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财
京城有个姓徐的商人,早年生活贫困,在集市上卖鱼为生。一次偶然的机会,徐某救下一只野猫。这只猫毛色橙黄,四个爪子却是白色,俗称四蹄踏雪。徐某将猫养在身边,见它常用右爪拂面,便取名“招财”。
徐某起早贪黑,节俭度日,两三年后小有积蓄,租了一间店面。又过三五年,倾其所有,终于盘下一处商铺。不料,铺面属于危房,禁止营业。徐某得知,连忙去找卖主理论,对方却早已不知去向。徐某又急又气,一病不起。没了收入,一家人只能吃糠咽菜,但每天仍用鲜鱼喂养招财,从不亏待。
过了一个月,积蓄耗尽,案子毫无进展,全家人心惶惶。听说城西大觉寺素来灵验,有求必应,徐某当即沐浴更衣,抱病前去朝拜。想到自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一家老小衣食无着,不禁心中悲苦,在佛像面前流下泪来。
徐某回家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又过了几天,家里已经穷到揭不开锅,过冬的衣物也无钱添置。徐某长叹一声,心想京城的路已绝,不如趁早回乡务农。于是找老乡凑些交通费,买了车票,收拾行李,准备次日一早返乡。
这天夜里,徐某辗转难眠。恍惚间,一名黄衣男子飘然而至,说:“你不要急着走,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徐某见这名男子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又大又亮,不像凡人。待要细问,忽然梦醒,房中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别人。
第二天,徐某一家正要启程,街道办事处的小吏手捧文件,不期而至。文件上说,盛世太平,万物向荣,京城拟修地铁数条,以便交通。徐某所购商铺处于规划路段,即将拆迁,考虑到此处位居要塞,为安抚民心,特许高额补偿。
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徐某涕泪交加,想到黄衣男子前来托梦的事,认定此乃菩萨显灵。徐某当即退了车票,置办各色果品,携家眷前往庙中拜谢,顶礼十方,其心可鉴。
过了一段时间,补偿款如期发放,果然数额巨大。这天夜里,黄衣男子又到徐某床边,指点道:“既然已经脱困,就应图谋富贵。你且用这笔钱在市中心购买临街旺铺,在名校旁购买住宅,多多益善。”
徐某听从了黄衣男子的吩咐。不久,京城地价飞涨,一屋难求。但凡商铺住宅,无论新旧美丑、朝向装修,全部增值数倍。徐某坐享其成,加之经营有方,区区几年时间,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寓公。
徐某深知万贯家财都是菩萨所赐,越是富有,心中就越是虔诚。起初他只是见庙必拜,渐渐地,布施、放生之类的善事,也逐渐多了起来。到后来,他不惜巨资捐修寺庙,远近有名的仁波切们,都被他奉为座上贵宾。
转眼数年,徐某到了四十岁整。幼时在乡间,曾有算命先生说他“四十岁上当有一劫”,因此格外留心。除夕之夜,徐某发愿自此封斋,广种福田。全家妻儿老小、司机保姆,一律禁绝荤腥,家中锅铲从此不沾猪油。招财也不例外,每天的饭食由鱼虾刺身改成香油豆腐汤拌软饭泡馍,说是“豆腐与饼同嚼,有鱼干味”。
一天午后,徐某正在窗前抄经,神思倦怠,忽然看见黄衣男子立于窗外,连忙起身行礼。见对方双颊消瘦,愁眉不展,徐某心中疑惑,问道:“很久没有见到您了,为何如此憔悴?有什么事情令您烦忧吗?”对方答道:“你此生的富贵,到这里就是顶了。今日特来告别,望你此后好自珍重。”
徐某大惊失色,连忙捉住黄衣男子的手臂,恳求说:“我诚心礼佛,从不曾怠慢,为何您要弃我而去?即便当真如此,也请告诉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黄衣男子摇头叹息,径去不答。
这时,徐某猛地醒来,才发现自己竟倚在抄经小桌前睡着了。他连忙追出屋外,黄衣男子已不见踪影。张皇四顾,只听到矮墙下传来细碎声响,好像几个人在谈天,但又不像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说道:“尚书大人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帮助徐某一家脱贫致富,真乃仙界楷模。”另一个声音说道:“人间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没什么。只是老徐这人,拿大鱼大肉供奉庙里的泥塑,却拿豆腐泡饼招待我的真身,真是荒唐至极。难道他不知道这世上所谓神仙菩萨,其實是猫吗?”正是黄衣男子的声音。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叹道:“人类做事向来舍本取末,重形式而轻实质。照本宣科便以为行善积德,其实不过自欺欺人而已。”其余的几个声音纷纷赞同。
听了这席话,徐某心中大震,羞愧不已。他悄悄从墙边探出头来,只见五只猫聚在屋檐下,最中间的是招财,左边的猫黑额白面,神态样子像个师爷,右边是只三花母猫,看起来像个夫人。此外还有健壮黑猫两只,神情炯炯,像是护卫。
招财吩咐道:“人世驽钝,久留无益。咱们这便重返天庭吧。”
