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觉得自己完全被迷住了的时候,正从红绿相间的吸管里吸珍珠奶茶。她想找个地方坐一下,没有地方让她坐。她蹲下来,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头一直往下,垂到很低,看上去像要从膝盖之间的缝隙里掉下去,也有一些光从小黑洞下面透过来。
孤独就是团结,她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就像抱住自己小小的膝盖。但并不知道是谁说的。这些无用的废话,也正确无比。她起来掸了掸头发,她想,一定有很多头皮屑被甩了出来。
除此之外,她仿佛正在古代,心里哼着一段古老的旋律,只有自己能听见。粗糙,她把头抬起来,自己所身处的真实的现代建筑自命不凡,可她想象着的是一片废墟。空气很温暖,让人一阵迷惘,她想象着尘土卷成的小旋风随着气流上下旋转,看着四周的建筑,她觉得像山,像土坡,再看,又什么都不像。
是的,王玉觉得自己完全被迷住了,刚刚真的被迷住了,现在还不能回过神儿。意识到自己完全被迷住了的时候,她忍不住告诉了张目。
她发微信给张目:那我第一喜欢他,第二喜欢你可不可以。
王玉用了“他”。应该用“它”。因为这只是一把剑。但因为是一把剑,所以更可以用“它”。因为一把剑不会站出来表示抗议。
张目很快回:那你第一喜欢他我也没办法。
回这么快,多半没有在上课。
张目是音乐老师。至于是哪方面的音乐老师,王玉不是很了解,她只是觉得张目的音乐不怎么好听,做老师也只是他挣钱的办法。张目曾经问过很多人一个问题:怎么能挣到钱。这很长时间成了酒桌上大家一成不变的笑话。
王玉又把照片放大,而且是一点一点放大的。她的拍照技术并不好,整个画面上方三分之一的位置是那把剑,下方三分之二是空白。因为四周的光打得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好,空白的地方看上去黄橙橙,显得那把剑更加寒气逼人,其实是一把很小的剑。如果把照片继续放大,就可以看见围绕展柜四周的人脸。所以欣赏的人很多。王玉想,如果说他们所有人都在欣赏,那就见鬼了。她觉得欣赏一定要有所感受,哪怕是有点顾影自怜都没问题。可惜她只是被人群推挤到这个展柜前,随着一条长龙,拍照,离开。快速的。想多逗留一会儿,或者用她的话来说——欣赏欣赏,都是妄想。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这样,想着,真的是妄想。看着手里的照片,她发誓,自己被迷住了。是啊,这多少有些主流,爱上了一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多少有些俗不可耐。
展馆里还有很多书法绘画。文字美术就是以文字美术的方式思考这个世界,一把剑就是用一把剑的方式思考这个世界。
王玉又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黄沙里了。这四周所有已经被风化成了凹凸的看不清的表面。她总是容易走神。从很小开始就有这个毛病。她似乎看到被一阵疾风刮起的游人扔掉的烟盒、纸屑。她曾经看到书里写:只有接通自己的历史逻辑才能对待处理纷扰的碎片化的现实。
这属于历史的、传说的、神秘的、虚无的、活的、死的。
除了这些空泛的感受,她再无其他了。
这是傍晚的时候。她一直等到博物馆关门才离开。
此时此刻,她躺在自己熟悉的家里,组合沙发中的一角,沙发上有很多干裂的脚皮,是自己留下的,王玉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很不规则。她想——这也未免太缺乏维生素了。
生活就像这些干裂的脚皮。
手机这个时候响了一下,张目说: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张目当然知道她已经从博物馆回来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的小脑瓜想,先回来然后去约会。
