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这样开始,斯蒂文森没有自杀。”
“这还用问?他当然没自杀。都知道斯蒂文森死得蹊跷。”
“斯蒂文森是吃二类菌吃死的。吃二类菌吃死跟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没那么简单。我记得那年,97年吧,反正是大选前一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爹是个疯子,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参加某个只说某种口音广东话的光明会分支,那种口音早就失传,据说是20世纪韶关地区的口音,一百年没人说了。参加这个光明会先要学会这种语言,对我爹这么不爱读书的人可不简单。我爹跟着光明会买了很多股票,那年股市好像崩了盘,反正他看到什么砸什么,杯子、花瓶、鱼缸,连家里祠堂放祖先骨灰的瓮都砸过一次,可能跟我妈找了个跷脚神医成天在地下室里给我快不行了的外公烧臭得要命的草药也有关系。我爹说斯蒂文森一分钟不打仗宇宙经济就亏损20亿,好像钱是他自己的一样。”
“99年才是大选前一年。你的意思是你爸这韶关话光明会能把他弄死?先不说怎么做到,图什么呢?第二年就大选了,就斯蒂文森当时的健康状态,很可能会让给村本杏女士参选,村本可是百分百支持打仗的。斯蒂文森一死,傻乎乎的副元首瓦图图上位,第二年马上被前进党撬下台,对你爸这光明会有啥好处?”
“斯蒂文森不愿意让位呗。我猜村本就是光明会的人。”
“不可能,斯蒂文森自杀前最后一年的照片,整张脸上都写着二类菌瘾君子。二类菌瘾君子没有爱上班的。我们先不管这些,这游戏不是这么玩的。选择你的大冒险,意思是你做斯蒂文森。你没自杀。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杀,那就玩不下去了。”
“我不想当斯蒂文森。我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你当斯蒂文森好了。”
“好,那我当斯蒂文森,你想当谁?”
“我不想当谁,我就当我自己。”
“这游戏不是这么玩的,不过你非要这样也行。99年你几岁?”
“8岁。”
“你很年轻啊。”
“35岁了,以前35岁的人都结婚生孩子了。”
“我42岁,完全没想过结婚,假设我活到120岁,要跟同一个女人过整整80年,不敢想。35岁生孩子的年代人均寿命才七八十。”
“我外公就是80岁死的。2101年1月,春节前两天死的。虽然现在大家都觉得最少能活100岁,还是有人80岁就死了。”
“那么99年你是个8岁的小学生,我是斯蒂文森,我们开始吧。游戏规则你知道吗……”
“我大概知道,但是我们没有任何选择题可做啊。小时候我姐姐买过很贵的全套大冒险选择题书,翻来翻去想方设法要做全宇宙第一大富翁。”
“情况特殊,只能我们自己来出题了。比如现在是2099年,我是地球元首约翰尼·斯蒂文森,我有三个选择:1,自杀;2,戒毒;3,辞职。”
“哦,你選哪一个?”
“当然是戒毒。这游戏的基本原则是我得做出对自己最好的决定。”
“你觉得戒毒对他最好?99年我还小,已经记不得斯蒂文森长什么样子了。他是不是瘾君子我不知道。我认识二类菌瘾君子,戒毒可不容易,况且很多人,比如我那个姐姐,吃二类菌的时候比不吃的时候要好相处多了。她自己虽然嘴上老说要戒,实际上除了费钱以外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坏处。”
“斯蒂文森染上二类菌瘾主要是因为频繁来回伽利略,气压、重力、湿度变化让他身体出了问题,他毕竟年纪不轻,死的时候也105岁了。不瞒你说,我一直自己跟自己玩这个游戏,我认为如果斯蒂文森没死,我们,你,我,地球,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境地。我想来想去想了很多年,觉得斯蒂文森是问题的关键。”
“这理论新鲜。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怪我自己不努力,或者运气不好,或者两者皆有。”
“你倒说说,你8岁的时候有什么选择?”
