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那是个意外啊。女声说着，那真是一个意外。我意外有了她。她出生后，我想把她送掉，结果我发现她的哭声很美妙。我就舍不得了。没想到，后来她成为了一个歌手。

　　这位听众的故事很曲折。祝福你们。现在为大家切换一首新裤子乐队的歌曲——

　　等等，我还没讲完。女声又响起。她想去参加选秀，我阻拦她。她还是去了，被一家公司看中。她出了几张专辑。结果摄影棚着火，她没能逃出来。

　　对您的故事，我们都感到非常抱歉……

　　你不必抱歉。现在我肚子里还有一个。是个女孩。我决定义无反顾地将她生下来。

　　您真是个勇敢的妈妈。

　　倪沛关闭了电台。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他想。倪沛是个不怎么喜欢悲伤的人。可人人都有悲伤。倪沛会弹吉他，听摇滚。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倪沛就开始了自得其乐的生活。他觉得怎样都好。睡觉也好，吃饭也好。有一次他高兴，一天吃了六顿饭。FM6218电台一直陪着他。这里面的人生，倪沛不必一一去经历了。

　　10月18号吗？倪沛放下手中的水果刀，喃喃自语。他问过那些人了，都没空。但这次的咪豆音乐节，他恰好有两张票。不知道同事有没有人有空？水果刀划过他的手背，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倪沛吮了吮，将橙子一切两半。汁水滴着。他想起了楼上打麻将的老蒋。每到深夜，他都会邀上几个哥们来几局。哗啦，哗啦。像海水涨潮似的。倪沛觉得他可能会对摇滚感兴趣。

　　新兔子乐队？老蒋将红中上面的肥皂沫抹干净，又使劲地搓了搓，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我本人对兔子只有吃的兴趣。

　　新裤子，裤子。倪沛重复了一遍。

　　老蒋耸耸肩，用手蹭了蹭裤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风。

　　倪沛在他家坐了会，听他讲了四条与八筒之间的爱恨情仇。老蒋说，四条是个愣头青，八筒是个胖姑娘。倪沛觉得他说的有理，把音乐节的票对折成两半，塞进了裤子口袋。最庸俗的往往是高尚的，最高尚的往往很苍白。老蒋又和他说了些股票赛马的事。倪沛说，看来你不需要什么音乐了。老蒋愣了，叹了一声。倪沛觉得他那声长叹特别艺术。

　　那场音乐会，倪沛去了，还带着一位女性。之所以说是女性，倪沛不知道她多大，干什么的，结婚与否。甚至，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女性说她叫露娜。倪沛很想问，这是不是她的英文名，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是在微信上认识的。倪沛找不到人选，于是用微信搜索“附近的人”，加了几个人，就露娜对这场音乐会感兴趣。

　　倪沛在见到露娜之前，猜度了很久。她应该是对面那栋楼的，13楼或者7楼。如果不是，她可能在楼下超市西南角的那个小区。他没猜错的话，他们是见过的——她买了两瓶酸奶，他买了一袋泡面。露娜拿着酸奶和他擦肩而过，他闻到了橘子香水味。店员头也没抬，问她是否需要加热。露娜摇了摇头。店员依然低着头玩手机。露娜把二维码塞到他的面前。

　　叮的一声，倪沛眼前的是一位白色衣服、绿色玳瑁边框眼镜的姑娘。她怀里的一只猫跳下了地。

　　让你还个人情，这只猫送你了。

　　我完全可以把另外一张卖掉。

　　但是你没有。姑娘的目光穿透了绿色的眼镜。

　　倪沛被姑娘的目光折服了。这个自称为露娜的姑娘，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她的那只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跳下了窗户，再也没有出现过。

　　露娜在倪沛家的沙发上坐了很久，面前是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倪沛什么也没问她。这件事本身就比较奇怪。一个奇怪的孤单的人，邀请另外一个奇怪的孤单的人，去赴一场孤单者的狂欢。倪沛甚至有点怜悯这个女孩，她应该去逛街，去唱歌，去做女孩子们应该做的事。他转而又想，他才是那个更加可怜的人。

