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我正在译介伊夫林·沃和卡夫卡,菲利普·罗斯尚未去世,以英语写作的石黑一雄刚刚获得诺贝尔奖,那几年流行的布克奖作家也看过不少,所以一连报出了七八个名字,朋友却连连摇头,见我实在猜不出了,才将那本《柏林谍影》横在我面前,说:“就是他了。”
约翰·勒卡雷?这位老爷子可是专写间谍小说的!我几乎要当场喊出这番话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多年以前,因為托马斯·阿尔弗莱德森版《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电影的流行,我曾恶补过一段时间史迈利的故事——所有这些发生在过去的间谍故事都极其真实,极具画面感,对话生动简洁,充满了英式风趣。从《柏林谍影》看到《史迈利的人马》,之后又陆续看了《夜班经理》《永恒的园丁》和《巴拿马裁缝》,可以说从来没有哪本勒卡雷小说会让人感觉无聊。他的叙事方式,从翻开第一页起,就像点着一根燃烧缓慢的线香,萦绕周围,无处不在,阖上书本后还能反反复复用那些若隐若现的画面来敲打你,倔强地昭示自己的存在:“瞧瞧,我笔下的这位,你可没那么容易打发走!”话虽如此,单就看过的中文版本而言,专写类型文学的勒卡雷,似乎仍与朋友口中“英语大师”这个名号扯不上关系。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唯独纯文学作家才能被冠以“大师”称号,间谍小说所用的英语,一般都是遣词简单、造句单纯的口语流——这不是说口语流就不伟大,恰恰相反,我们随手就能列出一长串口语流大师的名字,但是,口语流间谍小说,如伊恩·弗莱明邦德小说那样的,恐怕尚未脱离欧美地摊文学的圈子,怎么就大师了呢?
虽生狐疑,毕竟未读过勒卡雷的原版,也不好贸然否认,所以当时只是随口应和了便罢。没想到回国后不久,世纪文景即约请我译介约翰·勒卡雷老爷子唯一的回忆录《鸽子隧道》,而后又进一步请我译介他的最新小说《间谍的遗产》。时至今日,两本勒卡雷作品译完,写下这篇译后记的此刻,我恨不得马上拨通当年在柏林上空同行的这位朋友的电话,高呼三声“约翰·勒卡雷”的大名——果然是唯一在世的英语大师,企鹅出版社至今为止只为三位作家出版过天青色仿19世纪框线装帧的“Penguin Classics”系列套装书,约翰·勒卡雷位列其中(另两位是伊夫林·沃和纳博科夫),并非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极合适极应当的。因为,勒卡雷说的英语高级到恐怕可以单独列为一种伦敦市区方言。凡是常见、常说、口语化的词语,老爷子都是不用的,但他写出来的文字却又极度日常化。在译介《鸽子隧道》和《间谍的遗产》时,我甚至多次产生自己正在悠闲观看理查德·柯蒂斯和本·埃尔顿编剧的《黑爵士》或者《新贵》的幻觉,里面还要加上很大份额的安东尼·杰依编剧的《是,首相》和《是,大臣》——但勒卡雷还是跟他们不一样,他的语言确实是喜剧且俏皮的,但本质是中性甚至悲剧化的,形式上又是简洁且极度精确的。某种程度上讲,勒卡雷和伊夫林·沃在创作内核上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在控诉。语言上的勒卡雷则有些像中期的莎翁,那就是对准确英语词汇的极端苛求,尽管读起来似乎句句都是信笔拈来,细想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汇可拿来替换,整本书都是妙手偶得。若是像最近流行的另一位英国布克奖作家阿莉·史密斯那样,尽可能只用简单词汇来撰写颇有些意识流风格的小说,那就绝对不可能营造出勒卡雷的调调:那种别扭的、老派的、为了隐忍而爆发,并且还要隐忍着爆发的英国老派绅士腔调,形如勒卡雷笔下最知名的角色——乔治·史迈利,以及第二知名的角色、卷福曾经饰演过的那位彼得·吉勒姆在《间谍的遗产》中给人的感觉。史迈利在《间谍的遗产》中是隐形的,不仅是他的行踪和目的,甚至包括他对彼得·吉勒姆晚年性格的影响,包括他们背后共同的创作者:约翰·勒卡雷个人风格的影响。