“99年,我爹成天参加光明会的活动,给组织交打水漂的钱;我妈妈呢,因为外公得了血癌,脑子里除了给他治病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姐姐和我除了一个负责做饭扫地的钟点工以外没别人管。我姐姐比我大五岁,天天欺负我,把我的书包扔垃圾桶,不让我吃饭,嫌我烦就把我锁地下室里闻那股臭中药味。倒过来想她也不容易,我父母嘛,还是重男轻女的思想,认为她就该把管好我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事,我要是打碎个杯子,他们先骂她,再骂保姆,最后才骂我。我8岁,如果有选择,在为我姐伸张正义和告我姐的状让她挨打挨骂之间,我选伸张正义,可能对以后的一切都有帮助……”
“总是家庭的问题。斯蒂文森的家庭也是问题,两任老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拖他后腿。”
“我想起来了,斯蒂文森的女儿是不是贪污了一大笔钱被判了刑?小时候新闻里好像看到过。”
“翠西。年轻时是很漂亮的女人,后来整容整得连脑袋的形状都不一样了,精神整出了问题,我猜是不是不小心割掉了块脑子。现在寿命这么长,对女人很不友好。”
“你说得没错。我姐姐40岁,每天一下班就去美容院。她开始吃二类菌也是因为有人说吃了能美容。我姐姐因为各种原因还没结婚。现在寿命长了,40岁不结婚根本没什么。但是按照我姐姐的说法,40岁的女人现在比以前更不受欢迎。活是活得长了,生育的窗口期还是这点。以前40岁的女人可以跟五六十岁的男人在一起,不要孩子;现在五六十岁的男人开始焕发第二春,有的是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可找。我姐姐说40岁的女人只能跟七八十岁的男人在一起。挺恶心的。”
“你和你姐姐关系很亲密啊。”
“算不上亲密,平时几乎是不联系的。我一直在夏威夷住,是被抽中之后才回家待了段时间,为了告个别啥的。我姐姐还住在广东老家,方便照顾家里人,顺便帮我爸的公司做事。最近我们聊了很多。我姐姐说如果当年她对我没那么坏,没老是欺负我,说不定我就不会流浪在外有家不回,那么她就不会一直留在家里,毕竟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做事的能力,都是她比我强。这我不否认。那么,她说,她也不会因为40岁没结婚还成天挨老爸老妈的骂,更不会因为家里没有续下去的男丁在我们那的商会被各种看不起。我们那的传统,不管过几千年,管他白人黄人黑人还是绿人当政,都改不了。我姐姐说她只能吃二类菌排解抑郁,不然一天也撑不下去。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在外面晃着,脑子里只有我自己的麻烦,基本没想过我姐过得怎么样。”
“你姐姐挺会歪曲事实的。就她自己的理论,明明她过得不如意是因为她欺负你,最后反而让你觉得过意不去。跟斯蒂文森的前任、前进党的马丁内斯那套宣传大法属于一个路数。明明是前进党欺负伽利略星,要在上面搞公租房,搞环保税,搞最低工资,还要跟他们收几倍的资本所得税在地球上用,才让所谓‘财团邪恶势力忍无可忍走上圈地逼宫打仗的路线。这伽利略星一开始是谁造的呢?”
“哦,你是那种。”
“哪种?”
“哦,怎么说,心系敌方的那种。俗话叫叛徒?”
“谈不上。你看我,既没有沙特血统,也不是大财主,更没那资历加入财团雇佣军。我就是个普通人。巧不巧,40岁以上是今年才开始抽的,被抽中的概率据说只有0.001%。算我运气好。到这个地步,想当叛徒也没办法,无门可投。怎么反抗,倒头来都没有用。”
“所以你认为只有斯蒂文森不自杀,你才能避免这个结局。我听明白了。”
“光是斯蒂文森不自杀也是不够的。99年10月份,假设斯蒂文森没有带引号的自杀,假设他开始戒二类菌,至少得去戒毒机构待一个月吧。至少。大部分我认识的没个半年一年搞不定这事,还要反复发作好几次。那么如果我是斯蒂文森,我有几种选择:第一,按照惯例,宣布我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胜任工作,让副元首瓦图图代班。瓦图图嘛,只是个身材不错脑袋空空的傀儡,那时候才五十多岁,让他当副元首是为了拿大量黑人教徒和全世界妇女的选票;第二,我可以装作身体不适,在家戒毒,取消一两个月的公开活动,让信得过的人来做我的传声筒。这种做法在违宪的边缘徘徊,倘若被揭穿,比如给我打戒毒针的医生想当吹哨人的话,完全是合法的弹劾理由,没什么申辩的余地;第三,我可以宣布进入战备紧急状态,给自己买点时间……”
“我猜,你选这个?”
