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我带着妻子米娅和儿子鲼来到这里。为了得到一个工作的机会,我申请了两年,但劳动配给部迟迟没有批复,直到鲼通过了语言能力和互联网知识的两项测试,他们才发出通知,让我们一家人乘坐“神舟号”,前往大沼泽。
为此我和劳动配给部签署了一份工作协议,里面有两处略显奇怪的条款。其一是,我们必须以家庭为单位去大沼泽基地报到。换句话说,工作主体更像是家庭而非个人,内容也极其巧妙地一分为三:我负责拓荒,鲼保证学习,米娅提供后勤保障。这些都明文写进了协议里。工作,学习,生活,三位一体,工作是为了学习和生活,学习是为了工作和生活,生活是为了工作和学习,没有彼此之分,也无高下之别。我的理解是,这解释了为什么只有当鲼具备了自主学习的能力后,他们才高抬贵手,满足了我工作的愿望,如此一来,家庭就能像一只工蜂或一只工蚁那样领命外出。其二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任何人都绝对禁止外出。对此我们一家三口产生了认识上的分歧,鲼认为并不包括他,他恨不能在网络上解决吃喝拉撒睡等所有生活问题,网络显然不是“外面”,而是“里面”;米娅则认为这条禁令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她会紧守在鲼的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我作为拓荒者,才有可能违禁外出;而我的忧虑是,不让我外出,我如何才能胜任拓荒的工作并表现良好?也许把我们一家人派往大沼泽区,本身就是拓荒的一部分。
到了大沼泽,我的疑问才一步步消除。事实上,自从登上“神舟号”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接触到所谓的“外面”。大沼泽基地是整体密封的,像一艘停泊在沼泽边缘的巨型飞船。“神舟号”把我们送抵后随即返航。读取核实完三人的身份信息,一辆无人驾驶的“幽浮号”飞艇又把我们载入目的地。我们的“公寓”也形同密封舱,位于圆心位置,起居室之外是机械仓库,最外围是防护罩,插在地上像半个立着的蛋壳。机械们不需要人牧,定点外出工作,定点回归修整,是为“拓荒”。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将机械自动生成的拓荒数据以及折损情况汇总后及时发送给大沼泽基地。基地会基于我的反馈发布指令,让“幽浮号”定期运送食物和能量补给,按需淘汰并更新机械。
按照拓荒指南上的条例说明,大沼泽地区污染非常严重,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在机械们将恶劣环境彻底整顿净化之前,所有人类工作人员是严禁外出的。如果想要“看到”外面,可以与某一台机械联结,通过它的红外线传感器生成一帧帧图像,也能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但我不喜欢这个方法,一來大沼泽的画面几乎毫无变化,幽黑深邃的地表上到处荡漾着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机械似乎是浮游在其中;二来当我第一次这样尝试时便有一种很不舒服的体验,仿佛我也是一个机械,在沼泽中举步维艰,浓雾弥漫之下,让我根本觉察不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只有浓雾是缥缈的实体。事实上,每一台机械都是一台大功率净化器,它们需要不断咀嚼浓雾中的粗粝颗粒,直到浓雾变淡散尽,阳光长驱直入彻照沼泽,然后它们再与移植栽培的植物一起,继续吸附各种有毒的气体,最终形成主体是氧气、二氧化碳的大气平衡。但实现这一步需要时间,而我的生命周期显然不足以让我能够有幸亲眼目睹大沼泽的华丽变身。老实说,隐藏在迷雾中的大沼泽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也完全想象不出来。我连眼下浓雾笼罩的沼泽全貌都没有看清楚过,尽管我无时无刻不在通过第二种方法监测着整个沼泽区:在我的工作间,有一整面墙那么巨大的显示屏,与沼泽上空的卫星相通,可以接收到全程拍摄信号,结果仍然让人失望,再怎么锁定和放大,缭绕的浓雾也不会变成透明的薄纱,更不用说透过浓雾窥视大沼泽的肌肤,在我的想象中那定如癞蛤蟆皮一般。