左右黑猫双手抱拳,齐声应诺,接着便前腿伏地,后掌运功,毛发直立,做起法来。徐某见状,从藏身之处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我们人类蒙昧不堪,误把泥塑当真神,真是蠢得很了。现在既然知道了猫是万物之灵,为一切神,真实不虚,此后定当一心侍奉,绝无二心。还请宽恕我们因为无知而犯下的罪过。”
招财听了这番话,缓步向前,以雪掌轻触徐某前额,劝慰道:“如今我去意已决,但你救我之恩、待我之义,自然不会忘记。”
说完,五朵祥云随风而至,五只猫敛容正色端坐其上,飘然而去。徐某伏地不起,叩首相送。
此后,徐某不再修庙拜佛,改为见猫就喂。家里各处都供奉了招财猫的神像,不摆鲜花香烛,只摆鸡鸭鱼虾。之后几年,虽然楼市险恶,大盘数崩,但徐某的资产却始终有惊无险,获利颇丰。
徐某逢人便说:“欲求富贵,先为猫奴。”人们称赞他的做法,竞相效仿,一时间传为佳话。
紫? 鼠
这一件事,是我寓居杭州时听说的。
京城有个姓王的书生,痴迷文字,多年来埋头作诗,奈何一无所成。父母先前还设法劝说,后来索性不管,断绝往来。王生日益潦倒,朋友都借遍了,三天才吃得上一顿饭。尽管如此,仍笔耕不辍,但蜂拥而至的都是退稿信。盘费耗尽,王生只得泪别京城,回老家投奔亲人。
王生年届三十,既没有家眷仆从,也没有行李车马,只养了一只猫。他把猫放在肩膀上,坐船南下,不久便到了苏州附近。近乡情怯,王生心道:我忤逆父母意愿,遠游多年,早令亲友不齿。如今两手空空地回去,定然自取其辱。听说余杭一带风景秀美,房租廉价,不如先住到那里去,拖延一阵。当下折而向南,在临安城内找了一名房屋经纪,租下郊外一处农宅,价格只有京城的十分之一。
王生窃喜,一早动身。湖山环抱,湿云四集。晌午在庙中歇脚,旁人听说他要去的地方,大惊失色,摇头不止。原来那里荒僻多年,常有精怪出没,本地人避之不及。王生自幼通读圣贤之书,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王生到了住的地方,果然十里无人,只有一个瘦脸尖腮的独居老妪为邻。王生所租茅屋空置已久,屋前菜园却长满瓜菜,都是老妪所种。老妪见了王生,举棍劈头就打,不许他在此居住。见王生肩上蹲着一只猫,老妪悚然倒退,目露凶光。王生以为她疑心自己偷摘瓜菜,便再三保证绝不毁坏菜园。王生五谷不分,问老妪所种何物,老妪回答说,不过是些紫薯、红薯、白薯、木薯、马铃薯罢了。
这天晚上,王生半梦之中听到一阵小儿窸窣耍闹的声响。先前只三五人,渐渐越来越多,似有数十名稚子嬉戏。王生的猫本来睡在榻上,此刻凝神支耳,忽然跃窗而出。外间声响瞬间静默,片刻后,哗然大作,哭闹奔跑之声不绝于耳。只听得一声嘹亮的小儿啼哭,随后便是一声断喝,似有霹雳之音。
王生翻身下床,奔到门外,只见屋前菜地上到处是光脚小童,都只手掌大小。细看去时,有的已三五岁模样,有的蹒跚学步,还有的在地上爬,个个面露惊恐之色。邻家老妪手持拐杖站在园中,浑身紫衣,怒目而视。王生转头一看,家猫退在檐下,毛发直立,嘴里叼着一名小儿,啼哭不止。
王生喝住家猫,将小儿救下,还于老妪。老妪神色稍解,说:我祖孙数代,安居于此,远近村人不来打扰,你这个外地人不但贸然至此,还纵猫伤我孙辈。王生再三致歉,老妪又说:白天见到你们,我就知道必有灾祸,因此想趁夜举家搬迁,不想还是未能躲过。此乃天意。王生说:家猫跟随我多年,向来性情平和,不知为何今日会有伤人之举。老妪答:因为我是紫鼠啊!薯、鼠相通,菜园里的红薯、白薯、木薯、马铃薯,都是我的儿孙。白天吸天地灵气,夜间展星月精华,昼为草木,夜为人形,说的就是我们薯类了。
王生恍然大悟,连忙作揖说:老人家在此居住多年,不可为了我一个外乡人搬迁。我日出便告辞,并将四处散布此处精怪出没的消息,使人不再前来打扰。老妪听了,神色缓和下来,说:既然如此,我也要感谢你才是。某某书局的管事与我有些往来,你走后,我将托书于他,他见了我的信,必定采纳你的文稿。王生听到这样意外的喜讯,不禁涕泪纵横。老妪又说:明日你启程时,可带些今年新摘的花生,与令尊令堂尝鲜。这一趟径直回家,莫要再往别处耽搁。王生应下,又拜谢了老妪。
第二日一早,王生将猫和行李装在竹箱中,取了窗下簸箕中的花生,又向菜园长揖到底,方才辞去。心中记着老妪的叮嘱,不再停留,一路赶往家中。
王生漂泊十年,一无所有,不知回家如何向父母交代。到了家附近,却见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人人提着贺礼,都往他家去。王生诧异,只见自家府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父母红光满面,拜谢邻里,说些“犬子不才,偶获小奖”之类的客气话。听闻儿子归来,父亲亲自出屋迎接,王生这才知道自己的诗作受高人赏识,一夜之间以新秀之名响彻文坛,光宗耀祖。王生母亲刘氏,心疼儿子路途辛苦,要为他做点心。王生想起筪中还有花生一捧,取出看时,却是黄金数锭。王生知道这些都是紫鼠所赐,又朝来时方向跪拜一番。
是夜,明月朗照,屋前菜地一如往日欢闹。紫鼠怀抱孙儿红鼠,红鼠颈后伤痕已经愈合,只留下一对家猫齿印。马铃鼠说:王生苦读十数年,无人问津,以至于衣食无着。此番成名,往后便可一帆风顺,潜心诗文了。紫鼠笑道:你这样说,就大大的错了。但凡文人,自以为清高,为成大业可忍困苦,实际上所图无非名利二字。一来要捧的人多,有面子,二来要一字千金,有里子。这两件事到齐,还能坚持耕耘的少之又少。王生的诗文之路,其实就此到了头。紫鼠抚摸孙儿颈后齿痕,说:不然,如何能报他纵猫伤我孙儿的仇?
