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是超市购物的最佳时段,这一周所有打折商品刚刚被码上货架,半价标志明黄扎眼,看一眼就不自觉地伸手过去。辛荻停下购物车,在自动收银台逐个扫码,左右手交替,凑齐三十块便结账一次。她早已心算明白,这些东西统共一百二十几,分四次结,能拿四张小票,满三十块的小票附赠一张每升汽油便宜四十分的优惠券,加上兜里的一张,一会去加油便能省下两块钱。辛荻不算缺钱,这份送餐工作让她比普通家境的留学生宽绰许多,这点小算计却是种唾手可得的乐趣。
她把东西载回家,胳膊上加了遍防晒霜,换上隐形眼镜,重又出门,朝艾萨克披萨店开去。她戴框架眼镜看上去年岁更轻,加之骨架细窄,几次被认成中学生。偶尔发了戴眼镜的自拍,平常只点赞的男同学还会多说一句好萌。辛荻不愿意好萌,也就不愿意戴眼镜。
四十度的气温下,日光如一道漫长的闪光灯,捕捉到所有路人眯眼皱眉的窘态,整个街道被合成为一张失败的集体照。辛荻皱着眉拐进野马街,便看到店门口停着的警车。
及开近了,发现她的老板艾萨克正用冰袋捂着右臂,跟满脸通红的老蒂姆·里奇一起,站在两个警员中间。联排别墅里出来一个老太太,撑着助步器探头探脑,住在岔路口那个一天到晚修屋顶的瘦老头也趿着鞋来了,腰上挂着稀稀拉拉的五金工具,叮当作响,金光刺目,活像一棵被僵尸咬过的圣诞树。左撇子法比奥·曼尼奇像是得了消息刚刚赶来,也不管车前轮已经担上路缘,随意停下就大步走来。辛荻盯着雷达倒好车,才注意到他还在车前挥舞着双手,正指挥她打轮呢。
艾萨克正跟警员重复案情,说是重复,是因为那番话显然说过了,却并不被采信。两个警员都放了汗,年轻的那个只是叉起腰,让偶一为之的风从腋下钻过,年长宽脸的汗珠则尤其淋漓,淡金色满腮胡间密密闪光。
艾萨克:我说过了,只是两个孩子。没有财产损失。
宽脸警员:这和报案人说得可不一样。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单独聊聊。
艾萨克:没什么好单独聊的,我保证这里已经没事了。已经有一炉披萨毁了,我中午还要干活,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如果每个人都报警,你们得多招一倍的警察才行。
两个警员凑到一处,低声商量了些什么。
艾萨克:不信你问他。
两个警员看着被艾萨克任命的人证蒂姆·里奇,老蒂姆也在艾萨克的眼里看着自己。
艾薩克把冰袋扔到老蒂姆手里:他刚才就在店里吃饭。
老蒂姆颇见局促,冰袋到了他的手里,水滴得也格外快些。他很少被这么多殷切的目光注视,张着嘴呃呃几声,透过窗户指着他的披萨:没错,那就是我吃的,蘑菇披萨,还剩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对我来说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警员的沉默迫使老蒂姆回过头。
辛荻侧眼看去,身边的法比奥直勾勾地盯着老蒂姆,似乎希望他说出什么,又知他决不会说,嘴唇半张,只恨不得被质问的人是自己。
老蒂姆:……然后来了两个年轻人,在店里点了两份外带半月披萨,你们真该闻闻它们刚出炉的香味。
老蒂姆咽了口口水:他们不但不想付钱,还想讨点便宜,那时候前台只有高,所以艾萨克急着从后厨跑出来,好像打翻了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出来后他们争吵起来,后来的事你们都听了几遍了,两个坏小子把披萨扔在墙上,还想打碎店里的玻璃展柜,见艾萨克要回后厨拿家伙儿,立刻就跑了。若是我……若是艾萨克年轻二十岁,报警的一定是那俩孩子。
高在老蒂姆讲述期间不断点头,带着惊魂未定的真挚。高优真是店里的服务员,是拿打工度假签证在这工作的韩国女孩,英文水平只够应对面对面接待客人,电话订餐便时有疏漏,及至这样突发的场景,已紧张得什么都不剩了。辛荻有心安慰,可她站在事件中心,倒是不好上前。
宽脸警员让艾萨克在记录仪上签了名,又把签字笔递给老蒂姆。老蒂姆胖胖的手指捏着半支烟长短的笔没动。
宽脸警员:老兄,再看看你说的话,要是哪里跟事实不符,我劝你可别签字。
老蒂姆忙捏着笔写下名字。
艾萨克· 埃斯波西托的披萨店开了快三十年,七八年前搬来野马街,接手时在厨房狠下了番功夫,店面却草草装修,如今已没有一处新了。辛荻擦拭着墙上地上的酱汁,艾萨克一声不吭进了后厨。零星有客进来,高忙堆起笑容。
老蒂姆像黄油进了锅一样瘫化在卡座里,法比奥踢开他的脚坐在对面。
法比奥:你不该做假证。
老蒂姆:艾萨克不会让他的小宝贝儿进监狱的,说实话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法比奥:你是怕艾萨克不让你进门吧。
老蒂姆:只要别让我放弃这的披萨,我愿意承认莫里森是史上最好的总理。
法比奥:问题的关键不是你,是艾萨克,他得做点什么了,那个小畜生没希望了,他却还有些日子好活。
老蒂姆:这得他自己做决定。俗话说,“不询问的就别给他任何忠告”。
辛荻把法比奥点的套餐放在桌上,又给老蒂姆重新上了一份蘑菇披萨,说是补偿他没吃完的那个。
老蒂姆高兴地举手直喊上帝。
辛荻问候了高几句,高挽住辛荻,低声道出她早就猜到的实情。克里斯又是一大早就来店里打劫了,还要砸开墙上的展示柜,艾萨克是为了制止他才受伤的。
平日话不多的高竟一时停不下来,辛荻胳膊被人挽住,整个背都僵直起来,透过厨房的玻璃窗,能看到艾萨克格外地忙碌着,似乎要靠自身高速运转摆脱掉什么。外卖订单一一出货,辛荻得了机会拆开高白白软软的小手,装好餐盒出门,一头钻进她炼丹炉一样的丰田车里。
近两年华商花了大价钱推广外卖软件,市区餐饮早已被不舍昼夜的疯狂骑手占据,栗子镇的居民还是习惯给餐馆打电话送餐,甚至到店打包,好像这是保证口味的一个步骤似的。介绍她接手这工作的学姐分享过不少亘古不变的经验,谁家吃到橄榄会破口大骂,谁家的狗远远闻到香味就激动地跃上篱笆,谁家总把钱放在门口的地垫上,从不露面开门。工作很累,学姐告诫辛荻别给她丢人,话里话外是对这家店的骄傲:你看那些意大利老头就知道了,艾萨克在哪他们就在哪,老艾家是咱们这最正宗的披萨。辛荻也吃得出艾萨克的手艺不一般,可那些打着游戏往嘴里填塞食物的年轻人吃不出,星罗棋布的连锁快餐像一颗颗楔子,让艾萨克本已稀疏的客群分崩离析。
况且艾萨克连最基本的和气都算不上,天黑得早要骂,天黑得晚也要骂,店里飞进海鷗要骂,垃圾车来晚了要骂,在后厨训斥那两个永远记不清步骤的希腊双胞胎男孩已是常态,高甚至还被吓哭过。久而久之,连他努力招徕客人的样子都显得不怀好意,仿佛你前脚接受了他的当日推荐,后脚他就会突然暴怒,把整个铁盘扣在你头上。
回程的高速公路风景鲜有变化,漫无边际的树林和牧场偶尔会让她忘了身在何处。路边竖立着三层楼高的广告牌,提醒司机不要疲劳驾驶,“猫有九条命,你只有一条”,“十五分钟小睡,能换回你的余生”。一定会有人识劝地把车开进那片树荫休息吧,辛荻却不在其列,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想到要跟妈妈坦白她擅自换了专业的事,什么困意都没了。在文总的设想中,女儿会仰仗她慧眼选中的专业顺利取得工签,与她朋友们介绍的青年才俊携手留居共享繁华,成为文总人生赢家的又一佐证。
辛荻回到店里,果然赶上艾萨克又在门口咆哮:如果你只是爱吃肉,就去吃肉,我的披萨可不是垃圾桶,不能你想要什么都往上扔!
