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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当此夜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499
老王子

  2009年7月10号我从CP公司辞职,实际上我是被裁掉的,说辞职不过稍留情面,便于我之后求职。公司从2008年下半年起就不行了,但其实受宏观金融危机冲击的成分很小,我们就是自己的经营管理出了问题。大老板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进公司了,然后我所在的业务团队的大领导又在政治斗争中失败,面临团队裁撤。风声刚一出来我就开始努力自救,这工作我干了五年,跟同事们处得像家人,我不想走。公司管理层挺不要脸的,裁员面谈的时候言必称金融危机,可谁不知道隔壁团队开心得天天聚餐,我们就是站错队了。我位置不高,只是个中层,还是干活的棒劳力,想着公司能手下留情给我弄个内部转岗,毕竟哪里没有我一个坑呢?我盘算了好几个可能的岗位,找了直属领导去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支支吾吾的。要知道,我在公司本来挺有名的,大学时我是我们学校的“十大歌手”,业余在衡山路乌鲁木齐路一个酒吧驻场,每年公司年会我都会上去唱歌,别的团队跟客户唱歌有时也会把我叫去充场面,我在上面声嘶力竭,听着他们在下面跟旁边人说“怎么样,这可是我们的专业选手”。但专业选手现在需要帮助,他们却都沉默了。我搞不清上面斗争的细节,总觉得不至于这么绝情,但从2009年4月底我原先的大领导离职起,我在公司硬生生被闲置到现在,这滋味很不好受。我百般不情愿地开始找新工作——我们是搞建筑设计的,现在这个公司是该行业龙头,去面试的时候人家都问我为什么要走,面试官脸上挂着诡秘的笑,显然有一票人被干掉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本行业,他晓得我是其中的某一个失败者,这让我在薪资待遇谈判上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尽管最后他们还是给我发了offer,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毕业后我没有做过别的工作,在这种大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已经待烦了,我把目标朝向了新兴的小设计公司。但等我真的面了几家小公司下来,不禁就有些丧气,我总能找出他们不如我现在公司的地方,什么老板太土,项目太差,办公室太小,同事们看着都垂头丧气,抑或是地址真的好远。我记得有个公司在漕河泾深处的一幢大楼里,那幢大楼是过去那种工厂大楼改的办公楼,只有货梯没有客梯,电梯轿厢里一边贴满约炮招嫖广告,一边贴满性病堕胎广告,倒也对仗。我站在一个运垃圾桶的保洁员边上,捂着鼻子想,这得多少年没在上海见过这种地方了?等我进了那个办公室,老板知道我是哪家公司来的,喜出望外啊,聊着聊着有点想让我当合伙人的意思,我硬着头皮陪他聊了一小时,落荒而逃——我还是人太老实,几次抬起屁股又坐了下去。

  时间到了9月底,我已经赋闲两个多月,每天晚上都焦虑得睡不着,因为再找不到工作,今年就要过去了,可越急越困,越困越懒,我竟渐渐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这天,在迷迷糊糊的饭困之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一看,王雯雯,马上接了起来。王雯雯是我半个代理人,她是一个视频网站的工作人员,负责培育我们这种播客。她是在08年一场演出后找我说话的,说是有人拍了我唱歌的视频发到他们网站上去了,她觉得我唱得好——但又没有那么好,就来找我了。这是她的原话啊,我听了差点扭头就走,她倒也实在,解释说,你要是真的很大牌,哪里轮得到我,我们就是专门发掘你们这种有潜力的人的。好吧,我信以为真,就在他们网站开了个播客,把我唱歌的视频一期期往上传。王雯雯跟我介绍了他们的盈利和分成模式,非常复杂,后来运转起来之后我懂了,就是每个月分的钱连我买烟都不够。我看着也不像能红的样子,她渐渐就和我来往少了。