毕竟,这些可怜的约会的机会,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两个人的游玩方式很古典,公园去了不少于十个。说实话,王玉根本分不清这一家公园和那一家公园的区别,都有花,都有草,夏有凉风,冬有雪,两个人一起吹过凉风,还没有一起看过雪。如果他们的关系可以持续下去,就多半会有那一天。何况,公园消费很便宜,这让他们都觉得没压力。王玉最不喜欢花男人的钱,这多半是因为她也不想让男人花自己的钱。再说,张目一直为怎么挣到钱发愁呢。
躺在自己家客厅的沙发上,她想起不久前自己看到的一篇文章,仅仅是看到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吓了她一跳,标题很长,写着:也许有的人适合某类人,但有的人适合所有人。王玉发誓:这篇文章说的有的人,正是自己。并且也就是说,还有人和自己一样。王玉舔了下自己的牙,从一年前,她就开始舔这颗牙,是一颗坏了神经的牙齿。这颗牙从大到小,就像横在嘴里的一把小剑,有一头儿是尖的。现在可好,摇摇欲坠。她买了一包卫生棉和甲硝唑,随身携带。等着有那么一天,舔着舔着,真的掉下来,就压一块棉球,再吃一片甲硝唑,如果流血不止,就把甲硝唑的胶囊掰开,把里面的粉末倒在伤口上。这是以后,眼下,她舔上了瘾。她想,有一天,就算这个位置的牙真的没了,她也会一如既往地舔下去。就像一种小小的口腔按摩。她不知道是不是这颗坏牙的原因,在和张目接吻的时候,总担心自己嘴臭。有时候,她用手捂住,使劲儿往自己的手心里吹气,然后迅速地拿起来闻一闻。就像小动物在闻自己的排泄物。但是什么都闻不到。如果自己能闻到,张目也一定早就闻到了。
还没告诉张目什么时候见面,她就睡着了。
王玉总是睡不好,这已经成了一种当代病,但她不喜欢这种当代病,她觉得当代人应该睡好觉,吃饱饭,也没什么烦恼的事儿,更不需要做什么,如果需要做什么,就让机器人来做。
此时此刻,她能睡着,真是感恩戴德。
大概只睡了八九分钟,醒来的时候,晚上7点了,但,王玉,仿佛,从一个很长的睡眠中醒过来,看着楼下,楼下就像灰蓝色的茫茫海面。她给张目发信息说:我来找你。
两个人正像计划的一样,在外面走了走,又是一家公园,走了一会儿,张目说,想不想吃东西?
王玉說:和你在一起完全不想吃东西。
说完之后王玉自己哈哈大笑,看了一眼张目,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王玉用自己的爪子梳了一下,端详了很短的一瞬,又给弄得更乱了。
张目说:和我走在一起完全不想吃东西吗?
王玉说:也不是完全不想。
这个时候正好路过一家冰淇淋店,于是王玉说,那,吃个冰淇淋吧。
张目看了一眼手机。呀。过九点了。
张目说什么都喜欢说一个“呀”。多数都是那些不怎么需要吃惊的事。
在这座城市,很难看到太阳落山,因为太阳没有落山之前,街上所有的灯就都亮了。
你喜欢走路吗?王玉问。
张目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我们走路吧,王玉说。
我们不是一直在走路吗?张目说。
公园也快到要关门的时候了,甬道的一边是水塘。王玉想:如果自己跳下去呢,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也许引起了骚动,但很快归于平静。地球上曾经还充满了恐龙呢,谁能说不是呢?杀过人的一把剑,并不影响他的平静。简直是诗意,诗意就是失败到极点。也有一种考古说法说他并没有杀过人,但这不重要。
两个人就这样出了公园沿着京市中轴路的东边往西边走。因为公园就在中轴路上,就像那把剑一样,属于非常主流的公园。
张目说:哦。
除了说“呀”,他还喜欢说“哦”。说“哦”的时候,嘴是圆的,很圆。王玉快速把食指放进去,趁张目咬一口之前又拿了出来,这个游戏她乐此不疲。但也有时候,她喜欢被咬住。被张目咬出一个月牙。
那天很晚,两个人一起去吃了烤鱼,所以王玉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和张目走在一起完全不想吃东西。
我喜欢看你吃鱼,这让我有性欲。张目说。
那,别人吃鱼呢。
张目没有回答,或者,他根本就不认识其他吃鱼的女人。(才怪?)