三位四五十岁的女士,互相搀扶又互相拥挤着落荒而逃。
艾萨克犹不满足:如果不知道什么披萨好吃,我劝你还是去好事多买一个,用你倒霉的烤箱加热,省下的钱足够你们三个胖子再吃几个甜甜圈!
女士们已过了丁字路口走进另一条路,其中一个嚎叫了一声,似乎想冲回来理论,被另外两人架住胳膊往前送了两步。
其实辛荻本该拿回一个拒绝收货的披萨,那人掀开盒子看了看,说饼底已经湿了,又从她手里要回了钱。辛荻决定掏钱补上,不告诉艾萨克。她宁愿多花十几块钱,少听一点牢骚。不用想也知道,他必定说他早就告诫过,住得太远就不要点薄底多汁的披萨和奶油煎饼卷这种东西,但凡没有生褥疮的人都该挪动自己的屁股,到店里坐下好好享受,美食的规矩是人等食物,不是食物等人。只能怪她和高多事,见艾萨克为钱头疼,瞒着他把这样的单接下,一顿风驰电掣也就送去了。
店里暗得像是没在营业,只有展示柜里的射灯亮着。艾萨克平复喘息,把加文和格雷让进门,打开了顶灯。这兄弟俩从小就一起看电视吃饭,尽管每周都有家族大聚会,他们还是要单独约着吃披萨,看各种体育比赛,据说这习惯保持了几十年。他们常不管不顾地争论起来,据说最严重的那次,艾萨克给他们的老母亲打了电话才得以平定。
艾萨克核对完送餐账目,反身回厨房给辛荻拿了员工餐。辛荻在厨房门口望望,知他料计生意不好,下午那湿布下只盖着一盆面,底气足的时候他会足足备出三盆。好在加文这哥俩胃口极好,不像老蒂姆,点得少吃得慢,还总是抱着他的酒瓶,一会讨一颗鸡蛋,一会蹭点柠檬汁,或者干脆让他们在后厨帮忙做一杯简易蛋酒。他说从阿根廷转道而来的意大利人一辈子离不开皮斯科酸酒,这话她可不知道真假,毕竟他还声称中国人最喜欢的音乐是巴萨诺瓦呢,尽管他只去过北京一次,耗时五天,大部分活动区域在后海和三里屯。
文总说过今晚要聊聊天,运用艾萨克的逻辑,辛荻要想不挨骂,只能她等妈,不能妈等她。一等二等,打来的却是妈妈的司机程叔,说文总跟老于还在饭局,已经喝了不少,预计还要喝不少,让她别等了。
程叔本是妈妈单位的司机,妈妈单干了,程叔便是妈妈的司机。辛荻记得程叔常来接她上下学,总被别的小朋友们认作她爸爸,辛荻也一直以为他乃下任爸爸,至少也是提名爸爸,直到妈妈和竞争对手老于忽然成了合作伙伴兼男女朋友。许是这段前史作祟,文总事事处处同老于较着劲,老于的女儿在加拿大留下之后,她就要求辛荻也留在澳洲。
辛荻把那盒退回来的披萨放进微波炉转了转,完全浸透汤汁的口感让她想起姥姥做的肉馅焖饼。舅舅爱吃炸丸子,姥姥就隔三差五做,多的肉末就给她焖饼,有什么菜放什么,西红柿刚好就是她最爱吃的。一直玩游戏的室友闻见香味出来觅食,她便把那盒员工餐送给她,回来却发现错过了文总的电话。
再拨回去,难免先是一段抱怨,文总说她刚好卡在零点不算爽约,亢奋的语气像是完全忘了辛荻这儿已是夜里三点。一个月以后她就要来参加辛荻的毕业典礼,现在已经开始安排辛荻为她——确切地说是为她的朋友置办澳洲特色的礼物,因为“我女儿在墨尔本,很方便”。辛荻不厌其烦地重提她不在墨尔本,住的地方开到墨尔本市区要一个多小时。
那边传来文总的打火机声:不好这么讲,大城市呀,我们上海人,上下班都要多少辰光哦。
熟悉的卷烟气味好像近在眼前了。
辛荻:不是你是上海人,是我爸爸是上海人。
对面的人像被触动了什么加速开关,刚才的悠悠之态全然不见了,“我户口在上海,公司在上海,房子车子在上海,上海话讲得比你灵光,我哪能不是上海人?我放下全公司的事体,飞十几个钟头去看你,你给自己妈妈跑一趟倒是老大不情愿?我送他们礼物为了什么,还不是让他们念你的好,还不是为了给你铺路子呀?你整天在那个破地方打工,能认识什么人?都是躺在家看电视的废物呀!阿是拎勿清?你自己讲,那天我微信你不回,打你电话,接起来的是谁?”
