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庚申年暖而多雨,自西历新年便一日不停,直至旧历新年。正月初一适逢雨水,令之清晨起身,见窗外竹林淅沥,屋内暗而多影,她拉开电灯,尚未梳洗便去翻了历书,对恩溥道:“原来上一回初一撞雨水,得数回十九年前。”
小厨房已送来早饭。他们房里历来吃得素简,托盘里只有一碟子椒盐小花卷,一方玫瑰腐乳,一罐子清粥,几种咸菜拼成一碟,红的是手指长短的小萝卜,绿的是抱子菜,黄的是这时节园子里满地乱长的洋姜,另有一海碗素面,配一小碗韭黄炒鸡杂做浇。鸡是昨日傍晚现杀的,咸菜子时方下坛,卯时便得捞起,若是过了时辰,便整坛皆弃。
恩溥看了看,伸手舀了一小碗面条,胡乱加了两勺鸡杂,道:“那便是你三岁那日。”
令之并未过来吃饭,她缓缓翻着历书,不知是想往哪个日子去,隔了许久方道:“是,正是我三岁那日,恰是宣灵如今的年纪……父亲说,他给我备了一箱子礼物,我却什么都不要,坐着直哭,直到他又放进来一支西洋水笔。父亲还说,也是巧了,当年我抓周,亦是抓到这支水笔。”
恩溥吃了两口,嫌这鸡杂炒老了些,便把面条放在一边,拣了一个小花卷,撕开就着腐乳,这才又道:“是不是我见过的那支,雕着裸身小人的?”
令之拉开抽屉,从深处翻出那支沉甸甸的法兰西黄铜水笔,尾翼上确有裸身胖胖孩童,肋下生翅,令之抚过翅上支支长羽,道:“父亲说,这笔还是庚子拳乱时,城里的传教士慌里慌张跑去省城,临行前留了一本《圣经》,当中夹了这支笔……这小人也并不是小人,这是西洋的天使,住在天上,和上帝在一起。”
恩溥点点头,道:“我当年亦读过《圣经》,自美利坚黑船来航之后,东洋人信基督的也是不少,只是他们唤作《圣书》。”
光绪三十四年,林恩溥乘船东渡,前往东京法政大学求学,庚子赔款之后,这学校便设了清朝留学生法政速成科,连刺殺摄政王的汪兆铭,亦是从这里毕业。恩溥去时尚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光绪皇帝被太后囚于西苑瀛台,待他六年后归来,则已换了新天新地,革命既成,小皇帝退位,袁世凯入住中南海居仁堂,据说每日进餐,均需军乐队奏乐两曲,比紫禁城内的小皇帝更显皇家之气。恩溥归来时从报上读到此节逸闻,还对令之笑道:“这倒是不难,以后你若喜欢,每日你进餐时,我便在旁边吹唢呐弹三弦便是。”令之噗嗤笑出声来,想打他的手,又觉这般不妥,半空中收了回来,二人久别重逢,四目相对,心中只有缠绵之意。
余令之和林恩溥早早便有婚约。余林两家均是富顺大户盐商,婚配本是理应,难得二人自小亦有情,是城内知名的佳偶天成。婚约定下时令之不过十岁,恩溥十三,第二年恩溥留洋,便约好四年后归国完婚。恩溥读得用心,又多耽误了两年,归来时已是民国三年。令之则先去省城上了洋人教会办的新式学堂,归来便在余家私塾“树人堂”中做了一年女先生,教的是国文和英文。这在城中实属罕事,令之出门看戏饮茶,有人窃窃私语:“那便是余家三小姐,现今在做女先生。”
“女子怎能做先生?”
“听说京城有专门给女子上的大学,学成之后个个都是女先生。”
“余家三小姐得行,京城都不需去,不也是女先生。”
令之略感羞赧,又有一股飘然爽气。她心中得意,课上课下便更是用心,不过大半年时分,班中已有孩童能唱《奇异恩典》,耶诞节时齐齐从家中搬来各色树木,有一株马尾松高达十尺。班里一个叫做夏苏晴的女学生,算来是余家某一支姻亲,她性子颇野,也不用梯子,脱了鞋袜,说爬便爬,在树上挂满花灯。令之见她露出雪白脚趾,心中不安,一时慌乱,竟伸出双手,挡住身旁那男学生双眼。
一年后恩溥归国,两家商议婚期,令之的父亲余立心便道:“林家和树人堂有五里之遥,一个新婚妇人,每日这样跨半城奔波总是不雅,何况你迟早也要生儿育女。”令之虽有不舍,但又觉无从辩驳,便辞了先生一职。恩溥旧历四月归国,他们成亲时已是旧历十月底,满城银杏飘零。夏苏晴那时正准备去省城上学,正是当年令之去过那处,行前她用金丝楠木雕了一艘歪尾船,又捡了金黄的叶子铺在船底,送来做新婚贺礼。树人堂正在釜溪河边,有一日令之在课上,见窗外运盐的歪尾船歪头歪脑,顺水而下,由邓井关行至沱江口,再往大江而去,船工们过了险滩,便停了桨,坐下吃锅盔夹凉皮,水上有风,白鸟蹁跹,在船板上悬而不停。这场景本是日日都见的,那日不知为何,令之却停了声,遥望歪尾船一路东行,直至不辨踪影,才轻声道:“日后你们也可坐上歪尾船,往长江去。”
令之婚后三年不孕,都传她身体有恙,到了第三年,公婆虽待她仍是客客气气,但话里话外已有要给恩溥纳妾之意,幸而恩溥决意不从。他是长子,归国后就接了林家上百口盐井的生意,在家中说话掷地有金石之声。他私下对令之道:“令之妹妹,你放心,若是你真生不出一子半女,我必不会怪你,再等几年,我们就从旁支里抱一个来过继。莫说我们,爱新觉罗家后面不也好几代生不出儿子。”
令之听了这话,分明应觉感动,却不知为何心中更添烦绪。那日恩溥睡熟了,令之夜半起身,在园中池旁枯坐,顶上正是牛郎织女,她心中想:“原来你心中亦是想过,这是理应怪我之事。”那日她在池边坐到晨星亮起,回到房中,恩溥迷迷糊糊道:“这才什么时辰?你回床上来,再陪我睡一会儿。”
那日他们睡到巳时方起,恩溥匆匆沐浴,便去了井上查看,令之整日浑身酸软,陪嫁丫头竹心偷笑道:“姑爷待小姐好得很。”
这话竹心往日也说过,但那日令之听了却觉心上生刺,那根刺迟迟不去。令之推说身体不爽,一直再未与恩溥行房,直到秋风乍起,令之这才恍觉月事三月未来,已是有了身孕。
宣灵如今快到三岁,鼓鼓圆脸,尖尖下巴,睫长如扇,眉黑似漆,发梳双髻,因是正月,髻上插了鲜红的珊瑚簪子。宣灵起得早,已在外面玩过一圈,正拿了一手花生酥糖,进房便道:“妈妈妈妈,去公公家!去公公家!”