王玉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也很傻。就像成千上万很傻的女人说的成千上万句很傻的话。好像女人不说两句傻话,别人就不知道你们傻一样。
吃鱼本身让我有性欲,虽然我不知道这还能让你也有性欲。王玉接着说一些更傻里傻气的话。她觉得自己经常有性欲,尤其过了三十岁就一发不可收拾,简直像被诅咒了一样。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摸着张目的生殖器,就像摸着一截大便,他们盘在一起,是那种身体很健康的人才能制造出来的大便。
连一截大便都让自己有性欲。甚至能摸到那种热乎乎的感觉,还有点腥味,充满了蛋白质的感觉。
如果不摸呢,王玉想,一把剑的样子,她就能感觉冰冰凉的。哪怕她并没有摸过那把剑。如果不摸着张目,她也一定知道是热乎乎的感觉。就算有点腥味也没关系,她觉得幸福非常具体。
吃过之后,两个人回了张目家。
再之后,王玉没有过夜,她去了好朋友杨亮家,因为她还不想回家。
虽然天早就黑了。
但只有和丈夫说去杨亮家,是安全的。躺在杨亮家客厅的沙发上,一直在单曲循环《爱情转移》这一首。她的头枕着沙发的扶手,扶手上放着一块毛巾。所以说,她的头枕着沙发扶手的毛巾。
单曲循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对爱情忠贞极了。
她想到忠贞这个词,对好朋友杨亮说:我是不是特别婊。她的语气都没有用问号,用了句号。也并不需要杨亮回答。
杨亮很快回答:你虽然是我朋友,你是相当婊了。
这句话从自己最好的朋友嘴里说出来,王玉觉得准确,简直想打个响指。
王玉近来发现自己连哭都不会了。大概是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哭的,仅仅,是有点婊,这种事实。
白色的纱帘吹在腳背上,外面起风了。扶手有点矮,她把自己的手又枕在脑袋下面,刚好可以看见窗外,树应该都绿了。
树肯定不是刚绿的。她想。但,树是什么时候绿的呢?天,这么黑,其实并看不清。
王玉的扶手边放着一本书,扉页上写着:人应该做对的事情,那些心中的道德律。
她觉得这句话说得极好,如果不是手被枕在脑袋下面,她真想拍手,鼓掌鼓掌再鼓掌。
但是那本书写了什么,她并不打算知道。
杨亮和王玉说,你的问题就是还不够坏。
认识杨亮十年,王玉知道他说的坏不是真的坏,大概是某种社会经验的综合。
杨亮说:你不是那种人,你不是那种人就不能做那种事。
王玉说,我要做了那种事,我就活得更好。
你也情路坎坷,以后我们俩凑合过吧。王玉又说。
我是情路坎坷,你是婊。
王玉显然觉得自己说了句傻话,于是又说,你希望我变坏吗。
杨亮的家里有一个阳台,整栋楼只有六层,他在最上面一层。
租的吗?王玉问。
买的。
我不同情你了。土豪,王玉说,隐藏的土豪。
小产权,杨亮说,喝什么。
有什么液体。王玉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尤其是卧室。
液体?杨亮说,你是说酒吧。
你卧室的床还是铁艺。王玉说。
你想到了什么,杨亮说。
你的爱情故事吧。
杨亮拧开一瓶红酒。说,我只喝拧的红酒。
下次我送你开瓶器,王玉说。
你还是送我一个男人吧。杨亮说。
如果这句话出自普通人之口也没什么,但,杨亮也是个男人。当然,男人喜欢男人,也不能说他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只要是人,都是普通人。王玉这么想的时候,杨亮忽然说:我真想做个普通人。
你是神仙吗?王玉忽然增大音量。
好像是为了把神仙召唤出来一样。
我就想回老家,奶孩子,挣几千块钱,孤独终老。
你是有小产权的人,王玉说。
小产权不上税,哪天就给我推了。
杨亮这么说的时候,从王玉的角度看过去,他还真是个倒霉蛋。
爱情是生活中可以描述的那部分,而生活中还有不可以描述的那部分。但是每次见杨亮,两个人只谈论可以描述的那部分,因为两个人最不可能产生的就是这部分。
王玉的手机这个时候震动了,在裤兜里。王玉任由它震动了一会儿,并没有接。她看了一眼,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王玉自言自语:只要有手机,就不怕没有烦人的事。
杨亮拿了两个纸杯,用这个行吗?