此后数年,王生广置田产,沉迷名利,娶了几名年轻美丽的女子,又生下儿女一群,更以成功者自居,果然再无新作问世。
捕鼠记
去年冬天路过安徽黄山,听说了一件关于老鼠的事。
舟山有一位颜料商人,姓胡名搏,为人诚恳,勤奋正直,然而时运不济,他又不肯转行,一连几年都赔了本。到了这年腊月,合伙人卷走了账上仅剩的一点款项,不辞而别,胡搏只得变卖家当,拼凑盘缠,遣散伙计,关闭店面。
生意失败,胡搏恐遭亲友奚落,不愿回乡,但年节将至,流落在外,更添忧愁。他平素经营文房四宝,常在屯溪一带,恍惚中一路到了黄山。见天地之大,峻岭崇山,却处处艰难险阻,心中起了弃世之念,但见山巅一缕阳光破云而出,落在山下一处村落,又觉似有神启。
胡搏依着这点光,下山寻到了那处村落。此地名叫许村,隶属黟县,位于黄山古道咽喉之地,自古商贾繁荣,人杰地灵,明清以来,出了不少朝中大员、书画名家、师爷谋士,后来因为不在主线公路规划上,这才逐渐湮没,鲜为人知。
胡搏行至村口,只见水塘碧如寒玉,牌楼端秀雅正,青石板小路舒展延伸,两侧民居高低起伏,皆是明清旧制。再往村中行去,街巷村坊、老宅深院、祠堂私塾一如昨日,小桥流水,巷陌仟仟,黄发垂髫,怡然自得。仿佛一处避世桃源,时光荏苒,百年一瞬。此时天光渐暗,家家点起灯火,炊烟飘上青天,胡搏腹中饥饿,见一处老宅前挂着“食宿酒菜”的牌子,便走了进去。
在胡搏之前走进许家大宅的,还有三个人。这三人围坐一张八仙桌,面前一盆酱红色烧猪肉,一碗炒土鸡蛋,一盘翠嫩大白菜。为首的男人衣着虽然低调,腕上却套着一大把镶金镀银坠白玉的紫檀手串。他对桌上菜色视而不见,右手盘着两颗鎏金核桃,左手燃着一支雪茄,兀自沉思。尽管是冬天的夜晚,脸上仍稳稳架着一副墨镜,看不出神情。
他的两位手下各有千秋。左手一人虎背熊腰,怒发冲冠,两只胳膊一架,稳占八仙桌一边。天气寒凉,他却只穿一件大红短袖,脖颈后面露出一条青龙文身的一鳞半爪。面前一只海碗堆满饭菜,他端起来只呼呼两下就去了一大半。见此情形,桌子对面伸过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一把按住了碗。
“旺仔,吃那么多可以了,撸哥还没有动筷子呢。”说话的是坐在旺仔对面的文弱男子,此人肤色白皙,戴一副银边眼镜,穿一件灰色商务休闲上衣,呢子大衣整齐叠放一旁。旺仔被他提醒,当即端起海碗,拨了半碗到撸哥碗中。“撸哥,吃肉。”旺仔又哗哗拨了半碗青菜到对面碗里,“唐先生,吃菜。”
撸哥看着碗里沾满饭粒的肥肉,叹了口气:“算了,体检胆固醇高。来了几天,山南水北跑了一圈,也没开张,我和唐先生一起吃素吧。”
唐先生做这一行,为了鼻子灵敏眼光精准,常年吃素。见撸哥不思茶饭,他也放下了筷子。
“今天我在光明顶俯瞰苍生,到处灰蒙蒙一片,只有这个地方金光闪闪。再一看山河走势,黄山一脉的腰窝,正落在此处。这里的风水卧虎藏龙,历朝历代出了那么多大官,孕育出什么灵物不在话下。”唐先生低声说,“老鼠这一类本就聪明,一般的老鼠都和人类智商差不多,更别提白毛鼠了。这东西要不是神出鬼没,岂非人手一只?”
