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7年至今,我一直生活在萨莉·鲁尼的世界里。最先翻译的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其次是第二部长篇《正常人》,其间还穿插了她的短篇《工资男》与《色彩和光线》。出于工作需求也出于真诚的兴趣,我会定期在网上搜索萨莉·鲁尼的名字,读一读关于她的最新书评。我和身边写小说和诗歌的朋友们谈论萨莉,她的书、她的活动、她的外貌、她的感情生活、她的感情生活和她的写作之间的关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萨莉的声音指导了我的写作,直到这种声音变得太吵,反倒成为一种心理障碍。我知道这种状态是什么,哈罗德·布鲁姆将之称为“影响的焦虑”。摆脱这种焦虑的方式之一是解构。我想知道,萨莉·鲁尼是怎样炼成的。
找到的第一个线索叫弗兰克·奥哈拉。奥哈拉在萨莉的作品中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贡献了《聊天记录》的题记,“在危机关头/我们总要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要爱谁”,引自他的代表作《致危机关头的电影业》。第二次是在《正常人》里,主角康奈尔环游欧洲时为灵魂伴侣玛丽安娜购买了一本奥哈拉的诗选。
奥哈拉是活跃在纽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纽约派”诗人之一,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还包括前不久去世的约翰·阿什伯里。他的正职是MOMA博物馆的当代艺术策展人,许多诗都在午休、聚会、上班时写成。奥哈拉对发表作品并不上心,面对出版商的邀约常常半途而废,因此在猝然离世前只留下两本薄薄的诗册,《第二大道》和《午餐诗》。
我在网上找到了奥哈拉的若干代表作及《午餐诗》的电子版,刚读了几首就开怀大笑,相见恨晚。更让我激动的是,在奥哈拉和萨莉之间似乎有一种共振,诗人的作品里隐藏着解读小说家的钥匙。奥哈拉的语言亲和、透明、随性,行诗一波三折,满载惊喜和幽默。比如他的代表作《和你一起喝可乐》里,上一秒诗人还深情款款地说,“我看着/你,比起世上所有的肖像画/我更愿意看你”,下一秒便话锋一转,“除了可能偶尔看看《波兰骑手》/不过反正它在弗里克博物馆”。又或者在《一则小小的旅行日记》里,他郑重地写道:
这是个多么辉煌的国家
充满了犹疑和干邑
还有比基尼……
这种在日常与诗意、玩笑与深情间的切换,也常常出现在萨莉的写作里。比如《正常人》里,康奈尔给远在瑞典当交换生的玛丽安娜写信:
说句题外话,我们昨晚坐出租车从凤凰公园里穿过,看见了很多鹿。鹿这种动物样子还挺奇怪的。它们晚上看起来像鬼,眼睛还会反车灯的光,变成某种橄榄绿或银色,像特效。它们当时停下来,观察了一下我们的出租车,然后才继续往前走。对我来说,动物停下来会让我觉得很诡异,因为这让它们看起来很有灵性,但或许这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停下来是在思考……当时看到它们并没有让我想起你,但后来回想时我觉得你们有相似之处。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比方而生气。我可以跟你聊我们坐出租车穿过凤凰公园前去参加的那个聚会,但说实话,聚会很无聊,没有鹿有趣。
又或者在小说刚开始时,叙述者不动声色地形容康奈尔的长相:“(他的)头发是深色的,脸轮廓分明,像一幅罪犯肖像画。”
奥哈拉与萨莉相似的地方还有他对待艺术的态度。受抽象画派思想的影响,奥哈拉心中,高雅艺术和大众文化没有高低之分,他的诗像好客的主人,既向《下楼梯的裸女》敞开,也欢迎广告标语和友人便签入座。他写《圣母颂》:
全美国的母亲们
让你们的孩子们去看电影吧!
……
到时不要怪我
要是你没接受我的建议
到头来
家庭破裂
你的孩子们又老又瞎地坐在
电视机前
看著
他们年轻时你不让他们看的
电影。
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萨莉不仅在访谈中再三提起对作家“明星化”的警惕和抵触,还在《正常人》中借康奈尔之口对朗读会等文学活动进行了反思:
它是一种文化性质的阶级表演。受过教育的人迷恋文学,因为它能带他们体验一段虚假的情感历程,他们喜欢读没受过教育的人们的情感历程,以便读完后可以感觉自己高那些人一等。哪怕作家本人是个好人,哪怕他的书真的很有见地,所有的书最后都会被营销为地位的象征……在这种公共朗读的场合出现的文学,不具备抵抗任何东西的能力。
读完《致危机关头的电影业》后,我怀疑,萨莉选择引用这首诗作为题词,不仅因为那句话暗示了《聊天记录》的主题,也因为那首诗表达的一种立场。《致危机》以一种夸张到戏谑的语气表达了一种真诚的态度,它首先批判故弄玄虚的季刊和实验戏剧,其次一一赞美为大众所熟知的银幕明星,甚至不忘歌颂那些一闪而过、只有两三句台词的群众演员。和萨莉一样,奥哈拉反感将艺术奉上神坛,远离大众,最终被资本明码标价。
另一条更直接、更具揭示意义的线索来自乔治·艾略特。
《聊天记录》里,乔治·艾略特的代表作《米德尔马契》出现了四次。前两次在医院里,弗朗西斯在母亲的陪伴下就诊,获知自己患了子宫内膜异位症;另一次是在和尼克大吵之后,最后一次是英语课上,助教就《米德尔马契》里的威尔·拉迪思拉夫提问,病痛发作的弗朗西斯没能回答上来。
许多评论家已经注意到萨莉的小说有着19世纪小说的内核。安妮·恩赖特在为《正常人》写的那篇热情洋溢的书评里说:“驱动《正常人》的是19世纪小说里的那种引擎;叙事者的声音拥有包罗一切的权威,当人物对自己的生活失去掌控时,这种权威让人更不好受。这本书比你想象的还要智慧,还要是非分明(moral)。”
可为什么是乔治·艾略特,而不是主要作品也都发表于19世纪初叶的简·奥斯丁?《正常人》里让康奈尔牵肠挂肚的就是奥斯丁的《爱玛》。更进一步讲,同为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为什么《聊天记录》里弗朗西斯阅读的是《米德尔马契》,而《正常人》的题词来自因犹太题材而颇受争议的《丹尼尔·德龙达》?
