘方从前一直在这儿买花,几乎不去门店,花有了屋檐就涨了身份,价格要贵出一倍多,不该是锁街的道行。反正刘方也常常把花养死,犯不着。同样的地方偶尔还会来一个推三轮卖金鱼的老头,刘方就没看清过那老头的长相,不过这老头本就长得模模糊糊——锁街的人都没有清晰的五官。刘方把鱼买回去几天也养死了。锁街就是这样好。

  像往常一样,车上花堆满了。刘方一眼看上了一盆半人高的丁香,普普通通,绿叶白花,主要是个头大,花也开得盛,适合给家里那些绝情一记重击。正要付钱时,刘方一抬眼看见花车左斜后方的手机营业厅。想起老郑了。刘方一想到老郑每次跟他说话时顾前顾后的那个样子,心就有点软。实际上老郑对谁都这样,对谁都这样就更了不起,刘方心就更软了。想起老郑就连带着想起老郑的老公老刘。老刘不是凡人,上次回城西家里,老刘斜睨刘方一眼,说,我看你能吃能睡,气色比上班那会儿还好嘛。刘方心又一硬,这一硬就觉得更对不住老郑顾前顾后的周全。这样想着那就哪怕是今天了也必须还老郑一个周全。于是就把钱付了,跟摊主说先把花搁在这儿,附近办个事就回来拿。

  不知因为是初夏还是怎的,营业厅里也不开空调。喊号,刘方在一个窗口前坐下。说是窗口,其实没有窗,就是一张大长桌子,隔板隔成四个工位。桌子对面是个还挺胖的女人,天气热,人人都恹恹的,胖人吃亏些,更热,也显得更蔫。刘方这就觉得她不容易。

  那女人没抬头看刘方,说,办什么?

  这是初夏人人都开始热起来的下午。

  刘方说我想换个套餐。我现在这个一个月一百来块,流量用不完。换个低点的。

  那女人冷笑一声,说,你想要多低?

  刘方稳了稳自己,说,你们还有哪些套餐?

  那女人又冷笑一声,继续低头滑自己手机说,六十八、八十八的。

  刘方说还有没有更低的?

  胖女人不理睬,眼睛继续盯着手机。

  刘方说请问还有没有更低的?

  胖女人抬起头来,眼睛穿过刘方直盯着前面,说,四十八,她手指头敲敲柜台,说,一般人都不办这个,没人办。

  刘方手指头敲敲柜台,说,我办这个。

  胖女人键盘上一通敲,伸出一只手,说,手机。

  刘方把手机递给她。胖女人继续在手机上操作,递给刘方,说,输密码。

  刘方这就有些慌,他略想了一下就快速按键。他不敢慢下来。

  手机那边提示音说输错了。

  按星号键,回到上一环节,听指示,按密码。

  胖女人声音继续,说,连续三次输错今天就办不了了,明天带身份证过来。

  刘方一边按手机一边觉得后脊梁被烧起来,脸上有热气在蒸,比在外头更厉害了。

  还是错。

  再次按星号键,回到上一环节,听指示……

  冷笑声冲过来,说,连续三次输错今天就……刘方耳边嗡嗡的。依旧听不到蝉鸣。

  我不办了。刘方站起身。

  初夏真的不怎么听到蝉鸣。刘方此时站在路边一个还没亮起的破路灯下,难挪动一步。街对面就是那个花车,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远远地看到,车尾放着那盆丁香,比其他花都要高,是他想要的样子,胜利的腰身。已经是属于他的了,却差点就这么被忘下了。花车此时停在路对过的一个巷子口,花车摊的中年男人在吃橘子,橘子核顺嘴吐到旁边的花圃里,干干脆脆,一条直线。顺着看过去,离花车右边大约二十米的位置是巷子的第二家门店,门口东倒西歪放着一个还没开始闪红光的霓虹灯牌,上面写着两个字,“留恋”。花车左边的正街上,就是那家破旧的手机营业厅,门口蹲着一个中年男人在打电话,裤脚高卷,一边抽着烟。刘方心里咯噔一下,妈的这里真像金桥啊。

