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闭上眼睛,时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飞逝。那个我中学时用过的机械闹钟依然完好无缺,拧紧发条后,钟面上那只不知疲倦的老母鸡便开始向一旁的两只小鸡示范如何进食。失眠的夜里,它啄食着我的身体,许多回忆从想象的伤口中涌出,我只好拿被子盖住它们,尽管天气燠热。
上海的夏天也很热,但毕竟还可以得到海风的解救。家乡的太阳更具压迫性,像是要把烈日下的每一个人都融化成自身的一部分。从哲学系毕业后,我在上海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参加了很多场面试,每个面试官都叫我回去等那个根本就不会出现的消息。终于我失去耐心,决定回老家黄安休息一阵子,没想到这一待就是一个多月。出门的勇气消失殆尽,我索性叫大学室友把我存在他家的行李给寄了回来。母亲还和往常一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像是在招待远方的客人。只是每到饭点我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眼角还是会闪过一丝慌张。相比之下,姐姐的关心更为直接,她劝我振作起来,积极地给我出谋划策。
“要不你去见见方老师吧,他一直惦记着你,前两天还问起你。”一个周日的下午,姐姐又来给我打气。
“我的事不用他操心,”我已经猜到她会有此提议,便拿出早已备好的台词故意气她,“你就是忘不了你的方老师,真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她扭头走出我的房间。母亲在客厅里喊她,她也没有答应。
话说出口比我想象中的要重得多,我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给她道歉,但一想到那个伪善的方老师,怒火就在我心底蔓延,盖过了其他的情绪。我站在窗口,看她边走边拿衣袖抹泪,悬铃木的叶子绿得有些发黑。
方老师先后教过姐姐和我。念高中时,我和其他人一样崇拜他。他所带的班级始终保持着整个黄安县“一本”大学录取率的最高纪录,没有哪个家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他的学生。关键是,他还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喜欢体罚学生,不管你犯下什么样的错误,他都能耐心地劝说、安慰、鼓励。他的个子虽小,不到一米六,嗓音却很洪亮,有催人泪下的清澈感,那温柔而有力的声音给每一个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要求我们比别的班级早到十五分钟,每天早上五点四十五分,他准时带我们晨跑,目的地是学校附近烈士陵园里的那片红军墓。当我们跑到墓地前面,学校操场就会传来运动员进行曲,在这激昂的伴奏声中,我们跟着方老师高喊各种口号:“两眼一睁,开始竞争”、“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们像是在用这些口号来安慰地下的烈士。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画面颇有些诡异和讽刺,但在当时,我和大家一样,沉浸在集体的热情之中。
没有人会怀疑方老师的教学热情与真诚。他到得比谁都早,晚自习后他又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他会拿自己的工资给贫困生购置文具、辅导书和羽绒服,甚至帮他们垫付学费。班上成绩最差的是一个大胖子,他的父母在高考前闹起了离婚,每天争吵不休,方老师便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那阵子每天早上,瘦小的方老师就像误养了身形庞大的杜鹃鸟的云雀一样,带着胖子从教师公寓走到教室,胖子的脸上则挂起了从未有过的明亮的微笑。方老师的财力和心力,全都放在了学生身上,据说他家里连台电视机都没有,他的妻子终于无法忍受,离婚之后便带着孩子改嫁到了外地,再也沒有回来过。
方老师的办公桌前总是站着一脸困惑的学生,大家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喜欢找他,甚至包括情感上的苦恼。他不鼓励早恋,但也不从中阻挠。曾经有家长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儿子在和班上的女生谈恋爱,就跑到方老师那里要求他严惩不贷。没想到方老师对他讲:“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喜欢过别人吗?这种情感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有些孩子擅长隐藏,有些孩子急于表达。我一直劝孩子们把这种感情藏好,等它足够成熟、完满,再释放出来。真正的爱情从来都是需要忍耐的。但是,一旦他们真的捅破了那层纸,我们也不要害怕它会失火。只要加以引导,那种激情完全可以转化为学习的动力……”他找到两名学生作了长谈,鼓励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之后,出人意料地,他把两人的座位调到了一起,让他们朝夕相处,但要求他们在课堂之外尽量保持低调,不要成双成对地出现。那个成绩较差的男生自此以后开始发奋学习,最后竟真的和那个女生一起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大学。这件事也被传为方老师教学生涯里的一段佳话。
