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这天,午睡醒来,已是下午三点,村里阳光明亮,新暑蒸人。我们在砖巷边蒿林里黄狗白狗、芦花母鸡们的注目礼下,驱车出村,向北拐上粼粼青黑如鲫鱼背的宝成路。路侧小学校国旗舒卷,空荡荡教学楼,犹可听见金安老师用他的烟嗓在扯数学课;梅家塆的青草地上空已飞来薄翅蜻蜓阵,正抓捕刚刚生成的蚊团;匡埠村三四桌麻将牌摊开在果串累累枫杨树下,婆婆妈妈的麻将高手们沉浸于输赢无常变化,又神色淡定;王家砦的稻田里翩翩飞着白鹭,翅尖擦碰的乌桕树挂出小手指一般毛绒绒虫虫花。她坐在副驾上,抱怨我喊她午睡起床晚了,来不及洗头发。我说女社会学家去尼姑庵搞田野调查,应剪发简从才对。杨林村的十字路口,红灯停,绿灯行,左拐向西,进入肖白路,两排白杨树夹住的林间路,阳光瀑布一般照入前挡玻璃。她的头发是小股的黑瀑布,掩映她白玉一般清瘦的脸颊。我心里想,不但要剪头发,脸上可能得抹一点锅灰,我才好意思将大姐你引荐给合掌念佛的梁师傅吧!
这个访问是我的好友、孝感学院的语言学家冯教授介绍的。他在澴河两岸的田野里骑自行车,常常可以举目远眺到赵皇庙黄墙绿琉璃瓦大雄宝殿的尖尖屋顶。为什么叫赵皇庙?据他考证,是跟宋太祖赵匡胤有关系。太祖他老人家未发迹前,拎着铁棒撞州过县,日日夜夜,走云梦泽边的荆襄古道,一定是惹得哪位娘娘由开心到不开心,索性剪去青丝出了家。千年衣钵往下传,现在住持的大师傅姓梁,梁师傅座下还有一个小沙弥姓张,取的法号是妙静。妙静三十出头,幼年时舌头被人割去一截,发声含混不清,所以也不太爱讲话。这些八卦也并非是老冯自己采风得来。老冯的妈妈是吃斋念佛的居士,由附近的村子移居到孝感城里帮老冯带孩子,与老冯媳妇有点搁不来,有时候吵架过嘴,就住进赵皇庙里养几天精神,自然是听得一肚子故事。对,包括我与她感兴趣的妙静的故事,我们特别在乡居的这个下午,去采撷来给忙碌于都市的诸君听,正所谓“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巵”唉。
肖白路簇簇新,修得比寶成路还要好,刚刚由镇上坐卡车来的工人们刷好石灰线,整齐得就像白衬衣似的,下午的阳光将路面沥青烤软,轻轻咬啮车轮,车飞驰其上,沙沙作响,有轻微兴奋感。路南可以看到镇上新建的养老院,新楼前石榴如火,路北稍远的地方,是美丽乡村建设里开发出来的小区,路牌指示那些灰白的三层别墅群名叫张长塆。我知道村边低低的沿着河港盖起来的蓝顶白墙厂房是养猪场,由希望集团投放的千百头小猪站在流水线上,正不动声色地吃着饲料,努力让自己长得肥瘦均衡,争取尽快条分缕析,红白相间,展现在中百超市的冷冻肉摊上。陪伴着它们的,还有河渠里挥舞双钳的小龙虾,水塘里淡腥滑腻的池鱼,棉花地,水稻田,玉米地,菜地,杂花生树,种种生物错综交互在田野里,受惠于阳光雨露西南风,大别山下,云梦泽边的平原,生气勃勃,如同梦幻。“这是一个好地方,除了做做尼姑,也可以在乡镇养老院里打牌,或者去养猪场里养猪。我还记得小时候养猪的样子,用开水将麦麸、菜叶浇匀,倒进猪槽里,一黑一白两头小猪急不可耐伸嘴凑过来,根本就不怕烫。”她凝望着绿野喃喃自语,我脑海里流过她做尼姑的样子、在养老院打牌的样子、喂猪的样子,大姐啊,先不要这么有画面感!