“咱们潘家园的窝点,耗子老多了!千里迢迢上这儿来找,愣是一只没找见。”旺仔愤愤不平。
“跟你说了多少次,是公司,潘家园的公司!不思进取的东西,把企业文化背一遍!”撸哥来了脾气。
旺仔挨了训,认真背诵:“百年传承,低调做人;挖地……脚踏三尺,共创奇迹。”
撸哥拍案而起,唐先生连忙使个眼色,指指门外。只见黑漆大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外面进来一个冒着寒气的男人。男人似乎对老宅内部的大气繁复颇感意外,退后一步,定睛看起了门外的介绍。冷风灌进堂屋,前台埋头刷手机的小妹不满地站起身开骂:“谁把门敞着呀?冻死个人!”
这男人便是胡搏。他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不好意思,我是想看看介绍……”
“一个牌牌有啥子好看,五百年历史明代宅院,徽派建筑经典,文物保护单位。可以了吧?要不要进来嘛?”
胡搏进了堂屋,四下张望:“请问你们这里有晚餐吗?”
“有嘛,这里交钱,到厨房里去打。”小妹二十出头年纪,一面飞快地嗑着瓜子,一面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不放,“墙上二维码你自己扫,哎呀,被你一打岔,耽误别人给我刷火箭。”
胡搏老老实实扫了码交了钱,径自去厨房打饭。八仙桌旁的三个人本来警惕地盯着来者,这会儿也都放松下来:一个旅游过路的憨货,不足为虑。撸哥敲敲桌子,继续刚刚的话题:“企业文化,第二段呢?”
“我们不是盗墓贼,我们只是历史的搬运工。”旺仔诚恳地回答。
胡搏打了一碗米饭,盖了几片豆腐,见天色不早,老宅雅致,便想投宿于此,又担心房钱太贵。前台小妹早看出他是个穷鬼,故意扯大嗓门:“嫌贵住一楼铺位间嘛!但是哦!一楼晚上闹老鼠!我们这里是老房子,夹壁里,地基里,全是老鼠!”
撸哥三人本已结账,听得老鼠二字,心中通地一跳,跨出大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胡搏犹豫:“怎么不放老鼠夹子老鼠药呢?”
“没得用!我们这里都是白毛老鼠,哪个都抓不到。你想清楚再住,不要回头写差评!”小妹伶牙俐齿,撸哥却已完全不在意后面的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唐先生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也激动得厉害,温文尔雅地摸出身份证递给小妹:“姑娘,要个一楼的三人间。”
小妹对唐先生青睐有加,接过证件抿嘴一笑:“你叫唐沐呀?我叫娇蕊。”
胡搏也掏出证件递给小妹,小妹撇撇嘴:“这是什么名字嘛,胡搏胡搏,那不就是瞎折腾!”
一会儿工夫,一楼两个廉价铺位间都有了房客,靠东一间是胡搏,靠西一间是撸哥三人。夜间寒气袭人,四人各自回房,紧锁门窗。
许家大宅五百年历史,全由木材建成,房间与房间之间是夹壁,楼上楼下之间是隔层。胡搏早早打开电热毯,只觉房中异香扑鼻,倒头便睡着;撸哥三人却精神抖擞,往隔壁屋中吹完迷香,又取出雄黄、艾叶、特制捕鼠机括。唐先生从祖上那里习得捕鼠之术,靠的就是这三样宝贝:雄黄驱动蛇蚁,惊扰老鼠,艾叶烟熏通道,驱逐老鼠,最后守株待兔,闰土捕鸟,一举拿下。
是夜月黑,午夜过后,老鼠们果然响动起来,一开始窸窸窣窣,溜达试探,很快七手八脚,东奔西跑,紧接着策马奔腾,风起云涌。唐先生一声令下,三人将雄黄洒在各处地缝之中,再点燃艾叶塞住墙板裂隙,只留一处出口。瞬息之间,夹壁中一片大乱,无数脚步夺命狂奔,无数尖细的嗓音在喊叫,好似千军混战,万人逃亡。一片鼠声蹿上房梁,仿佛贴着人的后背爬上头顶,毛骨悚然。听得它们从狭窄的房梁上飞快地跑过,三人连忙仰头,却不见老鼠踪影,只见灰尘绵绵不绝落到白被单上。撸哥三人原本志在必得,此刻被狂暴的老鼠团团围住,不免各自心惊。旺仔往唐先生身后挪动,唐先生却不照顾他的心情,抬手关了电灯。
“不要出声,一支烟的工夫,就能抓到。”唐先生冷静叮嘱。
一片漆黑中,声响被無限放大。床头柜后面、脚下木地板里面、四面八方夹壁之中,全是乒乓声响。逃亡的老鼠在狭窄的通道里拥挤踩踏,试图破壁而出。旺仔连问数声“抓到没有”,撸哥也捏着汗,只觉得墙壁地板、屋顶天花,都已不是坚固木料,而是变成涌动的麻布帷帐,磨牙声、撕咬声、啃噬声不绝于耳,只待某个薄弱之处被攻破,成千上万的老鼠便会倾泻而出,堆满客房。突然梁上一声尖叫,一团物事坠落而下,直扑唐先生脖颈。唐先生身手敏捷,侧身一甩,将那东西甩到旺仔身上。旺仔大叫一声,膝下一软,咚地跪地,撸哥抬手啪一掌拍上电灯开关,屋内瞬间大亮。