我隐隐记得艾略特的生平,和网络资料一核对,心里大约有了个底。即使在当下,艾略特仍算得上是一名相当独特的女性。她在32岁那年与知名哲学家、批评家乔治·亨利·刘易斯相识并相爱,尽管刘易斯已婚且因故无法与妻子离婚,二人仍然私奔到德国定居。直到艾略特去世,她都未能获得家人尤其是兄长的原谅,迫于主流社会的压力,只能借笔名发表作品。
所以萨莉选择艾略特,是因为艾略特的生平和弗朗西斯形成了某种呼应吗?弗朗西斯爱上的尼克也是有妇之夫,因为种种原因,他和妻子梅丽莎选择维系“开放式婚姻”,二人也没有离婚的打算。弗朗西斯的母亲比维多利亚时期的舆论温和太多,但她也曾为弗朗西斯敲响警钟:
母亲突然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车堵在交通里。她握的力度出乎我意料,几乎有点狠。妈,我说。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她用手指把头发向后捋好,然后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你真是个狂野的女人,她说。
我只学最好的。
她笑了。哦,恐怕我可比不上你,弗朗西斯。你得靠自己去弄明白这些事了。
弗朗西斯说她“只学最好的”,最好的是谁呢?会不会是乔治·艾略特?女性的自我唤醒是艾略特笔下的恒久主题。当弗朗西斯的身心均遭遇危机,她捧起了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这是否是萨莉试图给她一点力量?这是我的一个猜测。
在比照我第一次收到的《正常人》终稿和最终成书时,我发现萨莉在下印前更改过一次题词。最初的版本是:
伟力的爱神触碰到了她;他命令她做什么?接受他人的指责——艰难的自我改变——忏悔——忍耐。哪怕她对他哭泣,又有什么用呢?她像跌倒了的孩子般地哭——希望他能拉起她的手,她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后来改成了:
精神姿态如何发生改变是一个秘密,人们将它恰当地命名为“转变”。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无论天或地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启示,直到某种个性同他们的相碰,带来一种特殊的影响,并迫使他们接受它。
这两段都来自《丹尼尔·德龙达》,且都来自女主角格温德林·哈莱斯的内心独白。《丹尼尔·德龙达》以双主线的手法交叉讲述了同名男主角和格温德林相识相知的故事。丹尼尔聪慧慷慨,格温德林美丽自私,二人尽管彼此吸引支持,最后却未能在一起。小说接近尾声时,丹尼尔告知格温德林自己的婚讯,格温德林在悲伤之余,发现自己因为与丹尼尔相识,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等等,这不就是《正常人》的主题吗?《正常人》同样采用双主线叙述,隔章切换视角,主角是两个在基拉尼小镇上长大、后来前往都柏林求学的爱尔兰年轻人。康奈尔和玛丽安娜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却因为年轻时特有的嘴拙和误会而分分合合。
小说结尾处,两人好不容易复合后,康奈尔却收到了纽约某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录取通知书。玛丽安娜在一番挣扎后,选择了接受未知:
或许他会回来,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了她,现在它是她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正如萨莉喜爱的扎迪·史密斯曾以《关于美》致敬E.M.福斯特的《霍华德庄园》,她也用《正常人》致敬了《丹尼尔·德龙达》。她本人对自己的师承落落大方,曾推荐读者将《正常人》和《丹尼尔·德龙达》比照阅读,不仅因为后者在她写作《正常人》遇到困难时,提供了解锁的钥匙,也因为它本来就是一本出色的作品。
至此,我的考据之旅告一段落。除了萨莉,谁都不会知道炼成萨莉·鲁尼有多困难,我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找到她和她汲取的源头,试着将两点连线。不知不觉间,我的写作也挣脱了萨莉的引力,继续前行。然而我知道一切并没有回到原處。她将许多关于写作的美德赠给了我,现在它们是我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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