  这次她打电话是来鼓励我的,她发现我最近上传歌的频率变高了,在电话里对我充满了嘉许。我没好气地告诉她,因为我失业了。她在电话里愣了一下,马上笑道,那你想好接下来干什么了吗?我说没有。她说,我倒是有个机会给你。我说,你说说看。她说,我认识一个老板,大老板,很多年了,他本来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现在想往文化行业发展,前不久他在跟我聊,说想代理我们平台上的播客,我觉得你们可以聊聊看。我说,你们平台上的播客,不都是我这种没有人看的吗?还有广告价值啊?她说,我们公司接下来会花大力气推的,而且人家大老板没有消息怎么敢轻易涉足。我说,那我去干吗呢?她说,我上周才和他见的面,说真的其实大家都有点摸着石头过河,他做事也有自己的路数。他的想法是,先找一到两个核心的播客,最好是多面手一些的,人聰明好沟通的,然后慢慢尝试。我当时就想到你了。我说,你别忽悠我啊,为什么会想到我。她说,嗨,我怎么会忽悠你,我接触的播客多了,很多都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职业训练,谈吐和待人接物都很差的,你当时我一接触就觉得不错。再说了,你去聊聊呗,不成就当认识个朋友,又没有损失。我想了想,答应下来。

  第一次见面王雯雯作陪,在卢湾一个普洱会所。老板很瘦,穿着对襟的中式大褂,拿着烟斗,手上有明晃晃的金表,还有复杂的手串儿,不过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的气息,干净而有钱。姓张,名字我扫了一眼但没仔细看,我叫他张总,他叫我小吕。张总坐下就说,小吕是歌手对吧?这个会所的沙发太软,一坐下去整个人感觉要掉进去,我正在向后仰,感觉快要坐到地上,听他这么说,又忙抓住扶手支起身子说,不是,我是做建筑设计的。王雯雯在边上笑着说,小吕老师专业是建筑设计师,业余在我们网站上唱唱歌。张总说,这是复合型人才啊。接着张总倒是没有问我什么,而是和王雯雯说起了一些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事情,不过可以听出来,他们之间的合作还蛮频繁的。一晚上的谈话,我大概听出了几层意思,张总的能量非同小可,张总的关系横跨政商两界,张总不时提起一些家喻户晓的名字,称兄道弟,他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真正的大佬;而张总和王雯雯的相识,与某位已经被抓起来的、但家喻户晓的北方大佬有关,可见王雯雯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张总是个谋定而后动、不打败仗的常胜将军,他想做什么就没有做不成的,事缓则圆,所以他不急着开局,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容他慢慢布局。这些东西听得我云山雾罩,渐渐就困了,忍不住哈欠连天,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张总说接下来还有别的朋友要来,让我和王雯雯先走。我如释重负,落荒而去。

  这次见面以后,张总又请我吃了两次饭,都是在静安寺一家人均接近千元的本帮菜馆子。我们两人坐在一张长条台子的两头,隔了八丈远,服务员分好餐,恭恭敬敬地端给我们,我索性也不急,就跟他各种胡扯闲聊。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张总问了我以前的收入之后,给我开了四万五千块钱的税后工资,让我去他公司上班了。他没有给我明确的职位,说因为是新业务,就让我先做他的“特别助理”。我对这个职位有一些嘀咕,但碍于待遇实在太满意就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了。张总的公司在闵行的一个别墅区里,将将出了中环,离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要转好几个弯才到,我之前从未来过。别墅区里植物丰茂,山水俨然,空气清新极了,完全不像城市,倒像是崇明或者浙江山区的某些森林公园,让人感叹上海市区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张总的公司叫瑞嘉,占据了三栋别墅,其中一个独栋的,是他自用,他的办公室在独栋的顶楼,二楼是财务、人事行政,底楼是厨房、司机室。另外两栋联排的别墅,则稍加改造,中间打通,变成了一个复合型的办公区。张总给了我两间办公室,一间在他独栋别墅的二楼,他要求他上班的时候,我得在这里办公,他不在的时候我则去联排别墅的一个小房间。我以前从没在别墅上过班,这一切让我充满了好奇。第一次上班之前,我跟着张总来过两次他的公司,临到入职那天,我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了。从我住的地方到这里正好有部731路公交车,我觉得还挺方便。但我去的第一天,张总不在,行政带我去了联排别墅那边,我领完电脑和文具,没事可干,只好到别墅外面的小花园里抽烟。我闲了这么两天,到第三天,张总才召见我。我满心期待地问他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工作,张总说,你刚来,不要急,先熟悉下公司内部的一些事务吧,我让我另一个助理来给你安排。我点头答应。张总在茶盘上给我倒了几杯茶,悠悠地跟我说起了他生活中的往事,但说实话,这些事听起来都不像真的。按照他的说法,他过去是在江湖上混的,从上海有酒吧有夜总会起,就在淮海路上混,跟人打架,拼酒,晚上为了一点哥们儿义气或言语不和,就跟人从淮海中路打到淮海西路,都拿着刀……现在他从良了,但谁敢欺负他的兄弟,他就饶不了谁,说着他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今天你是要工作的,所以不能喝酒,我们就以茶代酒吧。我颤巍巍地喝下,他又说,跟了我,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我寻思自己其实也没受过啥欺负,但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话,不禁也有点热血上涌,觉得自己似乎加入了了不起的组织。临到我出门儿,张总说,对了,你最近唱歌多发王雯雯他们网站,我让他们多推荐你。我说,好。