“如果选2,我就得在105岁的年纪做你40岁的姐姐也很难做到的事情。需要毅力,需要狠心,需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活到那个年纪,有着字面意义亿万人之上的身份地位,却要去忍受那种折磨,那种煎熬,对我本人谈不上是很好的选择。选3,我就要冒真的开始打仗的风险,就当时的民意,斯蒂文森如果宣布进入战备状态,很大的可能是战争一触即发万劫不复。当年的气氛跟现在不太一样,很多人觉得几十亿人跟几百万人打仗哪有不赢的道理,不打才是亏了,像你爸一样,非常幼稚。我相信我哪怕在二类菌的魔爪下,也还是个理性的人,我从政前在大公司工作了60年,军事财团的意识形态和执行力恐怕没人比我更懂,理智告诉我这场仗一点也不好打,很可能要牺牲一整代人,虽然大部分是支持前进党的年轻人,但我到底不是个恶棍,一百多年前也是受过洗礼的,不像村本那派人时刻把胜利放在生命之上。村本一个孩子也没有,我有孙子,有曾孙,我年纪最大的曾孙大概也已经生孩子了,我记不清楚。然而对我本人而言,这却是最好的决定,我可以慢慢解决问题,尤其是我自己的问题。那句爱尔兰人的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别去找问题,让问题来找你?所以人生的要义是跟问题,我的问题,地球的问题,保持尽可能长的时间距离,不用说仗打起来,还有谁会关心我斯蒂文森是不是二类菌上瘾?”
“愛尔兰人的老话?”
“我随便说说的,斯蒂文森大部分的血统其实是苏格兰人,加拿大苏格兰人。高地乡土血统,大脚趾头特别短,接近畸形的那种,方便他们爬山大概。当然他对外总说自己是爱尔兰人,爱尔兰人多嘛,散布世界各地,大票仓。”
“你比我大7岁,那么你当年是15岁,还没到服兵役的年纪,还有时间给自己搞个重病伤残,假装色盲肌无力糖尿病什么的,那时候花点钱加入敌方也还可行,如果你有钱的话。”
“你误解了,就我自己,随便怎样都行。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跟你住了好几天了,都没怎么听你讲过自己的故事。你不在乎你自己,却这么在乎斯蒂文森那么个你认都不认识的人?”
“读过圣经吗,旧约里,莎拉的故事。上帝挥挥手,莎拉90岁生下以赛克,你相信吗?不说怀孕,想想那时候的人均寿命,几个能活到90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盘大棋里,你是虾兵蟹将,还是皇帝上帝,对局面的影响差别大得很。我关心的是整盘棋,这盘棋里你我只是小兵,不足为道。”
“这我就不同意了。我承认我很渺小,但我过的到底是我的日子。我倒觉得,什么斯蒂文森还是杨海森,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我倒八辈子霉服这个兵役,我也不怪杨海森。我怪我自己,一步棋走错步步错。”
“怎么说?”
“按你游戏的玩法好了。我刚说到8岁,我选择给我姐姐伸张正义,跟她站在一起。我们团结起来,也许我父母,尤其是我爹,眼里能多看见我们一点。过了5年,我姐姐18岁,我13岁的时候,赶上了前进党教育改革,小学初中高中各延长两年那个。我姐姐成绩一直很好,本来要考大学了,碰到这改革,得多读两年。很多人觉得晚点上班在学校多混几年是好事,对我们家来说可真不是。我们那都是做生意的,那时候天下倒是还比较太平,不像现在,但有钱人集体移民伽利略以后全球经济一塌糊涂,股票跌破眼镜,我爹这样传统的开几个小厂子的资金链全断了,不管是银行还是放高利贷的亲戚都快没钱了,货又卖不出去,天天躲债。我姐姐18岁那年家里还没到信用负分的程度,过了两年到了,因为这个,姐姐上不了她一心想去的北美大学,学费借都借不到,只好去上本地免费大学了。给我倒霉的姐姐雪上又加霜的是过了几年我爸又把钱赚了回来,到我该上高中的那年他心情很好,纯粹为了给自己过度补偿,非要把我送去东京最贵的私立寄宿高中,所以我呢,就这样18岁离开家了。”
“听下来这些都不是你能控制的。这不就证明了你无足轻重吗?”