我偶尔也会问方老师一些抽象的人生问题,虽然都是些真实的念头,但现在想来,还是有不少炫耀和刁难的成分。我记得我曾问他,既然每个人都终有一死,那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死亡难道不会将一个人一生的劳作和成就一笔勾销吗?方老师是一个擅长微笑的人,他好像为每一个人、每一种情境都准备了一份恰如其分的笑容。当他听到这个问题后,嘴角立刻露出那种遇到知音才会出现的急不可待而又感同身受的笑意。“说实话,你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久,我不能给你提供一份正确答案,”他的语速略有加快,“但是我想,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过程本身,每一个阶段都有每一个阶段的任务,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认真学习,备战高考。只有活在当下才是真实地、具体地活着,沉溺于过去、焦灼于未来都是虚假的、抽象的活法。你有精力思考离你那么远的死亡,还不如多背一个单词,多做一份习题,多睡一个好觉,这些才是和当下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事情。”虽然方老师说他没有答案,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的拿手好戏是每周一次的班会。他在讲台上来回踱步,那些发人深省的句子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折扇一般缓缓延展,整个教室都笼罩在他那波光粼粼的话语之流中。所有学生都期待班会课的到来,连平时最容易犯困的学生都坐得像韭菜一样直,认真做起笔记。他讲得最多的自然是高考。他认为高考实现了“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种对平等的追求,在西方一直都停留在理论层面,而在中国,从科举制到高考,它是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历史实践。中国没有西方那么多的理论,是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把自己的政治理念付诸实践,根本没有时间去构建成体系的抽象理论。“最重要的是,同学们,你们要知道,”他爱用书面语,恰好满足了中学生对于知识分子的想象,“高考消灭了青春的虚无。一切都没有意义,活着就是等死,人生毫无乐趣:一旦年轻人被虚无主义的情绪占领,他就会被围困在这些消极结论组成的牢狱里。这种常见于国外的时代情绪,在我们这里却很少见,为什么?因为我们有高考,它为所有年轻人指明了方向,填充了他们那极易受到虚无腐蚀的心……”班会课上不时发出瀑布般的掌声,而下课铃声的响起则会让整个教室陷入叹息声的漩涡。
最叫人难忘的是他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演讲的画面。他穿了一件白衬衫,皮鞋擦得发亮,提前稀疏的头发打上发胶之后也都一根根用心地反射着微光。他整个人沐浴在一片令人晕眩的柔光之中。他站在体育场讲台的立式麦克风前,向全年级两千多人传达他的祝福:“同学们,一个伟大的日子即将来临,这个日子是对你们过去学习生涯的总结,更是开启未来生活的序曲。不管结果如何,它都将改写你们此后的人生。但是在此之前,你们仍然需要再努力、拼搏一百天。你们要拿出半条命来备战高考,我不要你们的一条命,因为就我所知,还没有谁因为学得太苦而丧命的。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残酷,但是同学们,你们要知道,这暂时失去的半条命会重新长回来,并为你此后的人生注满生命的活力。经历过高考的人都是有福的,因为在这之后,你就拥有了力量的源泉。同学们,在和平年代,我们应该感谢高考提供了这样一个磨炼心智的战场。尤其我们黄安县的学生,更应心存感激。因为有了高考,我们才能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去追求心灵的富饶……”
我注意到操场边、看台上、体育场栏杆外面挤满了前来旁听的人,他的声音像钟声一样传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我感到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心一点点地提到嗓子眼,呼之欲出。在这种近乎迷醉的状态中,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经常在学校周边漫游的哑巴忽然冲上讲台给方老师戴上了一个手编的柳条冠。两个教职工急忙赶过去把那个哑巴往台下拖,方老师则冲上去把他们的胳膊从哑巴身上解开,示意他们动作轻一点。他回到麦克风前,继续他的演讲,一直到演讲结束,他才想起头上还戴着那个柳条冠。这段插曲没有减弱演讲的效果,反而增添了一种深沉的柔情,使他的发言变得更加深刻和可信。动员大会结束后,大家提着自己的凳子往教室里走,我听见有人在小声抽泣。
方老师一直都鼓励大家哭出来。“哀莫大于心死,”他总是这样说,“眼泪是生命力的证明,能哭说明你还没有麻木,还有顽强的斗志。哭吧,大声哭出来。”于是,每回月考成绩出来后,教室里总是哭成一片,有的女生还会抱在一起哭。