鼠影全无。只见地上床上落满灰尘,灰尘上全是纵横脚印,床脚瓶罐翻倒,艾叶全部熄灭,墙上裱糊的黄纸多处毁坏。老鼠们当真进来过!唐先生的脸色也白了,匆忙检查捕鼠机括,重重松了一口气:“抓到了。”
撸哥将旺仔从地上拽起,三人检视战利品,只见一只白毛老鼠被捕鼠器夹住一条腿,双目紧闭,不知死活。唐先生道声得罪,便要将鼠装入笼中,那鼠忽然双目圆睁,猛地露出一排獠牙。拿着笼子的旺仔手上一抖,竟让那鼠夺路而逃,飞快地钻进墙缝里。唐先生暗道不好,那鼠既然知道这屋里都是对手,自然往隔壁房中去了!功亏一篑,好不沮丧。
胡搏一觉睡到天亮,坐起身来才看到,一旁昨晚空着的铺位上竟然睡着一个老翁。这人须发花白,下巴精瘦,颧骨高耸,约莫六七十岁年纪。被胡搏一折腾,老翁也醒了过来。他姓许,是昨天夜里入住的客人,说是原本要去邻村看望亲戚,结果喝酒误事,山路上崴了脚,只得就近投宿。
“年轻人好福气,睡得不是一般的沉!”老许酒气未消,嗓门尖细,“夜里那么大折腾你都不知道。”
胡搏这才意识到,自从诸事不顺以来,自己难得地睡了个整觉。
“你替我去买一副膏药,再买些吃食,送进房来。”老许吩咐,胡搏一一答应。走在清晨的街巷中,他发现家家户户贴的门神年画并不是寻常图案,而是各色老鼠,甚是奇特。
撸哥三人既已失手,此处恐不易再得,打算吃了早饭便走。胡搏买膏药回来,见八仙桌已被三人占据,便端上两份早饭欲回房中。撸哥见了,心中一动,叫住胡搏:“这一份是给哪位的?”
“昨夜来的客人,”胡搏道,“崴了腳,下地不方便。”
这一句回答如平地惊雷,三人同时放下筷子。唐先生推推眼镜,斯文一笑:“巧得很,在下学过一点医术,专治跌打损伤。不如我随你回房,给那位客人看看。”
胡搏莫名其妙,并未多想。房门刚一打开,只觉背后一股大力,自己被重重地甩在一旁。旺仔泰山压顶,一步跨入室内,扑到老许床边。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小刀顶住老许的喉咙。胡搏正要大叫,被撸哥捂住了嘴,同款小刀也抵上了他的脖子。
唐先生掀开老许裤腿,只见脚踝处一排红色伤痕,正是捕鼠机括齿痕模样。眼前这位老许,竟然就是昨夜从夹壁中逃离的白毛老鼠。不仅胡搏目瞪口呆,撸哥亲眼所见,也有几分难以置信。
修炼成形的老鼠,被称为白毛鼠。白毛鼠的存在,既是文玩行公开的秘密,也是少有人能证实的传说。千百年来,人有人路,鼠有鼠道,人在地面上过光鲜日子,老鼠们在地下另有富贵。那些被财主、土匪、贪官、山贼埋在地下又忘了取走的金银珠宝,那些古墓大穴中的古董文玩,人找不到,老鼠们却门儿清。虽然大部分时候两个世界并不往来,但这些年文玩行越来越难做,好货少、高仿多,一些高手便另辟蹊径,通过白毛鼠找财路。虽然有违规矩,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胡搏左右不信,老许先开了口:“无非做点生意,何必大动干戈。有言在先,我老许不走单货,只做包坑的买卖。”
“怎么个包法?”撸哥问。
“你出个总价,我带你进坑。坑里有什么都归你,拿多拿少是你的本事。这就叫包坑。”老许点燃一根卷烟,“价格嘛,按坑的级别来。你动手在先,总得多少补偿点意思意思,友谊第一,赚钱第二嘛。”
撸哥伸出右手,和老许的右手紧紧相握,两人在袖子里掐指谈钱,讨价还价,好一番工夫,方才成交。
“我们不收转账,不收股份期权比特币。带上现金,今晚月圆,村口见。”说完,老许贴上膏药,躺回被子里,蒙头继续睡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开溜?”撸哥追问。
“送上门的买卖,我溜什么?最近外孙女要结婚,正愁钱用。你倒是多操心操心钱,少了一张,全村两万只老鼠跟你过不去。”被窝里传来老许闷里闷气的声音。
老许虽然许诺不会逃走,胡搏却仍被软禁了一天。为防止走漏风声,完事之前,他们决不会让胡搏离开视线。旺仔按惯例先把胡搏打了个七七八八,然后打开房里的电视机,津津有味地学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审案,把胡搏的人生前三十年审了个明明白白。听到胡搏的那些倒霉事情,几个绑匪都大开眼界,差点同情起他来。老许也在被窝里发出感叹:“三十年没白活,坑蒙拐骗挨个够。果然是个憨货。”
入夜,五人在屋中会合,撸哥果然带来一只塞满现金的登山包。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做这笔买卖,这点准备还是有的。老许验看完毕,带着众人出了村。他白天睡足了觉,晚饭又喝了一壶酒,此刻精神抖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月光照在收割过的田野上,坦荡明亮。一行人沿着干燥的田埂往村外走,天地间既空旷又冷硬,鸡不叫,鸭不游,人不语,狗不吠。他们过了牌楼,踏上狭窄的石板桥,行走在翠玉似的水塘上面,冷雾瞬间包裹住他们的身体,隔绝了视线,后面的人不得不伸手搭在前面的人肩上,才能保持正确的方向与速度。如果此刻有旁人见到这一幕,恐怕魂都要吓飞,但身在其中的人并不觉得多么骇人荒诞,只想着脚下踏稳,走一步是一步。