恩溥在一旁点头道:“对呵,今日是妈妈生辰,我们和宣灵一同回外公家去。”
令之却仍反复摩挲那支西洋水笔,也不理宣灵伸手要抱,忽道:“你们先过去,我去河边看一看,午饭前自己过去。”
恩溥没能听清:“你要去哪里?”
令之把笔收回抽屉,道:“河边,我要去河边看一看。”
恩溥疑道:“河边?去河边看什么?父亲在等着我们回去。”
令之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暗绿呢子大氅,她细细把扣子一一扣好,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把笔拿出,放进内袋里。她理了理宣灵的珊瑚簪子,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要去河边看一看。”
1
2020年来得多快啊,我甚至没有听见一声呜咽。跨年那晚我十点下班,车开了许久,才想起六点在楼下711买盒饭,我分明要拿一盒酸奶,结账时才看见手里是一罐500毫升的朝日。
那点酒就着麻婆豆腐和茄子豆角下去得很快,现在却在东三环渐渐涌了上来。京通快速路出口不时会有交警查酒驾,于是我下了三环,先是顺着辅路一路往东,后来在几个路口胡乱拐了拐,经过闪烁的大悦城、均价六万却极其丑陋的巨大小区、华联生活超市、足浴中心、图文快印和花圈店——因为被北京市政府统一招牌,所有店面都是黑底黄字,于是都像是花圈店。经过那一排密密挨挨的“花圈店”,又沿着一条被违停车辆挤到只有窄窄一个车道的长路走了好几公里,在一个丁字路口我靠边停了两分钟,最后决定去追前方的半轮月亮。这是初六还是初七,上弦月却显得圆满,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再见到一轮完整的黄色月亮,就已经是2020年。
我追了许久月亮,直到它升到更高的地方。前方开始出现大路,我分明应该打开高德地图,在三种回家路线中选择一种,但我一时间烦透了选择,莫名其妙停在路边一个不知道什么公园旁。公园把停车位设在树和树之间,我转了一圈,停在一辆美团外卖的电动车旁边,中间隔了一株极大的桑树。我突然想,明年夏天可以再来看看,桑葚熟透了,落在天窗上,像一场紫色大雨,而我留下了所有的雨点。
公园又大又野,只是路灯坏了一半,因为看见另一个月亮才知道不远处就是湖。我往湖边走去,希望能见到是谁在这里叫了外卖。我一边走一边查了美团,附近五公里内有“忆鱿未尽铁板烧”“东北酱骨杀猪菜”和“精品沙县小吃”,我想那人点了“忆鱿未尽”里的超大鱿鱼,在这意犹未尽的2019年最后一个夜晚。
湖边确实有人,外卖小哥穿着黄色工作服,坐在一把长椅上抽烟。小哥年纪很轻,烟圈却吹得很圆。我坐了另一把长椅,问他:“人呢?”
他看看我:“谁?”
“谁点了外卖?”
他摇摇头:“没人点。”
“那你怎么来这里?”
“我送完上单烤串,导航上看见这里有个湖。”
另一个月亮在深灰色的湖下闪动,风断续吹过冰面,寒气在夜空中凝结为冰点,又在下一阵风时迎面击打而来,我们同时裹了裹外套。我平日都穿羊绒大衣上班,那种衣服在停车场走向公司的两百米之内穿一穿是合适的,在这里就会有点滑稽,但今天不知道有什么关于夜晚的预感,我出门前换了一件黄色的加拿大鹅,在这个只有月光的湖边,我看起来和美团小哥穿得并无区别。
我不觉得冷,只是突然想喝粥,问小哥:“要是我也下一单,是你接单吧?”
“不好说,看系统怎么分配。”
“你就在我旁边,系统不分给你?”
“不好说,系统有时候很奇怪。”
我当场下了一单沙县小吃,系统果然奇怪,分给了四公里外的另一个小哥,地图上显示他在一条不知道什么河边。
旁边的小哥看了看我的手机屏幕,说:“这人是我老乡。”
我问他:“你哪里人?”