在我的回忆里,方老师还拥有一个终极杀手锏,那就是他的心脏病。虽然他从未和我们讲过他的病,但这个消息在高二开学后不久还是不胫而走,偶尔看到他捂住胸口,大家都会十分紧张。带我们的那两年里,他的病只复发过一次。那天晚自习,第一排靠窗位置的两个男生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起来,他们彼此咒骂,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演变成肉搏。两人的桌子被掀翻在地,书籍和试卷撒得满地都是。血从其中一个男生的头上流下来,覆盖了他的整只右耳。他们互相架住对方的臂膀,像两只发情的公牛一样鼻孔忽大忽小直喘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对方的眼睛。看到方老师走来的瞬间,他们却像约定好了一样同时松开了对方的身体。方老师一言不发,带那个受伤的男生去医院做了包扎。回来后他坐在讲桌前沉默良久,才用沉重的语调说:“我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班上,我和你们说过很多次,你们都是人,是中国人,是一个县的老乡,是同班同学,为什么还要彼此伤害呢?我教了这么多年书,这种恶性事件还是头一次遇见,這只能说明我对你们的教育是彻底失败了,我今天晚上就写辞职信,我要引咎辞职……”他越说越气,忽然停住,紧紧捂住胸口,趴在讲桌上,额头上渗出粗壮的汗珠,教室陷入了坟墓般的寂静。我意识到老师可能是病发了,身为团支书的我,连忙叫上班长背起老师去医院。好在老师很轻,医院又离学校很近,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那个施暴的男生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都在向方老师道歉。快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哭着说,他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方老师也哭了,他哆嗦着已经发紫的嘴唇叫那个学生不要自责,是老师的错。
就这样,在钦佩、敬畏和同情的交织作用下,他教出来的学生几乎全成了他的信徒,不管毕业多少年,都会念着他的好。
离开那个被群山包围的贫困县城之后,我感觉自己一天天从那种无知的狂热之中清醒过来。室友里有一个上海人,他向我描述了他们那令人欣羡的素质教育:他们每周双休,不上早晚自习,还有很多兴趣班可以上,他们的升学率却比我们高得多。我学会了上网,从网上下载了一套上海的高考试卷来做,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卷子和我们的全国一卷相比,实在是太简单了,我相信即使让我们班的那个胖子来做,也能过二本线。高考制度不可能是公平的,它也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力量的源泉。同学里有好几个也是从山东、河北、河南等高考大省的偏远县城考来的,同样经历过残酷的高考竞争,但他们和其他同学一样,沉迷于游戏、体育赛事和成人电影,靠临时抱佛脚和多次补考才勉强拿到毕业证书,度过了浑浑噩噩的四年。临近毕业时,同届的学生里还有一个抑郁症患者跳楼自杀了……当然,作为高中的班主任,为了激励学生,方老师和其他老师一样选择性目盲,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他确实做到了为人师表。应该说,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一直维持到了两年前的夏天。
高中毕业之后,同学们经常在线上通讯群里互动,对于高中生活和方老师,他们全都念念不忘。那时的日子过得虽苦,却有明确的目标,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抛给方老师,每天都活在充实感和安全感之中。不像现在,老师上完课夹着教科书就走了,根本不愿和学生多说一句话。随着毕业的临近,大家也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终于意识到,自由乃是一种重负,它将人抛入了孤苦无依之中,那些承受不了孤独的人,只能选择逃避自由,一心只想回到被奴役的集体生活中。
群里有两个复读生,他们就像是同学们安插在高中的卧底,不时给大家通报方老师的生活动态。有天他们讲起了方老师的绯闻,说是学校新来了一名老师,她曾经也是方老师的学生,现在两人走得很近,似乎是在谈恋爱。其中一人还声称他无意间撞见过两人在小树林里抱在一起。同学们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有一个女生竟然还要求他们拍下那个女老师的照片发到群里。
他们不知道那个新来的老师就是我的姐姐。那一年,大我四岁的姐姐,辞掉了可以拿到北京户口的出版社的工作,执意回到县城高中教书。我断定她是受了方老师的蛊惑,有意想要拉她一把。
“北京的工作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喜欢北京,也不想成为北京人,那里的骗子太多了,傻子根本就不够分。我的工作和你想象中的也不一样,交给我的都是些没有人愿意碰的书稿,我每天都在校对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完全是浪费生命……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你可以换份工作,去别的城市啊,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县里?”
