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莎发现公寓里有什么东西。
是在客厅一角的电视机背后。但晚上,她给几天前出差的亚诺打电话,没提这件事。为什么要让他担心呢?他在亚洲的大都市里, 有别的事要操心。也许没有?疑心开始咬啮:有一晚,她梦到丈夫在卡拉 OK 酒吧,要跟贱货来一腿;尽管在那些场合,“贱货”会有别致的、更潮的称呼——米莎想不起来那个确切的词——她很肯定,他们都是贱货,干着下贱的勾当。
打完这个例行公事的电话,她在厨房一直坐到深夜,冰箱上的一盏小灯,照亮了她的手和手指,长长的影子,沿着地板和对面的墙壁爬行。米莎想,那么多人里,为什么这事情要发生在她身上? 真的,不仅发生在她身上,也发生在亚诺身上——不过亚诺一无所知。或许他知道?他躺在什么酒店的床上,隐隐有点感觉?他在摩天大楼的二十层或三十层谈判,模模糊糊知道?
米莎长大的家庭,电视机背后从来没什么东西。她的父母从来没对她提过这样的可能,尽管他们喜欢当着她的面对邻居或同事的丑事说三道四。但也许,在他们的卧室里,他们也有这东西。他们从不许女儿进他们卧室。可不可能在他们卧室?他们出门度假时是不是带上了?他们经常出门,留下女儿和奶奶在乡下。
她走到玄关,给朋友打电话,她觉得需要跟人聊聊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交谈中她答了几句,感到困惑:
——你是说,我得去看精神科医生?
——当然。你得去。要都是你凭空想出来的呢?
——你的意思是……幻觉?你觉得我出现了幻觉?
——但如果它根本不在那里呢?听你说的,它几乎跟衣柜一般儿大了……那么大的东西,电视机后面放得下吗?
——索娜,相信我,它在那里!
——我怀疑。听着,你认识蒙蒂医生……
——长胡子的那个?
——不是,去爱尔兰酒吧的那个。
——他坐在哪?
——就坐在后面,环绕音箱下面。
——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认识另一个,什么名字来着……帮我一起想想……
——你是说拉蒂医生?
——就是他。
——但他不是精神科医生,他是心理医生。
——也行的,也行的,就初期而言,心理医生也许管用……
——你什么意思,初期?它真的跟衣柜一样大,你管这个叫初期?
——我早跟你说了,它不可能和衣柜一样大。冷静。我肯定它小得多。
——那你觉得它有多大?
——让我们达成一致,最多火柴盒那么大。绝对一丁点儿。
——听着……你过来看一下怎么样?
——不可能,我来不了。
——为什么?过来吧!求求你!帮帮我。
——怎么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这里也有点棘手。
——我不明白。
——……
——什么事?你能说说吗?
——唔。
——我要你帮我个忙,你就突然不出声了。小声说都不行吗?
——我可以说轻点儿。不过我该小声说啥?你最好再过去看看……
——我已经看了它一整天了。实际上……不是一直看着,我现在看着窗外呢……而且……在美发店的门旁边……你知道我说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门旁边。那里有什么?
——那里……
——说呀,有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不明白吗?它不在那里。它只在这里,在电视机后面。要是都是我想出来的,我为什么不想象它在外面呢?我告訴你为什么:就因为它不在外面,只在这里。你在撒谎。
—我怎么撒谎了?
—你说你只能小声说话。这会儿,你对美发店门边有什么那么好奇,都开始嚷嚷了。还真好奇呀。你觉得那么有意思,是因为你自己也去那家美发店。看来,你唯一愿意听我讲,不怪我疯了, 就是事情跟你有关的时候啰?
电话挂断了,那一声心里很不舒服。
米莎在餐桌边坐下,拿起一面镜子,打量自己苍白面孔上的苍白肌肤。它在厨房的夜晚下熠熠发亮。眼睛,鼻子,嘴巴,嘴角。沉思中,米莎又继续查看自己的肩膀,胸部,双腿。从每样整体来说,几乎很难跟别的这样的整体区分开来。或许只在有些时候,亏得有衣服,可以把它们扔在一边,浑身赤裸,露出特定的整体。浑身赤裸?是的:看看你自己是谁!站在镜子跟前,从外部看清自己,深入地看!让内部跟上。跟上内部!
