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美国戏剧三大家的此起彼伏,堪比后浪和前浪。1945年,田纳西·威廉斯凭《玻璃动物园》首度拿下纽约剧评人奖,崭露头角,两年后又因《欲望号街车》获得普利策奖和剧评人奖的双重肯定,天下皆知。阿瑟·米勒与威廉斯如出一辙。1947至1949年,米勒两部剧作《都是我的儿子》与《推销员之死》,亦为他赢得一座普利策奖奖杯和两次纽约剧评人奖荣誉。相比风头正劲的弄潮儿,他们的前辈尤金·奥尼尔已被时代遗忘许久。1933年《无穷的岁月》失败亮相后的整整一个轮回的时间(1934至1946年),纽约没有演出一部奥尼尔的戏剧。1946和1947年,奥尼尔的晚期代表作之一《送冰的人来了》与遗作《月照不幸人》虽在美国上演,但均在引发一番争议后匆匆收场,其后大约十年,其人其戏乏人问津。
甚至1953年11月27日他因病在酒店去世,也没掀起多少波澜。
直到1956年奥尼尔的自传体剧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又译《长夜漫漫路迢迢》)在百老汇的舞台大获成功,观众方才意识到这位美国现代戏剧之父的王者地位不可动摇,明白他笔下的人物始终被无情的命运支配、绝望的情绪笼罩的根源,恍悟奥尼爾的剧本是他一生经历的缩影,更是人类宿命的写照,正如电影兼戏剧大师英格玛·伯格曼的作品之于他的人生和观众。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剧本于1941年7月22日,由奥尼尔第三位妻子卡洛塔·蒙特雷协助他完成,当天是他们结婚12周年的纪念日。剧本扉页,奥尼尔写下简短献辞,称剧作献给卡洛塔,是纪念两人结婚12载的礼物,但又心态矛盾,认为这份礼物极不合适,因为剧本“关乎旧日心酸,是用血泪写就”。“可是,你会谅解的,”奥尼尔接着写道,“我愿意把它当作你赠予我的无私之爱,使我最终能够以爱为信念,直面我死去的亲人,写下这部戏——以深深的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四个仿佛被鬼魂缠身饱受折磨的人。”
剧作共分四幕,讲述1921年8月的某天,蒂龙一家四口围绕母亲的毒瘾难戒和小儿子患上肺病要送疗养机构两件事,从清晨喋喋不休吵闹到半夜的故事。他们竭力克制自身的情绪,试图把“欢声笑语”当作维护家庭表面和睦的假面,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桩桩旧事、一个个伤疤,还是被彼此的恶语相向残酷带出、揭开,将假面撕成碎片。对应奥尼尔当年的原生家庭,蒂龙这家人指的正是奥尼尔无比悭吝的父亲詹姆斯、挣扎戒毒的母亲埃拉、放荡酗酒的哥哥吉米和身患肺病的他自己。戏里蒂龙一家痛苦追忆迈向万丈深渊的过程,戏外奥尼尔和他的家人悉数经历。
追溯源头,是19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爱尔兰大饥荒期间,奥尼尔的祖父带着祖母、父亲詹姆斯等一大家子人,千里迢迢从爱尔兰来到美国讨生活。因为没在美国看见希望,祖父几年之后抛弃家人逃回老家,不过10岁的父亲开始在工厂打工,靠像牲口般干活换取微薄的家用,属于“起得比鸡早,挣得特别少”。诚如《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往事重提,这是造成詹姆斯一生视财如命、毁了自己又毁了一家人的根源。
詹姆斯20岁左右因缘际会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展露诠释莎士比亚戏剧的天赋,但他放弃了进入莎剧伟大演员的行列,沦为改编自大仲马同名小说的话剧《基督山伯爵》的奴仆。由于这部基调浪漫的话剧广受欢迎,他踏上漫漫无期的巡演之路,挣下大笔金钱。可是乡下穷苦小孩的出身和骨子里的小农意识,让他的视界始终无法跟上财富积累的脚步,他只愿为一块块烂地皮和一瓶瓶威士忌埋单,不舍得把钞票花在改善家人的生活质量甚或身体状况之上。家境优渥的埃拉因为爱慕詹姆斯的英俊外表和表演才华下嫁于他,但婚后不久,巨大的落差便朝埃拉劈头盖脸砸来,她能过的日子,几乎只有跟着丈夫巡演的步伐,在各种剧院和糟糕的旅馆之间东奔西走。生下长子吉米和次子埃德蒙之后(吉米是詹姆斯的小名,埃德蒙是他在《基督山伯爵》中出演的角色,足见他对巡演的看重),她也没有办法留在家中照顾孩子,只能把他们交给自己的母亲。