车过张长塆,向右拐入白杨林中细眉一般的弧形道,上到澴河堤,向前开上胜利桥,就可以看到夹在两条河堤间由北向南缓流的澴河。清明节前的冰冷春夜,她由国外辗转乘飞机,落地天河机场,我们一起风驰电掣回到乡村,之后常常开车来桥边散步,这些亦真亦幻的经历,都被我编织进不同的文本里。胜利桥南北,好像是一只葫芦,桥就在葫芦大头与小头的关节上。其实是有三座胜利桥:远处高高架出河岸的汉十高速的立交桥,六个车道上各种车辆飞驰如电,横绝东西;我们驱车经过的是肖白路新修的两车道公路桥,贴着缓缓流动的河面;新桥左边十几米的地方,是尚未拆去的单车道旧水泥桥,这座桥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筑,之前这个地方名叫白沙渡,我们肖港镇的行客,想到河对岸的白沙镇与陡山镇,都得由这个渡口乘坐艄公由枫杨树荫里撑出来的酱红色杉木船。
读过飞廉小说《冕》(见《小说界》2018年05期)的诸君,会记得这座水泥砖石的老胜利桥,陡山镇鼎鼎有名的算命家夏云堂,将算命用的竹签密密麻麻插在桥洞石壁上,花掉三十多年的时间,做出了一个“装置”:怀念他心上人的“冕”。与后文中的部分情节一样,这当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肖白路胜利桥以南,是葫芦大头的湾流,上周的大雨倾泄在大别山西麓的坡地,攒成今年初夏第一波洪水涌流下来,将桥下嫩绿的荇菜卷向岸边。岸边是亭亭挺立的艾草林与紫花点点的益母草,附近村庄里的男孩持着竹竿,在老桥墩上钓鱼:将活蹦乱跳的软红蚯蚓由铁盒里取出,摊在手心糯糯蠕动,啪的一声拍直,由头至尾挂在鱼钩的寒芒上,投入微黄的打着旋的澴河水,以钓取那些来刚刚淹没的草滩上啃草的鲫鱼、黄颡鱼与鳜鱼。蚯蚓是男孩们一大清早由房前屋后的瓦砾间挖来的,长短不一,伸缩自如,与这些大大小小的鱼儿一样,各自抹着一身滑滑的黏液。跟水里的青草相比,美味的蚯蚓,黑暗的地土里长出来的蛋白质,是给鱼儿的最好的供养。我看老冯在自己微信公号上写文,回忆过他在胜利桥老桥墩上钓鱼虾的童年,我也来过,只是那时候,我们两个晒得乌漆麻黑、光着上身的乡下少年,他陡山镇的,我肖港镇的,彼此并不相识罢了。他的另外一个文《过赵皇庙》提到妙静,说她就是附近张长塆的姑娘,是妈妈生下来的三个女儿中的老大,父亲是一个裁缝,又喝酒又赌博,为老婆生不出儿子生气,大姑娘性子倔,吵架还嘴,被裁缝剪下一截舌头扔桥下河里。妈妈得了不好的病,临终前挣扎着爬下床,提着油灯,深一脚浅一脚拉着哑巴姑娘过河,来求梁师傅收留当尼姑:“您不收她,她就是死路一条,我就叫她跳河喂鱼。她嘴上念不好经,就在心里念。心里念的经,未必就比嘴上念的经差。张红你给师傅磕头,以后她就是你妈。”老冯接下来动情地写道:“梁师傅闻听此言,起了怜悯心,于是将小尼姑收下,为她剃了发。哑尼姑从此每日在庙里做饭扫地,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唉,到底是小尼姑,还是小公主啊,老冯你这个老文青。
桥北汉十立交之下的河岸,是我们常常散步的地方,河流变窄,河滩长舌一般伸入水面,现在也因涨水变小不少。春天的时候,河滩上野花似锦,绯红的紫云英与开白花的车轴草连成片。车轴草其实就是三叶草,我们在草丛里找到过不少长出四片叶子的车轴草。紫云英与车轴草开出的花都很精致,花形也像,姐弟似的,将两种白花与红花摘下来,串成花环,也特别好看。我们两个由城市里逃回来的中年人,好像在补乡村课与恋爱课,写出来也蛮难为情的。对岸的河滩是庄稼地,种满了花生、黄豆、芝麻与小麦,我们在中间的田埂里绕来绕去,暮色里,很多次都没有办法绕出来,只好横穿田垄,连滚带爬走上河堤,由河堤重新绕下来,回到车上去。我还对她讲我小时候钓鱼之外,来胜利桥干的另外一件事,就是與附近杨桥村的同学一起偷扯人家的花生吃。