“唐山的。”
“那多好,过年大巴三四个小时就回去了。”
“我们不坐大巴。”
“那你们怎么回去?”
他遥遥指了指停车场:“电动车,八个人一起。”
“都是美团的?”
“四个美团,两个饿了么,两个闪送。”
风中带雾,雾中我看见八个穿着各自工作服的少年,骑着八辆电动车一路往东,他们可以在外卖箱里放上保温杯、苹果和方便面。这个场景和雾气一样连绵不绝,水一样往前延展,像一个必然会在快手上火起来的小视频,我在虚空中也点了一个赞。
我说:“你们走不了高速,有点慢。”
他又吐了一口烟:“拼命就可以了,拼命就能快点。”
我还想说什么,外卖已经到了。两个小哥看起来一模一样,都用围巾裹住大半个脸,他们却还是互相认了出来:“是你啊。”
“我知道是你。”
“二十九回去?”
“二十九回去。”
刚才小哥已经告诉我,他叫小刘,给我送餐的叫小谢。小谢递给我已经冰凉的皮蛋瘦肉粥和四只卤鸭腿,正准备走,小刘说:“要不你也坐会儿。”
小谢说:“有新单怎么办?”
“我坐半个多小时了,这儿没有新单。”
“为什么?”
小刘看我喝粥,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剥好的茶叶蛋,他松开围巾吃蛋:“不知道,系统不好说。”
我遞给小刘一个鸭腿,再递给小谢:“坐吧。”
小谢下意识摆手:“那怎么行姐,姐这怎么好意思。”他说得又流利又自然,像系统设置好的快速回复,又像一个人明明不耐烦,却还是默写正确答案。
但那个瞬间过去得很快,又一阵风过去,小谢突然摆脱了系统的束缚,他痛痛快快地接过鸭腿:“谢了姐。”
鸭腿意外地入味酥软,我们都闷声吃了一会儿,像三只蹲在水边的黄色小熊。风突然停了,让雾气只是在冰面上回旋。小谢先吃完,问我:“姐,你哪儿人?”
“四川的。”
“过年回家不?”
“回。”
“坐飞机吧?机票贵不贵?”
“贵的,经济舱都卖光了,只能买公务舱。”
小刘和小谢都“啊”了一声,这大概是我2019年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的生活有一种明显的艳羡。小刘说:“那一家人得上万吧?”
我摇摇头:“还好,我就一个人,三千多。”
他们都愣了愣,大概他们都不认识“就一个人”的中年女人。我突然后悔今天出门前没有去补一个妆,补妆之后也许可以回到三十五岁。这一年我数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只想回到三十五岁那一年,那一年并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只是在那一年之后,一切都渐渐有了一种尽头感。
大家尴尬起来,一起看着冰下的月亮,水里似是有鱼,时不时有气泡破碎的声音,又有一颗极亮的星,闪烁在月亮旁边。我突然说:“今年是我来北京的第十六年。”
小谢笑起来:“姐,我才十七。”
小刘说:“我十六。”
我差一点就想伸手去摸小刘的脸,好像这样就可以感觉到时间,但我只是说:“以前一到跨年,我们就去河边,他们砸开冰面跳下去游泳,我怕冷,就在河边放烟花。”
小刘问:“他们是谁?”
我想了想:“以前的朋友。”
“现在不是朋友了?”
我想了想:“还是,一年吃一两次饭。”
“不去游泳了吗?”
“不去了,北京也不让放烟花了。”
小谢本来在抽烟,听到这个,忽然说:“有人放的,就在河边。”
“什么河边?”
小谢往那颗极亮的星星的方向指了指,说:“就在那边,我送完上一单,远远看见烟花,刚开过去看,又接到你这单。我走了很远,还看见他们往天上放魔术弹。”
小刘兴奋起来,把烟扔了,说:“那我们也去河边看一看。”
他们都看着我,像十几年前的那些朋友,脸上有月亮、星星、火花,或者所有与之类似的东西。我往空中胡乱挥了挥手,说:“好,那我们就去河边看一看。”
二
令之想,活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春节来得这般晚。若是按着新历,这已是二月下旬,那日她翻了许久历书,上一回这个时节过年,还是咸丰二年。
咸丰二年,太平军由桂入湘,又进湖北,先夺汉阳汉口,再搭浮桥渡长江,最终以地道塌城墙,攻下武昌城,此为太平军出师年余以来,攻下的第一个省城,一路遍野尸横,满目焦土。整整一甲子之后,革命军却没费多少工夫,便再占武昌。那时父亲读了报上新闻,先是久久不语,随后却对令之道:“这又如何?当年太平军攻下武昌,何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到了该败的时候,一败涂地不过转眼,天父天兄也没能做成的事情,革命军未必便能成……任世事这般翻云覆雨,我们这等市井小民,一世不过这一甲子,该做什么,便仍是做什么去罢。”
那时恩溥已去了东京,令之在省城读书也有两年。她想,也差不多了,再往下读,也不知是为何,又有何用,待恩溥归来,便是成亲、生子,林家的生意迟早都会交到恩溥手里,到时她便需在家主事,料理上下,打点四方,她这一生一世该做的,仿似也只有这些了。
恩溥去国前,给她留了一套戚本大字的《石头记》,几年间令之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黛玉落泪,她随之落泪,晴雯病死,她也怨卿何薄命、我本无缘。令之总觉得,自己应是一生都住在大观园中的女子。直到恩溥归国,两家正式商议婚事,父亲专门每日拨出两个时辰,教她如何看账本、发月钱、收地租,令之才悚然知晓,原来等在前面的,从来都只有王熙凤的命运。令之并非不喜王熙凤,她只是不喜,十六年来从未有人问过,她是否想有另一条命。
成亲前两日,夏苏晴带了那艘歪尾船来看她。夏苏晴不过比令之小两岁,剪了如今时兴的齐耳短发,蓝布裙褂,老旧布鞋,浑身上下别无他物,光秃秃两个耳洞已长合了一大半,令之却环佩玎玲,床上堆了累累坠坠的鲜红嫁衣。二人相对无言许久,夏苏晴道:“令之姐姐,你这衣服真美。”
令之抚着嫁衣上的金绣,道:“我母亲留下的东西,自然是美的,这缎子、金线和缀的几百颗东珠,都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夏苏晴停了停,道:“……令之姐姐,你说,美不美又有什么要紧?”