“我老板。这个电话只有订餐的人打,朋友老师都不会打这个。” 辛荻说完自知失言。
“你给我的是工作电话?”文总不依不饶,“你不要错了心,那个老鳏夫六十几岁总有的吧,有些洋人专门骗你们这些想要身份的小姑娘。”
辛荻只觉得头鸣胃酸,直像有人掀开她的天灵盖又啐了一口。
“介绍几个有绿卡的小伙子,妈妈还是办得到的。听了生人的话,搭钱搭人,那就是傻了……”“做这生意的还少了,洋人谈好不碰你,今朝说怕人多嘴举报,明朝说移民官问得仔细,三搞两搞做戏就做成全套了,你找啥宁哭去……”“又不是在编派你,前车之鉴呀,教你小心呀!哎哟,反正我这颗心操碎脱,你也不买账的……”
辛荻把听筒消了音,插上充电线,扣在床头柜,埋头睡去,文总自有她的本事,没人回应也能滔滔不绝,她不用做那个扣电话的人。
今晚艾萨克披萨店没开门,而是去了夏季夜市。镇上有音乐节在附近举办,想必人流量不差。这种小活动艾萨克过去从不参加,事前艾萨克焦头烂额地排班,还是高细心统计好所有人的时间,在他发疯前安排妥当。
“提醒我还要带上什么?”
“你的微笑。”高甜甜一笑,两手分别捏着拇指和食指冲他比心。辛荻和希腊双胞胎没憋住笑出来,目送艾萨克黑着脸走开。
现在辛荻可没心情玩笑了,她一夜没能睡好,白天又有课,赶到摊位就套上工装,一句话都不想说。希腊双胞胎只来了安迪,他们哥俩不但外观雷同,声音相似,连性格动作都如出一辙,兄弟俩站在一处,像是一个人和他玻璃门上的影子。略高些白些的是哥哥安迪,弟弟赛奥的下巴宽实得多,这是辛荻辨别二人的秘诀。店里不忙的时候,他们就一模一样地坐下来,闹着让脸盲的高优真猜谁是谁。可爱的高如同宠物视频里的小狗,永远猜不中好吃的在主人的哪只手里,越是屡屡猜错,三人越是喜笑颜开,也不知是谁把谁哄了去。
艾萨克人不老,背影却老,此刻他在帐篷外撑着腰静立,明明还不满六十岁,看体态说是位老者也不为过。只有忙碌起来,那股寂寞才能倏然退去。人流由疏而密,人声渐次嘈杂,艾萨克始终没有机会忙碌。年轻人争相购买的,是佯装悬在半空的拉面,点缀着冰激凌和水果的金色松饼,还有被素食主义者追捧的甜豆花。诚然他们买这些绝不是为了吃,是为了照片下多几个赞。
艾萨克回身把锅碗瓢盆一顿敲打,指着外面举着手机相机的游客:这些人只长眼睛就够了,不需要人的舌头!
辛荻也憋着火:这个夜市的情况资料里都介绍过了,你没做调研就参加,难道是客人的错吗?如果你生气能让别人掏钱,你尽管去向游客发火好了。
艾萨克愣了一会:小姐,不如我把披萨烤出些香味来,你去拿给他们尝尝。
辛荻本想惹得艾萨克崩溃,趁机大家闹上一闹才痛快,对方吃了气竟立刻指使她干活,反叫她意外,也清醒下来。辛荻脸黑着,艾萨克也黑着脸,安迪在后面哼了两句歌,又在这等气氛下戛然而止。她渐渐回想刚才没来由的火,大概是因为文总昨夜那些无端猜测。让艾萨克因为不知情的污蔑受了抢白,辛荻不由得暗自尴尬。
辛荻捧着试吃装招徕客人,小小的帐篷门口人群涌动,原本属于他们的地盘沦为供人穿越别家长队的通道,她被挤得晕头转向,手中的盘子突然被人整个抄走。
老蒂姆扛着他的外孙,端着她的试吃盘,正假装狼吞虎咽往嘴里猛塞,逗得外孙大笑。加文和格雷两人带了七八个孙辈,小的摇摇晃晃,大的已经是中学生的样子。
艾萨克惊喜不已:你们这些老头不是应该在家打瞌睡吗?
老蒂姆颠一颠脖颈上的小男孩:别瞧不起人,我们平均下来年轻着呢。
艾萨克和老伙计们一一拥抱。
法比奥看着艾萨克的脸,面无表情:你应该睡一觉了。
艾萨克耸耸肩:剩下的面团比我的枕头还大。
艾萨克挑了些适合孩子们口味的披萨切成小块,帐篷口也热闹起来。趁这会,辛荻拿出平板电脑,用荧光色写了中文字牌:“大洋洲最佳披萨获奖者,意式手工打卤馕”。熟悉的老梗果然逗笑了中国学生,三三两两停下,让字牌和它后面严肃的白人大爷同框,不少人拍完照探头探脑地选一块,托去安慰在网红店饥肠辘辘排队的同伴。
法比奥对字牌上的中文十分好奇,问辛荻写了什么。
辛荻:物美价廉,欢迎品尝。
艾萨克面无表情:不可能。
辛荻只好承认写的是大洋洲最佳披萨云云,那奖状是她在展示柜看到的,柜子里占地最大的格子放的是一顶摩托车头盔,头盔上方便是这张奖状,跟其他照片一样,那奖状也有些年头了。
“收起来吧,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现在写,就等于撒谎,我的食物不需要撒谎……” 艾萨克把平板电脑塞给辛荻,远眺拿他的披萨充饥,以等候网红美食的顾客们,“也不是什么军备粮。”
辛荻是这群老客最喜欢的服务员,高手脚比她麻利,人也更体贴,但是他们爱跟辛荻聊天。辛荻冷淡又快速的回应像是长在老家伙们的笑点上。也许比起好的服务,他们更怀念被年轻女孩撅回去的感觉。
老蒂姆打抱不平:辛荻是好意,你应该知道。
艾萨克没再说话,回帐篷里沉默地忙碌着,门口的老老小小着意热闹,到音乐节开始,人群渐次散去时,备料终于所剩无几。孩子们熬不住,加文和格雷已带着他们回家了。老蒂姆指指趴在他肩头睡着的外孙,挥手告辞而去。
法比奥留下帮忙收拾,艾萨克几次抬头看他,不好意思张口。
法比奥头也不抬:我不是免费劳工。最后那张披萨,我得带走。
托儿不可能天天有。艾萨克有心放弃夜市,但已经签了五日合同,只好兵分两路。接下来他每天带一个人摆摊,其余人轮流守店,起码不能丢了外卖的生意。临时被叫来的高只好把她买的药妆和保健品收拾好,拜托辛荻送完货帮她寄出。她知道中国人做代购在行,开始做这行时跟辛荻打听过很多窍门,而今已经是位熟手了。
艾萨克嫌恶地看着一地杂货:你就这么缺钱吗?