“我可以选择不去东京。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虽然现在大家都说我这代人在学校时间待得太长,心理发育延迟什么的,但18岁怎么样都不小了。我当时也清楚自己不想去。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我喜欢那些玩的东西,极限滑翔,你听说过吗,就是穿着超级弹力鞋往天上跳,看能跳到几层楼的屋顶上,然后想办法降落在起飞的那一点上,看谁降的准。我小时候跟一群人玩这个。还有蒸汽滑板、空中街舞之类,我玩得都不错,本地算小有名气。我上的寄宿学校是不许玩这些的。我上的那学校,一个接一个,最后半个班都去伽利略星了,是那种类型的学校,必须穿每天有专人烫的制服,衬衫怎么叠、领带怎么打、杯子怎么放都有规矩,上学的时候一个个一本正经,一到放假人就像压缩饼干被放了气一样,什么都干得出来。上街喝酒打架偷东西还是小事,我有个同学,平时挺内向,不怎么说话,谁知道他竟然花了一整年偷偷在宿舍做了个炸药包,趁春假,回去把他家里刚买的私人飞船给炸了。他说他就是不想去伽利略星。他至少为此付出了努力,对吧?我呢,没有。我在那学校待了整整六年,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痛苦。成绩呢,不怎么样,但也没差到被退学的程度。我爱玩的那些玩不了,渐渐以前的水平也没了。”
“跟这里比呢?哪个更痛苦?”
“这两种痛苦是同一类型,联系在一起的。到了考大学的时候我有几种选择,1,上个凭我的成绩能上的大学,去北美,或者欧洲,继续寄宿的日子;2,回家一边上大学一边玩极限运动一边帮家里管生意;3,跟家里绝交。”
“你高中毕业是哪一年?”
“2115年。”
“我算出来也是。那你这决定确实做得不合时宜。”
“为什么?”
“哦,我是说,如果斯蒂文森没有自杀的话,在我选择的大冒险里……對不起,自从上了船我有点糊涂,有时候把现实和我脑子里的想法给搞混了。现实里2115年是正式宣战前一年,你在东京上贵族学校,肯定知道东京之类的地方一点都不安全,回你们老家待着说不定是最正确的选择,就算服兵役,我听说小地方的人有的是办法贿赂当地官员开假残疾证,大城市管得严格多了。我不知道你爸生什么气。我说的是,斯蒂文森如果没有自杀,我们选择3,进入战备状态,那么至少在2100年,统一党绝对能赢下大选,不管仗有没有打起来,处于战时状态的政府基本没有会下台的。希特勒政府到最后一刻都没下台,戈尔巴乔夫要是去打格鲁吉亚或者接着假装打阿富汗苏联也不至于倒台,很原始的道理。记得一百年前那个特别二愣子的美国总统小布什吗,从他爹那学会的,大选年必须在打仗的状态,随便打谁,不停就行,真打假打无所谓。地球政府是怎么来的?就是从2020、2030年代世界大瘟疫来的。老百姓总是一个样子,越没有安全感,越想要尊更大的保护神,保护神之前屁用没有这件事情,全可以既往不咎。哦对了,这个你可能有兴趣,如果我继续当元首,还是战乱的情况下,2104年的学制改革根本没有可能通过,那么你姐姐也不需要多读两年书。”
“有点意思。这种情况下,我姐姐顺利去上大学,我毫无疑问必须留在家了。”
“我本人,我是说我,不是斯蒂文森,对学制改革也深恶痛绝。一群蠢货做的决定。服兵役还是18岁开始,所以我们这所谓的军队现在好多人初中都没毕业。”
“要是这样,我不会去东京,会上本地的中学,那么到了2115年,战争开始前一年……”
“你弄混了,在斯蒂文森宣布备战状态的情况下,战争不会在2116年开始。2104年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除了学制改革以外。”
“这谁不知道,最后通牒呗。”
“没错。最后通牒发生在前进党的佐伊·马克西莫夫任上。当时两边还没在经济上完全决裂,最后通牒表面上看是经济原因,实际上是个尊严问题。是个人当然都在乎钱,但有钱人碰到强盗也绝对没有碰到圣女佐伊·马克西莫夫那么咬牙切齿。佐伊其实挺性感的,我猜她在不见光的地方和自己相处得十分融洽,你懂我意思。”