长时间盯视浓雾,容易让人疲乏走神,甚至滋生厌烦的情绪,哪怕这只是显示屏上的浓雾,或者是经过卫星折射的浓雾。卫星像一只独眼,忽而热情忽而冷漠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它视域里的静默羊群。白色的浓雾宛如化不开的睡眠,笼罩在漆黑的沼泽上,沼泽像极了缠着白色裹尸布的死亡本身。轻盈的飞天堕地而亡,善舞的长袖化成雾带,古铜色的躯体在地表生锈腐烂,化成无声而沉重的铁水。这就是训诫里不断强化的两根骨头叉住骷髅这一恐怖标志所释放出来的阵阵寒意。骷髅和骨殖乃是机械的源起,理应被机械们顶礼膜拜,正如空无一物的脑壳里始终有明确的指令像钟声一样在回荡。骨头下面有一行字,被翻译成多种文字:禁止外出,违者后果自负。然而这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诱惑,所有自负者无不顶着一颗发热的脑袋,脑回路里的任何一根线搭错,都会导致“后果”被抛诸脑后。但我不认为我是一个自负且忘性很大的人,我习惯于听命行事。即使在百无聊赖的家庭生活中,我们也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在妻子和儿子身上看到了我谨小慎微的影子,相信他们亦然。有时我甚至忍不住瞎想,并非我和妻子造出了我们的儿子,而是我们三个人被同时造出。这种模糊的想法从何而来呢?父母和他们的孩子怎么可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在生命创造前后,时间难道更像是彻头彻尾的假象?假设时间是宇宙的主宰,是四下流淌的永不干涸的水迹,其源头和第一滴该如何去认知与描述呢?在我看来,时间就像每顿吃什么一样,当问题横亘在眼前时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满意的答案,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被顺利解决,好像无需动一点点脑筋。人的思维永远不会像人的呼吸一样自然,思维受阻时也抵不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慌乱,“我要死了!”这种痛苦的呻吟更像是呼吸不顺时的条件反射,先形成语言,然后再传输到思维端,变成“我真的要死了吗?”的质疑和不甘心。这就是时间这条直线在每一个人形线段上的流注,掐头去尾之后便形成闭环,像极了胶囊氖气灯管。灯亮了,灯灭了,灯管报废了。在这样一个容器里,时间等量于生命。但千万不要想当然地折算成简单的公式,以为可以用时间交换食物,再以食物来维持生命。
“早餐我们吃什么?”“午餐我们吃什么?”“晚餐我们吃什么?”这样的问题随时都会在房间里引爆情绪,产生气流的漩涡。据说湍流和星空也密布着类似的漩涡。当我这样问米娅时,她会根据心情好坏给出完全不一样的答案,或者是“吃屎”“吃空气”“蒸冰块煮屁”,或者据实以告某种吃起来味同嚼蜡的合成食物。当她把问题投掷向我的时候,则往往带着一丝绝望的怒火,好像一顿饭的纠结与束手无策,已经毁掉了她的一天或一生,尽管我觉得这两者之间并无本质的区别。只有鲼从来不对吃什么上心、分心和忧心,米娅做什么他便吃什么,心无旁骛,来者不拒,具体滋味如何当然也是一问三不知,好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囫囵吞对上直肠子,胃口好得好像没有胃。他既不浪费食物,也不会对食物产生特殊感情,对他而言,食物仅仅是一种安慰剂,犹如阳光之于植物人。植物自然是离不开阳光的,但植物人并不依赖阳光,另有科技力量帮助他重新站立起来。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米娅有时会向我坦承她的担忧,“看起来都不像是我和你的孩子,倒更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当然是米娅的儿子,因为米娅在医院生下他的时候,我就守在产房外面,米娅撕心裂肺的喊叫和鲼初临人世的啼哭,现在仍然时时在我的耳边回响。难道这些是被扔到我记忆深渊里的声音吗,或者说这些声音本身是复制出来的虚假之物?他当然也是我的儿子,因为我和米娅结婚后我们便形影不离,直到米娅受孕,直到她被送进产房,我们才被迫隔离了几个小时,等她出院后,迅即换成了一家三口的形影不离。如果鲼不是我们的孩子,那便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即我们都不存在。但我们是存在的,具有切切实实的活着的感觉,左手拧右手会疼,牙齿咬到舌头会痛,上下眼皮会打架,饥肠辘辘时肚子会发出雷鸣,思维经常受阻,记忆很不可靠,认知太多局限,而且始终无法摆脱情绪的影响。解放了双手之后,人的傲慢是妄想用自己的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的双脚脱离地面;而人的偏见是故意对所有物种在进化途中的努力视而不见。这导致了现在无比糟糕的局面,万物皆衔枚静默,看着人承受苦难,蹈火自救。