高满脸涨红。
辛荻:没有你缺钱。
艾萨克霍然站起,目标却是几个把易拉罐踢得叮咣乱响的街头少年。高担忧地拉住辛荻的衣角,生怕两人争吵,见艾萨克又忙着去别处生气,才朝辛荻大松了一口气。
平日熟视无睹的地方因冷清显得格外陌生。高低头在手机上忙着,不知是在买东西还是卖东西。辛荻俯在晶亮的展示柜前,仔细辨认那头盔上潦草的签名,只拼出瓦伦蒂诺一个词。最佳披萨证书旁边的照片,就是一位摩托车手亲热地搂着艾萨克,说不定正是头盔的主人。另一张照片里的艾萨克更年轻几岁,看上去是他们全家在之前店铺门口的留念。最下面的相框跟前两张隔得老远,里面放的不像照片,更像是杂志上剪下来的组图,主人公是一個浅色衣裤的男子,第一格是他在烈日下躬身推着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冰块,后面几图冰块越来越小,最后一格只剩地上的小摊水渍。辛荻正盯着这张格格不入的图片出神,电话铃声一响,她和高都吓了一跳,又同时笑起来,歪在沙发上偷闲的赛奥伸了个懒腰,重新回到后厨。
夏日的黄昏过了八点半才缓步而来,落日反复吞吐着金光,拖延着不肯一口气下山。赤霞浓烈的颜色在半粉半紫的天空缓缓稀释,等候深沉的墨蓝徐徐降下。辛荻的最后一单收货地址是公园门口,那里偶尔有人野餐,所以也并不奇怪。
辛荻下车,在后备厢埋身寻找披萨盒上的联系人电话,忽然被人拦腰抱住,攥着嘴拖向暗处。远处,后备厢门砰的一声,克里斯红着眼朝这边走来。
克里斯:嘿!她不会跑的。
毛手一松开,辛荻一下跌坐在地。
克里斯蹲下:别怕,我只是来取我的钱。
辛荻脑中空空:什么钱?
克里斯:当然是披萨店的錢,难道我还要你的钱吗?快点,他要给我钱去康复理疗营,你不知道吗?
辛荻摇摇头:那我问问……
辛荻伸手要抓手机,被克里斯抓住手腕往后一拧,手机掉在地上。
克里斯:依我看完全没有必要。
克里斯的脸猛地凑近,浑浊的眼睛散布着红丝。辛荻身子一缩,慌忙点头,伸手想把斜挎的包带越过头顶取下。克里斯按住她的手,直接拉开拉链,掏空了所有钱。
克里斯晃悠着起身,牙齿打着战:够不够?
毛手抓过钱,显然并不满意,丢给克里斯一个透明袋子,点上一支烟:跟她说清楚,店是你的,这钱当然就是你的,你真该自己接手那家店,就不用搞得这么麻烦。
那人踏过草地走了。克里斯唔唔有声,像是随口答应,良久,像是发出一声原谅了全世界的叹息。太阳彻底落尽,风像是怕黑一样,一秒钟就凉了下来。
克里斯躺在草坪上,针管扔在她的手机旁边。
辛荻捡起手机起身。
克里斯闭着眼睛:老头子生意不好啊。
克里斯听出她停住脚步,微笑着把手伸给她让她拽他起来,被她拉着行了两步才睁开眼。
辛荻和克里斯并坐在车里,克里斯抖着细腿喝了大半瓶矿泉水,她看见支架上的手机屏幕一亮,是高下班还没见她回去,发来问候信息,眼泪这才簌簌掉下来,想将他赶下车,又想起那条瘦胳膊抓她时惊人的力道。
克里斯忽然嘘了一声,眼神放光:纵火犯来了。
一只硕大黑鸢衔着尚未熄灭的烟头,落在不远处的树丛,用喙衔来草叶覆盖。
辛荻含泪顺着那目光看去。
克里斯:这里的鸟跟澳洲人一样善于烧烤,它们用火种引燃树林,等那些跑得慢的动物被烧死,就足够黑鸢们饱餐了。
辛荻:着完火,林子不就没了吗?
克里斯望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蠢货:但是鸟会飞啊。
细细一缕烟从林子中荡出来,辛荻回过神,想夺过克里斯手中的水。克里斯骂了一声,快快下车又拿了两瓶水,跑过去把火灭了,随后他好像把她忘了,自顾自朝公园外走去。辛荻缓缓开着车跟在后面,不敢从他身旁驶过。
克里斯扭头:别跟着我了,快点回去,准备好听我爸怎么骂人吧。对了,你有橱窗的钥匙吗?
辛荻:什么橱窗?
车开到路口,正是绿灯亮起,克里斯挥手赶她快走。辛荻开出去良久,才发现大大超速了。
店已打烊。艾萨克正在盘着账目等她,见辛荻手中拎着披萨盒进门:又是哪个混蛋定了餐不要吗?
辛荻见了人,身子更抑制不住地抖着,盒子掉在地上。艾萨克撞开桌子,抢在她跪倒前把她扶进椅子。及打开大灯,才见她脸庞灰青,新泪冲开旧痕,滚滚而下,牙齿咯咯作响。
艾萨克看到披萨盒子留的电话号码,愣在当地,转身进厨房,拎了一柄刀朝外冲去。
辛荻强挣着起身:艾萨克。你快回来!快回来!
艾萨克听到她磕磕绊绊追来,回身想要扶她,又持着刀,一时进退两难。
辛荻拽回艾萨克已是筋疲力尽,只好用脚把椅子勾来,重重跌下,一手仍死死拉着他。
艾萨克只得坐下:他伤到你了吗?
辛荻摇头:只拿了钱。今天所有外卖的收入,和带去的找零。
艾萨克稍显放心,盯着桌上的刀:孩子,你要是出了事,我该跟谁忏悔?