“你是说如果是斯蒂文森,不,你当元首,最后通牒根本不会下。”
“这事的关键是全球合并的时候很多乱七八糟的国家法条都被写到全球法里去了。比如法国人那条不能在某些特定地点拍警察照片,很多人莫名其妙因为这个被关几天监牢;还有西班牙的,什么不能同时遛超过8条狗。就不提其他那些风俗更诡异的地方了。写进去的时候是为了保护这些国家的文化,文化倒是没几年就被灭了,连有几千年历史的诡异风俗都开始失传,你家那看来是例外。文化没了,这些法条却没理由被废掉,因为全球管理后用了全球各国法条基础下的英美判例法,各种过度阐释你想都想不到,你告我我告你不亦乐乎。小道消息是伽利略星流亡元首杨海森发最后通牒,主要是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来自前美国威斯康辛什么落后农村的法律,说男人不能在对方处于性高潮的时候开枪。杨海森……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他是受够了。”
“你说到2104年,我第一个女朋友就是那年认识的。罗小溪,我13岁,她14岁。我们玩蒸汽滑板认识的。她很能飞,脚底下细腻功夫不太行,跳跃也一般,但是飞起来,翻跟头,我们都玩不过她,大概因为她最瘦。我们有时候在海边玩蒸汽冲浪,自己瞎弄的,很危险,蒸汽力开得高的时候能飞到浪头正上方好几米,方向都找不到。女孩子玩这个没有不吓得半死的,罗小溪比我胆子还大。如果我没有去东京,也不至于跟罗小溪断了联系。”
“等等,你还没做选择,假设斯蒂文森仍是元首,那么2104年你姐姐去上大学,你继续待在家里,跟你女朋友一起玩那什么,我不懂这些,然后呢?你选择一直在家里待着,跟13岁时候的女朋友白头偕老?这是你想要的人生大冒险?”
“如果是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吗?我这人不复杂。我不像你,会去操地球元首的心。罗小溪现在在伽利略星,我姐姐这次告诉我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你们快团聚了。”
“团聚,同归于尽,谁知道呢。”
“伟大爱情故事的开始。你可以去爬伽利略柏林墙,弄个接头暗号什么的。听说有人这么搞的。新时代的罗密欧朱丽叶,牛郎织女。地球人和伽利略人。”
“实际上我选了3。”
“什么意思?”
“我选了3,当年。因为我想回家而我父母不同意,我跟家里绝交了。我没上大学,跟朋友去了夏威夷,因为夏威夷玩极限运动的人多。要是我选了1,上了大学,大学毕业生被抽中服兵役的几率要小得多。或者我选了2,执意回家,也许我能跟罗小溪,或者别的哪个女人结婚生孩子呢,那就根本不存在服兵役的问题了。而我呢,选了3。到了夏威夷我发现我向往的那种生活也就那么回事。我又没什么本事,打打零工,瞎混,混到现在。”
“选2的确不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但要是现在的我回到当年,恐怕会选1吧。”
“听你父母的话去上大学?然后呢?”
“然后,做个正经人吧。去个体面的大公司上班,或者自己做生意,总之干点正经事,做个体面人。”
“干点体面事,做个正经人,明白了。但是正经体面人就不会被抽中服兵役了吗?”
“我跟你说吧,我被抽到的时候反而有种,怎么说,释怀的感觉。好像我思想上一直就觉得我该来服这个倒霉的兵役。我有个寄宿高中的同学,耶鲁毕业的大律师,也被抽中服兵役,去了没多久就死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非常惋惜异常悲怆,他的葬礼去了几千个人,我看新闻直播看到的。我呢,我想没有人会觉得惋惜吧?连我自己也不觉得多么惋惜。”
“尊严问题。就是我刚说的,最害人的东西。这一切都因为杨海森非要在对方性高潮的时候开枪,荒唐不荒唐,男人多半根本不知道对方——我假设对方是个女的——究竟什么时候高潮或者高潮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了点虚妄的尊严,打十几年损人不利己的仗算什么?”