“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逃离?活在这里,活在这愚昧的人群之中,人只会越来越狭隘、短浅,变成歌颂头顶那一小块蓝天的井底之蛙,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
姐姐用沉默抵制我的追问,我便转而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当老师的想法,她说从认识方老师的那一天起。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我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那个人,我没想到她说得那么坦荡,毫无羞耻之意。
“看来学校里的传闻是真的。”
“我没想到你也这么幼稚。”
确实,每当我生气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很幼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姐姐眼睛里陡然下落的失望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小学毕业那年,父亲病死了,说实话,如果不翻看照片,我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他生前的沉默使得他留在这世上的形象本来就很稀薄。父亲死后,母亲和姐姐对我更好了,好像她们认为自己对父亲的死负有罪责似的,所以总是想方设法来补偿我。姐姐给我买了很多零食和课外书,帮我辅导功课,有一阵子我们几乎无所不谈。不过,自她去北京读书之后,我们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了,现在由于方老师这根刺的存在,我甚至能从她注视我的目光中发现敌意。
说来惭愧,姐姐念高中时写下的日记,我那时全都偷看过。尽管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就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有些让人心跳加速的段落,我反复地看了好多次。她后来用上了带密码锁的日记本,但我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将日记本放到耳边,拉紧锁头滑动转盘,转到那个对的数字时它会发出一声脆响。那是她内心大门打开的声音,每响一声,门就敞开一点。当四个数字全都输对之后,门开了,我冲进去,看见她第一次来例假时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看见她收到情书时既厌恶又兴奋的复杂心情,看见她对大学生活的想象;她喜欢谁讨厌谁,她的憧憬和迷茫,我全都一清二楚。每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像是有了透视眼,可以穿过她的衣服、皮肤和骨肉,直视她的内心。
从高二开始,姐姐的日记里出现得最多的人便是方老师。他的穿着,他的心脏病,他早生的白发,他的经典语录……她的心每天都绕着那颗太阳转动。我嗅到了荡漾在字里行间的危险气息,但没有想得太深,以为不过是一个活着的父亲暂时取代了死去的父亲而已。成为方老师的学生之后,他的一言一行也彻底化解了我的顾虑。而姐姐回来当老师这件事,终于使我明白,方某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不过是通过各种表演来蛊惑学生,大家全都成了这种个人崇拜的牺牲品,尤其是女学生。
我开始不遗余力地在高中通讯群里揭发方某,企图打破他留在同学们心中的神话:他的认真负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那卑鄙的真实意图,即让每一个学生爱慕他、迷恋他、追随他,他享受着这种受人敬仰的快感,为此他不惜抛妻弃子,不分昼夜地卖力表演。谎言说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他每天做的就是把谎言包装成真理。他动用了所有的情感资源,包括利用他自己的心脏病。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用爱来行暴力之实,而他正是一个善于用爱来绑架他人的暴君……
也有几个人表示了审慎的赞同,他们说现在想想,方老师确实有点不太正常。不过绝大部分同学对我的发言无动于衷,有些女生还很气愤,指责我学了几天哲学就开始鹦鹉学舌。班长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新来的王老师和我的关系,便劝我说,方老师的品行是有目共睹的,不要因为私人恩怨故意夸大。再说就算传闻是真的,那也是自由恋爱,我无权干涉。我一怒之下就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退出了那个通讯群,决心不再理会这群井底之蛙,他们根本就不配得到自由,既然他们愿意做一辈子奴隶,那就做去吧,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
这种雄心并未持续太久,我发现我完全左右不了我的命运。虽然我对哲学颇有兴趣,学习也算认真,但我起步太晚,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教育不仅毫无益处,还在脑海里埋下了很多互相缠绕的错误印象和观念,光是纠正它们就要耗费许多时日。大学老师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鄙视其他学科以及互相鄙视。没想到我费尽全力考上大学,最后还得靠自学。问题是高中学得那么苦,几乎连轴转了三年,到了大学便总是想着偷懒,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但还是浪费了很多时间。尤其是想到在那场不痛不痒的恋爱上虚掷的精力,就感到追悔不已。
那场恋爱虽然并不荡气回肠,但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只是我心里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直到有一天,女友无意间看到了姐姐的照片,笑着说姐姐和她长得有点像,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没往心里去,之后也没再提起,但她的发现深深刻进我的心里,我越想就越觉得她们确实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幅度。同女友的相处便渐渐有了乱伦的错觉,我对她越来越冷淡,连做爱都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法向她解释,只能沉默。终于在毕业之际,我们不欢而散。
大学的四年就像是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我无路可走。我想過考研、考博,躲在象牙塔里一辈子和死人的学说打交道,虽然未必可以著书立说有所建树,毕竟也能靠贩卖伟人的思想来让自己发光。但是大学老师展现给我的是一个令人灰心的前景,他们把哲学消化成一门由学分、论文和职称组成的普通课程。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在玩具城堡里打转,生怕撞翻那些纸糊的建筑。我对其他工作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但还是很用心地准备了简历,但我很快发现几乎所有工作都要求应届生有相关工作经验,这简直是一个悖论,社会就用这样的悖论来嘲笑我所接受的教育。那些面试官看到我的专业是哲学之后,总是面露难色,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也许我应该去工厂打工,和底层打交道,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锻造自己的心灵。但是这些年的学习已经让我未老先衰,我连爬个三楼都气喘吁吁,我怀疑我做不了体力活。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出去面试,走迷宫一样艰难地穿过人群,去寻找那些藏得很深的办公室,再带着一身的挫败感回到那个已经逾期居住、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洞穴般的宿舍。上海的街上没有大写的人,只有小号的心,我仿佛都能听见他们在脑子里数钱的声音。我明白,就算我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那也不过是一点点地将自己淹没在市侩的沼泽之中。同学们一大半考上了研究生,另一小半则回到自己家乡附近的城市,在父母影响力的辐射范围内,继续经营他们的关系网。他们的人生对我没有任何参考意义,我撕掉了毕业照。每夜入睡之前,我都在暗自祈祷自己可以像入睡那样沉沉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该由谁念出我的悼词。