王玉说:特别好,可以不用受不了自己的时候捏碎在手里。
你为了显得准确,说的话都特别刻薄。杨亮说。
王玉说:你还不如说我就是为了显得刻薄。
那你和新欢怎么谈恋爱?杨亮说。
王玉说不知道,又说,就是特别像小孩一样的谈恋爱吧。杨亮说,什么是像小孩一样的谈恋爱?王玉说,就是去一些特别便宜的地方吧。
她想起两个人去过的不下十个公园,在记忆里就像成千上万个公园。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当公园的导游了。
总之呢,你生活的苦恼都围绕着八个字;求欢不成,不想吃苦。杨亮总结。
前面的四个字,主要指爱情,后面的四个字,主要指工作。或者说,前面是性,后面是钱。
她想到杨亮和自己说的,为了显得准确,她说的话都特别刻薄。杨亮接着说:女人,你们的名字是贪婪。
与其说是对王玉说,不如说,是在念一段台词。
你怎么能一直谈恋爱,杨亮说。
偶然吧。王玉想,如果不是偶然的,也一定不是必然的。王玉很喜欢一首诗(自然,还是自己那个不三不四的诗人朋友说的),记不清了,大概是偶然的你,偶然的我,来到偶然的世间,吹着偶然的风,下着偶然的雨,做着偶然的爱,生下偶然的孩子,偶然的性别,偶然的叫法,比如,爱的结晶。不光偶然,还循环,偶然的循环。偶然的死循环。
两个人这样说的时候,楼下过去了一辆救护车。夜深了,总是有救护车。一瞬间,王玉感觉救护车里的人是自己,或者说,要是自己该多好啊,偶然的死亡。或者说,偶然的死亡解释了偶然的出生。
人,认为快乐是应该接受惩罚的。当王玉想到救护车里的人是自己的时候,她同时想到了这件事,或者说,一个道理。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进救护车,才可以平衡这些错误。可,有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有了,说不爱就不爱了,难道不也是一种惩罚吗?既然已经是惩罚了,为什么还要进救护车呢?她躺在沙发上想这些矛盾的地方。
我不想献身宗教。
这样想的时候,她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你不是一直在献身吗?杨亮说。
王玉用了献身这个词,觉得里面有很大的自我牺牲的成分。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女人,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吸收所有人的能量,自己还不够。
我专门收集你失恋分手后留下的东西。杨亮拿着一个小本说。(这个小本是上次分手后王玉放在这里的日记。)
就算你扔了我也不知道。王玉说。
放在我家也和垃圾差不多。有时候,我真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烧了。
祝你幸福,杨亮忽然说。
王玉说,你这么说,我还以为是我一个诗人朋友在和我说话。
(这个诗人现在是网络红人,大概也没什么时间写新书。有一些新书无非是一些网络红人的语录和一些跨界的管理经验。)
那天晚上,杨亮拜托王玉务必将这样一条微信转发给这个诗人:
如果没有不二,他是傻逼。
但因为有不二,把他和一般的傻逼进行了区分。