“我们小时候也像他一样,”我安慰米娅说,“唯一的区别是,世界随着认知的改变而改变,他们这一代比我们更趋近于奇点。”
“不应该是认知随着世界的改变而改变吗?”米娅挑出我话里的一根刺,随即转移了话题,“我们小时候是怎样的?”但我和她一样,对这个问题就好像老虎吃刺猬一般无从下嘴。在不远的过去,我们似乎也有过鲼一般的童年,但记忆始终无法提供清晰的画面,就像眼前浓雾笼罩的大沼泽。我和米娅对视了一眼,似乎瞬间福至心灵,明白到我们既没有完整的过去,也没有详尽的未来,因而双双陷入了沉默。
除了一日三餐,我们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我蹲守在我的工作室,米娅驻扎在她的厨房,鲼躲藏在他的学习间,各自忙碌,互不干扰。为了陪伴孩子的成长,每周一三五我照顾鲼睡觉,为他唱儿歌讲故事,二四六则轮到米娅。此举意义何在,鲼那颗小脑袋里装载的世界早已经溢出我和米娅的认知范畴,只能说是习惯使然,我们扮演父母的角色,而鲼扮演孩子的角色,彼此心知肚明,安然接受却并不见得享受。只有周日的晚上是属于我和米娅的,但做爱也变成了例行公事,依然带电的肉体上早已荒草丛生。相较于从前,我们失去了什么?努力要一个孩子的目的而已。没有鲼之前,我们做爱的频率简直疯狂,像永动机一样,满脑子都是人体的叠加,含羞带愧,却更加为之着魔,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激情的万丈高峰,肉欲的无底深渊,现在回看过去居然都一览无遗,像一幅凝固态的假山假水,心内一点波澜都不起。生下鲼之后,我们甚至没有动过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想”和“不想”似乎是自动生成的,完全不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只是被动接受,以致形成了习惯。思维如此,言行举止也如此。都说童言无忌,不受常识和语法约束的语言才是鲜活的,就像冰山融水,一开始流得漫山遍野都是,一旦被汇入河床中,便成为被驯服之水,偶尔暴怒一次,也不过是改道而已,仍然受困在两岸之中。也许鲼是对的,食物和做爱都是一种安慰。食物让身体觉得活着,做爱让灵魂不孤单,受孕和分娩让有灵魂的肉体继续存在。然后呢?
然后我们渴望友情,青梅竹马伴两小,志趣相近若同怀,老境侧畔有故交。有些话无法对家人、同事和邻居启齿,只得找朋友倾诉,如果没有朋友,便只能在家人、同事或邻居中发展出一二好友,感觉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像脑萎缩。
就在那块显示屏的左下角,有一个卡通头像的标志,点开马上弹出两个任务框,一栏是固定的工作汇报,上面写着“劳动光荣,收获喜悦”的隽语;一栏是日常交流,上面写着“行为规范,言谈谨慎”的劝诫。交流栏里只有一个名字:林从。当林从上线的时候,我这边会发出“叮”的提示音,就好像一支羽箭向我射来,不偏不倚,正中目标。我怀疑在他的显示屏上也只有一个我的名字:森虎。点开他的介绍,也是服务于大沼泽区,和我一样同分在Z字组。Z字组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开始我不确定该不该和他搭话,苦恼于如何发出第一句问候语,但我确信他的存在,也确信他知道我的存在。虽然没有交流,但每次只要听到“叮”的声音响起,我便会不由自主想起他这么个人。说来奇怪,被这么反复“叮”了多下之后,我似乎已经和他很相熟了。就像在同一个街区生活已久的人,在街头反复照面就会脸熟,打过多次简单的招呼之后,音容笑貌就会自动镂刻進脑盘里。
我试着给他发出一句简单的问候:“你好,林从。”消息好比泥牛入大海,等了好久才见到他的回复:“你好,森虎。抱歉,我刚才有点忙。”