  等我摇摇晃晃地下来(是激动的不是醉的),助理Eva已经在别墅门口等我,她给我介绍了财务、烧饭阿姨、保洁阿姨、三个司机、三辆车、三栋别墅之间属于我们公司的树、小花园,然后提醒我,以后不要在小花园里抽烟了。我讷讷地点头,然后问她具体有什么事情给我做。她想了想说,暂时没啥大事,司机要把车子送去洗,李师傅昨夜帮客户代驾刚回来,看着他还有些疲劳,要么吕老师您帮忙开一下车?我想了想答应了。她陪着笑说,不好意思啊,这其实是不应该您去的,但实在安排不过来,晚上张总有贵客还要用车。过了一会儿,另外俩司机出来,嘀咕一番,分了一辆奥迪给我开,说这台最便宜,我“压力会小一点”。我没说啥,跟着他们俩的车去了洗车行。洗车行并不远,也就不到两公里,但我看了眼价目表,洗车价格非常贵,不禁暗自咋舌。另外俩司机下车过来跟我说话,其中一个给我递烟,感叹,终于能出来抽根烟了。我说,怎么?公司禁烟?他说,是,张总不允许我们在公司抽烟,公司的户外也不行。我说,是吗,这么严格啊。他说,非常严格,你以后就知道了。这时洗车店技师来报价,并说三辆车要洗三个小时。我有些出乎意料,怎么会这么久?我电话给Eva,说这里洗车也太慢了,并问她我要不要在这里等。她说,公司的车只在这里洗,只有这里能洗干净。不过今天没有别的事,让我等一等好了,或者不想等的话,可以叫车先回公司等,不过还是得麻烦我一会儿去取车,因为她放李师傅回去睡觉了。我寻思两公里也不算远,跟另外俩司机也没啥好说的,就自己晃荡着往回走了。但心里想着这份工作,还是觉得很忐忑:所以我等了三天,就洗了个车?我到底是干啥的来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下去,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没有再协助洗过车,大部分时间我都闲着。Eva让我监督过阿姨买菜,因为她疑心其中一个新来的买菜阿姨有亏空,于是我跟着去了四次菜场,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倒是在菜场边上发现了一个好吃的面馆;财务Jessie也是新来的,她在清账的时候,发现公司2007年以前的账目都还没有录入电脑,于是让我协助搬了一箱码在书柜顶上的旧账本,Jessie跟我聊天,告诉我她之前是“四大”的,但对于这间公司是做什么的,张总到底啥背景,她和我一样迷茫,她说“反正给钱就好了”,我只好点头称是。联排别墅那边办公的同事约莫有三十几个,但个个都沉默寡言,伏案猛击键盘,不知道在干吗,脸上写着别问我烦着呢,真强问了果然也是支支吾吾。他们的头头是个光头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一脸焦虑,见我只是点头,没说过话,直到有一天,有个政府部门来拜访,可能是什么领导视察,还带了摄像机来拍摄,有人拿着话筒向光头男提问,关于本区创新科技企业的发展前景云云——而我则提前被光头男请过来充人头,在联排别墅的某个工位上对着电脑坐了一个小时装样子,据称是张总准许他请我这么干的。之后光头男千恩万谢,我则一头雾水。我主动去找过张总两次,张总继续跟我聊三小时他的光辉岁月,这次的主题从古惑仔变得像侦探剧,他听起来简直是菲利普·马洛,为了一个明星在上海的意外死亡,出钱出力,使人越发觉得他深不可测,之后他说,我可以去找王雯雯,“看看我们播客这一块业务怎么启动和发展”。于是我应诺跟王雯雯在港汇约了个午饭,记得是裙楼的“新元素”,她穿着一条漂亮的绿色裙子,我赞美了她,然后跟她倒我的苦水,为什么这个公司这么奇怪?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废了?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画图了,以后建筑设计行业也要回不去了,然后我的音乐播客仍旧不温不火,张总这里也毫无动作,而且,他发得出工钱吗?王雯雯笑着说,这你不用太担心,张总是个靠谱的生意人,只是时间没有到,你先好好做他的助理,跟他混熟了,他慢慢会跟你说的。王雯雯安慰我,推你播客的事情在运作了,你耐心等待。但别的再无实质性的指引。我将与王雯雯的交流告知张总,他表示“知道了”,便也不再多說。