王玉想,这多半是酒话。但是看了看杯子,離说酒话大概还有几杯酒的时间。
虽然清醒,但是王玉还是一句不落地将这句话转给诗人。因为她想:也许诗人是不清醒的。
诗人回了个笑脸,说我都这么有名了吗。
王玉觉得这个笑脸神秘莫测。后面一句话更神秘莫测。
傻逼和有名,也不是全无关联。
然后诗人又发了“祝你幸福”。
就像别的人说再见一样。
王玉想,自己不用再回什么。
一切就像漂浮在水上的一层浮油。甚至可以把这个定义成幸福。
如果此时此刻可以看见天空,一定,很难分清死亡和永恒的关系。两千年前的一把剑,都比人更能成为幽暗群星中的一颗。
王玉想,春秋时期的越国,充满了恶意、欢呼、愤怒、忙乱。
剑到底算不算凶器呢。她拿着杯子想,如果是玻璃的,它会碎成多少片儿呢。
1965年的冬天,在湖北出土,王玉用手机查了一下百度,关于这把剑有76页。
她想和杨亮讲讲,又觉得未免可笑。
快清晨的时候,她回家了。她忽然想吃西瓜。天气是忽然变冷的,京市的冬天比往常更冷,她想,这是骗人的,其实每年都很冷。街上空空荡荡。
在火车上,窗外还有点黑,甚至可以说,还是非常黑,坐在很黑的车里,就像从别人的梦里穿过,外面一片都静止了,偶尔有一些黄光,一闪而过,穿过黑暗狭长的隧道。王玉想,他们被迫要生活得很平静。她直挺挺坐着,像一条僵硬的鱼,她用自己的左手拉住自己的右手,还狠狠捏了两下,就像一只手对另一只手深沉的问候。手腕上的牙印还在,已经很不清晰了,被咬的地方已经不疼了,此时此刻,王玉把手腕抬上来,用自己的牙对着之前的牙印,大口咬了一下,但是很快速,她怕对面的人觉得自己疯了。没错。我是疯了。她想,疯了自然有疯了的好处,否则,世界上怎么会有疯子呢。火车上薄薄的淡蓝色窗帘偶尔被风吹起一角,王玉盯着这一角掀起来又被翻下去。她把头贴在玻璃上,凉的,想看到点儿什么,玻璃冰着她的头,只有一些高高矮矮的轮廓,但她喜欢这样的轮廓,剪影。所有具体的,都让她焦虑。她抬头的一瞬间,发现对面的人在看她。王玉不知道,是自己抬头的一瞬间,对面的人刚好在看她,还是一直这样,如果是后者,会让她觉得过于具体。她用没有牙印的手腕摸了一下头发,给张目发了一条信息:我替你咬了我自己一下。
对面的人起身抽烟,还看了王玉一眼,好像在问她,是不是也要一起,但是这一眼也很漠视。火车咣当了几声,有人咳嗽了几声。
王玉站起来去两截车厢的连接处,她自己带了电子烟,于是这个空间里就是两个人在吞云吐雾了。电子烟的好处是不用管别人借火。电子烟的坏处也是不用管别人借火。她想。
王玉抽得很快,猛吸了几口,对面的男的一直无聊地望着窗外,因为无聊,延长了烟的时间。
王玉拉开车门进去,车门的声音很大。她猜测一直望着窗外的男的又从背后看了自己一眼。她拿出一件衣服盖着,盖住了鼻子,四周的味道很不好闻。对一个心平气和的人来说,这一切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她并不打算回家之后和老公打招呼。
此时此刻,嘴里有棉花味。大概是那些假酒的缘故。肚子也不舒服,就像有一个死兔子。别人生的是孩子我生的是死兔子。她不禁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觉得非常可笑,但是又不敢笑,她怕肚子更疼,或者说,怕肚子里的死兔子真的掉出来。还有一些不清晰的耳鸣、颤抖、紧绷,于是,她给张目发了一条短信。
你想和我有个孩子吗?