惨剧由此发生。1885年3月,不到两岁的埃德蒙在纽约外婆家被感染麻疹的吉米传染不幸夭折,难抑悲伤的埃拉自此不断自责,精神变得恍恍惚惚,詹姆斯和吉米化为她余生爱恨交织的对象,是家人更如仇人。为了改善与埃拉之间恶化的关系,詹姆斯坚持再要一个孩子,作为埃德蒙“替代品”的奥尼尔于1888年10月16日在一家旅馆出生(与他的死亡地点形成命运的呼应)。可是詹姆斯守财奴的本性,把埃拉的人生推至谷底,再也没有反弹的可能。埃拉分娩时,詹姆斯用低廉的费用请来庸医接生,同时同意庸医往埃拉体内注入吗啡的建议,以便减缓她的痛苦,却让她染上毒瘾。此后直到生命结束,埃拉一直无法摆脱毒品,成了一家人胆战心惊的梦魇。《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开场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聊里,暗藏父亲和长子波涛汹涌的情绪,他们怀疑发誓戒毒的母亲已经食言。
正如伯格曼曾用《芬妮与亚历山大》《善意的背叛》等多部自传色彩浓郁的电影,剖析自己无法信任婚姻、亲情的原因,是与父母的相爱相杀有关,并可归结于祖父身上的家族基因,奥尼尔揭示原生家庭悲剧、“控诉”双亲尤其父亲的剧作,也不止《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一部。
1923年他写就的《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中,黑人男孩吉米和白人女孩埃拉虽然一块在纽约贫民区长大,不过肤色的差异让埃拉一直有优越感,觉得自己高吉米一等。埃拉被人抛弃“屈尊”嫁给爱她的吉米,但旁人的指指点点让她神经紊乱,强迫吉米放弃准备当律师的念想,把他变为专门伺候自己的“小丈夫”,两人的摩擦接踵而至。由于披着种族问题的外衣,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尽管可以让奥尼尔的父母对号入座,剧作发表时并没令观众过度联想,可是结合《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来看,无疑变相指向他父母的错误结合。一年之后公演的《榆树下的欲望》,奥尼尔则毫不掩饰地道出,乱伦悲剧的一步步酿成,都是那位顽固、贪婪、自私、吝啬的爱尔兰籍老农民惹的祸——本质上,他就是奥尼尔的父亲。
身处阴霾笼罩的家庭,吉米成长为整日依靠酒精和风尘女子麻醉自己的一具躯壳不足为奇。然而他其实不过是个渴望得到母爱的孩子。由于得不到,才让自己堕落到底。奥尼尔为他的兄长最后的命运画像的《月照不幸人》中,40岁的吉米因为被烈酒和女人“侵蚀”多年,看起来像个奄奄一息的魔鬼。但只有吉米自己知道,他内心期盼的不过是在月光的照耀下,躺在外表粗犷凶狠实则细腻温柔的乔茜怀中,像男孩依偎母亲般安详地睡上一觉。如果能像乔茜对他的祝福一样,“如愿以偿在睡梦中死去,宽慰而平静地永远安息”,就再好不过。
吉米自毁的同时,也因“同胞竞争障碍”心理把母亲偏爱的奥尼尔(实则当成埃德蒙来疼)带入酒吧、妓院,奥尼尔在刚刚成人的年纪,便成为纵情声色的老手,将天主教家庭信仰的上帝置之脑后。但奥尼尔甘愿步哥哥后尘的深层原因,无关吉米的有意引路,而是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最好能早点死掉(他尝试过自杀)。《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里他把早夭的二哥唤为“尤金”,将以自己为原型的人物称作“埃德蒙”,用意不言自明。而奥尼尔的家庭,显然也受到了命运的诅咒。
瑞典皇家戏剧院排演的《命运之影》2017年曾在北京、上海演出,借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四幕结构,将故事地点放到奥尼尔自建的大道别墅,时间设置在1949年他61岁生日当天,用奥尼尔、卡洛塔与他两个同父异母儿子从早到晚的互相摧残与舔舐,描绘无力走出原生家庭悲剧的奥尼尔,又是如何亲手毁掉新的家庭。奥尼尔家族与伯格曼家族一样,始终被古希腊悲剧般的命运挟持。