过了水塘,路变得崎岖不平,雾气一散,胡搏惊觉自己正身处坟场之中,前面一个废弃祠堂,木门半掩。
“不怕黑的就来。”老许尖细的嗓子似笑非笑,干枯的面容上,两只眼睛愈发明亮,花白的头发根根分明,俨然一只人形白毛老鼠。
撸哥并不怯场,带头进了祠堂。老许一指用来放祖宗牌位的案桌:“坑主是个在大明朝里做官的,看形势不对,借重修祠堂的名义,把自己历年的收藏细软都藏在祖宗屁股下面。永乐年间的金锭,成化年间的玉杯,官窑的元代青花瓷,要什么有什么。结果呢,还没找到机会把它们取回去,自己也见了祖宗了。”
唐先生为人谨慎,追问一句:“即使自己没机会取,一大家子这么多人,总要托付后人。”
“我怎么知道?几百年前的事,我那时候也就是个米老鼠。”老许不以为然,一屁股坐下,抽起烟来。
撸哥使个眼色,旺仔撸起袖子,用力去推案桌,却发现这案桌竟然用精巧的榫卯和木质地板嵌在了一起。
“你胡说!这里根本没有被打开过,你怎么知道里面的东西有哪些?”旺仔一把去抓老许,但老许的身手比他快多了。
“小馒头,如果这里被人打开过了,你还肯买里边的东西吗?你的脑子被当成牛奶喝掉了吗?”老许讥讽起来毫不留情,“我们寻宝探墓用的方法,和你们这些两条腿的不是一回事。你们要挖要炸,我们只要找条地缝一钻就行。我们在地下走道,和你们在地上散步差不多,黄山一脉,十里八乡,哪儿哪儿埋着什么,我老许如数家珍。”
“如此再好不过。”撸哥点了头,将登山包往地上一放,三人取出家伙事儿,开工干活。胡搏也被抓了壮丁,硬着头皮开凿。荒郊野外又锯又挖,响声传得分明,胡搏胆战心惊,既盼望被人发现,解救脱身,又希望不要被抓了现行。他从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情,眼下躲到乡下老宅过年已经够落魄了,如果不得不在看守所吃年夜饭,就真是欲哭无泪,倒霉到头。
胡思乱想间,案桌和地板已经分离。旺仔推开案桌,下面果然露出一尺见方的洞穴。撸哥扔给老许一只蛇皮口袋,一袋钞票换一袋珍奇,对双方都是划算的买卖。旺仔将胡搏往前一推,让他跟着老许下去。胡搏望着黑漆漆洞口,心惊胆战。他只想找个热闹地方过个安稳新年,全然不料竟会陷入如此险境。
两人下了洞穴,三人在外接应。胡搏不敢往深处去,便挨着洞口,传递东西。第一件被递上来的是一枚铸币,唐先生仔细打量,竟是辽代的天赞通宝。白毛老鼠名不虚传,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
老许将洞中物品一件件匆匆包好,放进蛇皮口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气愈甚,众人心焦,催促不断。胡搏终于爬出洞穴,将蛇皮袋拖出洞口,只觉浑身瘫软。
唐先生按住喜悦,打开袋子正要细看,警笛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胡搏吓得一跃而起,紧接着,狗叫人喊,摩托、哨音、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是警民联防隊!众人大惊,老许蹿出洞穴,脚上的伤势仿佛一秒痊愈,抄起背包就往祠堂后门逃去。撸哥一声低吼:拿东西,撤!旺仔眼疾手快,扛起蛇皮袋,拔腿就逃。
明亮的月光之下,三条黑影撒腿狂奔。收割过的田野一马平川,全无遮蔽,三人像银盘上的绿豆,仓惶乱滚。身后狗叫与摩托声由远而近,六条腿在尚未排干积水的水田中乱踩,淤泥四溅。
“当心别摔着东西!”唐先生急促的声音夹杂在狗吠之中。
客栈是不能回了,连夜离开才是活路。所幸撸哥先见之明,将越野车停在了村尾公路边上。三人从泥田爬上路基,拽开车门,像三颗炮弹射进车内。手忙脚乱,点着了火,越野车嗷的一声冲上公路,像被咬了后腿的狗一样,头也不回地逃了。
老许也逃了,不过并不是往外逃——他从祠堂后门出去,绕了半圈,又从前门进来,再次拉着胡搏钻进了牌位下的洞穴。