“你都哪里听来的谣言,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你还没说,你的大冒险里2115年到底发生什么?”
“2104年我要化解杨海森的最后通牒,有那么几种选择,一是让伽利略星彻底自治,这虽然是避免战争最好的办法,恐怕在当年的环境下没一个地球人会支持;二是保持原来的附属关系,把伽利略星作为最新的行政区,给杨海森和本萨玛多搬两张椅子驻扎地球议会,想法不错,后患无穷,等同于引狼入室;三呢,我们已经在紧急状态5年了,也就是说是我,斯蒂文森,而不是后来的村本杏,才是那个引发2030年代竟然还有国王的那几个国家想方设法把‘极其特殊时期的地球元首可无限任期法条写进全球法律的人。”
“我以为你是个反战和平主义者?”
“正因为我是个反战和平主义者。”
“你意思是要反战非你,不对,非斯蒂文森一直干下去不可?”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斯蒂文森是能理解杨海森和本萨玛的元首。12年前,2115年,正是伽利略星财团资金链最危险的时候,伽利略星闹了几个月的旱灾,水完全不够用,本萨玛每天从斐济一飞船一飞船运水过去,路上耗的油比上面装的水贵一千倍不止,当然伽利略最不缺的就是油。运水工程巨大就算了,还要在斐济岛上时不时阻击一下村本的导弹。而我斯蒂文森呢?我的孙女婿罗伯特是谁?饮用水界大家族的公子。我才不会像那年的元首村本那样,想各种办法阻挠本萨玛跟他的一千零一个亲戚。我不但不阻挠,还会送水给他们,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收买杨海森政权。杨海森、本萨玛,还有那个名字很长的犹太人总理,都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没有看到不要钱的东西不拿的道理。但我这么做,很可能会引发民众暴乱,尤其在统一党的老本营,观念保守、民风剽悍的小地方,不管以前在德国还是尼日利亚还是韶关,这类地方的本质是一模一样的。村本杏的整个政治生涯就是他们支持的。她看到自己的支持者比看到杨海森抖得还厉害。”
“你不怕?”
“我不需要怕嘛。支撑紧急状态十几年的元首早就不需要考虑选票的问题了。伽利略星从建成那一天开始一直在紧急状态,所以杨海森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我在帮助伽利略星度过那个难关之后,顺势把地球的经济问题也解决了。伽利略星拿了我免费给的水,必然要把他们转走的钱搬回地球一些。经济问题一解决,人们对伽利略星的仇恨也不至于上升到2116年的高度。说实话,那颗纽约导弹是不是村本为了进入紧急状态自己扔的,还说不定呢。”
“2115年,斯蒂文森都121岁了。121岁的人还能有你刚说的那样的智慧,每天能清醒个几小时就不错了吧?拿今天来算,他都133岁了。能活到133岁的一万个人里没有一个,吃二类菌的群体里就更少了。哪怕像你说的,2116年的战争没有爆发,难道战争不能在2117年、2118年,或者斯蒂文森死掉的随便哪一年爆发?”
“本来就是虚构的前提。他的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斯蒂文森知己知彼的个人经验和稳重的性格,外加他因为二类菌上瘾必须采取的紧急状态,再加上2115年的伽利略旱灾和孙女婿的身份,才能避免战争。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怎么能不重要呢?他太老了。随便哪年他死了,你的这套理论就都实现不了。我要问了,你想那么多,那么不想打仗,为什么就不去结婚生孩子呢?难道不比你绕这么大一圈效率高得多?”
“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让你选择你要的生活,你的结局就跟原来的没区别,还得上这条船,就因为你想跟你那同学一样有个几千人参加的葬礼。我年纪比你大,犯了掉以轻心的错误。你呢,高中毕业第二年兵役抽签就开始了,有的是时间做选择,开假证明也好,结婚生孩子也好,玩你的极限运动玩成真残废也好。我看你,虽然每天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其实没有比来服兵役更好的地方去吧,是不是?”
