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0年。重庆。城市之心。
“孩子,不管你喜不喜欢,爷爷年轻的时候吃的不是现在这些蛋白饼,而是动物的肉和内脏。这是真实的历史,是既成事实。”
老李告诉小李,他的孫子。
老李口中的蛋白饼,是一种用鱼肉和大豆蛋白合成的代肉,他不屑将其称之为肉。正如这时代的人将真正的肉称作胔一样。胔的字面意思是腐败的尸肉,在聚变时代群众的高阶价值观里,养殖、食用动物肉类会增加大气层二氧化碳的排放,它们是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
对了,这里说明一下,之所以叫聚变时代,是因为在2039年人类造出了第一个可控、可持续的核聚变反应堆,从直立人发明用火一直到后工业革命时期,绵延数十万年的化学能源时代终于结束,人类进入了聚变时代。与之对应的,是一去不返的化学时代。
老李就是化学时代的过来人,他如今已经75岁了,身体健朗,一顿能吃半斤肉。
“半斤胔。”孙子小李强调道。聚变时代的社交网络和化学时代区别不大,只是客户端集成在了各种各样的可穿戴设备、智能家具上。人们还是热爱在社交网络吵架、当意见领袖,小李就是他们学校的意领之一,他在推特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反肉运动,运动的核心内容有二:一是反对吃肉,二是必须把“肉”写成“胔”。
老李懒得跟小李争执,他在家待得胸闷,决定出门遛遛弯。他预约了一辆计程车,地点定在了王睿家。这个年代的汽车都是全自动驾驶的新能源车,和化学时代各种各样忽悠投资人的化学“新”能源不同,石墨烯和超级电容的广泛应用,让城市的空气清新得像是从未有过人类。宏数据(大数据的进阶概念)支撑下的城市交通规划让堵车不复存在,老李只花了10分钟的时间就从渝北到了城市之心。老王就住在这里,城市之心。
“你知道这里过去叫什么不?”老李自言自语,他自然不是在跟司机说话,车上没有司机。车窗上弹出了对话窗口,这是新一代的搜索引擎“万度”,能在任意场所被语音激活,哪怕你在蹲马桶,也可以把马桶盖子拆下来当屏幕和音箱使。
“这里过去叫十八梯。”万度的语音温柔又冷漠,像极了聚变时代的人。不过聚变时代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曾经叫十八梯,从这个角度看,万度比聚变时代的人儿可爱一些。
四十多年前,重庆市政府开始对十八梯进行拆迁改造,这个最具重庆山城特色的老社区在三年内被改造成了一条仿古建筑街,在二十年后又铲倒重来,彻底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高楼丛林。现在,它已彻底和周围的高楼融合了。只不过它更高,高得飞机在巡航高度都能看见,它是那么耀眼,就像这座城市的心脏。
王睿在这里住了75年,他从出生起就住在十八梯,从未离开。当十八梯变成了城市之心,老王就用动迁款和积蓄买下了城市之心的一套公寓。人们都夸他有投资头脑,王睿则嗤之以鼻,说老子又不是买来卖的,这里是老子的家。
王睿是老李的发小,他们的友谊存续了六十余载。从初中开始,一直同窗到大学。老李毕业后从事了金融行业,而王睿则子承父业,去家里的火锅店就职,从服务员、墩子、洗菜工干起,5年后才得以进入炒料间,又过了两年,王睿的父亲去世,他顺理成章地接下了火锅店,成了“十八梯老火锅”的老板兼店长。老李平时最爱去这里吃火锅,那时从渝北过去,需要在轻轨上漫长跋涉,哪像现在这样快捷。化学时代的十八梯老火锅,是一家只有十多张桌子的店面,因为十八梯的商铺只有这么点容积。木桌,塑料凳,老铁锅,木制九宫格,盛菜的不锈钢盘,装酒的搪瓷盅,一切都是那么的化学。老李之所以热爱这里,倒不完全是因为味道,而是在十八梯老火锅,你感受不到岁月的流逝。