令之愣在那里,不知她是何意,只见她头发剪得不好,參差不齐。夏苏晴把长长短短的细碎头发别在耳后,道:“我自己剪的,对着镜子,一剪子就下去了……我这头发自五岁之后就没剪过,下剪之前已长到膝盖,每日梳头结辫便是大半个时辰,到了晚上解开梳通,又是大半个时辰,隔两三日便得清洗,洗时需有两人在旁搭手,若是冬日,洗一次头,等它干便是大半日,更不用说数不清的头钗簪子,满头珠玉……令之姐姐,你说我们女子一生要把多少日子都耗在这些琐事上头?我母亲就是这样,直到死她都是美的,但她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死之前,父亲便纳了更美的年轻女子作妾,她死之后,自是又续了弦。我现在的母亲也是美的,但那又如何……令之姐姐,你就要成亲了,丈夫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我本不该说这些,但我烦透了这些,我烦透了美。我剪发那日便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偏偏要做一个不美的女子!”
庚申年大年初一,令之在河边茫然行走,不禁想到那时的夏苏晴,一身素简,不着钗饰,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令之那时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是不会有这般美的时刻了。
冬日晴暖,釜溪河上虽暂停了三日盐运,歪尾船上却仍有船工驻守。这时间还未归家的,大抵都是本就无家的伶仃之人,几人凑在一处,在船头摆下炭炉,炉上沸有牛油辣锅,烫上不得台面的猪牛下水,伴以高粱烈酒。不过正午时分,船工们已醉了七七八八,有人半躺船头唱曲,有人正往河中呕吐秽物。
令之忽生艳羡之情,原来无家之人反能这般自在,自己却只能从一个家出来,行至另一个家中,连这回来河边看一看,转头怕是仍需对恩溥解释良久。但她已再不想解释了,心中一缕声音,起先自己也听不见,后来却渐渐变得清晰,那声音一日大过一日,扰得她不得安宁,但到了如今,安宁亦不是令之想要的东西。
那日夏苏晴曾悄声对她说,家人都以为她不过去省城读两年书,随后便会和令之一般归乡嫁人,夫家这两日已来下聘,未婚夫和恩溥一样为殷实盐商子弟,今年留美归来,明年就要接家中生意。夏苏晴带来一张相片,是个连面容都和恩溥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令之道:“看起来倒是个好人。”
夏苏晴点点头:“我们也是自小便相识的,但我……但我是不会嫁他的了。”
令之奇道:“为何?你可是另有心上人?”
夏蘇晴拿起那艘金丝楠木雕的歪尾船,道:“令之姐姐,你记不记得有一日你在课上说,日后我们也可坐上歪尾船,往长江去……你说时大概无意,我却一直记在心里,再也不能忘记。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这回上了省城,便不会再回来了。”
令之吃了一惊:“那你要去哪里?”
她嫣然一笑,满额头碎发,乱糟糟遮了眼睛:“我也不知,我先往长江去,再去更远的地方,我要比这歪尾船行得更远。”
夏苏晴果真如此。令之嫁入林家不过一年,已听说她在盛夏时分离开省城学校,随身只带了一点金子、几十块大洋、两套换洗衣服,又给父母留下一封书信,信中所写无人知晓,城内都传夏家二小姐和洋人私奔,去了法兰西。夏家震怒不已,当下和那家退了婚,又称和此人再无关系。令之心内知道,这不是真的,那个脱了鞋袜爬到树上去的少女,她所求的,绝不会仅仅是和一个男人私奔而已。
怀上宣灵后两月,令之收到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落款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打开则是薄薄一张八行笺,笔法拙笨,画了一艘歪尾船,一旁写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有一年深秋,大风不止,令之在学堂里见河面荡然生波,便给学生们出题,写出和风有关的诗词,每人交上来的作业都林林总总数十句,夏苏晴平日最是博识聪颖,但这次纸上只写了两句,一是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另一句便是这句李白。令之那时便想,这般气概,仿似不是一个女子,而自己,却是太像一个女子。
收到信之后,令之草草看了看,便把它压在了箱底。那箱子里是出嫁前新做的几十身衣服,嫁过来后却从未上过身。这几年不知为何,她一直穿旧衣,但旧衣也有二三十个箱子,如今宣灵已近三岁,也没能一一穿尽。直到去年盛夏时分,令之清点杂物,这才在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绉纱短旗袍下面,又翻出了这封信。
自那时到如今,不过半年时间,令之却再也回不去半年前。那封信她贴身放着,白日里只觉得那薄薄信笺似是在火上炙烤,却怎么烧也烧不尽,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到她不得喘息;到了夜里,宣灵和恩溥都睡熟了,令之这才起身,悄声进了院子,把信从小衣里取出,廊下早灭了灯,但信上的一笔一划,竟能自己发出亮光,在这晦暗不明的夜里,与朗朗星月同辉。院中有一株银杏,夏时浓绿秋时金黄,到了冬天,满地圆圆白果。令之捡了果子,剥壳去芯,亲手给宣灵炖了鸡汤,那一砂锅鸡汤撇了油,每日舀一碗煮面条和抄手,足足吃了五日。待到令之把锅底的最后几个白果舀起,她终是知道,这么下去是没有用的,那火焰既已燃起,便不会轻易熄停。在后面的那些夜里,她也不再去院中看信,反正信上的一字一句早就被大火扫过,烙成铁印,尤其是信封上那个地址,令之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见它一字一句在虚空中升起: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河上生风,并无冷意,船夫们吐过一轮,又坐下喝第二轮烈酒,牛油火锅辛辣扑鼻,那味道顺着风,似是也想往长江去。令之从大氅里拿出了那支西洋水笔,尾翼上的胖胖天使,眉眼竟和宣灵有几分相似,令之想,若宣灵是个男孩,便会是这般模样了。