  十二岁的刘方此刻奔跑在金桥县的马路上,热浪在两颊陪跑,盛夏里听不到蝉鸣,因为他眼里心里都是前面那个让他羡慕得几乎要飞起来的背影。是小舅。他要再快一些才能跟得上。他们真年轻,年轻得像两匹马,小舅必定是个赤兔。小舅说了,他今天高兴,高兴就要更高兴,在家里一把拉起刘方就往外跑。小舅已经三十岁了,可刘方还是觉得他今天年轻得不像话,他们太年轻了,两匹马,一高一矮,大踏步跑出家门,跑出金桥化肥厂的厂区宿舍,跑上大街,差一点就要跑出金桥。赤兔不顾一切地在路上飞奔,幼马无畏,拼命在后头撵,隐约撞见对面几个穿厂制服的女工,好像在边走边哭,刘方也不确定,他们跑得太快了,管不了这些。马路喘着热气烧着他俩,小舅脚程快不少,几乎要忘了刘方。刘方在后头一边跑一边喘着喊小舅,小舅,小舅我们要去干什么! 小舅头也不回地喊道,摩托罗拉!摩托罗拉你知道吧!刘方一抬头看见前面的赤兔马挺着胸,背昂昂的,一颠一颠地小跳着,鬃毛在盛夏的日头下油亮亮的,刘方也就兴奋地甩开蹄子,直朝他赶去。

  摩托罗拉是真的好,但此刻这里更好。从祥和商场出来后,刘方现在已经坐在金桥县最贵的稻香饭店里,等待着迎接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最实在的期待。一桌子碟子碗,小舅说,吃吧吃吧,都可以点,还可以点,什么都可以点。刘方太喜欢小舅了。小舅一边吃一边说,摩托,摩托车你知道吧,你坐过没有,没有吧,我就要有一大笔钱了,过两天我就要去买摩托车,你初一开学不用自己上下学了,我天天驮着你,好不好,你想不想?刘方说,想!刘方太喜欢小舅了。刘方咬了一口肉说,小舅你会骑吗?你什么时候学的?小舅说,怎么不会,三车间张国华那摩托我就骑过,好骑得很,我足足绕了三圈,三圈哦,就在我们厂大院里。小舅眼睛突然暗了一下,就一下,小舅又高兴起来,说,手机摩托车都有了,我得喝点。一罐青岛,小舅一扬脖至少下去半罐。摩托车根本还没有,但刘方太喜欢小舅了,他看见喝啤酒的小舅喉结在直打颤,就激动地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喝上青岛,高中毕业?十八岁应该就可以了,不,也许初一就行。

  菜太香了,以至于刘方没注意到小舅一直埋头鼓捣那只摩托罗拉已经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了。小舅突然阴了脸,说,你吃好了吗?刘方没吃好,刘方说,吃好了。小舅付了钱,掉头就走。刘方紧站起来,刚要撵上去,突然停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青岛猛灌了一口。他追出去了。小舅正向来的路上走去。

  盛夏的风不大,但都没有绕过他们。刘方就在热浪里晕晕乎乎。倒不是那口青岛作祟,中午吃得太饱,人就有些醉饭。又热又晕,人竟打出一个冷颤来。刘方突然就想起有一年冬天陪小舅在厂子里值完夜班,小舅把睡了一觉的他晃醒了,说走了回家了,一打开仓库大门,他也是这么打了个冷颤。外头全白了。刘方激动坏了,他立刻忘了那个冷颤,从此再没有过那个冷颤。现在热风里的冷颤让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年雪夜的冷颤。那年八岁的冷颤立刻被大雪覆盖,现在十二岁的冷颤让他在冷颤里出不来。八岁的刘方甩了小舅的手冲到化肥厂的空地上跑了一圈,滑着脚打了一套拳,喊着小舅、小舅你快来!小舅也就快活起来。从厂子回家的路上有一条下坡的小路,雪下了一个晚上已经冻上了,刘方在前面走,小舅在后面跟着,刘方走得踉踉跄跄,小舅也走得踉踉跄跄。小舅踉踉跄跄看着前头踉踉跄跄的刘方,快两步走上前,蹲下来,说,你上来,我驮着你,好不好。下坡路真不好走,又是雪又是冰,小舅走两步就滑一下,刘方就在背上嘎嘎笑出声,荡在金桥县的雪夜里。小舅就跟着笑。小舅走两步就滑一下,刘方就在背上嘎嘎笑出声,荡在金桥县的漆黑里。小舅就跟着笑。夜太深了,刘方笑着笑着又困上了,他搂了搂小舅的背,热乎乎的气撞在刘方脸上,小舅的后脖颈子是咸的,像捂了一阵还热乎的咸烧饼。刘方就迷迷糊糊地又怕又想,就想着小舅再滑一跤,想着这条小路走也走不完。

  马路喘着热气,小舅在前头,刘方在后头跟着,他们向来时的路走去,沿途什么风景都没了。刘方又抬头看前面那匹马,拖着两条腿,驼着背,鬃毛打了结,耷拉在耳后。刘方突然觉得好困好困,要是沿途也有一辆像停在锁街上那样的破面包车,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径直走进去,对望呆的男人说,叔叔,我想在你们这儿靠一會儿。刘方想他们一定会收留他。因为这里是金桥啊。

  刘方站在小舅身后头,小舅站在祥和商场的柜台前,说,为什么不能换?

