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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丽·朗格巴克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755
克亚尔·艾斯凯尔森

  住所背面有条小路通往树林,这条路在挡风门后六十米处折向右边,东南方向,消失在树丛中,这儿主要是片阔叶林。

  英格丽·朗格巴克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边抽烟一边读报。厨房有扇窗面向树林和小路,有一次她从报纸上抬起目光时,发现有个人影站在小路开始转弯的位置。这是五月,树上的花蕾渐渐绽放。那个人影很安静地站着。是个男的。她已经见过他一次了,在四天前,在同一个位置,半隐在树干之间。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英格丽·朗格巴克静静地坐着,看着他。她猜他看不到她,却不能肯定。无论如何他看不到我在看他,因为我看不到他是不是在看我。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天上有云,没有影子。

  她看不太清楚那人,如果在城里的街上遇到他,也认不出他来。四天前她也没把他看得更清楚,尽管如此,她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他两三分钟之久;然后他转身走了。

  英格丽站起来,走到窗前。她想:我应该早点儿这么做的,那样他就看得出我看到他了。

  英格丽·朗格巴克的父亲西威尔特·卡尔森七十六岁了,正躺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他讨厌这寂静,感觉时间静止了。也许没人在家,那样的话他就能下楼到客厅里去,听收音机里的听众点歌节目。他下楼梯下到一半时,英格丽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这么安静,我以为大家都出去了呢。”

  “我煮了咖啡。”

  他打开收音机,到窗边坐下,目光越过田野,望向城市。英格丽拿来报纸。他说:“反正上面也没什么新鲜事。”

  “你怎么知道?”

  “哼。”

  过了一会儿,她把咖啡端来时,他说:“彦斯·旺格死了。”

  “你看吧。”

  “什么?”

  “上面还是有新鲜事的。”

  她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感到抱歉了。

  “抱歉,爸爸。”

  “哼。”

  她走进厨房,望向窗外的树林。奇怪,来这个地方两次,她想。她套上一件蓝色针织外套,衣服本来挂在门边,然后穿过防风门出了屋子。她三十九岁。她慢慢走,仿佛不经意地顺着小路前行,仿佛有人盯着她似的。她很清楚他刚才站在哪儿,于是在那里站定。她望向房子,往厨房窗户里看。她看不清楚自己坐过的椅子,那人不可能看得到她。她打算再往树林深处走走,这时她看到脚旁有个烟头。这没什么特别,她看到他站在这里,他大可以抽烟的。可后来她又发现了两个烟头。三支都是带滤嘴的香烟。三支就太多了,尽管如此她没再往前走,而是按原路返回,这回走快了些。三支太多了,最多两支,一支是今天的,另一支是最近的,可不该是三支。她把针织外套挂到门边的老位置上,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双手。

  乌妮·朗格巴克到七月份就十七岁了。她倒希望自己岁数更大一些。

  她骑着自行车往院子去时,看到窗后的外公,她也透过厨房窗户看到了母亲,母亲正打开防风门。她穿过走廊,直接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满怀希望,却也害怕。自八天前起她就害怕。她拉开拉链,把紧身长裤褪到膝盖,查看。好啊!亲爱的上帝啊,好!有血!只有一点点,却也足够了。她站在房间中央,穿着绗缝夹克,长裤和内裤褪到膝盖处,睁大双眼,张开嘴巴,无声地笑了。

  英格丽·朗格巴克躺在床上,想他,她的枕边人,他整个星期都在北方一百二十公里外山谷里的建筑工棚过活,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他。她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田地收入不能再供应生活而不得不放弃农田,這自然是不好的,可这不会是全部原因。他变得那么沉默阴郁,每当她试着接近他,他就避开,仿佛要对她大发雷霆似的。前阵子她甚至觉得,他很可能对自己大发雷霆,特别是自上次他想跟她睡觉以来,那是差不多两个月前的事了,她当时感觉自己被强奸了,那么生硬冷酷,而且很疼,不仅是身体上的。她小声地抱怨,过了一会儿,他从她身体里抽出,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说:“好吧,如你所愿。”

  她试着挥去这些想法,想要睡觉,快十一点了。窗帘拉上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卧室在一楼,朝南。她合上眼睛,看到亮如白昼的图景,它们来了又去,拦住睡眠的脚步。有一回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三个烟头,于是想到,自己观察他时,确实是看到他在抽烟。

  早上下雨了。西威尔特·卡尔森轻手轻脚地下楼,煮上咖啡。他已经系上了领带,因为要进城。现在他只喝咖啡,等下在农民协会吃个夹馅面包。他会在那儿遇到萨尔沃森、汉森和施维斯兰德,如果他们也去的话。没准儿还能碰到别人。旺格不会去了。

  乌妮下楼来,又困又阴沉;他不跟她说话,不给她添堵。在她给自己上学要带的面包涂酱料的时候,英格丽叫她过去。她把包装油纸放到两片面包之间。

  “她叫你了。”他说。

  就跟她刚才没听见一样!她穿过客厅,打开卧室的门。

  “什么事?”