我们将一长串花生藤抱在怀里,短裤塞进塑料袋再塞入桥下的石缝,然后赤着身子沉没在水里,将头仰在水面,一颗颗剥出花生米扔到嘴里,刚刚长出的花生清甜有水气,弥漫在唇齿舌尖,好吃的。河水淹齐双耳,耳孔浸在水面,向下,可以听到澴河里鱼群游动的声音,向上,可以看到漆黑河面之上的萤火虫,再往上,是点点繁星的夜空。她听得悠然神往,央求我夏天的晚上带她来学游泳,我还在犹豫。我记得之前,澴河水并没有这么深,我们是可以由齐胯的水流里蹚过河的,也许要等到八九月份,夏天潦水消退,河面才变得清浅,可以褰裳以涉?我们这一段由初春发生的人生长假,能够屏蔽掉城市的召唤,让乡土与我们重新交织,坚持到八月吗?坚持到月明星稀、瓜果成熟的初秋,我再带着她来胜利桥下的澴河里套着天蓝色游泳圈学游泳(她在游泳池里学过无数次都未学会)?新月引领着北斗七星镶嵌在群星之中,她穿着红色比基尼,长发漂在河面上,好像是澴河上的奥菲利娅,我也可以悄悄爬上土岸,去田地里再扯一把花生?我没有信心,我觉得她也没有。我们大概就是在这样心照不宣的沉默里谈到赵皇庙的,我将老冯公号里妙静尼姑像鹦鹉被剪舌尖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听得满眼都是泪。
虽然离我们村只有三四公里,也知道就在胜利桥以西的河堤附近,我们还是用了百度地图的导航,依靠人工智能AI精确而温和、以数字合成的女声指引,在澴河以西的田野与村落中间寻找赵皇庙。当百度地图指示只余下九百米的时候,我们发现修建在河堤上的柏油路因为徒山镇夏天防洪的扩建而被挖断掉了,只好由车上跳下来。由冷气团里撞进阳光地,草木蒸熏,热浪炙脸,光线晃眼,汗一下子就流出来,滴到眼睛里。我们停车在柏油河堤的尽头,堤下是一排排野草披离的坟垅,石碑朝东,一行一行麻将牌一般林立,这样的整齐排列是之前没有过的。河堤朝向河流的一面,倒扣着两条锈迹斑斑的铁壳船,已经没有人需要依靠江河旅行,它们由澴河里上岸,大概也有二三十年了。站在河堤上向西放眼望去,阳光斜斜照射着平整的平原,田野间作物草木葱茏,这是一年里植物最鼎盛的时节,已经达到它们发育的顶点,暑热之盛,洪水涨满,作物成熟,还要等到八月。由细细的电线与看不见的无线网络连接起来的村庄像绿色海洋中的岛屿,林林总总,有分有合,由田野里长出来。还有人在灰暗的旧居上盖出红机瓦、蓝玻璃、预制板的新楼房;还有人在田野中戴着草帽劳动;还有人在村落里出生,欢声笑语或者哀哀哭泣,讲外地人不明觉厉的方言;还有人在村落里咽气死亡,身体被埋葬在稻谷、小麦、棉花、芝麻、大豆、瓜果轮作的田地里。赵皇庙在哪里?我们看到了,在西北方绿树四合的丛林里,被阳光照耀着的楼台,台阁上波浪般涌起闪闪发光的绿琉璃屋顶,稍稍高出附近赵家村粼粼群屋,像一面棱镜闪耀在田野里,又好像一簇荧荧扯动的火苗。嘀答一声,手机微信里老冯发来照片,向我们确认了这座田野里的尼姑庵,他已经由赵家村北面的藤蔓交缠的村路,兴高采烈开车提前抵达吾乡的金阁寺:赵皇庙。
我们撑着黑伞,大概步行了二十多分钟,穿过赵家村中间的道路、翼翼新苗的棉花地、瓜架豆棚的菜地,田野里有一股蛋白质发酵的村味,好比城市里的白噪音。赵家村的几只鹅冲出来啄人,它们平时除了游水与吃稻谷,也会去庙里听师傅们念清心咒,也会闻师傅们敲出的木鱼与石磬,难道不是应该与村里的黄狗白狗一样,多长出一点亲切随和的佛性?老冯双手叉腰,冯妈妈背着灰白的帆布袋,母子俩并肩站在庙前土坡前枫杨树下面,树后是黄花灿灿的菊芋丛,草丛里堆积着鞭炮屑、香烛把与烟花燃放之后空洞的纸箱,二三十只刚刚长出硬翎的麻黄小鸡唧唧出没在红纸片与硝烟味里。老冯比三个月前我见他的时候晒得更黑了,我天天看他的朋友圈,他二月梅花三月桃,四月油菜五月荷,顶着下乡搞方言保护的名义,天天更新他的乡村游,能不晒成黑皮?倒是衬得冯妈妈身材小巧灵敏,一头白发掩映的脸孔,皱纹细密,有一种长期素食的斋公们瓷白的神气。我与老冯用力握手,冯妈妈与她合掌致礼,腰折得很低。