回到老家后,对死的渴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一点点加强,以至完全攻占了我的心灵。我没日没夜地同那股下沉的力搏斗,根本无暇他顾。偶然平静下来,我就死死盯住窗外的院子。秋日已深,悬铃木的叶子落了一地。在书包的压迫下,那些小孩的眼睛好像都钉在了自己的脚上。我已经不同母亲一起吃饭了,她每天喂养宠物一般把一日三餐送到我的门口。
一天中午又响起了敲门声,我照例将房门卡一个小口子,伸出手去接餐盘,却被一只没有长茧的手抓住。原来是姐姐来了。她坐在床沿,叹了一口气:“其实你现在的状态和我刚毕业时很像,和方老师通了几次电话之后,我想了很多,终于认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你……”见我默不作声,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片已经被我的目光污染过的风景,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你去见见方老师吧,他心脏病犯了,现在在人民医院,他说他很想见你。”
好吧,我想见见也无妨,我要当面拆穿他的谎言,顺便向姐姐证明,也许方老师可以拯救她的灵魂,但是他那套虚伪的学说,治不了我的病。
方老师穿着蓝白色的病服坐在病床上,脸上显出失血过多的苍白,两鬓的白发看上去更多了:这些虚弱的白色在他那毫不做作的微笑的统摄下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我得承认,他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似乎可以软化所有靠近他的铁石心肠。为了避免臣服,一阵寒暄过后,我决定先发制人。
“方老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相信你在课堂上讲过的那些话吗?”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的微笑里泛起了苦味,接着又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苦意给甩掉,“重要的是那些话是有效的。”
“所以你承认你在课堂上讲的那些都是谎言?”
“这取决于你对谎言的认识。欺骗毫无疑问是一种罪责,但出于对学生的爱,做老师的必须主动承担这种罪责。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告诉你们高考是不合理的,每天跟你们讲人生的虚无?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我要给孩子们一条活路,让他们做梦。”他终于收起微笑,脸上露出一丝悲戚,“高考和人生一样,并非必然有意义,而是必须有意义。对于普通人而言,相信一切皆有意义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真理呢?真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一个正直的人难道不应该追求真理并勇于将它公之于众?”
“被真理诱惑,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我们会喜欢爱人的头发、眼睛或是皮肤,但绝不可能喜欢她的内脏,更不会产生看看她的五脏六腑的冲动,可是她整个人的身体机能就是靠那些内脏来维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普通人是不需要真理的,也承受不了那么多的真理,他们甚至会下意识地避开真理躲藏的地方。我在课堂上讲过很多自相矛盾的话,可我教了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几乎就没有人来反驳我呢?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逻辑,他们需要的是可以沉溺其中的情感,是可以照进他们心底的太阳。他们需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正义。一个正直的人应该追求真理,但绝不应该公之于众,而应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维持在必要的限度之内。这是我瞧不起很多大学老师的原因,他们兜售廉价的真相,只顾逞口舌之快,却没想到这会给学生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
“那人类就不需要启蒙了吗?照你这么说,人类社会还怎么可能进步呢?”
“启蒙和进步不过是些术语,是学者们的纸上游戏,普通人根本用不上这些大词,他们需要的只是照亮他们面前那一小步路的光。但是我想说,就让那些学者去相信启蒙和进步吧,让他们去写那些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的论文,让他们活在那种虚妄的深刻里,如果他们感到开心的话。但是要想办法阻止他们蛊惑学生。学生们发现真相之后能怎么办呢?真理之箭只会弹回来刺中自己,只会变成无穷的内耗,这是一种残酷的精神伤害。所以我说只有心狠的人才会整天把真相挂在嘴上,才会为了那些抽象概念鼓励年轻人做出牺牲。我爱这个世界,更爱这个世界的孩子,为了他们,我把批判的冲动埋在心底,绝不透露心底的黑暗,我相信这是唯一的、正确的活法……”
方老师越说越激动,他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最后竟把脸埋进双手呜咽起来,一旁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警报声。一个斜眼的护士踩着没有声音的步子匆忙赶过来,查看状况后,她给方老师打了一针镇定剂,扶着他的身子让他平躺下来,帮他盖好被子,还小心地掖了下被角。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时朝我投来责怪的目光。方老师入睡后,她把我拉到病房外面训斥了一通,说我竟这样不顾病人的死活。她的斜眼加重了责备的语气。我明白,住院期间,方老师又多了一个追随者。
回家的路上,我压抑着在我眼眶中左奔右突的泪水,下定决心不能流下这些认输的眼泪……我本以为我会驳得方老师哑口无言,然后扬长而去,留下他一脸悔恨地坐在病床上,坐在自己余生里。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讲出这样一番无法反驳的话来。可是,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些话除了加深我的绝望,又能给我带来些什么呢?我渴望听到他的回答。几天之后,方老师已经出院了,我决定去他家登门拜访。
学校的大门像鲸鱼的气孔一样将学生们喷射出来。县城的高中每个星期只有周日才放一下午假,我走到学校时,正好遇上放假的学生。我躲在一旁,看着他们,虽有高考的压力,他们还是不停地说笑,空气里都是青春的朝气。我不由得想起方老师的那些話,是的,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大学没什么好期待的,人生毫无意义,他们还能有这样的活力吗?如果向日葵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它还能继续开花吗?