　　你父母呢？这句话突然打破了空气。倪沛四处看了看，还以为是那只蹿走的猫在说话。

　　他们在老家。倪沛将橘子汁倒入杯中，加了点冰块、养乐多，切了片柠檬。你呢？一个人在南京？

　　你知道回形针吗？露娜又问了一句。

　　当然，每个办公室里都有。

　　我曾经有个弟弟。

　　哦。倪沛应了一声，将橘子汽水端到她的面前。

　　我弟弟是个发明家。

　　那真的挺不错的。很优秀。

　　你准备好了吗？毯子，望远镜。

　　当然。倪沛说。我这儿还有充气沙发，到时候你占着位置，我去充气。

　　那杯橘子汽水没喝完。倪沛启动了他的黑色大众。露娜撇过脸看车窗外，若有所思。

　　我给你讲个故事。露娜转过头，对倪沛说。

　　没等倪沛回答，露娜就自顾自地讲起来。小时候，她家住在筒子楼里。筒子楼里有十三户人家，一楼三户人家曾因为公摊面积吵架。二楼人家晒腊肠，腊肠被三楼家的猫叼走了，引发了一场大战。她家住在四楼，邻居是个单身汉。谁也不知道那个单身汉为什么住在那里，什么时候住在了那里。单身汉的阳台上晾着一根巨大的回形针，不锈钢制成的。露娜每次从楼下经过，都会被这根回形针晃了眼。后来，他的阳台上多了一件女性的内衣。再后来，又多了一些尿布。筒子楼里的人议论纷纷，但谁也没有见过女主人，也没听到过他的房间里有婴儿的啼哭。后来过了些年，一楼的两户人家走了，卖给了第三家。二楼人家做腊肠的妇女得了胃癌去世了。三楼的猫早就跑了。露娜一家准备搬走，临走前，要和单身汉结清公共费用，露娜敲开了他的门。

　　怎么了？倪沛好奇地问。

　　单身汉的家里很干净。露娜说。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是一名作家，这些年，他一直在虚构自己的人生。

　　然后呢？

　　他将他的回形针送给了我。

　　露娜转过头，从倪沛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像纸页边被指腹糊开的笔迹。

　　一直到红玉山，他们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倪沛不知道如何开口。如果在红玉山遇到了熟人，他该怎么介绍露娜呢？这是露娜，我们是在微信上认识的，不不不，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算了，算是吧，畢竟认识半天了，不，我不是个随便的人，好吧，你怎么想就是怎样吧，她只是陪我来看一场演唱会的，要是你们误会了，我就……什么？恭喜我脱单了？真的，事情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到哪儿才能找到你/你把我丢在街上就离去/原因竟是我不再爱你/你的爱你知道我需要/可转眼我的一切没有了/你的眼睛实在太美丽/我无法忘记忘记在每个夜里……”

　　无数年轻人站了起来，跳着唱着。男孩脱下外衣，摇着转着。女孩伸出双臂，展现着自己的腋毛。前面不远处，一个男孩抛起一大把大白兔奶糖，撒向天空。他身边的女孩抓住了两颗。他们俩会很幸福的。倪沛的脸颊有些潮热，他的心里涌动着无数金光镀层的云朵。

　　露娜拆开了鸡蛋糕包装，送到倪沛面前。

　　我还不饿。

　　你确定不想留点力气听听我后来的故事吗？

　　倪沛吃掉了蛋糕，从背包里掏出了卫龙辣条，和露娜分了吃了。

　　我弟弟也喜欢吃辣条。露娜说。新裤子乐队正在唱最后一首歌。露娜顿了顿，等待新裤子乐队住嘴。等了一会后，新裤子乐队的主唱抱住贝斯手，一把托住了他的身体。人群沸腾了。吻一个！吻一个！哄闹声中，新裤子乐队意犹未尽地离场。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弟弟也喜欢吃辣条。不过他稍微大了点后，开始注意饮食养生了。一天油不能多于25克，蔬菜牛肉要搭配着吃。他说这样可以活得久一点。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胃口好不好，每天睡得香不香。不过，这并不在我关注的范围内。我想讲一讲那枚神奇的回形针。

　　回形针？这个听起来很重要啊。为什么要在摇滚乐里讲故事呢？

　　因为重要的人、重要的话、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你都要表达出来，要唱出来的。只有你的声音，才能穿破你的黑暗。

　　倪沛将薯片碎屑倒入了嘴巴中。

　　我弟弟拿到了那枚回形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似乎每个单身汉的阳台上都该晾着一枚巨大的回形针。我弟弟带着那枚回形针长大。我想，可能我弟弟和单身汉之间有某种契合，首尾呼应的那种。我弟弟是个好男孩，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突然，全场安静了下来。舞台灯光都黑了。只剩下场景灯照耀着。倪沛抬起头，白色的灯光落在了他的脸上。某种神煞。原来是某种神煞。倪沛和那道磅礴的白色灯光对视着。他看见的不仅仅是无垠的白色，还有很多只见过一面的亲人，和从未谋面的朋友们。

　　刷地，舞台瞬间闪亮。这次登场的是盘尼西林乐队。主唱染着白色的头发，朝着人群举起话筒。人群蔓延出长长短短的手。一声躁吼，人群的海达到了高潮。

　　吵闹的乐声中，倪沛听见了有人在表白。

　　“我爱你！”男孩大声叫嚷着。倪沛不知道女孩有没有听见。

　　我们就这么匆匆地来到，又匆匆地失去。倪沛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骨，骨头有点坚硬。这个世界有多少个时刻呢。他不愿意用“瞬间”这个词语，它晶莹又锋锐。他用了时刻，平滑，柔软，又坚韧。他将被人伤害，又被人宠爱;他将被人背叛，又被重新推往人群高处;他将跳舞，又黯然退场。他曾被这个世界像个宝贝似地珍爱过，却又不可抑制地老去。他该歌颂，他该秉持缄默。倪沛垂下了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相遇，他和露娜会不会有全新的人生？