辛荻的手还抓着他的胳膊颤抖,艾萨克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搭上这声突如其来的“孩子”,辛荻刚收住的泪又成串地掉下来。
艾萨克:你要记住,也告诉高,那个号码接都不要接。
辛荻点点头,由着艾萨克把她身前敞口的挎包封上拉链。辛荻在文总那惭愧惯了,不惯于看人惭愧。想到以后要跟这个面对她就惭愧的人共处,心里已经绞扭起来。
担忧的事并没发生。时隔两天辛荻再到店里,艾萨克像往常一样正在咒骂一切,好像几天没有正式营业,这家店已被他们这些人糟蹋殆尽似的。艾萨克抖开新洗好的围裙,干掉的纸屑和纸疙瘩从围裙口袋里毛毛絮絮地掉落。定睛一看,前几天就喊找不到的那个进货本可算有了下落。
众人装作不见,各自四散工作。艾萨克也暂时息声,只管把展柜边边角角抹个干净。
老蒂姆他们四人约了在艾萨克这看赛马转播,早早摆出要坐几个小时的样子。加文和格雷捏着彩票面对电视,他俩投注最多,明显比别人紧张。辛荻先为老蒂姆端上他的玛瑞纳拉,浓烈的香气比辛荻更先走到座位前,老蒂姆翘首以待,喉头已微微滚动。
“蒜放了双倍,没有让艾萨克看到。”辛荻压低嗓音逗他,像是瞒着老板给了他天大的好处。
“我的好辛荻,你真是太好了!”老蒂姆感激不尽,“你应该嫁给世界上最好的小伙,最好是住在栗子镇的意大利小伙,最好还是一个厨子!以后我就去你们的饭店吃饭,再也不用见艾萨克了。”
法比奥:住嘴,你这是骚扰。
老蒂姆不以为意:我有两个女儿,我知道开玩笑的度在哪里。
门一响,一个穿帽衫的苍白女孩晃进来,后面跟的是克里斯。辛荻猛一见他,打了个激灵。
克里斯缩着肩进了门,进来便一下子舒展开,给女孩指点道:大洋洲最好的披萨。
女孩咕哝:就是这?我以为这是座危房。
艾萨克看到克里斯,从厨房出来,把僵住的辛荻拉到身后,他恼怒的神情在看到女孩后一扫而光,忙招呼他们落座。四个老头那桌从刚才的大呼小叫急转为寂静。
克里斯印着夜光纹章的手在桌上急促地敲着,腿在桌下以另一个节拍抖动着,丝毫没有与艾萨克相认的意愿。
克里斯:随便点,这是我的店。就当庆祝我们第一次约会。
女孩:我从来没说过这是约会。
艾萨克站在一旁热情洋溢:那就尝尝我们的招牌吧?
女孩不置可否。
克里斯:两种都要。做得大一些,我们很饿了。
艾萨克得令而去,略显亢奋地忙碌,看到躲在厨房的辛荻才停下手,面露歉意:你不用出去了,外面没有别的客人。
辛荻在那神色里读出一些取舍,点头识趣地靠墙而立。看着他把饼底做得比通常大了许多,东走西顾,一番抖多了奶酪,一番险些碰倒番茄汁。终于把饼送进心爱的樱桃木火炉,目光温柔,像看着他熟睡的婴儿。
克里斯和女孩扛不住饿,自己取了些甜点,整颗塞进嘴里。等披萨上来,早没了胃口。艾萨克似是一名等待考卷成绩的小学生,侍立桌旁。
“如果这能得最佳披萨奖,必胜客就应该得诺贝尔……诺贝尔美食奖。”女孩只吃了半块,就丢回到托盘里,手指在牛仔裤上正反蹭了两下。
两饼远低于惯常水平的特大薄底披萨占满桌子。艾萨克本就局促不安,听了女孩的话已是结巴:我再去做一份,这披萨不是我通常做的尺寸,火候上……
“重做一遍有什么区别,你做了三十年,改进过任何一点吗?”克里斯沉声打断。那桌老头都朝这看过来。
艾萨克憋红了脸:对不起。
女孩往后一仰,“没关系,我吃过更难吃的。”她不再看艾萨克,用力打了一个哈欠,红肿变形的牙龈暴露出来,“你们可以换个厨子了。或者,我可以换个有真正的食物的地方。”
两人起身往外走去,艾萨克这才注意到,女孩的个头比克里斯还高。艾萨克小步跟在克里斯身后问: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孩子?
克里斯:不如尝试从不给我丢人开始。
克里斯追上女孩,艾萨克顿了顿,反身跑去收银机里取了钱。店里的人目送他追出去,把钱塞进克里斯手里。艾萨克再回来时,电视已经被关掉了,辛荻也从后厨出来,所有人都盯着他。
“为什么不看了?”艾萨克假装不解,伸手去取遥控器。
格雷摁住他:我们兄弟自认为爱赌,也没有像你这样把命押上过。
“谁没有年轻过呢,我那时候也整日胡闹过,三十岁一到,自然开始好好生活……”
加文:你那时候的女朋友可不是海洛因。
艾萨克无力地讪笑。
法比奥: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早年跟我断绝了关系,一个没有,你知道他们的区别是什么吗——没断绝关系的那个,给我的圣诞卡片是手写的。
艾萨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我以为这件事我们谈过了。
法比奥:是的,我的态度从来也没变过,要么把他关进戒毒所,要么忘了那个吸血鬼!我不想再把我的钱给他!
艾萨克恼了:那不是你的钱,你的钱买了披萨,那是我的钱!
法比奥抓住艾萨克的领子:那你就自己花掉它!
老蒂姆用双手掰开法比奥:你们坐下来好好谈。
法比奥挣开老蒂姆:你又来了!我不像你,我不吃这破披萨也死不了。
艾萨克也猛地一甩:没什么可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勾结好了。
三人掰扯着,拧作一团,撞在展示柜上,里面的照片咚的一声,随着玻璃振动掉了下来,艾萨克的脸色更加难看。
老蒂姆两头受气,干脆撒开了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我的好兄弟艾萨克?在我们的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我都想过,天哪,我要是艾萨克该有多骄傲。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想想?
老蒂姆胖胖的脸上,坠下胖胖的眼泪。加文摇头叹息。格雷拍着老蒂姆的背,等着艾萨克回应。
“我不需要你们来指导我的生活,如果吃完了,请你们离开吧。”艾萨克打定主意,谁也不瞧。
“过去我恨他,现在恨你。”法比奥彻底平静下来,拿出饭钱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余人默默,也把钱放在桌上,随之离开。吊扇转动,没压好的钞票一张张飞起来,又落在地上,飘到别的桌子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高远远站着,不敢近前。
艾萨克清清嗓子:今天排你的班了嗎?