  就这样,我混过第一个月,公司发薪水了,四万五一分没少,我拿在手里,心虚得不行,觉得都像是要还的债。从小我就是个老实人,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让我揪心,无以为报,只好积极地投身到了打杂工作之中。我开始更加认真地监督烧饭阿姨,更多次主动地陪司机们去洗车。Jessie是我另一个好友,我们轮流出去买下午茶,她吃奶茶和盐酥鸡,我吃橙汁和油墩子,借以打发无聊时光。阿姨有三个,分别给三栋别墅的人烧菜,负责买菜的是其中一个年轻壮实的徐阿姨,她根本没把我当监工——她可能不知道我是,她把我当给她打下手拎菜的,可我晓得阿姨一个月只有三千,而我拿着四万五啊,因此菜再重我也没有怨言。Eva对阿姨们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干净,所以几个阿姨都剪了短头发,烧菜的时候还戴着帽子,就是怕头发掉进去,徐阿姨的帽子是灰色的,她经常穿件长的外套,背后看像个尼姑,而常年圆寸的我跟着她则像个小沙弥。我有时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在工作,而是出家了,估计出家也就是做这些事儿吧?后来到了百无聊赖的时候,我把毛笔带到了公司,开始练大字儿,抄的是《心经》,抄完三张,在心中对佛祖忏悔:不是我拿钱不干工作,实在是没有工作可以干。

  我帮不上手的事情是几个花匠和园艺师傅的活儿,一是因为园艺师傅来得很早,我到公司的时候他就差不多走了,而花匠一周才來一次,来的时候我和其他男员工们最多一起搬搬花盆和换下来的鲜花。有次搬完花,站在车库门口喘气,边上一个高个子小伙儿,应该是在联排别墅的乙栋办公的,突然跟我说,吕老师,你是张总的新助理?我愣了一下,说,是啊。他说,我叫赵鸣,一鸣惊人的鸣,但大家图方便都叫我小明……就是那个明亮的明咯?我说。他说,是啊。我又问,你是负责什么的?他说,我是乙栋的行政。我点点头,没说话。小明又说,张总的助理不好干啊。我心里一惊,说,是吧。小明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不待我答话,马上说,我走了,还有事情要忙。我看着小明,自己又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上去。而跟着几个司机多去洗了几次车,渐渐发现司机们不是很欢迎我。公司三辆车挺忙的,一般都是岔开去洗,少有像我第一次那样需要自己开的状况。所以更常见的场景是,我坐在副驾跟着其中一个司机过去。司机们不太爱跟我说话,我也不是有意的,就有时顺嘴问一下张总今儿怎么没来,我看他们往往脸色就不太好了。然后有一次,我在司机室外面听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待到我敲门进去,他们居然沉默了,还生硬地想变换话题。我觉得没劲儿,如何能混到要跟司机们勾心斗角的地步?后来我就不往上凑了。

  就这么又熬了三个月,最终我决定把吉他从家里背过来,下午没事儿的时候,我跑到小花园里,坐在椅子上自弹自唱。第一天,我觉得应该没人发现,自得其乐挺开心,第二天,Eva看见了,她先叫了Jessie,又叫了一堆联排里上班的女生,跑来围观。我唱的是许巍的老歌《晴朗》,有女生在边上跟着唱。唱完了,Eva带头在那里鼓掌,喊,好厉害。然后她跟其他女生七嘴八舌地说,吕老师是著名音乐播客,来我们公司就是为了发展这一块业务,我看到女生们眼里都闪着光,但可惜她们之中除了Eva没有颜值特别出众的。不过,渐渐地,每天下午我在小花园给大家唱歌成了一个固定节目,我的播客流量没有进步,但多了这么一波线下观众,也算不失音乐的本意。