我只想和你有一个孩子。张目回复得很快,因为他也是一个早晨才会睡觉的人,害怕天亮。
这是多么美的语言啊,王玉想,可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这一切,不管多么抒情、戏剧,都只是时间中细小的波纹,只能创造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感,而生活的轮廓是怎么样就還是怎么样。
附件:杨亮的部分
很晚了,我的朋友王玉给我发微信,要来我家聊聊。我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我想简单说说我的朋友王玉。今年35岁,还有一年就是本命年,是我一个朋友,可也不是多熟的朋友。多熟呢?一个月聚会一次。没什么固定的时间,通常去我家,或者她家。很少在餐厅,餐厅的酒都不大够两个人喝的,也不自在。也从不做饭,点一些外卖。不怎么吃。有时候也有其他三两个朋友,都是固定组合,总是开始得很晚。我想,多半是她约会之后来我这里,因为她很少在约会对象的家里睡觉,她说自己是性格问题,我觉得是道德问题。
我和王玉念的都是中文,可这个学科完全没用呀。中国人还用学中文吗?或者说,中文是能学会的吗?那些语焉不详只能靠天分。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可以说是无一技之长,只能干一些和鸡差不多的事情了。(大概就是指社交吧。)当然这么说并无贬低鸡的意思。
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同样是女人,她还是高级的,会写小说,有自己的内心生活,这么多年,至少我们认识的十年,她的感情生活一直丰富多彩。对比她,我的一直十分稳定,稳定到没有。
有时候夜里,我会忽然收到一连串王玉的信息,每条都很简短,完全可以联成一条发,但是分开显得语气十足,多半是一些人生感悟。不得不说我有点佩服她,从十年前开始我就不说感悟了。大概就是这些感悟,让她一直处于恋爱的状态。她活得折腾但是不沮丧。
但用她自己的话说,并非如此,一直谈恋爱,一定是被诅咒了。
有一段时间,我和她的丈夫也很熟,至于现在两个人到底是离婚了还是分居了,我也不得而知。她不说我就不问,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总是分分合合,我收到的王玉最多的信息是:我搬出来了。我又回去了。
在我看来,这只是他们之间的游戏,增加了亲密度。
只是,再玩下去也怪没意思的。
无论搬出来了,还是又回去了,我都有准备好的话安慰她。事实上,难道不是吗?搬出来了也是对的,又回去了也是对的,有时候我甚至想,这种中庸害我一生倒霉。
题外话,我只是觉得她这样怪费钱的。关于她其他的感情经历,我也略知一二。有时候她会将一些分手的遗物放在我这里,实在不明白将这些留着是一种纪念,还是为了炫耀。我想有一天如果我家失火了,我必先抢救这些。茫茫火海,我抱着别人和别人的故事的残骸,以便增加一些英雄主义和喜剧效果。
小何的音响我一直在用,就放在我家的客厅里。我喜欢听的一些声嘶力竭的声音,就经常从里面发出来。关于小黄的日记本,我从没打开过。我想这多半因为没什么兴趣。王玉也从未叮嘱过我不要打开偷看,她一定想的是,我多半也没什么兴趣。
有一段时间她和丈夫分开,据我所知,王玉就一直住在一些酒店式公寓里,她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一个手提箱。是那种很小的手提箱,看上去正像某种都市精英,靠一些银行卡活着,最好还是高额透支的信用卡,因为在当代社会,他们就是那群很有信用的人嘛。衣服就像男人一样,穿的时候再去买,甚至可以直接买男人的小码。吃得更简单,王玉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我对吃,没什么兴趣,我想她想说的是,没什么性欲。
一个人对吃没什么性欲,我想这句话可以比较好地概括她了。
其实这句话还有后半部分,如果一个人对吃没什么性欲,那人生的性欲就少了一半。
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在嚼一袋薯片,科学研究:薯片在嘴里被压碎的声音,是最美妙的声音。但我想,这只是一部分喜欢吃薯片的人才这么说。或者说,这群吃薯片的人刚好获得了这样说的权利。比如我,此刻。在我看来,王玉住的那些酒店式公寓都不像家。除非她也刚好不想要什么家。家这个东西,有过就可以了。什么东西都是有过就可以了。那些认为短暂的东西倒可以长久,丈夫是短暂的,情人是最后的。有一次喝多了之后,她大概说过类似的话。我只是复述出来。人的一生这么短,可是具体的体会、理解、感受、分享,这么长。那么,那些更短的生命,比如蜉蝣,只活一天,是不是这种分享感受理解和体会更深刻。至少他们创造了一种无限分解时间的方式,和我们通常感受的时间是并存的,微妙,被包含着。
我记得上次见面,当时也喝了一些,不多,我和她说——你要不是因为是我朋友,你也真的够婊了。
其实,我是想借着酒意和她说几句真心话。真心话就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真的够婊了。
那天,小何的音响里正在放:《爱情转移》。
后来,我和她干了一杯,为友谊干杯的那种,天长地久的友谊啊。
我很好奇,王玉的爱情只是发生了转移吗?甚至作为天长地久的朋友我不禁想——她的爱情发生过吗?