然而夺走埃德蒙生命的死神不会承认自己犯了过错,奥尼尔有他活在世上的使命。
1906年,奥尼尔考进普林斯顿大学,但不过一年,他就因种种放浪形骸的行为被学校除名。其后在父母的逼迫下,他被动干过普通职员、新闻记者、戏剧演员(在《基督山伯爵》中出演无足轻重的角色,吉米也有类似经历,詹姆斯把两个儿子抓来当演员,一为方便教训他们,二是随着观众对《基督山伯爵》的热情降低,他的赚钱机器慢慢运转不灵,如此做可以节省演员开支)等职业,也主动出擊当过水手、淘金汉、无业游民,去过南美和南非。期间他草率地结过一次婚,但又匆忙离婚;写过不少诗,但基本没有流传价值。
奥尼尔找到职业方向,是在1912年因为患上肺病住进疗养院期间。医护人员的贴心照顾不仅让他体味爱的温度,还令他在恬静的空间得以阅读萧伯纳、易卜生、斯特林堡等剧作家的剧作,尤其被斯特林堡字里行间流露的绝望气息和疯狂气质吸引,形成近似伯格曼初次阅读斯特林堡剧作的体验,从中感受到真实的生活释放出的狂热而野性的力量,暗合体内的压抑与悸动。病床上的阅读让他立誓要写出直面生活的现代戏剧,与以《基督山伯爵》为代表的虚情假意的作品划清界限,“要么成为艺术家,要么什么也不是”。他于1919年完成的《救命草》,用爱尔兰女孩在疗养院鼓励青年记者大胆写作的剧情,道出他这一时期的心态。
1913年,奥尼尔正式投身写作事业。不必费神构思故事和角色,他游历世界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带着各种各样的经历自动上门按响门铃。之后的三十年,海员、酒鬼、骗子、佃户、妓女、小偷、流浪汉、艺术家、百老汇混子、小旅馆前台、无政府主义者,还有家人和他自己,或原装亮相或乔装打扮,“携手”化为恶毒之花,“督促”奥尼尔写出五十余部剧作。1920、1921、1928和1956年,凭借《天边外》《安娜·克里斯蒂》《奇异的插曲》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奥尼尔四度获得普利策奖——最后一次是对已逝天才的追授。
成名作《天边外》以一对性格迥异的农家兄弟与邻家女孩露丝的情感变化构成叙事主线。弟弟天性浪漫热爱读书,渴望走出乡村。哥哥与露丝谈婚论嫁之际,他决定跟随舅舅的轮船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出发前,弟弟向露丝表达他的爱意,意外知道露丝也爱着他而非哥哥,决定为了爱情放弃梦想。哥哥寡言木讷,本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爱情的变故刺激他代替弟弟去往远方。弟弟与露丝结婚后不久,露丝发现哥哥才是她真正所爱之人,讽刺的是,远在天边的哥哥渐渐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几年过后,弟弟由于缺乏农活经验,尽管竭尽全力,仍然把农场“建设”成了周围人的笑话,生活每况愈下,哥哥则是性情大变,成为一名倒卖粮食的投机商人。三人再相见时,弟弟的肺病已到不治境地,哥哥生意失败准备重头再来,露丝接近精神失常。
这部作品模糊带有奥尼尔与吉米影子,确立了他偏爱的写作主题:生活本身如何扭曲改造一个人的本性,使其人格分裂,一面被现况困扰折磨,一面沉浸在白日梦中。《安娜·克里斯蒂》里的安娜原本端庄贤淑,孤身在外打拼让她变为风尘女子,重新回到早已陌生的成长环境,已然“花非花”的她试图重新成为一个好人。《送冰的人来了》里的一大帮失意者以一间破烂的酒吧为“家”,他们在长久的醉酒与短暂的清醒两个频道之间来回切换,以期可以长久待在梦幻乐园。
《天边外》中极具象征色彩的大海、轮船,在奥尼尔此前的剧作《东航卡迪夫》《归路迢迢》等里也出现过,并与他之后创作的《榆树下的欲望》《休伊》等剧中的淘金、火车等一道,指向远方的召唤,而大雾也在《安娜·克里斯蒂》《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等剧中弥漫。这些象征性词汇共同构建了奥尼尔剧作里外部世界的特征,看上去很美但又暗藏危险,甚或属于致命的诱惑。