这不是高考状元吗,回母校来转转?学校的老保安认出了我,他的呼喊引来了几个学生的注视,我慌忙冲保安点点头,加快步子朝教师公寓走去。当年我考了全县文科第一名,便有了这个颇具封建色彩的称号,学校奖给我六千块钱,还把我的照片挂在进门的宣传栏上示众。不过,这些做法确实给了我一种天之骄子的幻觉,我执意填报了哲学这个冷门专业。我以为我可以像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从哲学史中提炼出一本武功秘籍,待我修得一身功夫,我就能在真理之中安身立命,却没想到四年之后,我连生存问题的任督二脉都没有打通。
高考结束后不少同学都约我去看望方老师,但那时未来在朝我招手,我对东方巴黎充满了向往,一心只想和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县城一刀两断。如果我那时就去过方老师家,也许就不会对他产生那么深的误解。
他家客厅里最显眼的是那一排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在它的映照下,桌椅都显得有些袖珍。另外三面墙上一幅画也没有,只有一个木质的挂衣架,上面耷拉着几件灰色的衣服。这完全是一个苦修室,活在这里的人不太可能产生尘世的肉欲,我想过去两年里,我不过是把自己对姐姐的畸恋投射到了他身上。方老师接过我带来的葡萄,将它们整齐地摆到塑料篮子里,那里面还摆着苹果、橙子和梨,有些已经散发出腐烂的香气。他从桌子下抽出凳子,叫我坐下,又忙不迭地去泡了一壶茶。等他终于坐下来后,我们却陷入了沉默。我没有了单刀直入的勇气,一直思忖怎样提出我的问题,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要和你讲那些话。既然我已经决心要欺骗所有人,为什么就不骗你。其实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有模糊的答案。总是会有例外的,总是有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们游离在所有集体和体制之外。这些不幸者很难感觉到快乐,一辈子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终其一生都受到死亡的诱惑。你的姐姐是这样的人,但她没有你这么严重,她是有可能痊愈的,所以我跟你讲过的很多话都没有同她说过。当她向我描述你毕业后的状态时,我就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不幸者。高二那年你曾追问我生命的意义,我当时就察觉到你有成为这类人的危险,但那种火苗通常很快就会熄灭,我也就没有太在意……”
方老师的眼睛从我身上挪开,投向书架,他起身走过去,在书架前逡巡,像是要为接下来要讲的话寻找参考书目。他的书架上有很多我想读却未读过的哲学名著,我注意到那些书里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
“火苗,的确是火苗,”他接着说,“你脑海里一定有各种各样如火苗般攒动、爬升、旋转的念头,这些永恒的活火可以毁掉一个人,但也可以成就一个人,因为你可以用它来照亮别人。当你成为光源,成为别人的意义,就不再需要寻找自身的意义,也无暇顾及自己心底的黑暗……”
“就算是火苗,它发出的光也是黑色的,”我知道如果我不打断他,他能一直说下去。我倒了一杯茶,递给方老师,“它们怎么可能起到照明的作用?”