过去的我对勒卡雷老爷子其人了解不多,读罢他的许多部小说之后,总疑心他是按照自己曾经在英国情报机构工作的真实经历,创造出了与他本人颇为相似的乔治·史迈利这个人物。吊诡的是,在译介完《鸽子隧道》这本勒卡雷唯一的回忆录之后,我对他的了解仍然不多。因为《鸽子隧道》这本书并非时间上连续的传记,而是吉光片羽式的叙事,以三十八个不同的章节,讲述了勒卡雷人生中发生的三十八个故事。虽然作者本人并没有明说,但这些故事中的各种诙谐设计,以及结尾时必定“抖包袱”的手法设置,总给人一种“老爷子又在骗我了”的疑虑。无论在现场采访、纪实文字还是小说中,勒卡雷永远都在强调自己当年在英国情报机构的工作是“无足轻重”的,但读勒卡雷越多,反而越怀疑他当年其实是一名大间谍,是一位真实存在着的、隐形的史迈利。仅仅是因为保密方面的要求,才不得不说自己是普通员工。老爷子所写的全部小说中,皆存在着这类半真半假的叙事,可能正是因为写作手法上对词汇的渴求,导致他描写的细节太真实、太具体了,无法相信那些竟是编撰出来的,或者换句话说——莫非那些就是真的?这一切可能都要看勒卡雷是否愿意再写一本回忆录,并且在序言中早早地来上一句“这次我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当然,可能到了书末,他又会添上一句“不过我可不保证我的记忆不会主动去骗人”。
为什么书名叫《鸽子隧道》?老爷子也在开篇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们:不知道。
“鸽子隧道”这个复合名词,来自摩纳哥的蒙特卡洛,来自勒卡雷与父亲罗尼的一段共同经历。当勒卡雷十五岁时,父亲带他到蒙特卡洛赌博狂欢,鸽子隧道就在老赌场附近的运动俱乐部草坪上。那是完全漆黑的、成排的管道,可能是用水泥浇筑而成的。人工饲养的大批鸽子被人们放进管道里,一路飞往草坪。草坪的另一边,吃饱喝足的绅士们手持霰弹枪,一看到鸽子从管道里飞出来,立即开枪射杀。死掉的鸽子被拿去作为猎物展示,侥幸逃脱的鸽子则受习性支配,飞回到老赌场屋顶,等着下次再被人们放进鸽子隧道。
鸽子隧道究竟是关于什么的隐喻呢?勒卡雷说,这个类似永劫回归般的场景几乎困扰了他一生,说其中具体的原因读者应该比作者更能评判。那么,他是认为鸽子们的经历就好似他笔下的谍报人员,永远逃脱不了宿命般的悲剧终局吗?对于勒卡雷小说而言,情况好像正是这样——勒卡雷所有的小说都是以《鸽子隧道》作为暂定名,仿佛是对种种剧情表象下唯一情感内核的暗示,也仿佛在说明《鸽子隧道》这本回忆录正是他一切创作的现实根基。
另一方面——无法忽视的另一点,就是勒卡雷的父亲。读罢《鸽子隧道》全书,如果希望找出除勒卡雷本人外的第二号重要人物,那绝对是他那位传奇般的父亲,连《星球大战》中老年欧比旺的扮演者亚历克·吉尼斯、铁娘子撒切尔夫人本人,乃至大导演库布里克,在勒卡雷父亲面前都得靠边歇歇。甚至,在对鸽子隧道的概念进行解释时,老爷子还不忘提到是父亲带他去蒙特卡洛的——不提到父亲并不影响对鸽子隧道场景的解释,照此看来,或许父亲本身就是鸽子隧道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如此这般,勒卡雷父亲的形象,便如鬼魅般贯穿《鸽子隧道》全书。表面上看,勒卡雷对自己父亲的一生是持否定态度的,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憎恶的。在他眼中,父亲就是个某种程度上称得上英勇但实际上根本就是思维混乱的英雄,而且极端玩世不恭。但在各条与父亲相关的隐线上,他又力图表达出这样一种心理:“我对父亲的看法很可能是误解。”或者至少是苛刻的偏见。勒卡雷撰写这本回忆录时,除了那些原本就来自报刊、书籍代序及后记的几篇文章外,简直就如同在鸽子隧道中穿梭的那只鸽子,每次都试图在记忆中找寻某些无可辩驳的线索,每次躲开草坪上枪林弹雨的追击,却又每次都回到隧道的起点位置。译介过程中,我总觉得他在掩饰着什么,因为他总是在最后关头将各种欲言又止的秘密转变为“通过对希特勒副手鲁道夫·赫斯所穿长裤的布料分析来了解德国纺织业现状”这种多少有些无厘头的、不怎么负责任的笑话。这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吗?还是早就计划好了呢?就算勒卡雷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恐怕又会说出一大段类似“今晚月色很美”这样的话语来不置可否吧。