  就在我开始在花园唱歌后不久,Eva又找我帮忙,说要去一趟南汇,张总在那边做了一些工艺品,需要有人押运,顺便要付款,因而事关重大,而且要去郊区,最好是“一个司机跟一个男生去”,于是这个活儿就临时落到我头上。我答应了。派来协助的师傅姓许,是三个司机里最年长的,但开的不是公司常见的那三辆车,而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辆GL8。因为出发得比较早,我上车就睡了,过了一会儿,许师傅把我叫醒,用抱歉的语气说,吕老师,你要么不要睡,路还长,你一睡我也困,要么我们说说话。我说,好啊,许师傅昨晚是没睡好吗?许师傅说,是啊,跟着老板出去,等客户等到四点多,然后睡了三个小时这不就又要出车了。我不知道怎么接,想了想说,要么等会儿下高架找个路边你先眯一会儿,你这样开,我也有点担心。他笑着说,那等一等吧,等到了浦东再说。接着他又问,吕老师,他们为什么叫你吕老师?我看你应该还很年轻。我讪讪地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Eva先开始叫的,我是觉得你们叫我名字就好。许师傅说,吕老师是个明星吧?我哈哈一笑,屁的明星,就是在网上发发自己唱的歌。许师傅忙说,那很了不起了,现在不都是在网上唱歌。我觉得这对话实在是没有营养,司机这么恭维我,无非是误以为我是什么重要人物。于是我把话题扯到今天的出车上,问他,今天我们是去运什么工艺品啊?他说,不知道,只是嘱咐我去老板家里把商务车开出来,老板的东西,都是神神秘秘的。我问,老板家离公司远吗?许师傅说,不远的。我又问,是哪里啊?是不是不能说?许师傅说,我不知道,只有小李知道,他是老板的司机,送他回去的时候都是让我们把车开到七宝一个商场边上,然后小李再来接他的,我今天拿车子,也是在那个商场拿,是小李开过来的。我点点头,不再多问。聊着聊着,许师傅大概也不困了,终究还是没有停车睡觉,而是一路开到了南汇的一个镇上。这里我疑心已经靠近机场,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小工厂,车子转进小路,能看到有的是建材厂,有的是木材厂。后来我们在其中一个门口停下,我打电话给联系人,出来一个中年男,远远地说,是不是来拿张总公司的东西?我说,是啊。他招呼人抬了两个半大的木头盒子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两个石雕,我打给Eva,她确认就是这个,我跟许师傅打道回府。路上Eva又来电话,并给了我一个地址,在车墩,让我指挥许师傅直接把这两个石雕送过去,给“汪小姐”。我答应了。到了以后才发现这个地址也是栋别墅,汪小姐住在别墅里,穿着居家的绸缎衣服迎接我们,曲线毕露,这是一天之中唯一的亮点,因为汪小姐非常美。她指挥我和许师傅把那两个石雕摆在了门口,这时我才明白,噢,合着这是对石狮子,镇宅的。我望望那对小狮子,又看看一脸假笑实则冷漠的汪小姐,挥手离去。