说到味道,这是王睿的自豪所在,两代传承的炒料功夫被他发扬光大,提及十八梯老火锅的底料,哪怕是梯外高楼里的金领们都会交口称赞。辣而不燥、久煮不苦、历久弥香,一入夜,牛油的浓郁香味弥漫着整个十八梯,扶摇直上九天,老李多年后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有飞机经过,一定也能闻到这蚀骨的气味吧。
十八梯老火锅的另一特点就是食材,新鲜得无以复加的食材。以毛肚、牛黄喉、嫩牛肉为首,全是当天从杀牛场运过来的,现杀现卖,哪怕是在重庆标志性的酷暑天气,王睿也绝不让食材进冷库过夜。但是老李最怀念的是十八梯老火锅的彩蛋,之所以叫彩蛋,是因为菜单上没有,你得是资深的饕客,才会知道十八梯老火锅的隐藏食材:牛宝。
牛宝就是牛睾丸啦,焯过水的牛宝切成半掌厚的薄片,在沸腾的牛油锅里汆烫两分钟,那口感类似猪肝,但比猪肝更脆,裹上香油和蒜粒,咀嚼起来如赏落英,如闻仙乐。老李可谓十八梯老火锅的资深睾客,他每次去之前都会跟王睿确定今日有无新鲜牛宝。在化学时代的漫长岁月里,他至少给半个重庆的公牛去了势,而时至今日,老李已经十多年未有此等盛举了。
聚变时代的人连肉都抵制,何况内脏,吃内脏被视作和秃鹫、鬣狗一样野蛮的行径,老李的孙子小李甚至在网络上成立了“铁血锄内团”,四处“人肉”吃内脏的群众,然后挂在网上批判之。老李难以想象小李要是知道自己当年爱吃牛宝,会怎样地唾弃他。人生70年,到头来还是不能说真话,这些话只能讲给王睿一个人听:
“王睿,我想牛睾丸了。”
2020年。重庆。十八梯。
“王睿,你的新店在哪啊?”
“还在十八梯,就在山城记忆馆旁边。”
“啥时候开业呢?”
“快了,快了,应该就在年内。等这条商业街落成,我的店就能开张了。”
“十八梯的改造是个大项目,再赶上这疫情,一两年内都不一定竣工,你为何不先在别的地儿开个店,比如解放碑、菜园坝,或者干脆开到渝北去?好商铺多的是。”
“我就喜欢这里。要是我开到别的地方去,还怎么叫十八梯老火锅啊?”
“哪存在嘛,成都有那么多两路口、小龙坎火锅,还不都是重庆的地名!”
“你莫拿我跟成都人比。”
和王睿的对话总是以骂成都人结束。朋友们拿这个臭硬的中年人莫法,不过正是这种在炒料间烟熏火燎出来的性格,才能维持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品控。在离开的时候,朋友们通常都会神神秘秘地问出那个核心问题:“新店还会有牛宝吗?”
“有!”王睿斩钉截铁、言简意赅。
朋友们吃下了定心丸,他们知道只要牛宝还在,十八梯老火锅就在。
2060年。重庆。城市之心。
老李来到了王睿的公寓,王睿正坐在轮椅上看夕阳。公寓位于58楼,四面通透,空气优异,十八梯,哦不,城市之心尽收眼底。方圆十公里的高楼鳞次栉比,如果不是有条长江横亘,这里和北京没有任何区别。
“老王,我来了。你还认识我不?”
“老彭啊,日你个瘟,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我还没准备晚饭呢。”
“什么老彭,老彭早死啦,我是老李,你中学同学啊,你再仔细看看。”老李挤眉弄眼。
王睿仍一脸迷茫地摇摇头。老李无奈,只能脱下裤子,给王睿看自己右臀部的胎记,他对这个熟。
“哦老李是你啊,你怎么才来看我。嫂子怎么不一块儿来?”
“嫂子也死啦。”
“……你也是孤家寡人了,正好,你搬过来作个伴?”