米莎站起身,又坐了下来。她又直挺挺地坐在厨房里。
几天后,亚诺回来了,包往门厅一放,脱下鞋,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然后,用一块厚厚的大浴巾擦干全身,进了客厅。她站在门边等他,脑子里想着贱货和卡拉OK。也想着自己,自己的角色。她现在是该飘到天上,梦眼迷离,快乐幸福?或者该让镇静剂、冥想或心理医生来包办一切?她后退一步,让亚诺过去。他在扶手椅里一屁股坐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闪烁的蓝光从黑暗中勾勒出物体的形状。就在那时,亚诺看见了。
它慢慢地、阴险地移动着,势不可当。亚诺一言不发。他的脸像撑开的面具,包在骨头架上。直到他老婆冲他歇斯底里地嘟囔, 他才有所反应,说,在他看来,这让客厅比老早更舒服了,他用这话遮遮掩掩,就好像它是一幅珍贵的藏毯。米莎逃出街区,给索娜打手机。她气喘吁吁: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它在你那里也出现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法说话!它在盯着你!它在听你说话!它在长大!
——……
——你没什么要说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法说话。
——好吧,那小声说。
——是的,它在我这里也出现了。但那是好久以前了。现在它不长了,不过,我得承认,它也没变小。我们已经习惯了。随它去了。听着,我知道你的感觉。碰到新情况,一开始很难忍受……但真的是新情况吗?好吧,我知道你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你从来没想过……要看到这个样子的它。什么女人会等着看到这样的东西啊? 我希望这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不会发生在你和亚诺身上。上次你打电话来,我以为你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了。因为,在我们这里,它长得没那么快!皮托和我在一起六年了,我们才第一次看见!但时代变了,生活变快了……我知道我可能词不达意,但事实是,世界变快了,所以你和亚诺……尽管你们在一起只有两年——是两年吧,是吗?还是三年?不管怎么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发生得更快了。哦,亲爱的,我想我落在时间后面了。
——索娜,我爱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为什么你非得瞒着我这个秘密?
——我说了:我希望它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你父母怎么样?在家里,你长大的家里……他们也有问题吗?你懂我的意思。
——当然。我们这片每家都有。我记得克罗帕奇一家,他们为此不得不搬家:它简直就是直接把他们从公寓里挤出去了。有天早上,它伸进了门厅。你能想象情况有多微妙吗?有些东西确实存在, 而你公寓门口杵着什么东西,你和孩子不得不睡在外面台阶上?我父母收留了他们的孩子几天,他们待在我的房间里,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整天在哭。顺便说一句,它最终变成克罗帕奇一家的好事了:它到处跟着他们;末了他们住到布拉格斯蒙契夫的工人宿舍,但有天晚上,它胀开了,整栋屋子炸裂了,吵醒了半座城市,这丑闻让他们采取了激进措施:移民。如今他们在西方过着美妙的生活,她在意大利,与孩子们住在一起,他在瑞士的什么地方。一过边境他们就分手了。你明白吗?这事关生死。但事实上,这样的情况,总是事关生死。
——但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有暗示过哪怕一点点?
——女人就是這样:虽然我们看得见——事实上从一开始就看得见——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会怎样不可避免地结束,我们还是希望……还是犯着同样的错误。我们就是不会吸取教训。典型的这样子。哪怕看见我们父母落了个什么结局,也不能阻止我们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和我们孩子身上。时间一到,我们从最开始就赶着他们对他们的孩子做同样的事情。像什么强迫症,你没感觉到吗?
——索娜!我想我要发疯了!
——正是。你要发疯了,但没人注意到你疯了。这是集体疯狂。你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疯了,你又怎么诊断疯狂呢?
米莎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几个星期,她在公寓里闷闷不乐。
她可以看见它从电视机后面紧盯着她。甚至,不是从电视机后面,而是从电视机下面,这会儿,它又浮在电视机上面,就像泳池气垫上的度假游客,来回摇晃。
米莎站在阳台上。米莎靠在火炉边。
米莎甚至梦想在真正的、纯粹的乡间漫步。
不管她碰巧在哪里,她都在想她和亚诺真正希望从对方身上获得的究竟是什么。不管她在哪,她还想她怎么能进壁橱,结婚前, 她就把大箱子放在那里面,因为,如今它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挡住了壁橱的路。情况特别糟糕时,在第十三和第十四根烟之间,在从阳台往下充满渴望地看着街道,以及看着对面高楼、看着那些跟她自己相仿的牢房般的窗户之间,在平静的放弃和安详的恐怖之间,米莎想,除了那些更重要、更基本的事物,你还需要一个伴侣,替你扣上项链的搭扣,而这样,你需要一条项链,来找到一个伴侣。
(本文选自译林出版社《最佳欧洲小说Ⅲ》一书,英文由朱莉娅·舍伍德译自斯洛伐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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