  女售货员说,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不退不换。

  小舅说我开机开不了怎么叫没有问题。

  女售货员一瞥手机,说,你这不是开了吗?

  小舅说你刚也看到了我开了四次才打开。

  女售货员说,那能开就是好的。

  小舅说我觉得质量有问题我要换。

  女售货员手指头敲敲柜台说,能不能打开?能打开,是吧,能打开能用就说明质量没问题,是吧,没问题就不退不换。

  小舅说那我一次性打不开就是有问题,这么明显的毛病我怎么不能换,不是要退我就,就是要换,就是要换。

  刘方眼见着小舅的喉结又开始打颤。小舅一激动就会口吃,口吃还会带点大舌头。

  小舅说完也意识到了,憋红了脸,看了刘方一眼。刘方立刻把脸转到一边。

  小舅憋红着脸接着说,这么明显的问题为什么不能换,就像,就像你看看,你是女的我是男的,这么明显的事还有什么好问的?

  女售货员一惊,说,你往哪看你这是在耍流氓吗?

  小舅也一惊,脸更红了。

  周围人听见耍流氓立刻围过来,人越聚越多,一听吵的内容,站在国营商场里,老百姓还是帮老百姓,有说人家也不是要退人家就是要换一个,换换得了。有说算了能打开就没事,她公家的不给你换你再吵也没用,但你售货员这态度是什么态度。突然有个声音冲出来,比小舅还激动,说报警报警,公家欺负消费者!这一听报警群情激愤,都说报警报警,让警察来评评理。

  刘方看出来小舅没想报警没想走到这一步,但他看到小舅立刻拿起手机按键。小舅不敢慢下来。

  后来的事刘方打死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被硬生生掏出一块。后来他发现空的不止一块。很多年后,他心里的确知道,当时小舅确实是报了警,警察也确实来了,他们都被带到了派出所,但刘方脑中就是没有半点画面。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派出所,但他失去了所有影像记忆。关于这次的空白刘方非常懊恼,对于此事他记住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小舅掏出手机打电话,在激动的人群中是一张扭曲恐惧的脸。后来的画面越是被空白填充,那张扭曲的脸就越是抹不掉,它盖过了祥和商场的摩托罗拉、稻香饭店的大餐、尚未到来的摩托车,和突然就冲来的青岛。

  外公就从来不喝青岛,二两白酒就着一盆腌豇豆能从中午一声不吭咪到下午三点,雷打不动。外公向来话少,刘方就怕外公。小舅向来话也少,话少的小舅跟刘方倒总能说到一块,刘方就不怕小舅。外公呷了一口白酒,终于开了口,就准备这样混?你他妈一分钱还没到手就这样混?小舅憋红了脸,半天说一句,我自己的钱我想怎花怎花。外公一把放下酒杯掼到桌子上,老郑抢过来说,算了算了你让他缓缓。外公那天的二两白酒就一直喝到了太阳下山。

  上初一之前的这个暑假金桥还发生了一件事。金桥化肥厂的一个女工死了。有说是自杀,有说是他杀,其中最迷人的说法是先奸再杀再肢解了。独身女人自己住在二楼,那时候的人还没有装防护窗栏的意识,传说是夜里爬进贼了,初意是盗窃,看是独身女人顺便强奸,一想也没后路了干脆杀了,杀完了就肢解,总是要把事情解决掉的。“肢解”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少年刘方的生活里,探究未知比感受残忍的魅力提早一步到来,在少年刘方们中间,肢解成了最被信服的答案,或者说最愿意相信,就是肢解了。“你没看见厂宿舍门口的血迹嘛,太多了不好运走,拖了多少次,血都浸到地里了。”“是啊,听说门房老张用拖把拖了几天都拖不干净。”于是进出厂宿舍大门这项活动就成了孩子们最爱做的事。刘方的所有好朋友都是化肥厂职工的小孩,所有人都住在一个厂区宿舍,十几幢,多少个孩子,眼睁睁看见厂宿舍门口确确实实有几道拖长的暗红色血迹,斑斑驳驳,像是凶手得意地留下的密语。但也有孩子举手说这是老张前两天在门口杀鸡留下的,“那是你妈怕你害怕编出来的!”“老子才不怕!”金桥县平平无奇一辈子,所有人的五官都不清晰走路都慢,却在这个夏天全员出动,和蝉一起骚动不安。金桥化肥厂的大人们聚在一起喝了一顿又一顿,喝一阵唱一阵哭一阵,刘方们在对肢解的研究中兴奋不已,所有的人都靠着夏天的炙热掩盖着双颊上因兴奋而起的潮红。那年夏天金桥县的人都在做两件事,所有的一楼都开始变成个体门市,所有的二楼都在装防盗窗防护栏。