“艾萨克,我是来辞职的……” 高硬着头皮,声细如蚊,“我男朋友在果园的工作结束了。剩下的半年,我们想去黄金海岸,等这段行程结束,我们就回去结婚了。我应该提前说的,如果你因此要扣除我的工资,我完全理解……”
“你的确应该提前说。”艾萨克撑着桌子起身,走向收银台,看到没关的抽屉,才想起店里已经没有一分钱。
辛荻翻出自己的钱包递给他,里面有艾萨克今天刚发给她的工钱。艾萨克迟疑了下,接过来,数出高应得的钱,想了想又给辛荻放回去两张,附身在地上捡了刚才吹落的钱凑足。
高迟疑地看看二人,接了,谢了,又去跟辛荻拥抱了一下,悄悄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脚步无声地走了。
“轮不到你用那种眼神看我。别以为你比我过得好,只不过我的烦心事你看到了,你的都藏在心里谁都不敢说,不是吗?” 艾萨克越发滔滔不绝,“你也想走了吗?不如一起走吧。像你这样的留学生,每年都有很多。这份工作换了谁都一样,要是狗会开车用导航,狗都干得了。”
辛荻在心头掂量前半段话,一时不觉刺痛,反觉得十分有理:“不要着急,都会走的。”
“欠你611元。”艾萨克把钱包还给她。
文总再次打来电话,是取消行程的。下个月有一个高峰论坛她必须参加,辛荻在这的时间还久,不怕以后没有机会来。“和美医院的林阿姨你阿记得?她家儿子也在墨尔本,听说单反玩得蛮灵的,刚好去给你拍毕业照片。我把微信推给你……”
辛荻正好进家门,客厅里堆了室友一万本崭新的雅思考试书籍,和她打包要捐掉的旧衣服,想来她是要走了,已开始收拾东西。辛荻一味听着手机,跨过路障,打算回到自己房间再答话。
“……他跟你同个专业,你们刚好有话聊。我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彼此处不来,你也少说些怪话,往后我和林阿姨还要来往的。”
“我们不会同个专业。”辛荻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愣住,却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早就换专业了”。
“还是移民专业吗?”
“是。”
“那就好。林阿姨这个儿子哦……”
“学前教育专业。”
电话那端这才收声,沉默良久,“你主意蛮大的!眼看要过年回来,你让我怎么带你去见人?幼儿园用得着跑去留学吗,我送你去读个中专,早省多少心!”
辛荻后悔太快挑白,又想这疾风骤雨早晚要来,择日不如撞日,缩头不如伸头。
“我熬心熬命供你,哪点让你比别人少半分了?养你到这么大,是为了你去伺候别人家的小孩吗?你阿听过‘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在幼儿园你能接触什么人,我看顶好就是当后妈了!你跟我长大,怎么倒像你爸爸一样没出息了。”
你现在不也是后妈吗?辛荻简直想笑,女儿有出息就是她含辛茹苦,不合心意就是遗传自不争气的爸爸,文总里外落个好人,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文总历数艰辛,抱怨早知如此应该生下她和老于的那个孩子,至少身边还有人体贴。
“罪过都归到别人头上,委屈都是你一个人受的,这么想你的日子可好过多了吧?” 辛荻终于不耐烦,无论如何这件事怪不到她头上,“你这个人,好事没少做,可非要摆出一副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样子,好事也变坏事。”
文总在那头悲鸣一声,仿佛是哭的前奏,却后继无声。文总意外地没再争辩,匆匆收线,倒叫辛荻觉得这小小胜利容易得让人不安。
文总终究不是能受委屈的人,没多会姥姥就出面作证,承认是她当年拦着妈妈和老于要那个孩子,这把年纪再养个小人,将来辛荻找了婆家,这便是娘家不正派的话引子,搞不好还要说是老大私生的。照此一说,文总放弃二胎果真是为了她的缘故了。辛荻听完更加懊恼,她被文总挟制了二十多年,头一回顶回去,还用错了地方,如今算是骑虎难下了。
收到艾萨克的求助信息辛荻相当意外,那样一场难堪之后,她以为艾萨克会很久不会露出好模樣,肯屈尊求她帮忙,必然是出了大事。
艾萨克说的地方辛荻从没来过,这里明明与豪宅区一墙之隔,却荒败混乱如同鬼城。他坐在路边,裤腿沾了草叶,挽起裤脚的一边露出一道割伤,伤口像是出过不少血,这会已经凝固,“是我自己摔的。这次没撒谎”。
“我没有那么想知道……”辛荻艰难地扶起他的摩托车,推到旁边车站锁上,准备拉他起来,“我连你为什么在这都不感兴趣。”
艾萨克:我来买了点毒品。
辛荻:什么?
艾萨克说没想到毒贩这么好找,只是那人没料到这样的老头子会问他买草,周旋了好一会,才确信既不是条子,也不是黑吃黑,看得出很想做这笔生意。
“他见我买太多,一个劲说‘老家伙,你别死在我的地盘上。我告诉他其中一半是我请他抽的,只需要他坐下来陪陪我。”艾萨克笑笑:“这样的好事去哪里找,可惜他吓坏了,做出答应的样子,却一溜烟跑了。剩我一个人在这大抽特抽,我记得跟克里斯聊了很久,可又知道他并不在这里。那一定是幻觉,他怎么会跟我聊那么久呢。有几个孩子闻到烟味,过来找我讨要,我才把剩的都扔进河里了。”
辛荻叹了口气,架着他起来:你是第一次试吗?
艾萨克扶住脑袋:不,还有一次,那是克里斯从戒毒所回来的第二天。他复吸了,我抢过他的白面儿,当着他的面吸进我的鼻子。我想知道他的感受,还想知道父亲陪他一起戒瘾事情会不会简单些。你不用摇头,我当然知道不会。我那次吐得厉害,法比奥还把我揍了一顿,那次我可没还手。
“你放心,我今天不会吐了。”艾萨克钻进车里,“都吐光了。”
辛荻给他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心想如果是她染上毒瘾,文总会为她做什么呢,会不会像离开她犯了错的父亲一样,立刻切断所有羁绊?两人不再说话,艾萨克盯着前方,雨层云在天上铺满灰白的鱼鳞,朝四面八方散去。道路旁一簇簇班克木竖起红红黄黄的柱状花束,像一群无声举着的话筒。车是朝艾萨克家开的,行到一多半他改了主意,让她开去店里。
店外挂着闭店牌子,也不知是出门前才挂上,还是这两天都没营业。
“钥匙在烤炉侧面的砖缝里。” 艾萨克给自己胡乱做了些吃的,一边吃一边走出来,“我说的是展示柜的钥匙,我保证里面有你看到会笑的东西,就当答谢你接我回来。”
艾萨克指点她打开那幅全家福的相框,底下露出另外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坐在酒吧里的青年男女。两人搂抱在一起,女的长发浓妆,棱角分明;男的歪戴软帽,露出黑色短发,盯着那眉眼看,辛荻心里竟突了一下,再仔细分辨,发现这人与克里斯的肖似。
“这是我。”艾萨克指的是那个“女的”。
辛荻失笑,这才明白那是克里斯的母亲。
“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就有了克里斯。”艾萨克边吃边说,“实不相瞒,我看你趴在玻璃柜前已经好几次了,不如让我亲自给你讲讲。”
艾萨克在遇到克里斯的妈妈之前有过一次婚姻。他们结婚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岁,那任妻子怀过三个孩子,第一个只怀了两个月就流产了,第二个孩子在出世前没了心跳,第三个孩子生下来就有年轻护士吓得惊叫起来——那个男孩的小肚子几乎是透明的,像有人在一腔内脏上蒙了一层保鲜膜,小小的脏器缓缓跳动起伏,清晰可见,叫人不敢看又挪不开眼睛。孩子最终还是没熬到出院。妻子日夜哭泣,坚称他们的结合受到了诅咒,或许那只是她逃脱厄运的托词,但离婚几乎是他们淡忘伤痛最好的方式。那之后艾萨克过回了婚前的生活,据他所说,比克里斯现在好不了多少。
几年以后他在摩托车车友会的派对上遇到了爱丽诺,她喜欢穿男装,因为额角有块胎记,她习惯压低一边的帽檐,朋友们都叫她歪帽子爱丽诺。两人在派对上相谈甚欢,干脆逃出去玩了一夜。爱丽诺是那群人中最美的女孩,艾萨克不敢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敢再联系她。半个月以后,爱丽诺骑着摩托来找他,告知他那夜的亲热让她身怀有孕,车都没下又飞驰而去,把目瞪口呆的艾萨克留在当场。
因为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他们很快成立了家庭。艾萨克和许久未见的父亲握手言和,还跟他合开了披萨店。开业那天,父亲找来专业摄影师,在店门口拍了全家福。他单单揽着这个曾经最不成话的儿子,骄傲地站在其他人身后。
靠着父亲的好配方和爱丽诺的好性格,他们的生意相当不错。爱丽诺跟所有客人都成了朋友,包括艾萨克最好的兄弟们。他们常常笑话艾萨克的新口头禅:“我现在该怎么做呢,爱丽诺?”