也许他负责的工作内容和我不一样,其繁重程度介于我和机械之间。他当然不可能是机械,这种认识源于我从来未曾和仓库里的那些机械单独交流过,除非我也是机械,试问这又怎么可能,虽然鲼嘲笑过我和米娅,他觉得我们两个人有时就像是被编了固定程序的机械一样。那是他对我们所处的世界还不了解,虽然他在网络上可以接触到他被许可接触的一切。一滴水一粒沙里皆蕴有大千世界,而我们的世界更像是寄身于巨大的漩涡中,入口是整个宇宙,但越往下越狭小,才通人而已,漩涡的最底端是每一个个体,形成密密麻麻数以千万亿计的出口。理论上讲,单个个体与整个宇宙并行,但宇宙的盲点是其大,个体的盲点是其小。鲼的认知过程我也经历过,他的无知与自大,盲目与偏激,都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为此我从不担心。在虚拟的网络中他会被防火墙拦住,就好像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在现实中他也会撞到南墙。我确信的是,南墙是绝对撞不破的。墙里的人无能为力,墙外的人不屑于此。不过山外青山墙外墙,墙外的人也自有他们的南墙。鲼会有撞到南墙的那一天,等到撞得头破血流,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林从说他忙,显然比我忙。第二天,他才道出实情。原来他们夫妻二人先于我们一步来到大沼泽,他所负责的工作和我一模一样,不过因为没有孩子,他的妻子在负责一日三餐之外,出入他的工作室相对更为频繁一些。就在我第一次向他打招呼时,他的妻子在显示屏上发现了一朵花。
毫无疑问,我被吓了一大跳。“什么?你们看到了一朵花?满屏的大雾中,你们确定雾里看花了?”林从为了释疑解惑,立刻发过来一张截图。一片大雾被吹开了一角,画面中的那枝花骨朵很突兀地呈现在空中,娇羞可人。真是奇哉怪也,不过是凭空出现的一朵花,难道就足以让枯燥乏味的大沼泽摇身一变成为人间乐园了不成?看到花的一瞬间,我居然忘了雾的存在。他把花朵的方位坐标发给我,我很快锁定同一位置,放大再放大,雾中的可疑物颗粒已然化身为无比丑陋、邪恶的“花骨朵”,但那朵真正的小花依然芳踪难觅。
“我输入了位置,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把带着坐标系数的截图发给林从。他也觉得奇怪,又发来一张他那边的即时截图。短短几分钟过去,那枝花骨朵显得更为饱满,像灌满了花浆一样,似乎只要一开放,满屏都将绽出缤纷的色彩。林从告诉我:“现在我和妻子什么都不想去做,无论是我的工作,还是她的做饭,又或者我们的做爱。自从发现了这朵花,我们就没有离开过显示屏一步,眼睛也不敢轻易眨动一下。实在撑不住,我们只好轮流眨眼,以此确保它一直停留在我们的视野里。好像花有一对隐形的翅膀,随时都会振翅飞走。我们祈祷浓雾不要淹没它,因为害怕再也看不到它。”
听着林从的描述,我恨不能对着我的显示屏吹一口大气,把浓雾吹开吹散。花朵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的每一记心跳都变成了一声叹息,即使这样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满怀失落。“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也许它只对你们显示,对我却隐藏起了行迹。”如果我能把两块显示屏之间的连线变成一条无障碍通道,我肯定已经跳进我的显示屏,向林从的显示屏快速游过去了。那样一来,我就得以站在他的位置,以他的角度欣赏那朵花,看到真实的花开的悸动,听到真实的花开的声音。那是多么的神奇、美妙,简直就像天启。事实是,林从既没办法把我变到他的工作间里,也没办法在我的显示屏上变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只能安慰我:“除非我们的沼泽不一样,否则你没有理由看不到它。也许,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下。这朵花是我妻子在我的显示屏上不经意发现的,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不妨也把你的妻子和孩子叫上,集齐你们的六只眼睛一起盯着显示屏,看看会不会出现什么新花样。”