  刘方的记忆里,金桥从没让人这么激动过。小舅也动了起来,去了一家什么公司说是干销售,以前总是在卧室要比在客厅多的小舅就开始整天进进出出,整天出出进进话还是少。刘方不知道话少还结巴的小舅能销售什么,但小舅出差倒是挺多,刘方就很羡慕小舅,可以对金桥忽远忽近,可以对外公忽远忽近。老郑和老刘也忙活起来,刘方就落个快活自在。家里少有人在,只有外公还是雷打不动地坐在屋子中央,刘方就绕着外公跑,外公还是一声不吭,白酒改成一两,还是喝到下午。后来寒假就来了,刘方对自己的初一新学期毫无记忆,就跟从前的金桥县一样,没什么大意思,远不如之前的那个暑假叫人激动。像所有少年的记忆一样,所有的好事都发生在假期,疯子、杀人、成帮结派、啤酒、成人的崩溃,还有腋毛的疯长,塞满所有孩子的假期。这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像是要解一解所有人的兴奋,但实际上是冻得所有人脸更红了。刘方总是期待年三十的到来,自己的生日也在这一天。期待的不是喜上加喜,反而是庆幸小喜之时有大喜,小喜就悄悄摸摸的,顺带捎地过了,最好谁都别注意到我。刘方期待年三十的到来,期待的是旧日子的翻篇,新日子的打开。每当这种时候,刘方都能感觉到自己胃里一片暖和,汩汩地涌着,被巨大的新旧交替的念想填满了,容不下一处地方放别的。

  老郑在家是老大,外婆死了外公跟着老郑过,所以年三十晚上所有人都来老郑家吃饭。像往常一样没有人提刘方的日子,老郑是个周全人,周全人在這一天就更得顾着所有人的大周全,老郑端上最后一盆年年有鱼,嘴里说着周全词,这时候眼里就暂时不会有刘方。刘方正在满意这种惯常,此时突然感觉有一只手在拉自己肩膀,“你过来。”是小舅。小舅把刘方拉到刘方卧室,他靠在门框上,刘方也往门框上一靠,小舅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做的,送你了。”刘方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木质的七星瓢虫,红得很耀眼。刘方按住自己的胃。

  开春小舅就不见了。老郑到小舅公司找人,公司来家里找人,人说这次出差就三天,三天没回来就联系了对方公司,对方说小舅压根没去。小舅已经消失十天了。老郑哭着说要报警,老刘说我要是郑鹏程我就非得在外面干出来,别到时候没钱了又回家来。外公还是坐着一声不吭,半晌让老郑别哭了,说,你们再去找找,警就不要报了,死不了,他没那个胆子。刘方就比恨老刘还要恨外公。

  刘方再也没见过小舅。原金桥化肥厂的质检员老郑承包了祥和商场的一个柜台卖服装,隔一季就要到南州的四季春批发商场进货,有时候就带着刘方一块去。刘方也没想到后来就上了南州的大学,留在了南州,刘方更没想到的是后来老郑和老刘也来了南州,想不到的不是爸妈追着自己来到了同一个城市,想不到的是老郑真的进了“四季春”,继续倒腾服装。老郑住在城西,刘方住在城东,城东是老城区,老城区老人多,老人们就运行着锁街。在南州十二年,刘方知道自己不属于南州,但属于锁街。

  在锁街接到小舅电话的那个晚上刘方正在刷手机,滑出一则新闻来,上面写着,“摩托罗拉正式被谷歌收购”,正要滑过去,一个电话跳进来,是一串陌生号码。接起来。是小舅。

  小舅说,我是你小舅。

  刘方站在卧室窗前,锁街万家灯火,对面楼里炒菜的味道飘过来。

  小舅说,刘方,我是你小舅。

  刘方说,我知道。你在哪?