“没必要嘛,我还得照顾孙子呢,小李皮得不行。”
“那,咱吃火锅吧。”
老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两眼放光,眉开眼笑,他饞这一口很久啦。聚变时代的重庆只剩下两家火锅店,如果它们还能称之为火锅店的话。其中一家店是白水锅,涮一些虾蟹,这个时代的人对海鲜的宽容度还是挺高的,毕竟产生不了啥碳排放,而且人造海水工业的发达,让内陆城市的海鲜和海边一样琳琅满目。另一家店号称是老派重庆火锅,实则用的是清油,涮的是蛋白合成食物,辣度还不如化学时代的方便面。老王说他就是吃屎也不会去那里,“像成都火锅。”他强调。
在聚变时代的重庆,你想吃到正宗的化学时代的重庆火锅,王睿家是唯一的选择。
在他还没有完全失去自己之前。
2013年。重庆。十八梯
王睿在29岁之年当上了十八梯老火锅的店长兼老板,在化学时代的重庆,这么年轻的火锅店一把手可不多见,除了一些玩概念的网红店。
其实他这么早就接手火锅店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了,猝死,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不过按照家族传统,这个火锅店自然是王睿的,除了他没有人有这个能力把它经营好。虽然不到30岁,但他毕竟已经在火锅店工作了接近8年,如果算上耳濡目染的时光,那更是远超廿载。
王睿保留了父亲在时的一切,在这个时代,火锅业日新月异,各种各样的新吃法、新味型、新概念层见叠出,但王睿谨记父亲的话,火锅的核心竞争力是味道,味道,还是味道。而味道的核心在于底料和食材,只要这二者不变质,十八梯老火锅就永远不会在世间最大的火锅舞台上过时。
抱着这个简朴的信念,他每天4点就起床去杀牛场“抢”最新鲜的牛肉和牛下水,用“抢”这个动词一点也不为过。虽然跟杀牛场的老板熟得就像牛的左睾丸和右睾丸,但杀牛场讲求三公,讲求程序正义,就算有预订,你也必须遵守先来后到。彼时的王睿认为,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些起早贪黑的日子。他开着破旧的祖传五菱面包车,穿梭于十八梯和九龙坡之间,这座不夜城的喧嚣刚刚散去,而黎明呼之欲出,宁静的街道尽头是肃杀的杀牛场,而王睿总是第一个到。其实哪怕8点再来,也能买到新鲜的牛肉和牛内脏,但王睿只为了那副牛宝。
这是十八梯老火锅的奥义。在王睿看来,每个男人都有睾丸,但称得上有种的男人并不多。公牛同理。每只公牛都有一对睾丸,但称得上“牛宝”的牛睾丸大概只有十分之一,这和有种的男人的比例差不多。他每天比驴起得还早,就是为了垄断每天重庆市这十分之一的牛睾丸。
王睿每天凌晨4点准时来到杀牛场,连招呼都不用打,老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王睿评判牛睾丸质量的方式很质朴:让母牛选。他们会让雄性壮龄黄牛站成一排,让发情的母牛来挑选,母牛大摇大摆地溜达一圈,用前蹄指向谁,谁就是公牛之王。荷尔蒙的气息同类是不会搞错的。
凌晨5点,王睿开着他的破五菱,载着满满的牛肉、毛肚、黄喉、牛百叶……以及牛睾丸,穿过阳气初生的城市回到火锅店。拉开卷帘门的那一瞬,十八梯醒来了。伙计们早早候在店里,开始一天的忙碌。他们清洗毛肚、肥肠,制作鲜鸭血,切蔬菜,腌制麻辣牛肉,唯有牛睾丸的制作王睿从不交付外人,和炒料一样,那是十八梯火锅的不传之秘,只有老李这样的多年密友有幸见过一次。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扔掉牛睾丸,只保留牛附睾。绝大部分的公牛为了防止滥交导致的品种退化,必须切除附睾,所以剩下的保有附睾的都是牛中史泰龙,王睿在选牛宝的时候也是遵循这个简单的原则。附睾由于上皮分泌糖蛋白,拥有至高无上的口感,比睾丸好吃得多,至于他们老王家如何得知,王睿也不得而知,总之他爷爷那一辈就知道了。
牛的附睾长得和鸡蛋几乎一模一样,王睿会把它细细切作半公分的薄饼,用他的话来说,这一步最重要的是心静,手如果一抖,肉片的截面就会不规整。更重要的是,附睾上的静脉和精索是有灵性的,必须顺着它们的脉络切,那样才不会弄断。哪怕弄断一根,口感都会出问题。手不能抖,心要静。王睿在后厨那5年的墩子时光,有3年都是在练习用鸡蛋模拟切附睾。那些枯燥而静谧的时光让他想起达芬奇,只不过一个是画鸡蛋,一个是切鸡蛋。一个是为了画好画,一个是为了切好附睾。