由土坡向上,赵皇庙并没有修好山门,入口处是两排平房,可以瞥见平房内的贴白瓷砖的灶台与红塑料桶盆、白洋铁皮的炊具,炊具间青蝇绕绕,想在青菜萝卜间找到一点腥膻谈何容易。再向前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上像小学校一般,朝北一座不锈钢镀铬的栏杆围成的小台,小台中央立起旗杆,旗杆上挂着一面国旗。小广场右边是盛放佛像的两层楼的殿堂,大概也是出自本地泥瓦匠的手笔,将乡村别墅、村委会、名刹古寺的气派精心地会合在一起。小广场右边是两三排红砖的旧瓦房,有一点像从前我们初中老师的宿舍似的。由前面的厨房到大殿到这些客舍,大小门边都贴着春联,春联上的字句,是春联中的吉利话与佛经名言的集句,读起来朗朗上口,字也写得不错,是认真的颜体。赵皇庙的住持梁师傅由客房前的条凳上站起来,朝我们打招呼:“来,坐坐坐。”见到梁师傅,我觉得冯妈妈那个隆重的礼节是跟人家梁师傅学的,她们两个见面的时候,都双手合在胸前,将腰深深弯下来,让人担心她们好像要头皮碰到头皮。梁师傅六十来岁,一身皂色的僧袍,布鞋,黑胖、高大,头上点点短发,可以看到发间印记的瘢痕,颧骨稍稍有一点高,脸上神色温和。我介绍说她是来做调查研究的,梁师傅迅疾地瞥了她一眼,客气地招呼我们在一排平房前的空地上坐,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有十几位中年妇女围坐在这片空地上,我们的拜访让她们热烈的聊天中断了片刻。
我们在夕阳斜照的门廊前站立片刻,便有一位年轻的女尼由黑暗的房屋里搬了两张条凳出来,一张给我与她,一张给老冯与冯妈妈。女尼与梁师傅一样,穿着小一号的僧服与僧鞋,头上没有香疤,圆圆的脸,有一点憔悴,也没有梁师傅那种喜气洋洋里,又世故又聪明的神气。安放好凳子,她又去屋里抱出来四瓶农夫山泉矿泉水,默默无言地分给我们。我道谢,去看年轻女尼将矿泉水递给她,她在一边握着水瓶稍稍停留片刻,女尼抬头看她,又低下了头,没有回应我们道谢的话。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位三十上下年纪的女尼就是妙静,她没有能力与我们这些青蝇扰扰一般的访客寒暄。发完水,妙静低头跨进门槛,一个人扶着门扇站着,听我们一众十几人,坐在四五张条凳上谈话。我的印象是,妙静脸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衬着屋里的暗光,就像一只猫,警觉地立在我们话语的激流里。
这是访谈的时間,我与她也只是听,有时候她会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一问高高低低坐在条凳与木椅上的大姐大妈们。一位大妈抱怨最近念经很勤快,不去跳广场舞,但胆结石发作的时候,还是疼得死去活来。又有一位老太太抱怨今年春夏之交的雨水多,将黄瓜与芝麻结出的花铃都淋落了,棉花苗也长得不怎么样,说好给武汉的儿媳妇打两床棉被的,可能要等到明年了,这一时间管阴晴冷暖的菩萨可能在紫竹院里打瞌睡。的确是缠绵无尽头的春雨,阴寒胶结不去,我们躺在三楼暗红的藤椅上,拥着毛毯抽烟,看着做窠孵蛋的灰喜鹊结伴站在枫杨与水杉树顶上,在雨幕里发愁,院子里的南瓜藤纠缠在一起,迟迟不愿意开花。另外一位老太太回忆起去黄梅五祖寺里进香的情形,说晚上他们斋厨里酱油烧冬瓜多么好吃,说冬瓜二三两一块,烧得又透又黄亮,吃起来就像肥肉津津有味。这个肥肉的比喻引发了梁师傅的打趣,说何居士你吃斋十几年了,还是没有忘记肉味,“念经要由心里过”,何老太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另外一位李居士李老太太是她的好友,赶忙将话头接过去,引向两个月后的中元节,说大伙过完端阳,就要做香烛、折宝船了,她去武汉的宝通寺,学到了一种做香烛与折宝船的法门,又快又好,中元节晚上,可以去胜利桥澴河里放几簸箕宝船。