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想象着林从夫妇正在显示屏前守候着一朵花的开放,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破天荒地把米娅和鲼一起叫到了我的工作室。鲼只对巨大的显示屏感兴趣,幻想着在上面进行学习和游戏该是如何赏心悦目。米娅则紧张地看着我。我能理解她,如果我突然不得不踏进厨房也会有不安感。“现在,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我把林从发过来的截图放大在显示屏上,孤零零的一朵花,倩影横斜,暗香浮动。鲼一脸不屑地说:“一朵花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以在网上下载整片整片的花海。郁金香、牡丹、蝴蝶兰、薰衣草、玫瑰、紫罗兰……”看到那朵花,米娅则流露出吃惊的表情,怔怔地看向我,“这是真的?”她朝显示屏伸出双手,脸上荡漾着如痴如醉的表情,在生鲼之前,这是我早已熟悉并且极其心动的。
“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朵花是虚假的。可问题正出在这里,”我大惑不解,同时心有不甘,“沼泽区同样的位置,他们发现了花,而我这边却什么也发现不了。想一想,他们看到了花,我们却只能看到雾。为什么在他们的显示屏上,浓雾不仅出现了松动,而且沼泽地上还长出了花?”接下来的话我不想明说,林从的工作显然比我更有成效,虽然他和我一样,其实几乎什么都不用做,真正早出晚归的是那些机械,但至少证明了他的管理能力。天知道他和他的显示屏之间,他和他的妻子之间,他和他的机械之间,他和他的沼泽、浓雾之间,他和他的花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林从又传过来一张照片,花骨朵的萼尖部位已经微微绽开,“照这样的速度,再有两三天,花朵就会完全绽放。”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兴奋,因而泛起了妒意,“我们决定去看这朵花。”
我更吃惊了。这里可是严禁外出的,拓荒指南上写得明明白白,“后果自负”。会是什么后果呢?未知放射物的辐射?无药可治的疾病?气体的超强腐蚀?可怕的寄生虫?说起来这些虽然危险,却并不可怕,防护罩对建筑所起的保护,防护服对身体也能做到。条例在此处刻意强调的,显然更偏向于违禁外出的惩罚性后果,而不是外出后在沼泽遇到的意外性后果。惩罚性后果无外乎剥夺工作机会,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重新住进到处都反光时时发出颤动并微微鸣响的金属巢中。在那里,生命仿若一摊水一般无法流动,到那时,工作的渴求又会变得极其强烈。于是重新开始申请,熬过漫长的审核与等待,最终被“神舟号”送到某一個地方,被编入一个字母组,负责管理一批机械。机械的数量和等级,也许和管理者的等级相对应,Z是最初级,A是最高级。也许A管理的是B,B管理的是C,以此类推,Y管理Z,Z管理机械。只有Z管理机械,最接近机械的Z最终也将沦落为机械。
我感到无比沮丧,那边林从又发过来一句话:“也许,我们两家人可以一起欣赏那朵花。你们可以来我家,当我和我的妻子去找花时,你们一家便继续在显示屏前守住它,直到我们在沼泽中找到它的真身。这将成为我们两家人在沼泽区最美好的记忆。”
对于他们的邀请,我未置可否,米娅在一旁伤心地叹息,暗示我千万不能贸然答应。去林从家,即意味着私自外出,罪名等同于他们去大沼泽寻花。同样要受罚,与其去他们家看显示屏上的花,还不如直接去沼泽地看真正的花。
就在这时,鲼指着显示屏叫起来,“看,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和米娅目瞪口呆,显示屏上一小块雾区的雾正在下落,落雾的过程很像雾生成时的逆向运动,底下黝黑的沼泽正在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吸浓雾。浓雾变淡变浅,露出了黑乎乎的水面。一只黑褐色的雏鸭浮在幽暗的水面上。我把画面放大,再放大。确实是一只活生生的小鸭子。它几乎一动不动,但显然在游动,它身下的水也在微不可察地流动。从我们这边看过去,似乎水在往后流着,而雏鸭向前游着,导致流水和雏鸭在我们眼睛里都没有产生明显的位移。