  “你带杂志吗?”

  “哪几本?”她问,虽然她是知道的。

  “你肯定知道。每次都是那几本。到可可罐子里拿钱吧。”

  乌妮在学校里学到的是,杂志不是好读物,里面满是逃避现实的东西,所以看杂志的首先是受教育程度很低的妇女。有一回参议教师托尔普(那混账!)说,无论谁家父母看杂志,都要通报一声,可是还没等到追加要求,约翰·松德就叫道:“别听他的,那不关他的事!”

  英格丽独自一人,这时是八点四十五。她站在客厅窗前,目光跟随着自己父亲的背影,他正沿着院子里的小路往外走,举着一把黑雨伞。可怜人,她想,不过是半心半意的,差不多主要是出于责任感,毕竟他跟他们一起住在家里,这不合她的意。不是因为他过得艰难,而是因为他是她的父亲。

  几个小时后雨停了。于是英格丽走出屋子,关上门。她感觉自己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然而她只是想去趟科尔斯维卡1,秋天以来她就没去过那儿了。烟头还在,自然。哎呀,你只是想去海湾转转,她对自己说。她顺着船库的小路走到头,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向克瓦尔岛前安静的海,慢慢地原路返回,在通往约特兰德的岔路口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她想: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周四下午,托尔比约恩打来电话说,他周末要带一位同事回家。这听起来不像托尔比约恩。他说话讨喜,这也不像他。英格丽想,他喝醉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接近六点半时到了,跟说好的一样。她已经摆好了客厅的桌子,晚饭也快做好了。他叫克里斯蒂安,他的姓她没听明白。他的样子跟她想象的不同,要年轻得多。她试图让自己举止自然,却感觉自己没能做到。她把啤酒放到桌子上,说,等着开饭的时候,两位可以先给自己倒上一杯了。这时托尔比约恩说自己突然想起来,他车里还有一瓶烈酒呢,他去拿来。英格丽喊自己父亲下楼,乌妮在城里,在一位女友家。

  他们又吃又喝,大快朵颐。托尔比约恩给克里斯蒂安讲自己租给一位邻居的田地,他指着窗户,把田地指给他看。那些都是他的,此外还有好些,可这些不够,不再够用了。在建筑工地上他挣得要多一倍,这世界真是黑白颠倒。大家都摇摇头,附和他的话,他们的眼睛都闪闪发亮了,说话也不重了,就连西威尔特都不唱反调了,有一次他甚至说:“啊呀,多惬意啊。”

  英格丽看到,酒精是如何把托尔比约恩的性子变得柔和的,还令他看上去更年轻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这让她敛神了片刻,可她想高高兴兴的,就把几个不成形的念头撇开了。

  之后,他们环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兴高采烈地说话,声音相当大。克里斯蒂安谈起工地上的工作,还有工棚里的夜晚,英格丽不断请他多讲,这让他越发有兴致;听过自己从托尔比约恩嘴里套出来的只言片语后,她感觉,他和克里斯蒂安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生活,委实不可思议。听上去克里斯蒂安一心喜爱这份工作,英格丽说出了这个想法。是啊,他喜欢这工作,当然喜欢,这是份可靠的工作。

  这时他传给她的目光不一样了。她想:我也管不了,她也没什么可反对的。她感觉自己醺醺然,然而她只喝了啤酒,喝得也不多。她很高兴托尔比约恩坐在克里斯蒂安旁边,坐在沙发上,这样他就只能看到她是怎么看克里斯蒂安的,而看不到他看她的样子,她自己却要留意了。

  天渐渐黑了,她开灯,去照镜子,煮咖啡。防风门响了,是乌妮,她直接进了客厅。英格丽注视着自己,微微笑了,说:你多傻啊,有点成年人的样子吧。接着她粗暴地看着自己:说你爱托尔比约恩。我爱托尔比约恩。说你不会做傻事。我不会做傻事。后来,当她把咖啡端进屋时,乌妮坐在她的位置上了。英格丽往桌子窄的一边搬了把椅子,坐在乌妮和克里斯蒂安之间,这样她就能看到所有的人。她听到乌妮说想喝一杯啤酒,托尔比約恩拒绝了。气氛不那么轻松了。

  “那你呢,你像我这么大时就只喝柠檬汽水,是吗?”乌妮问。

  “反正我没回家要啤酒喝。”托尔比约恩回答。

  “是,你们家里没有,家里没有酒。可今天你喝酒了。你大概是想保护我吧,是不是?”