胡搏与众人失散,只能在坟地荒庙中跟着不知是人是鼠的老许瞎跑,内心惊惧疯狂滋生。待老许再次将他带到洞穴前方,胡搏大惊失色,说什么也不肯就范。老许抬起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胡搏落入深渊。窄小的洞穴忽然变得宽广无着,耳畔除了自己的惨叫只有呼呼的风声,他在黑暗中张开双臂抓挠,但什么也没有抓到。在那些无法安睡的夜晚,纠缠他的就是与此一模一样的噩梦:无处着力的下坠。他才三十岁,只想踏踏实实地开始一段生活,但他的人生已经只剩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一股土腥味扑鼻而来,胡搏摔在一团松软的浮土之上,冲击扬起的尘土迷住他的口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发出细小的声音。下坠了这么久,胡搏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摔到散架,反而敏捷地翻了一个身。他本想站起来,结果重重地撞到后脑勺,只好又趴了回去。四周仍然黑暗,但他的眼睛似乎正在适应黑暗。正在此时,洞穴上方传来急速的声响,一团毛茸茸的巨大身躯从天而降。
“快让开喂——”
胡搏躲闪不及,那团东西冲他迎面落下,端端正正压个妥帖。老许将胡搏从浮土里刨出来,抖抖脑袋,甩掉胡须上的尘土,胡搏也不由自主地学他的样子抖了抖土。
“咱们这是在——”胡搏惊魂未定。
“走吧。要不是外孙女儿舍不得你,老夫才懒得带你抄近路。”老许不以为然,“我看你也没有什么特殊,不过她一贯喜欢憨的。谁让我们眼睛厉害,人那点聪明花哨的把戏一眼就看得穿。”
说着,老许嗖地向前一蹿,胡搏赶紧跟上。洞里很低,他一开始只会匍匐前进,很快四肢灵活起来,也往前蹿去。洞内四通八达,堪比迷宫,老许在前飞奔,一路喊着左转、右转、上坡、下坡、西南三岔口、东南不拐弯,后腿刨起一片尘土;胡搏在后紧跟,他看不清老许也看不清通道,但似乎拥有了关于方向的灵敏直觉,果断地左转、右转、上坡、下坡。他们狂奔了不知多久,仿佛不知疲倦,最终迎来了两条漫长的甬道,左手一条是无尽的上坡,右手一条是平坦的下坡。
“还可以嘛。”老许对胡搏的速度还算满意,“那几个人做的生意,你想不想做?你要入对了行,也不是全无前途。”
胡搏二话不说,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做的是地上生意。”
“真的?这买卖比你那些倒霉事情可赚钱多了。”
“真的。人生几十年,总得走走自己的路。”
“那好吧,送你到这。”老许皱皱鼻子,抓抓耳朵,“时候不早,老夫回去喝杯甜酒,暖和暖和。”
“送我到哪?”胡搏茫然四顾,再回过头时,老许已经不见了。
“老许——老许——!”胡搏大喊,但老许尖细的嗓音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胡搏深吸一口气,抬起脚爪,走向左边那条路。他这几年下坡路已经走得够多了,有两条路可选的时候,还是走难的那条好。
胡搏咬牙切齿地爬到那条路的尽头,他看到了一点昏黄而明亮的光芒。他向着那光芒爬到一扇门边,只见门内是一间巨大的堂屋,视线沿着粗大如巨树的柱子往上看去,只见一张八仙桌,桌面上摆着几只澡盆大的碗碟。高不可攀的屋梁之上,挂着一块巨匾:许家大宅。胡搏一阵眩晕,从门缝里摔了进去。这次他失去了敏捷,重重摔在青石地面上,连八仙桌都被他撞倒了。
娇蕊正躲在前台后面玩手机直播,各种各样的美颜滤镜轮流加在自己脸上,娇滴滴地问粉丝:“这个好不好看呐?这个呢?哎呀还有小动物,小兔子,小猫,还有小老鼠……给你们扮个老鼠好不好——哎呀!”
她扶起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胡搏,匆忙叫来几个伙计,把他抬回了房间的床上。
撸哥开着越野车一口气冲出去百把公里,直到离了省境,才松了口气。三人拐上小路,找个没有监控的僻静处打开蛇皮口袋,满满一口袋战利品。
六只手喜悦地拆去报纸包装,一只花花绿绿的茶缸赫然眼前。唐先生抓起茶缸,只见上面印着许村旅游十景之一:小桥流水。旺仔打开另一团报纸,里面也是一只茶缸,只不过印的是另一番风景:百年祠堂。唐先生两只手爪扑进后备箱一阵乱撕,收获了一蛇皮袋茶缸。旺仔灵光一闪,欣喜地一拍脑门:撸哥,全套齐的!撸哥一茶缸拍在旺仔头上:你全家也是齐的!
唐沐的手抖了,气也喘不上来了。撸哥的气倒是能喘得很,呼哧呼哧,一张脸青得吓人,手里的茶缸还在兀自往下滴血。
不用旁人说,唐沐心里清楚这些是什么玩意儿。全国各大旅游古镇的摊摊上,都摆满了这种印着本地名胜的搪瓷缸子,有的是丽江古城、南锣鼓巷,有的是南屏晚钟、鼓浪屿之夜。旺季里五块一只,十块三只,淡季里没有游客,一两块钱也就卖了。如今他倒好,千里迢迢来,买了一书包。遭人下了套了,可这套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是亲手抓的白毛老鼠,亲眼看着挖开的洞。他摸出怀里那枚天赞通宝,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真东西啊!