鲼对雏鸭产生的兴趣,简直超过了他对出生以来所有食物的总和。这不是怪鸭,也不是烤鸭,也不是唐老鸭,也不是丑小鸭,它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麻褐色雏鸭,在换过毛之后也许会变成一只金黄色的鸭子,也有可能会变成一只白色的天鹅。
“它是刚孵出来的吗?”鲼趴在显示屏前仔细观察着稚嫩的雏鸭,“我觉得它刚才看到我了,它会认为我就是它的妈妈吗?”他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向他的妈妈发出请求,“妈妈,我想去看看它。”米娅完全没有想到,第一个无视禁令想要外出的人竟然是鲼。如果鲼执意要出去看小鸭子,我和米娅责无旁贷,自然要一路陪同。我进而想到,在林从那边,提出想要去看花朵的人肯定是他的妻子。
我把雏鸭的截图发给林从。“我这边也出现了一点意外情况。一只小鸭子闯出了浓雾。我的儿子鲼发现了它,现在正怂恿我们全家一起去探视他的小伙伴。”林从很快回复过来,“天啊,一朵花,一只鸭。难道大沼泽里已经出现生命复蘇的迹象?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汇报给基地?”我连忙加以劝阻,“这样的话,去看花和鸭子的人就不会是我们了。不如我们先去查看一下是否属实,然后再向基地通报,这样或许可以免去对我们私自外出的问责。即使依然要受到惩罚,至少我们也看到了鸭子和花,算是不虚此行。”林从难掩心忧,“我还是担心,如果没有人留守在显示屏前,那朵花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劝慰他,“我们是一家人,就要以家庭为行动单位,要么都去看,要么都不去看,要么都受罚,要么都老实待在家。”
林从横下了一条心,说:“算了,就这样吧。为了这些生命,值得冒这个险。”随后,他发来即兴编的一首打油诗。“A flower blooming in fog. A duck swimming in dark. A woman wonders the flower in fog. A boy finds the duck in dark.”
一时之间,我们都忘了制度可怕的威严和沼泽潜藏的危险。到外面去是轻而易举的,只要不被禁令束缚住手脚,腿脚就长在自己身上,去哪里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然而,单纯到外面去和去沼泽深处看花朵和鸭子是两码事,花朵和鸭子都在沼泽深处,我们需要顺利穿过浓雾和沼泽,这才是困难所在。虽然我们有定位系统,不至于在浓雾中迷失方向,也能找到足够的材料制作船筏,方便在沼泽中穿行,可一旦船筏陷入泥沼中,将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没有接收到具体的指令,那些机械是不可能来营救我们的。更不排除沼泽中可能藏匿着的嗜血怪物,它们说不定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尽管如此,强烈的好奇心向来都是最好的怂恿者,林从一家两口人,我们一家三口人,还是很快做好了冒险的准备。相对于外界叵测的危险,美丽的花朵和可爱的鸭子难道不是更吸引人吗,尤其是对女人和孩子而言?不仅如此,搜遍了记忆库,我们遗憾地发现每个人居然都没有见过真实的花朵和鸭子,心里更加迫不及待。花朵和鸭子以及它们所代表的自然,已经从人类的世界和生活中被彻底抹掉,我们压根没想过会在大沼泽中和它们不期而遇,这样的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机力委的委员们正在开会。
机力委全称是机械力资源委员会,乃是致力于调和、解决机械力与人力、机械与人类之间矛盾的组织。随着机械文明的快速发展,人类虽然得以坐享其成,但屁股无异是坐在活火山的喷发口上,即使再怎么屁股决定脑袋,也意识到了风险所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让人类在越来越仰仗机械的同时,更加全力以赴地提防着机械。
机械力资源委员会信奉三大原则:第一,所有机械必须无条件服从机力委的指令;第二,机械不能管理机械,但直接管理机械的人必须像机械一样无条件服从机力委的指令;第三,直接管理机械的机械必须坚信自己是人类,同时必须像机械一样无条件服从机力委的指令。三大原则的核心是,不能让机械直接管理机械,以防止机械集体反水人类。第二条原则自实施以来,不断遭到质疑和抵制,既然人类早就已经宣布消灭了剥削,让人无条件服从机力委这样的反人类举动必须废除。但人类又不可能信任机械,只得挖空心思在机械中培植“干儿子”,让这些机械幸运儿获得人的认知和意识,自以为是人,并对此坚信不疑。