但我并没有将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于是我说,幸好我喜欢男的。我要是喜欢女的,遇见你我也要喜欢男的。
咱俩都喜欢男的。至少,王玉说。
她总是说一些很机灵的话,也许这让一部分男人喜欢一部分男人不喜欢。
我一直不太清楚王玉的经济问题怎么解决。但其实这个世界上,女人的经济问题比男人更好解决。王玉一直在大单位工作,这让她写作的身份多少有些名不副实,一个人要是什么都得到就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王玉写作的高峰是有一年参加国际书展,在那之后,她的写作道路停滞不前。回来之后,她还写了一篇创作谈,为此我还转发了那篇创作谈。
王玉问我,还是朋友吗?
朋友之间还要转发创作谈吗?
那之后,我问王玉怎么不写作了,她说写,又说,先挣点儿钱。我说,你觉得每天上班能挣到钱吗?她说:你觉得在我们这儿有财产自由吗?
我觉得不能再聊下去,接下去多半会问到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不管多晚,王玉都要回家,她说自己要能习惯在男人家过夜,就能习惯生活的一多半问题了。
我一直不怎么懂她说的过夜到底有多复杂,不就是一起睡下又一起醒來吗?
这涉及的问题就多了,王玉说。
她虽然还没说,我就感觉几乎是整个宇宙的问题。
你以后呢?那天她来我家之后问我。我怀疑她只是想问问自己。
回到九线城市,奶奶孩子,我爸妈一直逼我喜欢上女生,那我就喜欢上,随便挣几千块钱。
我怀疑女生能不能喜欢上你?王玉过了一会儿说。
我不知道这句话她为什么要过一会儿说,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这也让我想起之前的一年冬天,我曾去他们家吃饭,与王玉和王玉的丈夫。可以用共进晚餐来形容,所有的酒都倒在正确的杯子里,所有的菜都盛在正确的盘子里。
王玉和我说,知道吗?我就是受够这些了,真他妈受够这些了,不能用错一个杯子,不能用错一个盘子。在和他们夫妻共进晚餐的过程中,我努力想,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这种幸福能传染我一点。王玉说的那些争吵背叛都只是中年女人的小小炫耀,尤其是背叛,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一个中年女人,虽然娃娃脸,但也是一个中年女人。我想,那些中年女人共同的困惑,想和生活和解,自圆其说,永远有自我安慰的一套,冷酷不起来,不想把事情搞砸,然后就让事情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团。雾一样的东西,我想,我是在很清醒的状态下这样理解我的朋友。
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或者变成她的丈夫那样。
平心而论,王玉长得并不美,但总是能吸引某一部分男人,这多半是一个人的设定。我想她多半也在外面说我刻薄,刻薄因为准。自私自利又富有同情心。有时候我们两个人也会互相安慰,说一些言过其实的话,比如,不幸福的人是因为不必幸福。我和幸福有仇。诸如此类。
那天晚上就是这样,她坐在我对面,还是一直靠着我的沙发,我想不起来了,总之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女人,多亏我不喜欢女人。她来得很晚,我们在等另外一个赶过来的朋友,但等得并不专心,事实上,那个人来不来都无所谓,最后果然没来。王玉说她去了博物馆,看了一把剑,我想,那不就是一把剑嘛。后来又说到我的小产权。
之后,我们两个人就看一些很傻的电视,其实没人看,就是发出一些噪音,让没话可说的时候不显得尴尬。一些婚姻不幸福的人在电视上讲述自己婚姻不幸福。大不了一起死。王玉有时候会这么说,听上去不是她说的。但我了解她,这就是她说的。甚至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充满善意。因为,如果死是活着的一部分,那,死也没什么意思。
王玉说自己具有一种无情的能力,这让她更容易变成一个很婊的人。
后来她又问我,你的感情这么稳定,那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十年,我说。
我这么说的时候,觉得十年也就一瞬间。
你不觉得浪费吗?