令之抚过天使鼓鼓的脸颊,忍不住又凑到嘴边亲了亲,她的月事已是三月没来了,她笃定地知道,这会是一个男孩。
2
河面空荡,岸边散落着垃圾、枯草和石头,北京的冬天就是这样了,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东西。这地方让我觉得熟悉,像十几年前我就和朋友们来过,又像十几年来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时间被河水吞噬,我因为不能抵抗河水,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放烟花的人已经走了,留下一堆堆焦糊的垃圾。小刘过去拨弄了一会儿,像是清点什么尸体,然后宣布:“有魔术弹、火箭炮、金喷泉和仙女棒。”我不知道什么是仙女棒和金喷泉,但这听起来令人向往,仙女挥舞魔法棒,半空中涌现喷泉,整个北京下了一场金色的大雨。
小谢也过去视察了那些“尸体”,他不怎么甘心,在“尸体”中反复翻拣,最后拨拉出几样东西。他看起来非常高兴:“这盒仙女棒还没开封!还有根魔术弹,刚才我看见的就是这种,我数过了,起码有十二响!”
我们都振奋起来,便先放了仙女棒,想把魔术弹留到最后,看那起码十二响。仙女棒原来就是火花棒,十年前我有一个写诗的男朋友,我们在豆瓣上认识,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他的工作是为一家书店守库房,月薪三千五,就住在库房里。这件事让我有点不安,但男朋友高而瘦,在床上非常有力,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是比三千五重要很多的事情。
也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朋友们背着整书包的烟花,由西门翻进了颐和园。昆明湖挨着一个小湖,他们都说,那也叫西湖,旁边则是西堤。西湖太小,大家要再往前走,去昆明湖和万寿山,但男朋友说:“我们不走了,我们就在这里。”
于是我们就留在了这里,留在假的西湖和假的西堤。他们分了我们一小包火花棒,点燃后呲呲十几秒就会结束,但那十几秒中,我们坐在湖边,屏住呼吸,像眼前是一场空前盛大的焰火。一支结束了,男朋友又点亮了一支,他把拿着烟花的手绕到我的背后,我们热烈接吻、互相抚摸。仙女棒早就熄灭了,但那股火药燃尽的味道封住了我四周的空气,我感到昏眩,男朋友停了下来,但仍然抱着我,像一个虚幻的吻,在焦糊的空气里延续。
他把头放在我的肩上,在漫长的沉默后,忽然说:
“因此沉静吸收了所有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炉通红。”
我感到更深的眩晕,并在往后的日子里为这种眩晕羞耻,容易上当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都说,但他们是谁?我和男朋友大概在半年后分手,因为我在那半年里进入了三十岁。我觉得,事实上是大家都觉得,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应该和一个月薪三千五并且守仓库的男人在一起。我那时在报社做广告,提成多的月份能过两万,住在月租四千五的东三环一居室里。但一到周末,我转四次地铁和公交,去到昌平,和男朋友睡在仓库宿舍一米二的铁架子床上,我在那张床上享受了此生最销魂的性爱。事后他在电磁炉上给我煮荠菜馄饨,我裸体坐在床上吃馄饨,他则裸体坐在床上看书,我们整个周末都裸着身体。宿舍极小,却有一扇极大的窗,窗外零星种着山桃和杏,正是初夏,男朋友跳出窗去,摘最后一点熟透的黄杏。
提出分手时男朋友显得茫然,我列举了一些理由,当然没有提到三千五或者仓库的问题,男朋友也许明白,也许并不,他看起来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明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想了想,说:“那我送本我自己翻的诗集给你。”
我吃了一惊,以为他还出过书,但他在行李箱里找来找去,找出一叠A4打印的纸,左边三个书钉,第一页用硕大黑字体:布罗茨基诗选,徐云飞译。
我為三十三岁的徐云飞感到心酸,但那种心酸迅速变为更强的决心。我换了一个更好的公司,向那些生活做出告别,守仓库的男朋友,一米二而且床垫塌陷的铁架床,冰封的颐和园,绽放又熄灭的火花棒,绵长的吻,布罗茨基,谁是布罗茨基?
我拿着小谢递给我的仙女棒,想到男朋友和布罗茨基。仙女棒一盒大概只有十支,他们分了四支给我,我把它们同时点燃,原来如今的仙女棒只有那么一点点火花,我确信当年在颐和园点燃的不是这样的,那时的火花短而绚烂,我们靠它撑住了整个冷得要命的夜晚。
小谢点燃了魔术弹,我和小刘则一起等待第一朵烟火在半空绽放。小谢在两声巨响的间隙突然大声问我:“姐,你是不打算结婚了吗?”