话头回到梁师傅这里,她春上云游的地方是福建,坐飞机去的,在那里的什么寺挂单,加入了一个QQ群,有四五百人,大伙将经文发在群里,居士们捐香火钱也是发红包。她眉飞色舞地讲到这里,让门后的妙静去房间里将她的手机取出来,然后滑着手机让大家看她加入的QQ群,特别介绍她认识的一位姓孟的师傅,是 QQ群的群主,说下个月的聚会将请她来讲经,“在我们这个螺蛳壳小庙做道场,QQ群也是个螺蛳壳道场”。大家顺着这个话题,表扬梁师傅会做事,“一生划得来”,去过很多地方,会讲话,能化缘,又肯学,比男将还强,将赵皇庙由一间小庙发展成这个规模,不容易,汪长老来这里修了一辈子,只有一间窝棚。看样子,汪长老是梁师傅的师父,已经去世。梁师傅拿着手机客气了一番,但看得出来,她心里面是高兴的。她对附近的村庄人事,都相当的熟悉。我想到的比喻是那些对本地村镇的道路了然于心的居民,在我们看来,迷宫一般回环曲折,他们却可以闲庭信步。梁师傅由她的伙伴们中间,大概也了解了本地村民的社会经纬、生生死死、爱恨忧愁,所以有一种温厚、通达而又精明的神气,不时地浮现在她脸上。汪长老传衣钵给梁师傅,梁师傅以后传衣钵给妙静,可妙静大姐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紧抿双唇,锁在忧愁海,她什么时候能做到这样“人情世故皆佛法”呢?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其实是把“农夫山泉”唉。除开我们这几个“有文化”的不速之客,打扰这场尼庵“下午茶”的,还有两拨熟客。一拨是一个小伙子,西装裤,白衬衣,红领带,领着一个女孩儿与一位中年妇女来烧香。小伙子干净帅气,脸上有一点腼腆的神气,女孩儿年轻、时尚,凉鞋鞋跟高高细细,中年妇女洋绸裤子,穿着富丽的花衬衣。梁师傅赶忙站起来去取农夫山泉招呼他们,他们也不坐,中年妇女说烧完香,还要回孝感去,这一回专门给汪长老带来了用乌桕籽熬的好灯油。梁师傅领着他们去大殿里烧香。居士大姐在他们身后鸡一嘴、鸭一嘴,议论纷纷,说这小伙子是肖长富的大儿子,长得多体面,多“刮气”。肖长富是本地的首富,在上海做砂石料生意发家,国道边的万卉庄园就是他们家开的,进园子收100块钱门票,梅花桃花郁金香薰衣草,一年四季都可以看花,夏天里来游泳池的城里人像下饺子,冬天又搭蒙古包卖烤全羊。这女孩儿就是五一刚结婚的儿媳妇,长得多水灵,高跟鞋上只有一根细缎带,鞋跟怕是金子打的吧?丈母娘也富态有福气。要是梁师傅在座,一定又会批评这些条凳上的女居士“念经要由心里过”。小伙子自小就“出家”,挂名在“我们赵皇庙”里,是梁师傅的记名弟子,跟他爹肖长富一样,肖长富是汪长老的记名弟子。
第二位熟客是赵家村的志华哥。梁师傅送客回来,他也由土坡摇摇摆摆出现,朝大家走过来。梁师傅不太理睬他,其他的居士却很高兴,代替梁师傅打招呼:“志华哥坐坐坐。”等牛仔裤、黑T恤、中分头的志华哥坐在正对客房大门的条凳上,梁师傅没有给他递水,连门边的妙静,也没有递出一瓶农夫山泉来。“我中午被划龙船的人灌醉了,半斤五粮液,睡到日影都斜了,来来抽支烟!”他由裤袋里掏出一包60块的绿壳“黄鹤楼”分给大家抽,居士大姐们谢绝,老冯与我也谢绝了。大姐们打趣他:“志华哥的好烟,是龙船队的人送的吧!”志华哥一只手夹烟,一只手撩头发,吐烟圈得意地点头:“今年划龙船几热闹,你们记者来采访,应该早上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应该这样搞。附近八个村小组,加上万卉庄园,我们九龙戏珠,由胜利桥出发,往舒家大塆顺水向前冲,又逆水划回来,有的村男将没几个,婆娘们都上船了,扎红绸子,擂鼓,喊着号子,嗓子吼得都烧着火了,将船划得像射箭。