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浪费这个概念。
你们说的那些快乐啊,像一把尖刀,无休止地割着脚跟。一成不变对一部分人来说,充满吸引力,我想正是对我这部分人来说。沮丧也是一种见识,我想,如果念念不忘任何事情都会变得糟糕。但是这些话,仅仅是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了一下而已。
大概天快亮的时候,她就走了。
附件:张目的部分
【一把剑最想做的是疯,但是疯不成。】我在电脑上看她的那篇小说,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写。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看。
【在宁静的宇宙,俯下身时,她十分温顺。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她怎么对抗自己的衰老。】我觉得多少有点故弄玄虚。虽然我对艺术也不能说一窍不懂,但还是对这些假艺术忍不住笑出声来,后面她又写:
【一个真正的孤独者完全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那把剑就是。
优雅神秘坚韧痛苦。
一天之中的颜色在你四周铺开。晕在这团亮里面。
这把剑比所有的说明都明细透彻言简意赅。
一把剑怎么面对曾经犯的错误……】
在后面是一些省略号,看上去是一些随便打出的省略号,和很多的回车键,我一直按到很下面,还有一排文字:【这把剑就像有了神性,生命中这样的时刻并不多,你完完全全被一样东西吸引,是什么影响了神性。】
写得很零碎,有些地方打了很多的空格。
因为,王玉和我说过,她被一把剑迷住了,要写这样的小说,但是这样地写下去,我觉得,她大概真的还要写很久。我觉得这个女人,也怪辛苦的。但是写这个也比写我们好,把我也写进去那就真他妈的。
我关掉电脑(但我并没有不道德的感觉),在王玉洗澡出来之前。我们逛了公园吃了东西还过了性生活,眼下再洗洗,王玉就要回家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如果这个有一把剑的人还活着,王玉多半会爱上他。
后来她洗完了出来,看了一眼电脑,多半知道我打开过,她过来抱了抱我,这下轮到我去冲澡了。我在里面冲了很长时间因为我想给她更多的时间,也许是留给她和丈夫发条短信吧。
尾声:
几个小时之前,在张目的客厅里, 王玉打开窗户,有一些赶赶咐咐的声音传进来。还不太晚,她给杨亮发信息说,一会儿过去聊天呀。之后,把手机扣在桌子上,还有两个丈夫的未接来电,然后开始穿内裤。
深夜的街头空旷宁静,淡蓝色的夜雾弥漫四周,空气中没有了白天的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甚至能够嗅到树木发出的缕缕清香。有人行走在昏暗的灯光下,房间中闪烁的灯光很缓慢。穿好内裤之后,王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忽然觉得嘴里一股腥味,之后,冲洗手间喊:张目,我的牙齿好像掉了。里面的水流声很大,没有回应。她想,这个时候非常适合离开。
自問自答
你有多久没写东西了?
这篇小说是我2019年唯一写的一篇,还是因为约稿,我回复编辑我喜欢这个题目,我觉得我要写一个自己掌握不了的题目了。李黎写了一本小说是关于《水浒》的,从他的角度理解《水浒》,我在想,“夜奔”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从我的角度理解的“夜奔”,后来就真的写成了我的角度了,连林冲都没有了,当然,本来就可以没有林冲。我觉得甚至,连奔都没有了,有夜,一个夜晚发生的几次分别,或者不是情绪化的分别,就是正常的离开,一个女的从此处到彼处,其实发生在一个白天也可以。我有点对自己失望,重回套路的失望,也加了一点点不是套路的东西,总之没有奔,心平气和地离开。林冲是被逼上山的,《水浒》里最想下山的就是他,最后死在山上。我写的女的,就这么溜溜达达地度过了整个夜晚,但内心是顾此失彼的。今年还没有结束,我今年可能还会再写点什么。
会和别人聊小说吗?
我觉得不存在聊小说这个话题,这是一个假的话题,夸张的话题,只有在饭桌上,喝酒、夹菜,问喜欢什么男人女人、性、工作,运气好的人会谈到爱好,以及对世界的一部分关心,八卦啊……种种,都是小说,甚至文学。于是不存在一个说我们开始聊文学吧。那真的是太无聊了。
相信外星人吗?
相信外星人,这样宇宙会变得温柔。我一个朋友想写一篇科幻小说,就是一个外星人要来地球自杀,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非要来地球自杀?我也不知道怎么理解自杀,可能外星人会有另外一种自杀方式来打破这种思考和逻辑,以及伦理?问自己的三个问题问完了,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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