辛荻跟着笑了,想到她父母留下的轶事,没有一件能这样娓娓道来。文总没有给过哪个男人回头的机会,唯一能反复原谅的人就是弟弟。文总可以在任何时候飞奔向母亲给的指示,积极而无悔地处理弟弟的烂摊子,辛荻总觉得文总为娘家焦头烂额之际,有某种难言的殷勤和喜悦。
“爱丽诺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我干活开始心不在焉,日子忽然太好了,我又高兴又害怕。我开始酗酒,夜不归宿,跟父亲吵架。她孕期的最后,我干脆不再露面。”
雨声骤然而起,如同谁在半空中兜满一袋子雨水松手抛下。艾萨克起身切了一盘冷霜雪糕,码在碟子里端过来。辛荻去厨房找到艾萨克的杯子,泡了一杯生姜苹果热茶,给自己泡了甘菊茶,两只小小的茶包在各自的杯子里荡出一深一浅两汪颜色。艾萨克重新坐下,“你一定觉得我是不负责任的人渣吧。”
“但是你还是回去了,不是吗?”
艾萨克的确回去了,那成了他记忆中最幸运的事,他赶上了小克里斯的出生。克里斯有着跟其他孩子一样响亮的哭声,有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漂亮的鼻子,跟妈妈一样漂亮。他成了全家的小幸运星。从此披萨店的生意越做越好,承办的包餐活动越来越大,他们搬去了风情街最繁华的地段,还雇了十几个服务员。
“从断奶那时候起,克里斯最喜欢的食物就是披萨。”艾萨克在刚才的相框里取出另一张被压住隐藏的照片——满脸酱汁的小男孩正为一块掉在地上的披萨嚎啕大哭,“他是我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小天使,善良友爱,活泼好奇,每天他扑上来亲吻我们的时候,我都比昨天更爱他一些。”
辛荻放下那张照片,想起她认识的克里斯,一阵揪心。没有人为了讲一帆风顺的故事煞费苦心,辛荻等着急转直下。艾萨克却自顾自吃起雪糕,他指着盘子,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好像第一次吃到自己做的甜点似的,半盘下肚故事才得以继续,“你听过菲利普岛吗?”
辛荻的目光看向橱窗里的头盔,点点头,尽管在这个位置看不到字,她也记得上面的寄语:要么现在,要么永远不。那个与艾萨克合影的摩托车手,身上穿的就是菲利普岛摩托车赛的衣服。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清清凉凉的风灌进来。艾萨克推给她的雪糕她没动,已经在盘里融下一圈印子。
新世纪的第一年,菲利普岛重新成为世摩大赛赛道,那一年瓦伦蒂诺·哥伦布第一次参加比赛,没有一个人看好他,可他就是拿下了冠军。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说,是因为刚才那款披萨太好吃了,才让他冲劲十足。为车手提供披萨的正是艾萨克,他和他的“冠军套餐”名声大噪,此后连续八年,组委会都来请他为大赛供餐,哥伦布也在这条赛道上一连拿了八年冠军,成为二十一世纪初最伟大的車手。艾萨克志得意满,顺势拿下了大洋洲最佳披萨的荣誉,整日门庭若市。
这时候克里斯长大了,雇员多了,爱丽诺重新回到学校,修完了她搁置多年的法学专业,还去了市区一家律所。开始她每天回家都跟艾萨克说受到的委屈和鼓励,说着说着,委屈的那部分没有了,爱丽诺也就不再需要倾诉了。艾萨克不得不适应,爱丽诺已经不会随时回答他的“我该怎么办啊”了,他们说得上话的日子变得很少。因为一个重要的案子,她搬去律所附近的公寓暂住,就再也没回来。像当初莫名其妙地结合一样,他们都没有正式谈判一次,就彻底分开了。他们谁都以为克里斯那样的好孩子不需要额外操心,克里斯学会了撒谎,跟爸爸说在妈妈那,跟妈妈说在爸爸那,整日在外游荡。正当艾萨克和爱丽诺重新规划了管教责任时,克里斯出了车祸。艾萨克在医院发现儿子的血型是B,而他是A型,爱丽诺是O型。
艾萨克失魂落魄地从医院里逃出去,他没有质问爱丽诺,也没有一句交代,从此对他们娘俩避而不见。他深爱十五年的、聪明美丽的克里斯,原来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回忆起与前妻的三个无辜的孩子,仿佛真的相信了诅咒。克里斯出院之后几次拄着康复拐杖来找艾萨克,极力保证再也不逃学,以期父亲能像以前一样待他,艾萨克不为所动。他只想等着爱丽诺的律师函,到时候就可以把事实狠狠甩在她的脸上羞辱她。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寄来,她就这样接受了独自抚养克里斯的生活。他们从没有正式结婚,所以也不需要离婚,十几年的生活像梦一样无迹可循。直到有一天,爱丽诺找了亲子鉴定机构来为艾萨克和克里斯化验,自始至终等着看自己笑话的艾萨克得知结果后惊呆了,他是罕见的AB亚型血,是其中那条表达极弱的B发生了突变,留给了克里斯。他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克里斯的心却已经对他彻底关闭了。
爱丽诺此时已是癌症晚期,她就是因为时日无多才不得不把孩子托付给艾萨克。那时克里斯已经开始吸毒,她一遍遍让艾克萨发誓带儿子去戒毒。艾萨克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癌症,她一定会亲力亲为,一定不会去证明克里斯的血脉。艾克萨没能等到奇迹,爱丽诺离世了。克里斯的恨更加理所应当,对他来说,无论艾萨克做什么,都是没有价值的赎罪罢了。
克里斯在母亲的葬礼上毒瘾发作,吓坏的宾客为他撤退出一个圈,艾萨克上前抱住儿子,像以前一样回头找寻爱人的影子,“我现在怎么办啊,爱丽诺”,才想起来这是她的葬礼,他再也没有机会得到回答了。