  运完工艺品的第二天,张总再次召见我,我看到他买了个新包,整个人也穿着簇新的衣服,看起来容光焕发。我说,张总的新皮包很好看啊。他说,不是皮的,但样子不错。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吕老师最近融入得也不错啊?我说,就昨天跟着去了一次南汇而已。他说,你能和这些人相处好,证明你还是个很不错的人,起码你没有看不起他们。他们都是阿姨、司机,帮我打杂的,过去我们也在外面请过一些专业人才,来了之后天天跟我们的这些老同事闹别扭,眼高于顶。我没料到话题怎么转到了这上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父母也不过就是工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庭出来的,怎么会看不起大家。张总说,非常好,Eva也跟我反馈了,说阿姨、司机、财务,包括Alex(那个光头),都很喜欢你,认可你。我心里说,因为我天天下午给大家唱歌吗?嘴上说,那真的谢谢大家了。张总说,Eva跟了我十年了,烧饭的宋阿姨跟了我七年了,李师傅帮我开车有十三年了,人不能忘本,他们就是我的本,他们肯定有各自的问题,但没有大问题,你要和他们好好相处。你是工人家庭,我就更糟糕,我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出来的,我们是拼命的,论这个,那没有人比得上我。啊,年轻时我偶然认识过几个武行,武行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拍戏的时候帮人做武术指导的,我也是机缘巧合认识的,我说兄弟,你这身上的肌肉不得了啊,是不是练过的?他跟我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练家子,啊,他们有一个圈子的,来上海拍戏的,后来我都认识了。那时候年轻啊,认识了就是喝酒,啊,后来就天天一起泡酒吧,我另外一个兄弟,我们一个师傅的,他认识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是一个小开包养的,结果他不知道,在卡座里我们一起坐着呢,人家找上来,说到门口解决。到了门口,那边有点傻,还想着先理论两句再动手呢,上海人嘛,都是先礼后兵,但我们这个武行不这么想啊,他是外地人啊,出了门从楼梯上直接飞下来一个鞭腿,对方就趴下了。这不得了啊,我们掉头就跑……这时他电话响了,我只好点点头到门口暂避。说起来,张总的这个房间也是特别装修的,门一关,里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我站在走廊上等了有一刻钟,其间Eva来找他,我告诉Eva他在接电话。等他叫我进去,我跟他转达,他摇摇手说,让她等。但他没有再接着和我说刚才那个打架的事情,而是说,你见过汪小姐了对吧?我说,是的,送石雕的时候她在的。他说,你们年纪差不多,也可以多交流,我也怕她年纪轻轻就这么不学无术下去了,我跟她说,你是个艺术家,接下来你一个礼拜去一次,每周五去教她唱歌,还是让许师傅送你去。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老板,你也太不讲究了,直接就这么把自己女朋友发给我了?但我没有拒绝,只是点头说好。他看看我的脸色,说,我跟她打过招呼,她不会怠慢你的,另外你把Eva叫上来吧。我心里乱糟糟的,连忙答应下来,推门离去。

  跟张总聊完,为了平复情绪,我到小花园里弹吉他唱歌,因为今天他来了,同事們都没有敢来围观(似乎除了我,大家都怕他)。我压抑不住地去想汪小姐的面孔和身段,不禁出了神。想想去年我还在格子间里画图画得头秃,现在却过上了这样的日子,简直让人怀疑自己掉进了狐狸洞:认真地说,这间公司真的像个狐狸洞,上海哪里还有这样的公司呢?不干活只需要打杂,一天八小时有四小时闲着,还发高薪,还有补充公积金和商业医疗保险,同事们还都这么好。我觉得,王雯雯是给狐狸们找消息的飞禽,因为爱穿绿衣服,估计是只翠鸟;张总人模人样,威而不怒,应该是狐狸家主;而汪小姐,便是接下来要留给我成亲的狐女了,现在看着冷漠,将来必定热情似火。可过去被狐狸看上的书生好歹能进京赶考,我能干吗呢?好吧,大概是因为我能唱唱歌?这么想着,想着,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笑得嘴咧着了,所幸四下无人,没人看到我的丑态。

  第一次给汪小姐上音乐课安排在两周以后,许师傅带着我去车墩的别墅,这次没有开商务车,开的是一辆张总常用的奔驰。Eva派车的时候说了,张总表示这叫尊师重道。我的那种“真的是遇到狐狸了”的念头越发强了。把我送到以后,许师傅说下午再来接我,便绝尘而去。汪小姐朝我笑着致意,领着我进门,这次的笑容看着真诚和气多了。进了门,我心跳得快极了,难道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吗?结果并不是,我发现这个别墅里还有一个烧饭的阿姨。我抱着吉他在客厅坐下,问汪小姐,你有基础吗?想从什么环节开始学?汪小姐不自然地笑笑坐下来说,我也是学声乐的。我说,啊?那我还有什么好教的。汪小姐说,张总一定要我学呗。我想了想说,我来弹,你唱一个好了,我了解一下你的水准。她说,好。我问,你要唱什么,她想了想说,那就《花房姑娘》吧,我说好。等她一张嘴,我就震惊了,果然唱得比我好,升了几个KEY,音准也没得挑。我有点懵逼,说,你这个水平,我真没什么好教的,要么你想学吉他?她说,不,不学。她看我有些无所适从,就说,那我们就练练一起合作吧。我说,也行,于是我们把《花房姑娘》又唱了几遍,然后又唱了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按约定上完课,我借口抽烟,到别墅外面的小马路上给王雯雯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跟她说了一下。她显然早就知道了,在电话里笑得很大声,说,你紧张死了吧,以为张总要给你介绍对象呢对吧?不是的,他其实就是想让你们俩合作。我说,那为什么不直说?王雯雯说,他总有自己的考虑吧。我问,这汪小姐是张总的什么人啊?王雯雯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你跟汪小姐好好练歌,回头录一首发网上去试试。我说好的。