“没有什么白毛老鼠。”撸哥深吸一口雪茄,“编的故事演的戏,人才啊。”
“不可能,圈子里不止一个人从白毛老鼠手里弄到了货……”唐先生仍在挣扎。
“洞是真的,洞里的东西是假的。找个空洞,埋一批东西进去,等有人要买,再挖出来当宝卖给人家。除了顶上这枚铜钱,其余都是假的。”撸哥呼出一道白烟,“这就是包坑。坑,懂了吗?唐先生。”
唐先生懂得太晚了。撸哥把蛇皮袋扔在路边,把一动不动的唐先生塞了进去。
旺仔的脑袋缠上了一圈圈布条,隐约透出血迹。真的没有白毛老鼠吗?那些卖出天价的白毛货又是从哪来的呢?他虽然心里还想问个明白,但很理智地管住了自己的好奇。
撸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吩咐道:“回去把公司卖不动的那几个罐子拿出来,倒腾倒腾,价格翻五倍挂出去。”
“啊?”旺仔以为自己的脑子被打坏了。
“就说是白毛货。”撸哥把副驾驶座椅放平,他心力交瘁,需要休息。旺仔驶出十公里,忽然明白过来撸哥的用意,一拍大腿:“原来白毛货是这么来的!撸哥你忒能了!”
胡搏发了三天烧。第四天的早上,他是被鞭炮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床上,娇蕊坐在一旁,花生瓜子嗑得欢,两个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红扑扑的。胡搏支起身子,一把抓住娇蕊胳膊:“你们这里有老鼠!”
娇蕊一愣,咯咯直笑:“早就跟你说了有嘛!乡下老房子,哪个没有老鼠?”
“不不,不是一般的老鼠,是成了精的老鼠!”胡搏坚持。
娇蕊青春洋溢的脸蛋笑得更开心了:“你是烧糊涂了,还是《黑猫警长》看多了哦?”
胡搏明明记得之前的事,但此刻窗外青天白日,娇蕊言之凿凿,再一看手机日历,竟已到了腊月二十九!他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痴人说梦了。
“让你们外地人不要晚上出去喝酒,非要去,结果喝了酒,灌了风,回来就发高烧,稀里糊涂讲梦话。唉,都怪我外公,成天只晓得喊人喝酒。”娇蕊嘟囔。
“你外公?”
“是嘛。早上送来一大箱子陪嫁,现在不晓得又去哪里喝酒了。你晓得吗?他们喝酒要喝三天呢!”娇蕊得意地笑笑,露出两个门牙,“你是不是被鞭炮吵醒的?明天正日子,他们还要放一万响的。”
胡搏这才注意到娇蕊两只胳膊上戴著一排金镯子,手上也多了金戒指。娇蕊双臂一举,骄傲地道:“好看吗?外公送的,现在我是全村嫁妆最多的新娘子。”
胡搏这才回过神来:“你结婚啊?”娇蕊把他一推,嗔道:“你还晓得问?要再昏几天,人家婚都结完了。我问你,你要不要参加我的婚礼?我们这儿娶亲嫁女,可是很热闹的。不行,我万一不要新郎倌跟你跑了怎么办?咦——哈哈哈哈你脸红什么?人家逗你玩的啦!你这个人,真是憨的。”
胡搏不是她的对手,低头打开手机订票。好在还有一趟车,四个钟头,赶得上回家吃团年饭。他到这里来原是为了躲过年,如今却不想再躲什么。他向娇蕊道了谢,娇蕊把一袋喜糖塞到他手里,低声道:“我外公给你的。他最近从几个坏心眼的游客那儿挣了笔钱,我才有了这份嫁妆。他说,给我办嫁妆的事,你也出了力。”胡搏接过喜糖,心中一动——他已信了梦一场的说法,此刻却再度模糊起真实和迷梦的界限来。他望着娇蕊的眼睛,希望从她脸上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但她只是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叮嘱道:“我们这儿的喜糖,你回家了再打开。”
火车不等人,胡搏拎起行李向车站狂奔。他赶上了末班车,赶上了团年饭,也赶上了此后的许多重要时刻。在所有关于老鼠的故事当中,他是唯一一个得到了馈赠却从未动用的人。他把那袋黄灿灿、沉甸甸、亮闪闪的喜糖当作一样普通的旅游纪念品,也当作值得珍藏的无价之宝。他有幸见识了一个别样的世界,拒绝了前途大好的捷径,又毫不留恋地回来过人的生活,勤劳、艰辛,充满苦痛、温柔和希望的生活。也许这印证了关于他的评价:果然是个憨货。
自问自答
《捕鼠记》这个故事的来历是什么?
最近这几年,每每刚过完除夕,就有报酬可观的工作找上门来,到了本该丰收的秋天,我一准儿又能收到被解雇的通知。我带着颜料、钢笔本子、茶叶墨水,在南方的村庄之间辗转,单纯为了逃避新年即将到来的惶恐。“许家大宅”的原型是黄山脚下西递村的一处明代客栈,住在那里时,我每晚都在千军万马般的老鼠奔跑声中看聊斋。后来结合当时的心境,就有了这个故事。
如果从精怪那里得到了财宝,该花还是不该花?
每个人的选择都有理由,没有对错。我把我的祝福献给第三个人。
为什么你总写失败的人?
多数人的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胡搏”,这不仅不是一无是处,反而充满了力量:和生活不断磨合、斗争、共处的力量。我敬佩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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