  “少胡说八道了!”

  “你就想这样,就这样!不过接下来你该做个好榜样,跟你父母从前一样。”

  “我没必要听这种话。”

  “我也不想让人管我的嘴!”

  “先等你翅膀硬了再说吧。”

  “早就硬了。啤酒你自己留着吧。”

  她站起来。她在那儿站了片刻,看着他,气得发疯。她想离开,却在屋子中央站定,转过身说:

  “我都大得能生小孩了。”

  说完她走了。她走后屋里很安静,他们不知所措地坐着,气氛尴尬,这个晚上突然就毁了。大家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说些话,可大家仍然僵着。

  “瞧瞧,”克里斯蒂安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英格丽,“你们家这女儿。”

  “跟她爸一样倔。”

  “是吗?”托尔比约恩说,看上去倒不像是受了冒犯。

  “是啊,她这倔劲儿就是从你那儿得来的,你可得承认。”

  “我可不倔啊。”托尔比约恩说,明显得意了。他真是孩子气,英格丽想,不再就此多絮叨,以让他乐在其中。她话锋一转:“但你不该再把她当小姑娘对待了,你这样只会让她跟你对着干。”

  “什么话!就是叛逆期到了,没别的。你怎么看,岳父?”

  “不,我不掺和进教育问题,你们自己就能搞清楚。”

  西威尔特一下子如坐针毡,这是因为害怕,托尔比约恩有可能试图让他别这样两不相帮,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站起来去厕所了。他已经站过一次队了,那次不是故意的,后果不妙。

  托尔比约恩和克里斯蒂安喝咖啡和烧酒,眼睛开始放光。托尔比约恩看了眼快空了的瓶子,问还有没有啤酒。英格丽说没了。没问题,克里斯蒂安说,他不是空着手来的,说着爽朗欢快地笑了。托尔比约恩侧身捶了他一下,说:哎哟,真的?西威尔特又进来了,断定危险过去了,满足地叹了口气,坐下。那我们就把这个喝完,托尔比约恩说,伸手去拿瓶子。克里斯蒂安问英格丽想不想也来点儿。不用了,她说着看向他,我想不用了。来嘛,来点儿吧,他说着看向她,别扫兴嘛。她不喜欢烧酒,托尔比约恩说。那好吧,来一点儿,英格丽说,给自己拿了个杯子。她含糊不清地想着什么,好像是:这些新鲜事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

  然后她坐着喝酒,就喝了一点儿,感觉自己很轻浮,因为她享受着克里斯蒂安的目光。她清楚自己在欺骗托尔比约恩,可这不再困扰她。她寻求着克里斯蒂安的目光,只要不引起另一位的注意,就尽可能频繁地寻求。托尔比约恩说,他现在必须马上把小船放进水里去——她听着又没听,突然间她想起了那些烟头和树后的那个男人,却只想了一下,因为现在她想起了些完全不同的事,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她小时候有一次上午回家,发现自己的妈妈在那把破旧的沙发椅上抽泣,她妈妈平时从来不哭。她害怕得忘乎所以,喊道:“妈,妈,是爸死了吗?”可妈妈用一双陌生的、哭肿了的眼睛看着她,说:“不是,不是,出去玩吧,什么事都没有。”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想:你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她对你做了什么?他迎上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她回敬一个微笑。她想:我得问他这件事,就在同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永远不敢。

  克里斯蒂安走进门厅拿酒瓶。他让大家看瓶子,有点儿自得,托尔比约恩满怀希望地说:“看看,这就叫来对了客人!英格丽啊,这下我们需要大些的杯子和冰块了。”

  她拿来杯子,不过只有三个,还拿了冰块。克里斯蒂安问她不想喝吗,她回答说,最好不喝了,不然她就醉了,那明天就没早饭吃了。

  “什么啊,去他的早饭吧,”克里斯蒂安说,“这会儿正有酒兴呢,怎么样,托尔比约恩,谁这时候就想着早饭之类的屁事?”

  “对对,”托尔比约恩道,“不过反正她爱怎样怎样。”

  “听到了吧,”克里斯蒂安说,“去给你自己拿个杯子,去他的早饭。”

  她给自己拿了一个杯子,脸上是没人看到的巧笑。“反正她爱怎样怎样。”这话根本不是那意思,托尔比约恩,不过我大可以装作自己没听懂的样子。男人啊!——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女人什么都能领会就好了。要是他们知道……他们肯定要觉得自己压根没法跳出五指山。

  这个念头让她颇为舒坦,她感觉到优越;她一点儿也不打算让自己喝醉。她看到父亲对克里斯蒂安说的话慷慨地露出了笑容,于是想:你太安静了,可怜人儿,就连现在都这么安静。她感到一股因他而起的暖流。

  “干杯,爸爸。”她说。

  “干杯,英格丽。”

  “你还好吗?”