  又练了一个礼拜之后,我和汪小姐的合作视频第一次传到了网上,唱的是第一次合作时的《花房姑娘》,分工是我弹吉他她唱,背景是别墅的阳台。视频拍得也比以前好,拍摄团队是王雯雯专门张罗的,不像我过去坐在床上对着摄像头录的那些,粗制滥造。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不大开口了,变成了一个给妹子伴奏的。因为小汪相貌过人(不太想承认她唱得比我好),我们流量大增。等到第三首歌《七里香》,我们的视频还上了一次首页。上首页后,张总在办公室召见我,接着带我去了他办公室顶上的小阁楼,跟我探讨团队扩张事宜。暂时这个别墅区里没有别的别墅出租,然后联排那边也坐满了,按照他的设想,接下来播客团队要招聘更多人,面临没地方坐的问题。他现在的想法是,让我协助他一起想办法把这个阁楼拆了,改建成全新的一层。我的音乐事业正在蒸蒸日上,到了此刻,我终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建筑设计师,立马犀利地指出,这是违建,接下来四面八方的邻居都会找我们的。张总神秘地笑了笑说,你干好你该干的部分,剩下的交给我。

  还没等我做好设计方案,第二天,张总再次召见,这次他叫上了一个施工队老板,姓汤。汤老板是常年和张总合作的,他比我激进得多,悍然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方案,两栋联排别墅的阁楼也可以拆掉,重新做一层,然后和独栋之间用廊桥贯穿,这样就会多出八百多平米的办公空间,招多少人都够了。张总看看我说,吕老师觉得这个可行吗?我只好说,汤老板的方案令人印象深刻,只要能搞定违建的事情,我觉得可行。张总点点头,你们等我消息。和张总、汤老板第一次聊这件事情是8月份,大概过了两周,9月头上,张总又召集我和汤老板,站在别墅顶上,吹着秋风,他分享了自己的进度:他已经跟某些神秘的部门做了沟通,而且搞定了周围几栋别墅里的住户,唯一的风险来自别墅区的墙外,墙外如有路人经过,远远看到施工可能会有问题,所以施工的周期很有讲究,首先是三栋别墅要全部包起来,施工尽量低调、秘密,争取两个月内搞定,然后现在必须马上动工,因为十一假期,10月很多人会出去玩,这一带外面的人会变少,从9月中旬到11月中旬,就是我们最好的动工时期。只要这期间没有人举报,我们这个工程就能完成。我得说,这是我加入张总公司以来最激动的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唱歌视频上了首页都没有这么开心。坐在电脑前打开CAD的瞬间,我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在和汤老板的沟通中我渐渐发现,汤老板真的是个了不起的施工队老板。我家里的房子,老娘带着我也装修了几次,我自问自己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但在汤老板这里,我看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现象,因为常年要应对张总的怪需求,他成了一个违章建筑设计的实现大师。他倒是口无遮拦,告诉我张总的别墅都是他装修的。我表示我一直对公司的这三栋别墅是租的还是买的很有兴趣,汤老板大手一挥,都是你们张总的产权,我知道的就有六套别墅,除了这三套,他在浦东还有三套,这里一开始,你们瑞嘉只有那个联排的乙栋,后来他把甲栋吃下来,中间打通的工程,是我做的,然后等边上这个独栋出售的时候,他又买了下来……汤老板喋喋不休,告诉我他共计帮张总做了挖池塘、加高围墙、公用绿地建车库、阳台改书房、厨房改阳台、顶楼美式观景台如何实现、和室风格内卧在上海的装修市场上如何取材等一系列工程。我听得目瞪口呆,大呼过瘾,有钱人真是太可怕了。等我们俩激动完,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围观皇上行房的太监,就又有些尴尬。我说,有钱可真好啊。汤老板说,他是我最大的客户了,我女儿国外读书的学费就靠他了,不过吕老师你比我强啊,以后这个装好了,你还能上来办公,我装的这些房子,自己从来没有在里面待过,都是来去匆匆。我说,呵呵,我也就是来上个班。