话虽如此,请不要误会,觉得《鸽子隧道》照此看来似乎是本纠结于情感表达与父子和解问题的回忆录。实际上,勒卡雷在这本书中上天入地,无处不在。他以职业作家的身份前往苏联、刚果、瑞士、意大利……和所有我们想得到想不到的名人和凡人们会面、交谈、冒险。在本书中,他至少有五次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与各色人等沟通交流,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揭发”那些名人们真实的一面。除此之外,他还如艾柯和黑塞一样博学——正如他在小说中时常借第一人称的思绪所表露出来的那样。我们能够在书中遇到讲流利高棉语的佛教研究者,能够得知为菲利普·罗斯拍半身像的法国摄影师的隐秘怪癖,能够了解到库布里克遗作《大开眼戒》之所以会问世,是因为勒卡雷拒绝了大导演所提出的、邀请他撰写二战时期间谍电影剧本的要求——库布里克被勒卡雷拒绝后,马上邀请勒卡雷到他位于圣奥尔本斯的乡间大宅邸商量《大开眼戒》如何拍摄,勒卡雷抵达后,看到门厅里放着两只巨大的铁笼,因为库布里克试图以此来研究猫与狗的社交问题。
库布里克和勒卡雷一边四处闲逛,一边讨论如何将阿图尔·施尼茨勒的《大开眼戒》的原著小说影像化。勒卡雷提出了大量设想,具体到阿维尼翁或者韦尔斯这样的教会城市,或者20年代的维也纳,具体到高贵女士与主教宫的晚宴,具体到奥地利贵族宅邸的狂欢……勒卡雷讲了很久,库布里克最后却说了一句“我想我们要在纽约拍”。
如此的无用功,勒卡雷在本书中做了很多,对理查德·伯顿,对布卡武街头,对克格勃首脑,对地窖酒吧的老莫——似乎现实总是超过勒卡雷美好天真如孩子般的想象,又似乎他已经掌握了将出乎意料的现实嫁接于自己文字当中的非凡技巧,并且告诉我们,趣味就在无用的过程当中。实话实说,《鸽子隧道》所描述的“现实”,以及在这些现实场景当中的勒卡雷其人,与其说是故事的主导者,不如说是场景的旁观者,他活在自己人生如舞台般的一个个场景之中,因为各不相同的目的而一拨拨地见各种人,或者说戏剧中的各个角色:他评判,他介入,他永遠都会得意忘形、自命不凡,但又永远会因此而受挫。到头来,记忆中的场景,那些已然逝去或者不知所踪的人物,什么都不改变,仅仅留下了勒卡雷旁观的过程叙述。可能正是因为勒卡雷在写作中考虑到了这些场景、人物之间的一致性,才会最终选择这种盖棺定论式的写法;或者换句话说,正是由于勒卡雷习惯于这一写法,才选择去还原纷繁事例之下的宿命感。如是观之,全书定名为《鸽子隧道》倒确实是名符其实。
作为读者,大可以只满足于读那些琐碎有趣的名人故事,但也可以选择去确认这些故事之中共同的内核。其中有些故事很短,短到只有几段话,甚至一两句话就结束。比如第三十七章,格雷厄姆·格林赠予勒卡雷的箴言“给志存高远的小说家的建议”,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说完成今日写作之前,要确保明日之需;第二句是“睡眠会创造奇迹”。我曾一度迷惑于这样的两句话究竟该如何契合“鸽子隧道”这一母题,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今天的写作”如果是指鸽子今天飞过隧道的话,那么“明日之需”岂不正是在暗示鸽子要努力求生吗?至于“创造奇迹”,则可以看成是在枪林弹雨下求得生存的譬喻。相信勒卡雷在写下这一章时,也仔细考虑过同样一个问题。
不愧是唯一在世的英语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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