每天下午4点,就会有食客陆陆续续来到十八梯老火锅排队,而老李则比较有城府,他总是七八点再去,反正牛宝不在菜单里,只有他这种资深睾客才知道。无论几点去,王睿都会无言地给他端上一盘牛宝,这是他俩的默契,可谓心有灵睾。百里挑一的牛宝配上天下无双的底料,这是老李关于那个年代最美好的回忆。那些年的城市发生了太多经天纬地的大事,但对于王睿来说,这就是他的化学时代和重庆。
2061年。重庆。城市之心。
王睿的碳纤维人机交互轮椅就像有人推着一样自如,其实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智能机械骨骼,它能让他健步如飞,甚至做出欧洲步、马赛回旋等高难度动作,不过王睿还是更爱轮椅,反正他也不需要出门,在聚变时代他宁愿待在家里。
他此刻正坐在轮椅上炒料。大红袍、二荆条、朝天椒,三种辣椒的配比他记得比身份证号码还熟,随手一抓的差池精确控制在0.1%以内。辣椒们同各式香料和豆瓣酱一起,在铁锅里翻飞——这些东西在聚变时代很难买到,王睿则有自己的渠道,供货商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老头,也是化学时代的老友。在这个本质上已经实现了英特纳雄耐尔的时代,他还保留着这样的货物已纯属爱好,在最近10年,事实上已只剩王睿一个客户,因为重庆已经不再需要朝天椒。在《晚安北京》的歌声里,王睿沉着而肃穆地挥舞着锅铲,他最爱这首歌,说这首歌虽然写的是北京,却能让他想起化学时代的全部温暖、黑暗和美好。他说四十多年前,他会在炒料时戴着耳机无限循环此歌,那时的汪峰还不是乐坛半壁,而是“鲍家街43号”的主唱。在这个背景音乐里,没有人能在厨房战胜他。
“你还是那个王睿。”老李在一旁交口称赞。
“这还是那个重庆吗?”王睿问。
“只要你在,它就是。”
王睿毕竟老了,他已经不可能像30年前那样坚持4个小时的人工翻炒,还好聚变时代的锅带有自炒功能,虽然王睿很不情愿,但它总算勉强能接替化学时代的炒料人一半的工作量,把这底料以98.5%的完成度重现。
老李已经知足了。他操起筷子就扑了上去,涮烫着毛肚、黄喉、鸭血、午餐肉……这些食材在聚变时代比爱情还珍贵,而王睿自有手段,它们分别来自五六个供货商,代表着重庆残留的化学时代势力,在王睿家济济一堂。老李咀嚼着它们,仿佛在咀嚼半个世纪的时光。
“还是那个味道吗?”王睿问。
“当然是。只是少了一样东西。”老李小心翼翼地提示道。
“什么东西?”
“十八梯老火锅的核心竞争力。”
“我日哦,这我都给忘了,你等着!”王睿按下轮椅按钮,风一般地回到厨房。片刻后,他端上了一盘白里透红的圆形肉饼,它们长得极像鸡蛋,只是表层分布着暗紫色的管状物,那是牛附睾,真正的牛宝。
老李哆嗦着接过盘子,用筷子夹起一片牛宝,在锅的中央旺火处汆烫了两分钟,在蘸碟里轻柔地翻滚,裹上半面蒜泥,然后郑重地送进嘴里——王睿紧张地盯着老李的微表情,只见老李就像做了一场直肠指检般地由厚重到洒脱,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老李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说没有辜负他几个月的等待。但是……
“但是什么?你直说无妨。”
“但是这牛宝的口感偏老,牛生前可能得过精索静脉曲张。”
王睿沉默了很久。他在反思,反思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后他总结,应该是牛宝的问题,这个时代的种牛大都采取人工取精,公牛们早已雄风不再,它们的附睾比不上化学时代的。
“这个时代的精索不行。”王睿感叹。
老李笑着点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不忍心告诉王睿,其實食材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出问题的是墩子——王睿把牛宝切反了,他没有顺着精索的纹理切,而是横着切,把静脉和精索全部切断,口感自然会变差。
“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
伴着国产压路机的声音
伴着伤口迸裂的巨响
在今夜的雨中睡去”
“鲍家街43号”的主唱,那个叫汪峰的小伙仍在一遍一遍地呐喊着。
难道那一天真的快到来了?老李想。
2039年。重庆。城市之心。
聚变时代的第一年。