“你当然不能显露出它们本来的模样,你要更换背景,涂抹颜色。你越是空虚、痛苦、绝望,就越要表现出充实、快乐和希望的样子。幸福的人只会在意自己的幸福,只有不幸的人才会关心他人的不幸。这是不幸者的天赋,也是他们的使命。就是在这种使命感的驱使下,我教了二十一年书,”方老师把一口未喝的茶放回桌子,坐到原来的椅子上,他坐得没有一开始那么直了,好像和那些缓缓落至杯底的茶叶一样,受到了地心引力的影响,“说实话,我从来也不相信人生有什么意义可言。大学毕业那年,这种不信终于把我逼上绝境。我在长江大桥上来回走动,走得越来越快,因为我害怕一旦停下来,我就会翻过栏杆跳进江里。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蹲在桥头的垃圾桶后面抽泣。她长得那么瘦弱,垃圾桶可以完全遮住她的身体。在我的追问下,她将手上紧紧攥住的浸满了泪水的遗书递给我,原来她和我一样,是来这里寻死的。像是得到了天启,我使尽浑身解数安慰、鼓励高考失利的她,最后竟使她破涕为笑,决定回去复读。可以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在她身上找到了我的天命。我关心的从来不是成绩、排名、升学率,而是学生的心理健康,我教人怎么活下去,怎样相信生活。只要相信就行了,哪怕只信一年、一个月、一天也是好的,哪怕相信的是毫无根基、彼此矛盾的东西,也比什么也不信强得多。你和我一样,都尝过不信的滋味,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你自己呢?这能让你摆脱你自己的不幸吗?”我走到方老师身边,看着他湿润的眼眶,忍不住想拍拍他的肩膀,或是干脆给他一个拥抱。
“不幸的是,对我这样的人而言,这种不幸是无法摆脱的。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都会重新跌入寸草不生的内心荒原。我也想找一个神问一下祂为什么要离弃我,但是神从来不肯向我显现,或者说祂从未涉足过这片土地。我只能发明自己的宗教,制定自己的教义,而教室就是我的教堂,我的圣洗池。那颗在夜间集聚起来的黑暗的心,总是在教室里一点点地化解掉。我活在一拨又一拨学生渴求的眼神之中,他们那无穷无尽的问题淹没了我,那个充满怀疑的卑微的自我得到完全的消解与拯救。你明白了吗?真正的教师是为他人而活的,这是不幸者最好的职业。你和你的姐姐一样,也应该成为一名教师……”
整个冬天,我频繁地出入方老师的住处,遇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胖子现在是一个厨师,在县城经营一家小菜馆,他每次来都要给方老师做上一桌子的好菜,饭后还抢着洗碗、打扫卫生;那个动手打人的男生长得更强壮了,一身都是肌肉,看着他的身形,很难想象他现在是一名幼师;班长也来过,他考上了省城教育局的公务员。我们在相视一笑中化解了之前的龃龉,他把我重新拉入了班级的通讯群里。方老师依然是同学们谈论的中心,大家都为方老师恢复了健康感到高兴;那一对传说中的情侣也现身了,他们已经定居广州,并且有了一个孩子,那个小男孩的眼睛里可以看见宁静的蓝天……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幸福,提起高中生活,他们充满了真挚的怀念。方老师也许是对的,他们需要幸福,而我們这些不幸的人应该给他们提供幸福。春节过后,我去省城考了教师资格证,但教书在我心里仍然只是一个备选,尽管在我面前并没有其他选项。
母亲也为我的转变感到欣慰,和当年反对姐姐教书的态度不同,她没有试图打消我当老师的冲动,可能她被我那几个月的精神涣散给吓到了。姐姐也用她的幸福打消了母亲对教师这一职业的疑虑,姐姐脸上的笑意从来就没有像这两年这样密集地出现过。经方老师介绍,她现在有了一个男朋友,那个长着一口好牙、发质坚硬的律师也是方老师的学生,他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如果你想当老师的话,可以考虑去大城市啊。县城离家近,生活压力也小,就是工资太低了。”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吃饭,律师里的口气里俨然已经有了姐夫的意味。
“可能我和我姐一样,适应不了大城市的生活吧,”我决定用书面语熄灭他套近乎的热情,“城市里有那么多红绿灯,看起来好像有很多条路,实际上只有一道供人攀爬的峭壁。我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把别人的手和脚当成阶梯,过互相攀比没有尽头的日子。”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律师举起倒满了黄色啤酒的一次性塑料杯,示意要和我干杯,“我在省城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七年,一直都习惯不了大城市的生活,还是县里好……”
“方老师有一个观点,我感觉还挺有道理的,”我已经知道姐姐要说什么了,那番话方老师也对我讲过,“经济的发展是掠夺式的,大城市就像吸铁石一样把小地方的精英搜刮一空,在我们这种偏远山区,有体力有脑力的人全都出去了。表面看起来大家的日子是比以前好过了,但内里却在积贫积弱。虽然他一直鼓励大家走出去,但真正有良知的读书人应该往后退一步,用精神的耐心代替物质的野心,用爱人的暖意去消解爱的孤独……”
姐姐提到方老师之后,我们的话题便一直围着他打转。我意识到,有了方老师这条纽带,他们将来的婚姻不可能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姐姐真的可以摆脱不幸,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吗?不管怎样,我替她感到高兴。