　　你弟弟后来怎么了？倪沛嗫嚅道。身边的青年站了起来，远处水雾朦胧。天空渐渐暗了，透着隐隐的肉色。倪沛喜欢傍晚的天空，就像女子穿着黑色的丝袜，消失在巷子口。

　　这和回形针有关。我弟弟觸摸到了回形针的含义。那段时间，他经常将回形针晾在阳台上。阳光照耀在上面。

　　回形针的含义是什么呢？

　　露娜没有再说话，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向盘尼西林乐队致敬。

　　你你你真的不要唱歌吗？

　　我的嗓子毁了。露娜喃喃。倪沛并没有听清楚。

　　下面，为大家带来一首《雨天你为谁等候》。盘尼西林乐队主唱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指着人群最哄闹之处。“没有宿醉/没有流连/没有依依不舍的问候/你却问我将要去何方/我想是梦开始的地方/那里有点滴的小雨/我知道是有人为我等候……”

　　正唱到“点滴的小雨”时，深灰色的天空开始滴落雨点。刚开始，人们手遮着额头，继续他们的舞蹈。随后，雨点越落越大，地面洇湿了一片。人们举起了伞、手包、食品包装纸。倪沛卷起毯子，可毯子已经和草叶、烂泥黏合在了一起。倪沛皱起眉头时，露娜蹲在草坪上，紧紧地抱住自己。

　　你怎么了？

　　火。浇灭那场大火。露娜瑟瑟发抖。

　　倪沛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下来。

　　雨刮器在车窗上来回。路途已经堵得看不见前方。霓虹。车鸣。倦意。倪沛很想趴在方向盘上，盹一会。后面的车鸣笛。倪沛松开手刹。如果面前是一座悬崖，倪沛也不会阻止自己。有些东西不可避免，有些东西无可挽回。明白了这些，倪沛有点倦怠。

　　回形针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倪沛问露娜。

　　我们一直以为命运是线性的，然而并不是这样。克莱因瓶永远也装不满，莫比乌斯环怎么也绕不出来。一切皆是因为我们的渺小。我们出生于三维世界，生长于三维空间，我们看得到的，不过是四维世界的投影，更高维空间的碎屑。可惜世间的人们并没有领悟到这些，他们以为，悲剧只会以悲剧结束，喜剧常盛常衰。

　　这是你弟弟领悟到的？

　　我刚才说了，我弟弟是个发明家。

　　你确实和我讲过。

　　他最伟大的发明是发现了回形针的奥妙。一切东西的形状都是可以改变的，包括命运。

　　然后呢？

　　他一直在责怪他们。他将回形针掰直了，从这头到那头，他回到了命运开始的地方。他杀掉了我们的父母。一切都消失了，包括我的弟弟。

　　从车头反视镜看过去，露娜正在缩小，她的边缘正一寸寸地凋落，剩下的只有透明。窗外扫过一只猫的身影。倪沛张大嘴巴，只念了一声：喵。

　　依然在堵车。倪沛打开了电台。

　　那真是一个意外。我们没打算要她。可是她的嗓子太美妙了。我舍不得她。后来我们又有了孩子，结婚了。我从没想过我的人生是这样的。我被困住了。主持人，你能明白吗？

　　电台主持人沉默了片刻。我们都是在猝不及防时来到命运的转折点，没人能料到这一点。

　　她出意外时，其实是有机会活下来的。录音组将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说需要大量的青霉素。然而，问题就在于青霉素。我对不起她。我真的对不起她。

　　对您的故事，我们都感到非常抱歉……

　　你不必抱歉。现在我肚子里还有一个。是个女孩。我知道，还是她。她还想来到这个世界，继续歌唱。

　　您真是个勇敢的妈妈。

　　倪沛关闭了电台。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他想。人人都有悲伤。倪沛会弹吉他，听摇滚。自从离开父母后，他一天吃六顿饭，一睡一整天，都没有人管他。他想把自己隔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一种真空的状态。当我们受伤的肌体处于真空状态时，我们就再也不需要青霉素了。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起了长笛。

　　“妈妈/为什么天空那么蓝/妈妈/为什么夜晚没有歌声/妈妈/为什么我要穿裙子/妈妈/为什么数学功课那么难/妈妈/为什么他会喜欢我/妈妈/为什么我要考大学/妈妈/为什么工作那么忙/妈妈/为什么孩子哭个不停/妈妈/为什么我们都会衰老/妈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上帝啊/为什么天空那么蓝……”

　　倪沛听着电台里的歌曲，却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你还是去听新兔子了？老蒋眯着眼，捻熄一支烟。

　　倪沛摸着老蒋裤子里的东风：真不打算去找她了？

　　老蒋摸出四条与八筒：糊了。

　　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呢。倪沛将四条和八筒稳稳地放在桌上。

　　她还会有新的人生。老蒋推倒了所有的麻将牌。只要命运许可，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往日的选择。我们可以选择不相逢。

　　倪沛和老蒋说了会股票赛马的事。老蒋似乎有些沉闷。倪沛离开了他家，他一直在抽烟。

　　倪沛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她有一副绿色的眼镜。

　　他戴上那副绿色的眼镜，阳台上的那枚巨大的回形针，像猫一样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