  三栋别墅开始违建期间,我的事情太多,应我的请求,我和汪小姐的音乐课变成了她从车墩过来找我。现在的音乐课,其实就是我们排练、录歌的时间。我们和拍摄团队商议了一下,在独栋别墅的地下室简单布了个景,汪小姐坐在立麦前面唱,我站在她边上弹。地下室隔音很好,也不至于引人注意,进而影响装修进度。张总也对我们的安排相当满意,不时来围观播客拍摄。录完歌的间隙,我跑到自己的电脑前改图,或者沟通施工队执行,汪小姐跟着看,看了很久,但没有说话,我也没空搭理她,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自己走了。工程比我们设想的要大很多,工期拖了一个月,直到圣诞节前才全部装好。11月下旬开始,我看到Eva带着小明挨家挨户给邻居们送礼物,据汤老板说,张总也没少在区里找人打招呼。交付之后,张总对成品很满意,整体的结构是玻璃和实木的结合,采光好,有气势,三个坡顶的建筑,从远处看,像三个带点古风的高台,虽然有些扎眼,但是汤老板已经安排了几棵高大的乔木过来,应该可以完全挡住。联排和独栋之间通过玻璃廊桥沟通,联排那边有大露台,整体结构的内部幕墙是电子升降,全部放下之后,和办公室无异。趁着圣诞节,张总决定就在这里办个西式的庆祝冷餐会,参加的人除了公司员工,还有一些张总的朋友。张总带着我依次认识,牛总、马总、熊总、趙总、杨总……我喝了点酒,一路握手过去,什么也没有记住。

  天色已晚,酒过三巡,人们三三两两在音乐中各行其是,我则端着杯子在这高台的各个角落逡巡,细细地看这一切,我设计图纸上的幻影凝成的实物,有时伸手摩挲,有时拍拍打打,有时靠上去叹息。要知道,之前的三个月里,我殚精竭虑又担惊受怕,也许一个电话就可能会让这一切全部消失,然而终于没有,还是建出来了,只要建出来了,谁也不能将它拆掉。我顺着长长的廊桥,慢慢往联排那边走,那边更大,可灯火晦暗闪烁,我不用看也知道那边是露台,可以确定它对着夜风、池塘和小花园。露台上摆着长凳和躺椅,一些喝多了的客人在这里休息。这种确定感也让我幸福。晚上的风虽然冷,但户外暖炉开得很大,我看到几个穿着长裙和大氅的女客围在那里,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眼前的一切更加不真实了,那种狐狸洞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把空酒杯丢在一边,顺着露台往前面的转角走去,避开人群来到另一个空空的窗口,太高了,远处什么也没有。我是谁,我在哪儿?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有人迎着风从背后抱住了我,一抹柔软贴在我的后背,使我渐渐有了暖意,我紧闭双眼,扭过头来跟她接吻,边吻我边想,是Eva?是Jessie?是汪小姐?还是王雯雯?哪怕是张总……也许都可以,我不知道,也不想把眼睛睁开,因为我知道,睁开眼这个狐狸洞就会消失,我怀里的女体将会从窗台蹿出去,而我则要回到画图的电脑前,永无止尽,一夜一夜,熬红双眼,熬黑眼圈。我恨着这一切,因此我又必须歌唱它。深冬的月亮从天上照下来,人们的笑声和交谈声像浪花拍在船身上,多年以后我仍旧要画图,在只有货梯的办公楼上班,设计大而无当的商场、监狱一般的学校、灰头土脸的烂尾盘,望着厕所便池墙壁上的壮阳广告面无表情;我的太太姓汪,丑妻足以白头,每晚在全民K歌上唱歌,永远也唱不到三个S。想到这里,我不禁将面前的这个柔软的身体搂得更紧,让她贴住我最后的欲望,它快要没有了,如果愿意,我可以在这里跟她做完剩下的整个流程,我知道,在古代如果是这样的戏码,那么书生将在天明时脱阳死去,如果我也在一个故事里,如果这就是我最后的故事,那我也可以承受这样的结局,在这楼崩塌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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