我大声回答:“结的,明年就结,不,是今年,今年就结,2020年。”
小谢又说:“那就好,不结婚也不行的。”
我点点头:“是啊,不结婚也不行的。”
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起码十二响的魔术弹已经放完了,这不像烟花,倒像预示危险的信号弹,但我好好一个人站在这里,月薪三万,年终奖五万,前方到底有什么危险?
小谢和小刘都接到了新单,一单烤串,一单扁豆焖面。走之前小刘没头没尾地说:“我不想结婚。”
小谢戴上头盔:“你是男人,但男人最好还是结婚。”
小刘说:“我是女人也不结婚,我觉得一个人好。”
小谢说:“你还小。”
小刘说:“你只比我大一岁。”
小谢说:“明年你就不这么想了,过了十七就不一样了。”
我开车回家,一路想着小谢的话。过了三十就不一样了,三十岁我和翻译布罗茨基、自己打印成册的男朋友分手。过了四十就不一样了,四十岁我打算结婚。四十岁还能够结婚已经很幸运,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这么对自己说,过去这半年,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三十五岁时我买下这套二手房,通州的两居室,房子挨着运河,八十八平方三百五十万,因为是顶楼,还送了一个二十平方的露台。房子非常舒适,我花了大量心思和钱在上面,我甚至在露台上种了一圈九重葛,盛夏时分,粉紫花朵爬满围栏,我下班后就坐在九重葛前看美剧。那时候我也想过,这种生活不可交换。
周丰然第一次来我家是八月底,我们七月初确定关系,我拖到八月底才把他带回家,就是想等到九重葛开到最盛的时候,好像它们能对我有什么助益。但周丰然对晚霞般绚烂的九重葛没有表达什么看法,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站在露台上说:“这房子挺好的,就是有点远。”
我说:“还可以,我上班开车不堵车半个小时。”
他有点不屑:“京通快速早晚不可能不堵。”
我沉默下来,看着我的九重葛。周丰然又说:“以后还是住我那边,这套房子可以租出去,能租多少钱?”
我想了很久,才说:“一般能租四千吧,但我的房子……”
周丰然点点头:“你这个房子装修得好一点,但地段就是这么个地段,最多能租四千五。”
201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回到自己最多能租四千五的房子。过了十一月,露台已经不适合出去了,我却还是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风确实很大,但并没有比河边更冷。我已经开始想念河边。我不敢想念更远的东西,比如颐和园,我只敢把想念追溯到半个小时前,那条窄窄的河边。
周丰然发来微信,问我“打针没有”。我于是重新进屋,找到了排卵针。打针那几秒钟变得很长,又好像产生了回旋,我在漩涡中看见十年之前的今晚,男朋友的声音有似神启,神说:
“因此沉静吸收了所有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炉通红。”
我终于知道,这就是布罗茨基。
三
到了元宵,雨终是停了,虽是天色阴沉,无月无星,令之和恩溥仍带着宣灵,去夏洞寺看了最后一场天灯。林家今年井上生意兴隆,恩溥兴致极好,夏洞寺门前灯杆上的三十六盏大红灯笼均为他所捐,今日在千手观音殿内,因抽了一支上上签,他一时高兴,又捐了一个月的灯油。
夏洞寺为二人幼年时常来游玩之地,寺中正殿为如来殿,往年他们拜完如来,便去三宝殿、千佛塔、真武殿、玉皇殿、药师殿统统玩一圈,最后才到千手观音殿。令之最信观音菩萨,恩溥留洋前二人一起来上香,令之一时留了心,细细数了三遍,这才知千手观音原来只有四十二只手,当中双手合十,两旁各有二十只,手心描眼,并持各色法器。
令之今日上了香,忽道:“恩溥哥哥,你如今可还信观音?”
恩溥奇道:“为何不信?你在菩萨面前,可别说这些亵渎的话。”
令之磕了三个头,抬头望着观音,道:“我也不知,我只是想,观音菩萨一心普度众生,然而众生芸芸,她只得化身千手千眼,但众生何止万万,哪怕千手千眼,又如何度得过来?”
恩溥听了这话,只觉得云里雾里,以为她不过一时感伤,也不搭话,便拉着令之去求签。令之随手一掷,便是上上签,签文写着“欲改重成望,前途喜又宁,贵人来指点,暗月再分明”。解签的和尚认得这是林家太太,笑着道:“夫人,这签文写得再清楚不过,今年你必定心想事成,前程报喜。”
恩溥听了喜不自禁,当下便又许了一个月的灯油。恩溥极是疼爱宣灵,平日井上无论何等忙繁,他总会中间抽空回来一个时辰,和宣灵一同午眠。但这一年中,他和令之行房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又总惦记着月事,令之前两月为了瞒他,特意寻了鸡血洒在床上,恩溥难掩失望,却仍柔声道:“没有关系,母亲说那日梦到观音菩萨,菩萨让我们再等一等。”
这日归家路上,恩溥背着宣灵,喜气洋洋,道:“那签文说得清清楚楚,应是就在今年。你不妨把小肚兜小鞋都先做起来,后面真有了,前头三个月若是害喜,怕是也只能整日躺着……奶妈也找人去乡下四处问好,需找个身强体壮又信得过的,我看上回宣灵那个奶妈就好,要不你让她抓紧再怀上,多给她几个钱便是……”
令之用手理了理宣灵额头散发,轻声道:“但我今年想去北京呢。”
恩溥愣了愣,道:“去哪里?”