“嘿,我至少不像你,你自己都说你无足轻重,为什么我感觉你觉得自己老谋深算呢?吃着老黄牛的饭,操着上帝的心,就是你这样的。你让我想到我爹,明明就是个小商小贩,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小商小贩,他呢,总想要做大老板,没一天是如意的,没一天不在恐慌中度过,一辈子欠着一屁股债,好不容易赚点钱,没几年必然又赔进去了。”
“有大局观有什么错?都像你这样,脑袋里只有孤立的事件,好像你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似的。我们人类就是这么老被自己的近视眼绊倒在地,几十年以后才发现脑子早摔残废了。我又要说,这二类菌怎么会一夜之间风靡全世界的,你想过吗?连可口可乐占领市场也没那么一眨眼工夫的。”
“上帝挥挥小手,90岁老妪小腹一鼓,是吧?”
“你不信就算了。二类菌是本萨玛财团的主要经济来源,他们最重要的生化科技产品,当然在伽利略星上是被完全禁止的,你得佩服他们,把挣钱和生活分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千零一个表兄弟里一千个是卖二类菌的,不然根本无法解释他们在各种制裁下还有足够的钱让颗人造星运转那么多年。斯蒂文森染上二类菌,恐怕也是在去伽利略星谈判的时候。”
“我只知道卖二类菌给我姐姐的是我小学同学,我们都叫他胖子。我很难想象我的小学同学胖子认识本萨玛的表兄弟。”
“胖子的上司,大胖子呢,大胖子的上司,超级胖子呢?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现在年轻人的幼稚,唉。”
“好吧,大哥,算你成熟,好像你认识超级胖子一样。就算你是超级胖子,运气不好,还不得跟我一起挤在这间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里?倒是我小学同学胖子,因为真的胖,有两百多斤,早就开好了糖尿病免服兵役证明。我们都羡慕他呢。”
“你能看看显示器吗,还有几天到?”
“63天22小时38秒,上面写着。”
“睡吧。”
“睡了。”
自問自答
疫情期间你在干什么?
最近我热衷于读海内外各种公共网络论坛,发现看了这些,新闻完全不用看了。论坛这种东西当然很过时,所以在上面发言的人也不像社交软件上的人那样功利性那么重。论坛上的人作风老派,不爱贴图,比较重视修辞质量和思想的正面交锋——也就是说很喜欢吵架。有的论坛明明是体育论坛,讨论时事的人比讨论体育的人还多,俄国人斗美国人,上海人斗外地人,某某的粉丝斗某某某的粉丝,天翻地覆。在这种论坛上你能看到比较真实的人类,容易搞明白不同种类的人就某一事件为何会形成不同的想法,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来自哪里,他们的敌友各自是谁,看着看着基本上能看出全景式小说的味道。
我们这是个全民鸡同鸭讲的时代,我有时候当然也有欲望注册个ID反驳某种观点,但你不用多想就能明白这有多傻多荒谬,因为很明显,人跟人之间,自古以来,谁也说服不了谁。讽刺的当然是你越要跟人吵架,情绪越激动,论据(自认为的)越充分,就越不可能被说服。比如美国论坛上的键盘侠右派老喜欢用黑格尔辩证法做大字报,不管说什么,最后的结论(黑格尔的“合成体”)都是他们受迫害,然后他们拿着自己的理论武器出去吵架,赢不赢他们自己说了算。某种意义上他们深得黑格尔的精髓,那就是物质世界是我思想的倒影,而不是倒过来。更讽刺的是,越相信唯心主义的人,越是喜欢抱团找组织。左派也是一样的,哪个派都这样。
对阿巴斯的电影有什么看法?
我在美国“关禁闭”前,在电影院看了阿巴斯的《橄榄树下的情人》,很感动。这部电影以前也看过,但最近我有不一样的感受。以前我想当然觉得那个冒充工程师的记者还是摄影师在进行某种思想探索。我们看电影,容易对跟我们自己相似的人物感同身受。但我这次看这部电影,印象深刻的是这个摄影师站在村子的中心拍照,后面小摊上坐着很多村里人在喝咖啡,我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多么突兀、荒唐而不自知。这又是上世纪末文艺作品里很常见的一个场面。然后我就很想哭了,具体原因很难说清楚。
对这篇小说有什么要说的?
这倒,没什么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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