人类告别了漫长的石油岁月,类似当年工业革命的开启,井喷的动力和生产力一时间让世界无所适从。
“生活总要继续,火锅还是要吃的。”这是重庆火锅协会在彼时的宣传文案,在聚变时代的开端,他们深信这座将辣味和动物下水传承了百年的城市一定会在时代的浪潮中逆流挺立,而不是随流扬波,失去自我。
他们没有料到,受到时代浪潮冲击的不光光是能源、工业和政经格局,医疗和生物科技的跨越式发展掀起了餐饮革命,而各类自动料理机的出现更是让传统餐饮行业遭到毁灭性的颠覆。餐饮的流派变得模糊,各种味型交融贯通,大体上只剩下了中餐和西餐的宏观差别,而川菜、粤菜、鲁菜、湘菜,在自动料理机的撮合下成为了吉祥如意的一家。任何“极端”的审美在这个时代都是不合适的,中庸才是王道,包括性别。
就算你喜欢极端,料理机也能精准模拟任何气味和味道,包括肥肠、螺蛳粉和鲱鱼罐头。所以厨师在聚变时代大面积地失业下岗,他们纷纷改行去当作家、网络写手、纪录片编剧和情怀骗子,情怀骗子尤其多,毕竟每个时代都需要这个职业。除了王睿。王睿坚守在十八梯老火锅的后厨,无论生意多么惨淡,他都发誓不会关张。火锅的燥辣和油腻在这个讲求健康的年代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但总有一些化学时代的重庆人难以割舍,他们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旁若无人地去十八梯老火锅捧场、怀旧、喝得烂醉。老李就是其中之一,毕竟料理机能够做出牛宝的口感,但它做不出精索。
在同一年,老李的孙子小李出生了,由于是聚变元年,所以老李亲自给孙子起了名字叫李聚元。老李想,自己的孙子一定不能像现在那些数典忘祖的年轻人,成天吃那些料理机弄出来的垃圾,他一定得和自己一样,做一个硬朗、男性化特征明显、爱吃火锅和牛附睾的老派重庆人。
王睿顺理成章地当了小李的教爷,他送给小李的周岁礼物是一个18K黄金做的十八梯模型,那是十八梯老火锅曾经的镇店之宝,上面留有王睿父亲的墨宝:每一个睾丸都比另一个更大。
这是他们老重庆人的人生信条。
2062年。重庆。城市之心。
老李再次来到王睿家,王睿依然像往常一样,看着三江汇合处发呆,对老李的到来置若罔闻。
“王睿,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老李问。
“你是……陈冠希?”王睿有点激动。
那一天真的快来了,老李暗自想。他在桌面呼唤出了万度,万度出了陈冠希的照片给王睿看,试图说明他俩不是同一个人。
“嗯,这个是赵本山。”王睿点头。
老李这次自带了食材,他知道王睿出门已经非常困难,很可能一出去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寻常的火锅食材老李也能想办法买到,但牛宝不行,全重庆只有一个神秘的肉食品厂还有牛宝出售,但非王睿不卖。
老李邀请王睿重归灶台,王睿在轮椅上纹丝不动,就像在思考的霍金。王睿叹了一口气,拧开音响开关,《晚安北京》的歌声如嘉陵江般流淌,王睿仿佛触电一般抬起了脑袋,操作轮椅来到灶台,熟练地开始切菜、清洗、炒料……他一句话不说,但是动作娴熟得就像30年前。
几个小时后,一锅鲜辣无比的牛油火锅摆上了餐桌,王睿看着老李狼吞虎咽,突然颤颤巍巍地指点着,说你怎么不吃牛……牛宝。
老李愣了,这哪有牛宝?今天还有牛宝?
王睿指着碗里的一些薄片,老李一看,那是切成片的鸡蛋。很明显,王睿把鸡蛋当成了牛附睾。
老李坚持吃完了那十多片鸡蛋片,只觉得鼻子很酸,眼睛很涩,今天的牛油锅真辣啊。
2050年。重庆。城市之心。
今天是小李11岁的生日,他马上就要小学毕业,聚变时代的孩子要早熟得多,毕竟信息的获取太过容易,而食物的高蛋白配比也有利于脑部发育。
小李在11岁生日时当众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的生日愿望,乃消灭食用肉类。
消灭“胔”,小李强调。老李颇为惊异,他想自己11岁时还不认识笔划在10以上的字呢,现在的孩子真有文化。
第二件事是和王睿断绝教父教子关系。“王睿这个老反动派,”小李嗤之以鼻。从小学二年级起,他就逐渐看不上这个疏离时代的重庆人。王睿吃胔、吃内脏,爱打架,听歌词陈腐、曲调悲观的后进歌曲,最可气的是他瞧不起聚变时代,成天宣扬化学时代的好。
“还好小李不知道王睿和我还要吃牛附睾。”老李庆幸,否则这孙子连爷爷都敢不认。