“北京,我想去北京。”
恩溥仍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道:“去哪里?”
“北京,我想去北京读书。”
“读书?你不是读过书了?”
“我还没有读完呢。”
他们此时已进了林家大院,下人们接过宣灵,又给他们端上元宵,一人六个,整整齐齐窝在酒酿里,元宵一半甜一半咸,甜为花生混芝麻,咸为芽菜肉臊。待下人都退了,恩溥不言不语,闷声闷气把汤圆一气吃完,这才一甩手扔了白瓷汤勺,道:“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令之却仍在喝酒酿:“我不是说了,我想去北京读书。”
“读什么书?”
“女子师范学校,如今应是叫女高师了吧。”
令之什么都说得清楚分明,但恩溥似是仍不敢信:“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和我离婚?”
“离婚”二字说出口,二人都是心中一惊。民国之后,报上断断续续有各地离婚逸事,但这个词在这川南小城中,仍是闻所未闻。令之和恩溥那时都想,他们既是自由恋爱,又符了父母之命,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圆满的婚姻。前几年北京有个叫程月贞的女子,满清时是石头胡同里讨生计的妓女,赎身后嫁了一个出宫的太监,谁知婚后不久,便被丈夫毒打,程月贞愤而离家出走,后来又请人写了诉状,道自己想要离婚,那太监则说离婚可以,但要对方归还当年的赎身银。
审判厅推事三日后准了程月贞所诉,对太监的诉求则斥道:“人并不是所有物,何有赎身银之谈?”
这出事情在报上掀起轩然大波,离婚案过去数月了,还有记者报道程月贞无处求生,便又回了石头胡同,重操营生做妓女。恩溥那时曾叹:“这不就是又跳了火坑。其实那太监被这么吓了一回,日后怕是也不敢再打老婆。”
令之却道:“若是我,我也怎么都要离,哪怕两边都是火坑,我也宁可去跳自己选的那个。”
恩溥佯装打她的头,又佯装生气:“怎么?你以为这么说了,往后我就不敢打你是不是?”
令之伸手去挡,恩溥便抓了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那时他们尚未成婚,久别多年后从未想过“离婚”这个词能和自己有何关系。
今日他们都想到程月贞,恩溥颤聲道:“怎么?我是哪里对不住你?我是打了你还是骂了你?这个家现今对你来说就是个火坑?你就这么想跳出去?”
令之苦苦忍了这几月,此时再也绷不下去,她落下泪来,道:“我不是要离婚,我只是……我只是想去读书。”
恩溥道:“读书?你已嫁人生子,还读书做什么?你读书就不能在家读?家中书房万册藏书,还不够你这辈子读?你若是想请个先生,我便给你请个先生,别说北京的,美利坚的先生我也给你请回来,你却一定要去北京读?令之妹妹,这些年我究竟待你如何,你心中应是清清楚楚,但到了今日,宣灵长到这般大了,林家上下都盼着我们再生个儿子承继家业,你竟然会有如此奇思谬想,说什么想去北京读书?!”
令之已是泪如雨下,连看也不敢看着恩溥,只低头对住面前汤圆,喃喃道:“……但我真的要去读书,恩溥哥哥,我也不知道这念头从哪里来,但它像一株草,发了芽,就拼命往上长,再也去不掉……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恩溥哥哥,我要去读书,我必须要去读书,你既是待我这般好,那我就求求你,放我走吧,你就放我走吧,我不是要离婚,我只是想去读书,读完书我还回来,但你放我去读书,恩溥哥哥,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求求你……”
到了最后,令之竟是连声音也变了,似是另一个人忍无可忍,要从体内喷涌而出,再化为人形。恩溥听得惊了,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半晌后才又清醒下来,他缓缓坐下又站起,道:“……明年。菩萨今年会给我们送子,你生完了,明年我亲自送你去北京。但你也莫说回来了,林家并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说罢,他转身便去了书房。
令之哭了不知多久,眼泪像一条长河,流到她本没有想过的远方,但也终有流尽的一刻。她起身开窗,窗外阴云已散,一轮圆满无缺的月亮就挂在上头,窗下有西洋式样的橱柜。令之打开柜子,拿出一个上锁木箱,又从贴身小衣中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箱中有一包草药,这是她月事未来的第二个月,有一日孤身走到乡下地方,找村中医婆所开。
那医婆不知令之来头,来这种地方的女子,大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来头。医婆包了药粉,叮嘱她道,药中有马钱子、生南星、生川乌、生草乌、水银、巴豆、蜈蚣、水蛭、三棱、莪术、益母草……药效极猛,让令之掂量着用。但最后医婆却又给她包了一丁点儿砒霜,道:“若是真下不来,还有这个。”
令之打开那包药粉,腥味扑鼻,隐约还能见到没有全被磨成粉的蜈蚣细脚,那一点点砒霜则用黄纸包在一旁。令之抚了抚小腹,里头似有小小蜈蚣,上下蠕动,蜈蚣一日日长大了,又一日日让令之不得安宁,令之知道,这一生,自己是再不得安宁了。
但令之仍是拿起砒霜,想,若是真下不来,还有这个。
3
打排卵针是我自己的意思。周丰然倒是说:“我不在乎这个,在乎这个我找你做什么?”他五年前离了婚,女儿跟着前妻,住在他们之前的房子里。周丰然在北京有三套房子,一套分给前妻,一套出租,一套自住,他是一个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四十岁男性,在离婚五年之后,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地找到我。