领头的先是张长塆,我们赵家村超过了一小会儿,他们还用桨打!我们先到舒家塆,回程万卉庄园的船又追上来,人家打工的小伙子多嘛,结果是搞得太猛,将船弄翻了,扣在河面上,由落水的小伙子踩水将船团团推回到桥下,我们几个开会讨论,还是定万卉庄园第一!”我们两个算哪门子记者,有城里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扫几眼,大概早就走了。原来我们刚刚开车经过的胜利桥下的澴河水,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一上午澴河里的老龙王都在水底兴奋得像这个志华哥一样手舞足蹈吧!上午九龙戏水的时候,大伙儿也都在岸边柳林里伸脖子看,现在听志华哥重新讲述,脸上又泛出兴奋神采,门前的妙静眼睛也亮闪闪的,脸色泛红,紧紧地盯着志华哥鲤鱼一样翕动的嘴唇。一边老冯低声向我介绍:这个志华哥是庙里的“头人”,先前去东北三省做泥瓦匠,耐不得烦,回来混日影,娶的汪家竹园的媳妇也跟人跑了,三十而立,只剩下一张能说会道的“咬铁嘴”,舌头像装了弹簧,被梁师傅请到庙里来,这门上的对联都是他写的,还蛮是那个事,我搞方言调查,也常找他,他歌唱得好,拉二胡,很会几首本地的道情。就是这么个才华横溢能干的头人,梁师傅也不满意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将中午三十桌席的烟酒饭菜好好算清楚,明天给我看。今天捐来的灯油账目,我也要看。七月我们还要办大事,你仔细些。”志华哥停下来讪讪地点头称是,局促得像在黑板上做错算术题的小学生。看来这个头人是躜跳的蚂蚱的话,这个主持就是堪堪管住他的一道严霜,秋来的蚂蚱,能蹦跶几下?这时候,夕阳西坠,由村巷里向赵皇庙铺来,将客房门前、枫杨树下,慈眉善目的尼姑与居士们,一个个镀得像神佛似的。
我们离开大家的聊天会,去参观赵皇庙,老冯、冯妈妈也与我们一起。冯妈妈说去给菩萨和汪长老烧一炷香,梁师傅点头同意。我们先去看前后两排十余间客房,每一间客房里四张木床,有一点像当年我们念初中时的宿舍,床上的被子与床单,看得出来是由居士大姐们捐的,有一些还是她们当年结婚时的嫁妆,被面大红色,绣的是丹凤朝阳与喜鹊登枝,丹凤与喜鹊都失去了鲜艳的风流颜色,床边一个鸿运小电扇,一把木椅,房间的中央,垂下来一支钨丝白炽灯泡。居士们的宿舍,冯妈妈来烧香,晚上会住在这里。提到这些晚上,她容光焕发:“跟姐妹们聊聊天,聊着聊着天就白了,窗外鸟叫起来,满枝的黄鹂站在枫杨树里唱曲子,多开心。”两个多月后的中元节,等梁师傅QQ群里的朋友们由五湖四海来到这里,她们解下行李,每一间房都会住满,每一盏白炽灯都会被拉亮,吃饭、咏经,一场朝向告别的聚会,秋风明月,郁郁绿野,堂皇灯火,赵皇庙恐怕比上晚自习的镇中学还要热闹。
“你们看出来妙静不高兴对不对?”走向大殿的路上,冯妈妈对我们讲,“她身体不舒服,上个月小产了。”我们三个大学老师,都被这个八卦吓得停住了脚步,站在火一般燃烧的余霞掩映的小广场红旗之下。“她过年的时候,怀上了志华哥的孩子,又不敢去镇上医院找医生做流产,志华哥就让她晚上去河堤上跑步,买个臂包与手机送给她,用手机计数,每天跑十公里,遇到下雨,还要打着伞跑,梁师傅又煎药给她吃,总算是将毛毛打下来了。”原来我与她在我们村的旧居里读书、在村道上散步的夜晚,在澴河的对岸,还有一个尼姑在举着伞跑步,流星赶月,踏雨犯露,并不是为了练习凌波微步的轻功,而是要跑掉小腹里的孩子。这个志华哥唉,你就让你的妙静蓄发还俗,好好地将肚子里的小和尚生下来嘛,没有小和尚,哪来的老和尚。冯妈妈说是妙静自己不干,她是被她妈妈许给庙里的人,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今年的中元节,说好是做法会,请宝通寺的智元大师傅来给妙静受戒,头上滋滋烫香疤,由沙弥升成师傅的。烫了香疤,就像你们考了大学似的,以后就可以接梁师傅的班做张师傅。现在唉,糊里糊涂将身子破了,还不知道梁师傅会不会变卦呢!”难怪志华哥一见梁师傅,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妥妥,你月下推(敲)僧门,做下亏心事,被人拿住要害呼喝指挥,是活该。