“高考百日誓师大会”那天,我临时起意,决定去旁听。我完全没有想到那天竟决定了我此后所有生活的排序。方老师照例是大会的明星人物,他那只常年握住粉笔的右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性格,不停地举起又落下,挥舞短剑一般划动着他面前的空气。这些动作贴切地配合他的发言,增添了言语的力量:“同学们,高考制度是一个有机的体系,它最神奇之处其实是它能够牵动全社会的神经,让所有人都关注中学生。高考也因此成为一个重要的人生坐标:在这之前,它提供一个公认的目标;在这之后,它又能带来一份美好的回忆。从这个角度讲,高考的确是伟大的。我们要像热爱祖国一样热爱高考……也许有人会表示质疑,高考怎么可能是美好的呢?有人说他们在高考结束多年之后还在做高考的噩梦。各位可能也做过这样的梦吧,交卷时间快到了却发现自己还有整整一面的题目未做。但,这不是噩梦,真正的噩梦是在你面前摆着一张白纸,你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有题可解的人是幸福的,哪怕是在梦里。有梦可做的人是幸福的,活成没有梦想的空心人是最可怕的。同学们,还剩一百天了,努力吧,奋斗吧,只要你拼尽全力准备高考并坚持到高考结束,那么不管考试结果如何,你都胜利了。在你们以后的日子里,只要遇到过不去的心坎,你就想想高考,想想你当时的热情……”
也许是因为我知晓了方老师内心深处的悲哀,他的这些话在我听来简直字字锥心。他说得越是慷慨激昂,底下的掌声越是响亮,就越是印证了他内心的凄凉。一个人竟能终身隐藏自己对真实世界的全部看法,一个最悲观的人竟能给世人带来最热烈的希望,他难道还不足以成为我的精神灯塔吗?他所从事的难道不是一项值得献身的伟大事业?那个哑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这些年过去他好像都没有变老,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拼命鼓起掌来,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吼声。在这充满了生之干涩与压抑的叫喊声中,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接受着这些透明液体的洗礼,它们完全淹没了我的视线,以致于我都没有注意到台上的人中断了演讲,而台下的师生骚动起来,一群人冲了过去:方老师倒在了讲台上。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手忙脚乱的医护人员将方老师抬到了车上。车子启动之后,一群学生小跑着跟了上去,我跟在他们后面。校长的声音从身后的高音喇叭里传了出来:“同学们不要激动,不要追车,我们的大会继续,方老师不会有事的,你们跟过去也没用……”有几个学生被校长叫了回去,剩下的一大半铁了心继续前行。我们赶到校门口时,救护车已经出去了,老保安锁上了校门不让学生出去,他们放声大哭起来。我向保安求情,说我一会儿带他们回来,他无奈地指了指对讲机,表示那是领导的意思,但他愿意放我出去。我叫学生们放心,说我会向方老师传达大家的问候和牵挂。
然而,当我赶到医院,方老师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见他平躺在病床上,头侧向门口,氧气罩里起伏的雾气证明他还活着。朦胧之间,我仿佛看见他睁开了眼睛,那双在病魔的吞噬下变得迟钝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亮,它们好像在对我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仅要让自己活下去,更要让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好活下去……那个斜眼的护士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不要挡在门口,我的眼泪软化了她脸上的严厉。她走进病房,像呵护婴儿一样轻轻地将方老师的头摆正。我忽然想到,也许方老师是为我倒下的,接下来他还要为我而死,他要用他的死敦促我作出最后的决定。
听姐姐说,方老师的葬礼是他的前妻从外地赶回来操办的。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前妻哭得比谁都伤心。送葬的队伍有好几百人,也有人说至少有一千。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那里只有一个残留的躯壳,他在这世上留下了更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拿到教师资格证后,九月开学前,我参加了学校的面试。试讲那天,四位评委老师里有三个都教过我,站在他们面前,我就像儿子一样很难找到父亲的语气。为了缓解紧张,我把视线后移,越过坐在第一排的他们,盯住教室后排的空桌椅。
就在這时,我仿佛看见了那天被保安锁在学校铁门后的学生,他们那噙满了泪水的发光的眼睛分明是在呼唤我。是的,他们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他们一样。我已经看见了自己日复一日在教室里踱步、在学校里穿行的余生。在这种重复之中,死将彻底失效。即使心中的石块一再滚落下来,但和方老师一样,我也拥有了一次又一次将它们重新推上山顶的力量……我终于也成了一个有福之人。
自问自答
小说的灵感来自哪里?
其实是对《殉教者圣曼奴埃尔·布埃诺》的致敬,甚至可以视为对它的改写。由于技术问题,宗教部分没能深入,完成度不算高。后面我会考虑扩写这篇小说。
呃,那你不担心别人说你是模仿或抄袭吗?
不担心,我只是借鉴了其中的一个主题。我认为有些主题是需要反复书写的,过度追求“原创”会使写作者变得越来越封闭。
好吧,不过有人说你的创作谈比你的小说写得好,你怎么看?
也有人说过我写的诗、书评,甚至是辞职信,都比我的小说写得好。这些说法不会打击到我,因为这些也是我抱着严肃的创作态度完成的。我觉得文学很脆弱,很多时候都不能直接影响生活,唯有有意识地让自己活在文学中,文学才能提供庇护。当我说文学拯救了我时,我说的不是一句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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