周丰然那句话没有错,但仍然让我感觉刺痛。我们每一次见面,都像在头顶天空中一字拉开了硕大横幅:“我找你做什么?”我把周丰然介绍给父母,父母在几乎难以掩饰的狂喜中偷偷问我:“他找你做什么?”我把他拉进朋友群,朋友们热烈地给他发红包,但我疑心他们私下里另开一群,热烈讨论:“他找她做什么?”在第一次鼓足勇气的性生活之后,周丰然不准我起床洗澡,濡湿的皮肤贴住皮肤,空气中升起不确定的液体的腥气,我终于抓住了那个时刻,问他:“你说,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周丰然一手搂住我,另一只手则在刷手机,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以前就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周丰然高中和我同级,那时候我确实知道他喜欢我,但那时候喜欢我的人是很多的,我确实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为他为什么喜欢我而疑惑。周丰然个子不高,黑黑胖胖,满脸痘印,我认识他是因为学校派我们一起去参加省里的化学竞赛,住的宾馆条件不好,早饭需要去抢馒头,周丰然就每天五点半起床,替大家抢馒头。我们吃完早饭,各自回到房间,周丰然偷偷敲门,又递给我一个馒头,“红糖的”,他说,“我抢到一个红糖馒头”。那个时候我自然知道,这个胖胖的男孩子喜欢我,但我只是理所应当地吃完那个甜到过了头的红糖馒头。
周丰然说,他早就认识我。他还说,一到冬天,我就会在每周三午饭后洗头,然后一整个中午站在教室走廊里吹风。我记得那些中午,四川的冬天阴而湿冷,我的头发又长又厚,有时候到了放学时间,天几乎黑尽了,我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我披头散发走在路上,又整个冬天都穿红色羽绒服,男同学们会在身后怪叫,女鬼,女鬼。周丰然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我不记得了,这种男同学实在太多。
但周丰然什么都记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有那么多头发,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我大学看舒淇的三级片,舒淇的头发也没有那么多。”周丰然放下手机,半闭着眼睛,好像不是在谈论我,而是在描述一场幻梦。梦醒后他睁开眼睛,摸了摸我的头发,略带遗憾:“现在怎么少了很多。”
三十五岁以后我就开始掉头发。我们这个行业,不掉头发的人是会失业的,很多人掉了头发也失业,我比较幸运,掉了头发,但一直在工作。工作,涨薪,分红,买包。我对包没什么兴趣,但我买了许多。我现在为影视公司做宣发,最忙的时候一天对接三百个群,我一把把掉头发,又一把把吃维生素,甲方半夜两点仍然没有放弃骂我,我忍气吞声到两点半,终于哭了起来,老子不干了,我挂了甲方電话。
那一次我并没有不干,早上七点,我给甲方道了歉,又继续对接三百个群,但这句话一旦出现,就没日没夜悬在头顶,扰得我不得安宁。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周丰然突然从高中校友群里加了我的微信,少女时代我自然也梦想过王子、白马、骑士、南瓜车,和所有与之类似、可以拯救我生活的东西,但我如何能想到,在四十岁之前的最后一年,出现的是黑黑胖胖的周丰然。在重新见面的第二个约会,他突然说,令之,我以前喜欢你,现在还是喜欢你,你愿不愿意?他虽然提出了问题,但声音里并没有疑问,他是笃定的,他知道自己是我能抓住的、最甜的那个红糖馒头,而我面前残留的馒头已经快要渐次消失。
周丰然其实没那么黑了,也不怎么胖,痘印早已消散,皮肤光滑,穿着得体,开一辆白色宝马730,新时代的白马王子就是这种样子。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但让我不工作的钱是有的,问题是我如何能不工作?一个年近四十、事业体面的女人如何能以体面的方式退出事业?这个问题照样没日没夜悬在头顶,扰得我不得安宁,直到我找到其实早就昭然若揭的答案:我可以成为、也只能成为一个母亲。
周丰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我只是爱孩子。我的确爱孩子,但如今这种爱被我亲手污染,让我羞于谈论孩子,我只是谈论技术问题:打针,打什么针;吃药,吃哪种药。如果人工受孕失败了,我们是不是要花更多钱去找代孕。如果国内代孕风险太高,那我们是不是要去加州,那样就是二十万美元起。
周丰然说:“都听你的,那个钱我们也花得起。”这样的丈夫,我听见每个人在心里问,她为什么有这种好运气?一觉醒来,我也再次问自己,我为什么有这种好运气?
2020年的第一个清晨,我清楚听见卵泡在体内生长的声音,就是这一个了,我想,就是这一个会拯救我的命运,我应当为此快乐,但快乐好像早在我做出决定时就全部耗尽了,余留的只有我自己清楚的动机。现在我躺在床上,感受卵泡、生育、未来,和所有与之类似的东西,以及下意识滑动手机。我在公众号推送里看见通州新闻,“北京市烟花爆竹禁限放政策已连续实施两年,虽然相关规定已家喻户晓,但是对于烟花爆竹禁限令仍然有个别人存在侥幸心理,顶风燃放。新年伊始,就有两名男子因为在潮白河旁违规燃放烟花爆竹被通州警方拘留,这二人也是2020年通州区首批因违规燃放烟花爆竹被拘留的违法人员。”
我反反复复看那条新闻。我反反复复想起床。想去河边边看一看,闻一闻昨晚的风、雾气和火花残留的气息。但我一直没有起来。一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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