我们在暮色里走进大殿一楼,大门朝西,门里是朝东开向绿野的铁门与两面玻璃窗,窗下一排长长的供桌,供桌下是一溜棕织蒲团。我们被桌上的神像吸引住了,大大小小、泥塑木雕、铜浇铁铸的神佛或立或坐,或悲或喜,排列在桌面上,弥勒佛、如来佛、伽蓝、灵官、菩萨、罗汉、土地、托塔李天王、真人、玉皇大帝、孔夫子、关公、财神赵公明……好像《西游记》里的诸位仙佛都将分身舍到这里,不拘礼节,不分高低,放下成见,济济一堂,任由他们的粉丝洒扫信奉,敬香致礼。老冯说这些神像可能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外出打工,遇到的、想到的大神们,都由各地带回,送到庙里来的,所以是“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弄出这样一个会仙集、万神殿。我与她都点头同意。会仙集里,新来的大神,是两三尺高的铜像,汪长老微弯着腰,尖尖的脸颊,是愁眉不展的苦修的模样,铜像旁边,还横放着一根竹竿,一头开裂,另外一头,磨出了紫红的手泽,大概是汪长老生前用过的竹杖。老冯用打火机点了一支香,扶冯妈妈磕头、顶礼,冯妈妈站起来后,他自己也上前磕了一个头。冯妈妈说汪长老生前就是这个模样,脸黄黄的瘦瘦的,眼睛里精光闪闪,这个像塑得真,汪长老聪明,再难的经文,听一遍就会念,活到九十好几才去世,已经圆寂十几年了,我还常常梦到她老人家。说着冯妈妈眼睛就发红了,伸手去抹眼泪。
我们由旁边的楼梯爬上二楼,因为是盛放神像的大房子,楼高十数米,楼梯间高大敞亮,晚风呼呼吹送,二楼往上,就是我们之前在远处看见的闪闪发光的琉璃屋顶,彼时最后一点晚霞还涂抹在琉璃瓦上。二楼的大厅更见空荡,席地数十只蒲团,门边是播放颂经碟片的电视,蒲团间,是一团一团夜晚趋光闯进来的蜻蜓、豆娘、蛱蝶的尸体,细密地铺了一地。正中一座巨大的白玉坐佛,右掌直立,手指捏诀,被左掌平摊托在胸前,面西而坐,粉面玉琢,圆脸垂耳,微抿双唇,唇边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浮现在我们平原苍茫的暮色里。往西,正是云梦泽的旧地,新月如钩挂在层林之上,往东,他背朝着窗外的澴河,河堤如带,近在眼前。我、她、老冯各自往玉佛前的捐献箱里放了一点钱。冯妈妈磕头起来,跟我们讲,这尊佛是肖长富花几十万请回来,安放在这里的,肖长富在万卉庄园的办公室里,也有一尊小的,也值好几万块钱。
那一天我们参观完毕,心满意足,由大殿二楼走下来,向梁师傅和她的居士们告别。她们坐在门口的斋堂条凳上,顶着几支白炽灯泡,唱弘一法师的《三宝歌》,然后用晚饭。我们谢绝了梁师傅“土茄子好吃腌白花菜好吃”的邀请。老冯带着冯妈妈去陡山镇,我们步行穿过赵家村,走上澴河堤,找到先前停在堤上的车。我点火,打开车灯,一只黄鼠狼由车底跳出来,黑胡椒一般的眼睛闪着精光,跳入堤下的坟林,往赵皇庙方向逃去。她说下周洪水退了,我们来桥下学游泳吧。我说好。我们坐在车上抽了一支烟。车底下是妙静过去几个月深夜跑步的河堤,马上就要全部铺成柏油路,河堤外是上午志華哥划龙船的澴河,刚刚被新夏的洪水涨满。大概是一百年前,十六岁的汪长老由这条河里爬上了岸。我还想到妙静受伤的舌头。苏轼写过一首诗:“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梁师傅的师父是汪长老,汪长老的师父呢?是这条由大别山里奔涌而出、在黑暗里往南流的河?