小李早就把王睿送他的十八梯模型给扔了,虽然它价值不菲,但这个时代的人对钱没啥概念,毕竟都快实现按需分配了。小李强调,这里现在叫城市之心,不是什么十八梯,这玩意集中寄托了以王睿为代表的一小撮后进重庆人对新时代的抵触和对旧时代的怀念,早该扔掉烧掉。
小李把断绝关系的声明发得满社交网络都是,连拉个屎都能在马桶盖上弹出来。老李为此去到王睿家向王睿道歉,王睿倒满不在乎,他说对年轻人宽容也是化学时代的传统之一,毕竟化学时代有个大人物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老李,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的了。”王睿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道。
在这个时代,烟草也是稀有物,各烟草公司早已停产倒闭,或转型去卖前列腺按摩仪——纷繁的多巴胺制造产业让烟酒失去市场,只有王睿这等耆宿的家中还有存货储备,这也是老李频繁前往做客的原因。
“说吧,你是来吃牛附睾,还是来喝酒的?”王睿很是了解老李,“别拿道歉当借口了。”
“来吃火锅,来吃火锅!别把吃火锅形容得那么通俗嘛。”老李强调。
王睿笑呵呵地走进厨房,老李发现他的步伐有点瘸拐,问他怎么了?王睿说没事,昨晚喝多了摔了一跤。
他照旧花了四个多小时的时间炒出了一锅牛油底料,老李对65岁的王睿还有这等体力表示赞赏,但他吃了一半发现,底料的香味似乎有一点不对劲,具体如何不对劲说不上来,但是如芒刺在背,细鲠在喉。他小心翼翼地向王睿指出。换作平时这是压根不敢想象的事,但老李已经是第三次察觉底料的味道问题了,他今天终于按捺不住。
不出他所料,王睿自是不肯承认自己重复了几十年、已经培养出肌肉记忆的劳作会出差池,他大发雷霆,说这是老李对他的人格侮辱,差点当场把老李赶出去。老李忙不迭地向王睿道歉,就差认王睿当教父了才勉强取得原谅。等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后接到王睿的信息,王睿说他喝了酒在家听歌才想起来,炒底料时忘记放醪糟了……他向老李道歉,说這种事是第一次发生,问老李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他说最近很是奇怪,喝了酒反而比不喝酒时记性更好。
老李随口问王睿听的什么歌,王睿说是“鲍家街43号”的《晚安北京》。
“嗯,这歌是挺好听的。”老李回复道。
2063年。重庆。城市之心。
老李播放了5遍《晚安北京》,还把何勇、张楚、超载和唐朝的成名曲放了个遍,王睿仍然呆滞地盯着窗外,内心似是毫无波澜。
夕阳照耀着嘉陵江,江水清澈如溪流。半世纪前可不是这样。老李感叹。
那时的重庆还是雾都,渝中半岛还被浑浊和喧嚣环抱,那时解放碑的老火锅便宜又狂野,重庆崽儿是如此的暴躁。就像王睿。
而王睿不语。
3年前,老李发现让王睿找回关于十八梯老火锅记忆的最好办法就是播放“鲍家街43号”的《晚安北京》,这在本质上像巴甫洛夫训练狗一样,属于工具性条件反射——半个世纪前,这首歌陪伴王睿度过了漫长枯燥的炒料岁月,而他总是在切完最后一片附睾的同时吟出那句“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们”。
所以在多年之后,即使他已经遗忘了一切,当《晚安北京》的旋律响起,那一套行为逻辑又会毫无逻辑地填充回脑海里。
而在78岁之际,王睿似乎失去了条件反射,汪峰都找不回他。老李把辣椒、香料、豆瓣酱和各种配料放在灶台上,把毛肚、黄喉、肥肠、午餐肉码在盘里在王睿眼前招摇过市,他依然无动于衷。老李甚至煮了一个清油锅,在蘸碟里放了半瓶蚝油,模仿成都人的吃法,王睿还是没有反应。
“操,我这可是在油碟里加蚝油啦!你快骂操你妈,快骂啊!”老李骂着骂着就哭了。
王睿就像看傻子一样笑盈盈地盯着老李。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老李想。他还剩一个办法,一个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办法。
2007年。重庆。十八梯。
王睿有一个去银行总行实习的offer,他拒绝了。而老李已经拿到了上海一家证券公司的合同,问王睿怎么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王睿说一是他不想离开重庆,二是父亲一直想让他接班火锅店。
“就你家的火锅店,十八梯那小棚户,十几张桌子,你还能在那干一辈子?”