艾萨克和克里斯经历了一次次治疗,身体的,心理的,强制的,温和的。克里斯无数次接近过原来那个甜美的男孩,又无数次化身厉鬼。艾萨克曾经用他母亲的名义劝他,为了以后的幸福,再努力生活一次。克里斯却说,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你明确知道下一秒就是巨大的幸福,你还愿意努力生活吗?生活有多难,你比我清楚。”艾萨克擦擦眼泪,“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清醒的儿子对话。往后,他一步步走到你今天看到的样子。”
“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的。”辛荻抱起膝盖,掩饰浓重的鼻音。
“所以我才会跟你讲这些故事。”艾萨克起身拿了件放在店里的外套,给辛荻披上,“可惜我讲得太久了,如果你现在送我回家,你一个人回程我可放心不下。不如我们再多聊会,明早我坐公交车去把车骑回来。”
“没问题。”辛荻把袖子穿进外套,“很暖和。”
“这个季节,你们家该下雪了吧。”
“我们那很少下雪。”
“也是,中国很大,不会所有地方都下雪。”他忽然想起不懂装懂的老蒂姆,“也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喜欢巴萨诺瓦。”
两人想起那些大概不会再来的常客,都笑起来。辛荻用手机搜了一张杭州的照片递给艾萨克。
“这是你家乡的照片吗?真的很漂亮。如果我年轻三十岁,不,二十岁就好,我愿意去这个城市重新开始。”
“这不是我家。”辛荻鼓足勇气说,“是我准备工作的地方。”
艾萨克沉默了。
聊了这许久,两人一直没有开灯,似乎确信展示柜里小小的射灯已足够撑起这个故事。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晃着涂料罐子,在披萨店门口的墙上涂鸦。他没有看到屋里有人,踩上矮梯大力挥舞着手臂。艾萨克仰在椅背上,脚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像在欣赏对面的创作。那孩子把喷空了的颜料罐丢在地上,抱着矮梯飞快地跑了。罐子在门口叮铃铃地滚走,一直到他们听力的极限。
“你知道我的餐馆有担保资质吧?你没有学过餐饮专业也无所谓,你有经验,还善于考试,只要找一个律师,考一个证件……我不是在教你不诚实,一切都是合法的。你要知道,一般老板会收八万澳元才肯担保,但我不会要你的钱。没关系的,你还有时间,你去考个证件吧。”艾萨克语无伦次。
“可是我想回去。”辛荻努力想解释她的境遇,却发现她真的无法袒露心事,即使在艾萨克掏心掏肺了整夜之后,她还是无法直面内心。
艾萨克深深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很多人都在想办法留下来,吃着中餐,说着中文,但一定要留下来。”
“对他们来说,留下是自由。对我来说,刚好相反。”
艾萨克看起来似懂非懂。辛荻也无意讲得更明白。
白鹦鹉尖叫着成群驶过天空,天色一点点明了,从披萨店所在的丁字路口看向对面街道,蓝紫色的考试花像两道薄雾青烟平行而去。艾萨克僵硬地起身,辛荻也可以回家了。
艾萨克说要休息几天,叫辛荻也抓紧准备结业考试,“你知道的,如果考试花开了你还没开始复习,那一定来不及了。”
辛荻像是想起什么,冲出去看着被涂鸦的墙面,忽然放声大笑。艾萨克跟出去,只见“艾萨克披萨 传统手工意式披萨”的标牌下,被人涂了黄色的大字:但是我就喜欢麦当劳。
艾萨克拉辛荻站在墙边,就着清晨亮色,拍下了他们的合影。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辛荻已经打包好回国的行李了。自己的电子设备全都装了起来,她只好开着电视打扫。“从本田到雅马哈,不管哥伦布每场开始的表现如何,他的惯例都是最后两圈做出神一般的举动,以超越经验的方式争取胜利……”辛荻在吸尘器轰鸣的间隙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才看出电视里是菲利普岛摩托车赛的重播。她坐下调大了声音,看着哥伦布从外侧一一超越对手,冲进一号弯道,来到下一赛段。解说员介绍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400场比赛,当年他就是在这拿到了第一个冠军。辛荻目不转睛,注视着哥伦布驶入最后一个弯道。哥伦布把赛车倾斜到最大角度,脚轻轻触地保持平衡,身子朝唯一的竞争者压去,哥伦布如愿以偿把对方挤出赛道,自己的速度却也掉了下来。他身后的第二梯队像是集体发了狂,一辆辆如长虹出云,甩开了他。第八名哥伦布,没有出现在最后的转播画面,解说员报道了一句他骨折了,镜头就切到了冠军。
辛荻的车卖给了一个学弟,她坐了几站电车,走回到野马街,发现艾萨克披萨已经重新开门,门口的涂鸦也已经粉刷。她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希腊双胞胎已经找到建筑公司的新工作,雙双离开,还担心店里无法营业呢。新的服务员是个扎着金色双马尾的高个儿东欧姑娘,显然并不认得她。辛荻点了一个单人披萨,踱步到一边等候。她一眼看到展示柜里多了一张照片,她和艾萨克站在晨光熹微的店门口,两脸疲惫地笑着,身后明黄的“M”,像一扇框起两人的大门。
柜子最下面还是那张杂志剪贴画。她拿好打包的披萨步出店门,想起那天夜晚,哦不,那个凌晨艾萨克最后的讲述。
那天他们全家出游,艾萨克抱着儿子去厕所,爱丽诺在书报亭等着他们。回来的时候爱丽诺笑得蹲在地上,缓了许久才指着杂志上的那个人说,你看这个蠢货,好像你。艾萨克看着杂志上的人,也大笑起来。原来他们相遇的那一夜,喝醉的艾萨克也在酒吧偷过这样一块大冰,非要一路推着给爱丽诺送到家里去。两人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买下那本杂志。摊主也被他们逗笑了,“怎么,你丈夫常常做这种傻事吗?”“不是常常,是总是。”
艾萨克说,那一天他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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