  小舅说,你吃了吗。

  刘方说,没吃,我晚饭都不吃。你在哪?

  小舅说,要吃的,晚饭要吃,早饭也要吃。

  刘方说,我知道。我现在在南州,老郑也在南州。你在哪?

  小舅说,我知道。

  刘方站在卧室窗前,锁街万家灯火,对面楼里炒菜味道飘过来,他用力地闻,喉结在平静下来。

  刘方说,小舅,没事的,小舅。

  电话又响起来。小舅说,你喝酒吗?家里有啤酒吗?你先去开一瓶喝起来再听我说。刘方说,小舅你讲,我在喝着了。小舅说,好。小舅在那头喝了一口,说,刘方,你还记得王海琴吗。刘方说哪个?小舅说我们厂宣传科的,九八年夏天死了的那个。刘方说哦想起来了。刘方一下看见对面楼有个漆黑的房间亮了,里面全是那年夏天整个金桥县成年人的骚动不安,他和同伴们也在为“肢解”骚动着。原来“肢解”就是王海琴。小舅在那头沉默了一阵,说,那时候我已经跟王海琴在处对象了。刘方喝酒。小舅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刘方说我在喝酒。小舅说你在想什么我知道。小舅在那头也喝了一口,说,那时候我们已经处了三个月了,我是仓库保管员,她是厂里宣传科的干事,她不想让人知道在跟我处,我们就偷偷摸摸地处。没人知道。刘方说老郑知不知道。小舅说不知道,没让她知道,没人知道。小舅说那几天突然都在说厂子要没了,所有人心神不宁。再过了几天确定厂子是肯定要没了,王海琴就找到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问我敢不敢吃。我想都没想就说敢。王海琴说,好。那天下了夜班,我第一次去王海琴家。夜里两点半,我拎着卤菜和啤酒。一进门王海琴就把卤菜扔了,她把客厅桌子移到一边,开始收拾地上,说我们就坐在地上喝。我就跟着收拾。地上乱得很,一堆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的,我问这些是什么,王海琴说涂料啊,我给厂里画墙就用这个,好上色。老王在的时候说有味儿,老王走了我就可劲儿地买,画墙的时候我心里最踏实。刘方这就想起来他小时候偶尔能看到王海琴在厂门口画墙报的样子,一个人在梯子上举着刷子爬高上低,穿着工作服也掩盖不了她细长的四肢,确实很适合被肢解。小舅在那头继续说,收拾好了她就指挥我去厨房拿扳子开啤酒,我一连开了四瓶,我们就坐在地上喝了四瓶,没人说话。王海琴有点上头了,她突然站起来,把我拉到卧室,说,你想不想睡。我挺慌,想了想说就不睡了吧。王海琴说,好。她就从床头抽屉里把药拿了出来。我有点后悔,不知道该后悔哪一件。客厅还有不少酒,王海琴又去拿了一瓶回到卧室打开放在地上,从桌子上随手抽了张纸,我们又盘腿在卧室地上坐着。王海琴把药全倒在那张纸上,我看见纸上还有她画的草图,看着像是咱们化肥厂的门头。王海琴用手刀把纸上所有的药分成两份,她抓起自己的那一半,一把放进嘴里,就着啤酒吞下去了。我不知道来得这么快,心里是真有些后悔了,这次确定是后悔没有睡。来不及了,我也抓起剩下的一半,一口包了。我不敢慢下来。王海琴喝完就地躺下了,我还在吞,药片太多了,我一口根本咽不下,就又拿起酒。王海琴躺在地上闭着眼,突然说,我没想过要进厂子,上完高中我想考大学,老王说不行,说让我顶他的公职,厂子里什么都有,在厂子里踏实。我不干,我早就想好了要去南州,上南州的美术学院。后来还是老王狠,他得了肺癌,一查出来就是三期,他要完了我也就跟着完了,老王走了我一咬牙就顶了老王的公职进了厂宣传科。王海琴突然从地上抬起头,说,你到底吞不吞。我赶忙又喝了一口,来得太猛,突然一阵恶心,我本能地往厕所跑,胃里翻江倒海,趴在马桶上吐了起来。晕晕乎乎吐完了,我贼一样地打开厕所门,没听见王海琴叫我,鬼使神差,突然心里就是一个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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