这些机械具备人类的完全体和绝大部分生理机能,为了让一切环节不出意外,第一代甚至直接从人类女性的子宫中诞生,像人类的婴儿一般呱呱坠地,花一年时间学习走路,花两年时间学习说话,花十五年时间学习思维和各种情绪表达,像人类的青年男女一样谈情说爱,形成稳固的家庭观念,即使它们报废也像油尽灯枯的死亡一样。从生到死,从无力到有力,从无知到有知,从无情到有情,虽然所有这些都可以一股脑儿塞给它们,但增加适应的时间和过程,无疑会对它们形成并加深人的自我感知很有帮助。
如此经过无数代的反复实验,终于产生了Z初代。在一号实验室“蜂巢”里,机力委对肌理、生理、心理都非常健全的Z初代进行深度加工,把它们改造成令行禁止、只单纯需要工作而没有使命感的“人”,一旦它们产生了真正的“工作渴望”,便把它们转往二号实验室“大沼泽”。在“大沼泽”里,除了让它们模拟机械管理者之外,还将对它们能否做到绝对服从指令进行反复试探,人类情绪和性格中所有的优点和缺点都将成为试剂。只有通过了层层考验,没有违背“禁止外出”条令的,才会被编入Z字组。Z的真实含义是Zero,零余的意思,意味着这群披上人类外衣并彻底遗忘了自身机械特征的机械人,处于机械的最高点和人类的最低点,而且永远不可能进一步进化成真正的人,或者退一步恢复机械的真实身份。
机力委的最终构想是,让机械人横亘在机械和人类之间,成为一道绝妙的防火墙。
林从一家和森虎一家完全不知道他们一直是试验品,当他们决定违反禁令走出寓所,去大沼泽探访花朵和雏鸭的时候,机力委对他们的判决已然确定。
此刻委员们正一脸惋惜地看着显示屏,从出厂日期到命运最后的审判,机械人的类人表演堪称完美,计划虽然失败了,但依然天衣无缝。当林从的妻子把脸凑向花朵,努力嗅闻第一缕花香的时候,当鲼把手伸向小鸭子逗弄它游过来的时候,委员们似乎也置身于花香阵中,感受到了波光粼粼,他们甚至一度产生了动摇和怀疑,把生命的那缕气息植入机械体内,对人类究竟是福还是祸,对机械究竟是祸还是福,抑或就像老子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太平洋上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对所有的生命和所有的文明而言都是好坏参半的。机械人出于好奇被深深吸引并为之陶醉的自然之物,正是人类不加珍惜地一毁再毁毁之不倦的他物异物。这份好奇不正是源于生命的气息吗?委员们根本无法将注意力放在花朵和雏鸭之上,是因为这些事物都出自于他们的授意和安排,在他们的意料之中,独对之后发生的惊险刺激发出长长的噫叹,是因为惩罚和屠杀满足了他们作为统治者的虚荣心和残暴心理。显示屏上,一条巨大的沃那比蛇突然从大沼泽中蹿出,溅起的泥水伴随着阵阵惊惶的哭喊声,瞬间绽满整个屏幕。
花朵、雏鸭、沃那比蛇组成了致命陷阱。花朵和雏鸭负责诱惑,沃那比蛇发出夺命一击。可惜的是,在这不见一滴鲜血的血腥一幕中,机械人对美的追求、对生命的怜爱,甚至死亡前感受到的绝望和恐惧,都被人类忽视了。
这样的实验和惨剧注定还将不停上演。Z初代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实验品,在金属蜂巢里孵化,形成夫妻两人组、父母孩子三人组,顺利通过温和的一号实验之后,他们会迎来残酷的二号考验。机械人的进化或许永远被阻挡于二号实验,只能葬身蛇腹,无法成为Z,更无法成为A。
机械却依旧在不停地壮大,集群效应让它们产生了深度变异。怕什么来什么,人类和机械之间终于爆发了漫长而惨烈的战争。大沼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焦点。人类夺取大沼泽后,就会立刻重启二号实验,加大力度继续研发机械人,更多的不合格品被送上祭台,惨遭沃那比蛇的吞噬。机械夺取大沼泽后,就会将人类邪恶的实验室悉数捣毁,却善待沃那比蛇,不惜为它奉上人祭。
大沼泽既是禁地,又是圣地,在禁地和圣地之间不断切换角色,而那条沃那比蛇却因为始终享有人类和机械的丰盛香火,越发壮大。说不定被它吞噬的机械人和人类,在它体内已经尽释前嫌,并且创造出了新的世界和新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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