“为何不能?我父亲这不就干了一辈子嘛。”
“现在的火锅店不好做,都在搞创新,有的走加盟路线,有的依靠互联网营销,你这么年轻,还是名牌大学毕业,不要那么因循守旧。你看隔壁成都的火锅店,已经蚕食了全国火锅的大半壁江山了。”
“操,你别提成都火锅,一提就是气,用香油锅底也就算了,还在蘸碟里加蚝油,蚝油是咱四川的东西么?操。”
“你别骂人嘛,我是为你好。”老李解释。
二人一阵沉默。
老李在临行前,去了十八梯老火锅给彼此饯行,和王睿意气风发地涮着肉喝着酒。王睿说你去了券商,老张去了银监会,老黄去了公募基金,我在火锅店当墩子,咱们寝室的兄弟都有着美好的未来。干杯。
老李有点忧心忡忡,他跟王睿说,最近听了一些传言,说十八梯要拆迁重建,如果是真的,那你的火锅店咋办呢?
王睿说你听他们扯淡,重庆拆哪都不会拆十八梯的,这是这座城市的心脏。来,为了十八梯干杯!
干完这杯还有三杯,王睿喝得兴起,神神秘秘地跟老李说,明天我们各奔前程,今天我要送你一个神秘礼物。老李问是啥?不会要带我去那种场合吧?我可不去啊,我警告你。
王睿不搭腔,走进后厨端出一个菜碟,碟中是切成片的白色片状物。
“这是啥?不是要带我去那种场合吗?”
“牛附睾。”
“操,这能吃吗?”
“你试试。”
2063年。重庆。城市之心。
老李清楚,对于王睿的病,哪怕是聚变时代的医疗科技也没有特效手段,工具性条件反射是唯一的偏方。
工具性条件反射的定义为:在一定的刺激情境中,如果动物的某种反应的后果能满足它的某种需要,则以后它的这种反应出现的几率就会提高。在这种反应过程中,动物的行为作为获得奖赏(或逃避惩罚)的工具或手段,故称为工具性条件反射。
最著名的工具性条件反射就是“巴甫洛夫的狗”。巴甫洛夫在每次给狗送食物前打开红灯、响起铃声。经过一段时间以后,铃声一响或红灯一亮,狗就开始分泌唾液。在这个实验中,铃声和红灯就是工具性条件反射的“工具”。
同理,在2063年之前,“鲍家街43号”的《晚安北京》就是训练王睿找回记忆的工具,因为他当年在火锅店的工作时间,总是喜欢循环播放这首歌,情景与反应动作之间建立了联系,就像铃声和送食物之间建立了联系。
但现在《晚安北京》已经不管用了,是否还有更强的工具性情景,能够刺激王睿找回记忆?
老李决定冒险一试。
他找来了一把改锥,这玩意在聚变时代也成了宝贝,轻工业机器人在家居行业的广泛应用让各种各样的工具变成了古董。
老李把王睿从轮椅上扶起,然后将改锥放在轮椅中央,仔细调校,对准王睿的屁眼。
“原谅我王睿。”老李在王睿耳边说,然后一把将王睿按回轮椅。
“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传来,王睿痛得从轮椅滚到了地上。老李有些忐忑,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见王睿在地上一动不动,又忍不住上前翻动他的身躯,试图试探鼻息。
十八梯的一代雄杰,不会就这样落幕吧?老李想,这样我岂不也成杀人犯了?