关联天才剧作家所处的时代,外部世界无疑是“美国梦”的触角四面八方延伸而出的版图。奥尼尔笔下无论中产阶层还是升斗小民,大多活得比孤魂野鬼寂寞,寓意着“美国梦”的接连破碎——说到底,这是一场过度追逐物质与财富、与实际生活脱钩的贪婪之梦,奥尼尔只想让观众看到它的本来面目。詹姆斯也许觉得自己是“美国梦”与有荣焉的参与者,但奥尼尔确信父亲和他及许多人一样,其实是“美国梦”细思极恐的受害者。詹姆斯晚年后悔没有坚持出演莎剧,将才华虚掷于《基督山伯爵》,便是证明。
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奥尼尔直面残酷真相的笔触,狠毒之中包含温情,他对笔下的诸多人物常常怀有巨大的悲悯,希望他们能够远离死亡之门。《安娜·克里斯蒂》里,深爱安娜的父亲和恋人得知她的过去之后,痛苦吞噬心灵,但他们最终战胜心魔,愿意克服一切障碍与安娜共建未来。《榆树下的欲望》中,艾碧以杀死婴孩的方式证明她对伊本的真心,伊本震惊过后向警察报案,但最后决定与苦命的爱人共同面对牢狱之灾。
这是奥尼尔把自己称为“乐观的悲观主义者”的原因。当有人批评他是写作不幸的专业户时,他如此回应:“如果我看到美好的幸福,我会写下来的,但幸福所指的往往是对自己境遇的满足,那没什么价值。悲剧却能为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昂扬,是对世间和生存价值的一种强烈的感情。”
不过这也决定了奥尼尔的剧本转化成电影或戏剧时的难度。他的角色需要演员深入最黑的黑暗或者潜入最深的深渊,方能体味心碎滋味,但很少有演员能有这份魄力。葛丽泰·嘉宝、安东尼·博金斯、凯瑟琳·赫本分别在电影《安娜·克里斯蒂》(1930年)、《榆树下的欲望》(1958年)、《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1962年)中,凭借出色的表演证明过他们具备勇气和能力,可是更多的是失败案例。丹泽尔·华盛顿主演的百老汇话剧《送冰的人来了》以及国内排演的《早餐之前》《榆树下的欲望》等,便属于不看也罢。
正因坚守写作理念,奥尼尔在创作生涯的中早期,凭着一己之力改变了美国戏剧只是廉价娱乐商品的面貌,剧场变为可以警醒观众反思的场所。可是鉴于“美国梦”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愈演愈烈,大众倾向于从电台脱口秀、好莱坞电影以及电视节目中找寻活着的安慰,面孔严肃的奥尼尔逐渐消失在公众视野。
庆幸的是,美国之外的世界,没有忘记奥尼尔。1936年,“由于剧作中所展现出来的力量、热情以及诚挚的感情——它们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瑞典皇家科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尼尔,使他成为至今为止美国唯一一个摘得诺奖桂冠的剧作家。开头提及的奥尼尔在美国被冷待二十年左右又被观众再度奉为大师,也与他获得诺奖有关。
爱尔兰家庭像中国家庭一样,有“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对自己爱尔兰裔身份异常看重的奥尼尔,深知《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一旦出版,一定会招来狂风暴雨,同时会对与奥尼尔家族有关的活着的人造成致命的情感伤害,于是在遗嘱里特别规定在他死后25年剧本才可以发表,并且不能以戏剧、电影、电视剧或广播剧等任何一种形式上演。但奥尼尔去世两年后的1955年,他的遗孀卡洛塔使用法律权益,将剧本版权从兰登书屋抢走,交由耶鲁大学出版社付印,同时把戏剧演出权给到瑞典皇家戏剧院,一为感谢瑞典曾将诺奖授予亡夫,二因美国上下均对奥尼尔说“不”的那些年,瑞典皇家戏剧院不离不弃排演过十余部他的剧作。
次年,《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在瑞典的演出获誉无数,刺激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戏剧与新闻界,重新发掘奥尼尔剧作的能量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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