刚才出庙之前,我与她站在大殿二楼蝼蚁蛱蝶的尸身上,与老冯一起,听冯妈妈盯着澴河堤,讲汪长老的故事,继续用手抹眼泪。舌灿莲花的乡村故事家唉,老冯小时候真有福气,难怪一直作文写得好看,微信公号写得好看。
“汪长老是由澴河那边过来的。她十六岁,新婚之夜,‘新姑娘,穿个红缎子袄子,由夫家跑出来,团圆酒都没有吃。冬月间,天冷,落雪,她还是裹的小脚,折了根竹棍,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西跑。夫家的人发觉她逃走,去喊她娘屋里的人一起来举着火把追。那时候澴河没修堤,也没修桥,深更半夜,摆渡的人也回家睡了,汪长老在坟垅间连滚带爬,摸到澴河岸边,咬咬牙下了水,冰水像缝衣服的针一样咬脚,总算冬天河水不深,让她由冰水里蹚过来。她上了岸,追她的亲戚们就站在河东,犹豫着要不要跳下水。她由怀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子,将手指头割得鲜血淋漓,将血珠子甩在水里,说再逼她,就用刀刺心窝子。亲戚们知道她是立死志,不敢再逼迫她,将火把扔河里回家去了。汪长老就一个人在早年烧掉的赵皇庙的屋基上搭了个窝棚,吃斋念佛,化缘修庙,她是童贞女修成的真菩萨,她讲经上的道理时,桃花、梨花、油菜花、枣树花、泡桐花、棉花、莲蓬花、木槿花都落在她身上!”
那一刻,在冯妈妈的讲述里,我们好像看见身材瘦小的汪长老,正由那边的澴河堤林里爬上来,用血迹斑斑的手紧握竹棍,划旱船似的,向前探路,甩开小脚,大步穿过作物瓜果茂盛的田野,穿过层层夜色,历历群星下,向我们灯火隐隐的楼台走来。以此雪夜穿越一百年。寂静田园中的狂暴之路,疯狂的麦克斯,小小的女性的乌托邦。她也许还来得及,安抚妙静的痛苦,并在志华哥紧张的注视里,参加妙静七月受戒的典礼。
自问自答
为什么取这个题目?
除了回应“夜奔”的考题之外,这篇小说的叙事都在指向这个词。《广长舌》也在我“新乡土写作”的框架里,也在讨论重新返乡的可能性:在都市里获得了某种自反性的知识分子,能够重返家乡,或者说,在城市与家乡沉潜往复的日常生活中,可以生成某种新的生命体验。这种新的生命体验,可能会与复杂的叙事技术结合在一起,产生出新的表达。这就是苏轼那句诗“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的意思。
谈谈苏轼?
每一个读了一点书的年轻人,心里面都住着一个苏东坡,这是没有问题的。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才子嘛,琴棋书画、诗词散文都可以,做的官也不小,宦游山川,美食家,朝云什么的,十全十美,也能够将失意与痛苦酿成人生的美酒,这个是厉害的。今年我重新看《赤壁赋》,有了不一样的体会。在那个七月既望的江边月夜,他是绝望的、孤单的、苦闷的,作为有生命的短暂存在的人,在时间与空间的无垠宇宙中,找不到意义。他可能由佛经里(我猜是《楞严经》)找到了一点法门,“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拒绝屈子“望美人兮天一方”的自虐自放,也拒绝庄子“挟飞仙以遨游”的超拔,而是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身体与自然,回到造物与“自我”的“无尽藏”,在一天地、一瞬间里,创造出活泼泼的生活。这就是“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的意思。
为什么会写这个尼姑庵?
动笔的时候,小说的题目的确就是《夜访尼姑庵》,它的原型,也是我乡村见闻中的一件。我还愿意用這篇平常至极的小说,来致敬给前辈们的几个伟大的文本。一是鲁迅的《我的第一个师父》,我最喜欢的鲁迅的散文之一,即将去世的大先生文字神乎其神,星河灿烂,雄肆妩媚,他要是还能再写一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这句“狮吼”,《广长舌》里有的。一是汪曾祺的《受戒》,江南温柔乡,小女孩儿送小情郎去受戒当和尚,心里柔肠百转,我觉得,以佛的慈悲,他们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会有好几个“小菩萨”的;一是沈从文的《边城》,这个故事,也是发生在端午节这一天,妙静(张红)身上,也有一点翠翠沉默而执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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