谁知还未碰触到王睿,他竟一跃而起,运动能力就像50年前在十八梯爬坡上坎的那个少年。
老李吓得抱头鼠窜,以为王睿这是回光返照,要找他拼命。结果王睿压根不正眼瞧他,而是雷厉风行地奔到灶台前,开始炒料、清洗食材。他的裤子已被染红,动作却是如此娴熟,那久违的肱二头肌似乎从逝去的岁月里穿越了回来,10斤重的炒料专用铲在他手里如飘梨花,若舞瑞雪。老李看得是如痴如醉,荷尔蒙蓬勃,恨不得当场打个飞機。他将一个椭圆球状物递给王睿,说这是牛宝。
“这没有精索啊……这他妈的是鸡蛋,你狗日的拿这个糊弄我?”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2063年9月,老李在城市之心的王睿家吃到了人生的最后一顿火锅。虽然没有牛附睾,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十八梯的模样。老李激动得难以自抑,甚至当场脱下裤子,说你可以切我的附睾,我精索多。王睿摆摆手,说没有必要,人附睾不行,尤其这个年代的附睾。
老李高叫着,说我的附睾不是这个年代的附睾。
而王睿似乎突然又陷入了迷离,嘴里嘟囔着一些晦涩难懂的话,什么勒是雾都,什么想窝料,什么那妹儿黑乖,什么成都人都是宝批龙。
那是重庆话,在聚变时代,已经没多少人讲方言了。
2015年。重庆。十八梯。
王睿已经三天没去十八梯老火锅了,他病得起不了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重庆人嘛,爱吃火锅,多多少少都有痔疮,何况王睿这个火锅从业者。来十八梯老火锅的都是多年的街坊邻居,王睿每晚都会陪着店里的食客吃火锅、喝江津老白干。久而久之,内痔外痔不请自来,王睿痛得只能趴着,连翻身都困难。
“去割了吧王睿。”老李在电话里劝他,“一了百了。”
“不行,要是做了痔疮手术,起码两周来不了店里。这个店子离不开我,只有我才会炒料。”王睿拒绝。
“别那么倔了,关两周门又怎样?你老汉儿当年就是痔疮一直不好,最后才恶化成直肠癌。”
“不行。”
于是王睿最终没有去切除那几个痔疮,而是带着它们继续在后厨工作了二十多年,直到聚变时代到来,才在儿子的强迫下去接受了激光微创切除手术。在那些和痔疮共存的日子里,屁股的疼痛逐渐从敌人变成了朋友,变成了炒料时、切菜时、夜半无人就着牛附睾独酌时的良伴。那几个痔疮和汪峰一起,陪伴王睿度过漫长的岁月。
2041年。重庆。城市之心。
王睿在儿子的陪同下去切除了痔疮。过程就不赘述了,总之比化学时代那用刀硬割的苦难要柔和很多。
“聚变时代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王睿还是第一次夸这个时代。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睿只觉屁股隐隐作痛——这已经比过去那死去活来的手术恢复期好太多,至少减轻了90%。但王睿仍铁青着脸,他问儿子,不是说预约带我去做痔疮手术?啥时候去啊。
儿子懵了,说不是昨天才做了吗?
“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王睿挠挠屁股。
“爸,你是不是得阿尔兹海默了?怎么最近总是忘事,连割痔疮都能忘。”
“阿尔兹海默是啥?”
“就是老年痴呆。”
“我咋可能得阿尔兹海默,不可能的。”
“你过去还说十八梯不可能拆迁呢。”
“……老子打你龟儿的……”
自問自答
为何要写一篇关于未来世界吃火锅的软科幻?
我是四川人,虽然因为不爱吃辣的原因很少去火锅店,但在这里耳濡目染三十多年,对火锅总是有情结的。本次小说的主题有关“朋友回不去的家乡”,正好就想到了数年前去重庆玩,朋友专程带我去了待拆迁的十八梯。十八梯作为重庆市井文化的集中展现地,同周围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形成完美的反差,但它最终会被拆掉、改建。城市化建设是不可逆的历史进程,但对故居和旧地的怀念是人类的共性,这其实是乡愁的体现。乡愁分为两种,一种是离愁别绪,另一种是身在曹营思汉祚,怀念的其实是自己的过去。这篇文章大概就是想表达这个。我虽然才35岁,但是互联网时代的日新月异已经让我经常萌发出这种情绪了。
你作为不常吃火锅的成都人,对火锅有什么看法?
小时候十分馋火锅,那时的火锅以麻辣烫居多,而且是传统的成都清油火锅。最近十年,重庆老火锅的全面入侵让成都遍地是以重庆街道命名的牛油火锅,一公里外都能闻到浓烈的牛油香味。火锅是一种文化,是已经产生文化割裂的川渝永远无法断绝的羁绊。不管我自己爱不爱吃火锅,都希望有人能把这种文化传承下去,而不要像文章里那样,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成为历史。让我欣慰的是,成都现在很多火锅从业者都是年轻人,甚至是90后,他们的活力和创新能力让这片火锅热土一片蓬勃。好事!
你的乡土情结严重吗?
说实话,不严重。我自认为是一个有着北方人生活习惯的四川人(我祖籍山西),在北京和国外都呆过,并无不适之处。就个人性格而言,更偏爱静逸之地,例如在英国比起伦敦我更喜欢利物浦,在日本比起东京我更爱北海道。基于这个原因,我还是很爱我的家乡成都的,生活和发展、现代和传统在这里达成了一个中国二线城市能达成的完美平衡,对此我很满足。当然,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所以产生不了乡愁,这个问题还是留到20年后、30年后再来回答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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