  “好,好,我很好。”

  随后她相较之前更为频繁地躲避克里斯蒂安的目光。这时候他看她的目光更为直白,更不知羞耻了;不止看她的脸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整件事中有什么辱没人的、一些阴森可怕的地方:他可不能这样伤害托尔比约恩,亏得人家还请他过来呢,不过接下来就是为了其他感觉了,似乎不一样了,不那么焦灼了。

  这时她想上床睡觉了,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如此突然地离席而不显得意外。她打了个哈欠,可没人做出反应。她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打了个哈欠,说她累了,然后站起来。克里斯蒂安抗议,明显大失所望,都让她有些尴尬了。她迅速地看了托尔比约恩一眼,看不出对方有什么表示。

  在卧室里她听到说话声,然而只能偶尔听到只言片语。她躺在黑暗中思索,却只有互不相关的东西,如一个个片段;她不快活,她不想承认自己有什么感觉:愉悦和攻击欲。

  亮光让她醒来。托尔比约恩站在门口看着她。他光站在那儿看着她。她不喜欢这样,或许她做了个梦,内容不记得了。她装作还没完全清醒的样子,仿佛她在看,却没能定睛,她还转过身去——这下她看不到他了。

  “贱人。”他輕声说,怒气冲冲地。

  她不说话。

  “别装睡。”

  她不回答。她可以睁开眼睛却不让他看到,她看了眼闹钟,两点半。

  “该死的臭婊子。”他说。她听得到他的动作,他把鞋从脚上晃下来。她静静地躺着,心中害怕。随后她感觉到他的手抓住她的胳膊,然后把她翻过来,让她脸朝上。她装作醒过来的样子,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他没松开手,说:“要是你以为,我起早贪黑地干活,就是为了养活一个婊子,那你就错了。”

  “什么?你说什么?”

  “嘿,你不知道我说什么?你以为我瞎吗?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是怎么勾引他的吗?”

  他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他的脸靠得更近了,又难看又危险,她害怕了。

  “回答我!”

  她无法回答,能说的话都没有用,一切都只会愈发刺激他的怒气。

  他一直抓着她,抓得她很疼——接着他松开她,扯开她的被子,把它扔到地上,仍然用那双预示着灾难的眼睛盯着她,先是脸,然后是身体,她在事情发生前就知道了:他抓住她睡衣的领口,用力一扯,把衣服撕开。她把脑袋甩到一边,避开他,想着自己可以叫喊,但要在警告过他之后。

  “我要喊了。”她说。

  “喊啊,挨千刀的婊子!”

  她没有喊,转开脸,屈服于他身体上的强势。很疼,可同时她感觉到了一种自由,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心下澄澈。

  他几乎立刻就高潮了,比平时快得多,虽然他里面满满的。这让她生疑。

  他从她身体里抽出来,输了;她相信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该知道:他赢了,又输了。一个念头如闪电般清晰:这下他输了,这下我更自由了。他背朝着她躺着,光线从天花板上的灯中流下。这个想法她其实已经体验过了,只不过没有这么清晰,没有用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如果你以为,我起早贪黑地干活,就是为了养活一个……”

  托尔比约恩静静地躺着。英格丽站起来,感到自己急迫地需要洗澡。她希望——却知道这不会发生——他问她要去哪儿,因为那样她就会回答说:去洗澡。

  她回来,关上灯,没看他一眼。然后她在黑暗中躺下,感觉呼吸急促得异常。

  第二天她又平和又安静,也不失友善,可不知怎的有些恍惚。她躲避着托尔比约恩的目光,他却没像她预料中的那样有很大变化。看来他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有自知之明。

  只有一次她间接地触及到了发生过的事。午饭后不久,她和托尔比约恩与克里斯蒂安独处,这时刻是深思熟虑后选好的。她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她有望在古德蒙德森的布店里得到一份工作。没这回事,这是她编的,可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要工作干什么?他问。她回答说,她起兴想要走出家门看看,整天就只呆在家里很无聊的。就只呆在家里?他说,可她还有她爸和乌妮啊,得照顾他们两人。这时她径自站起来,仍然对他看也不看,然后平静地——相当平静地——进了厨房,她知道,这就是最好的答案,她把他连同他那堆问题和论证晾在了那儿,她知道,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应付不了他的。

  周六晚上她早早上床,没被弄醒。次日她仍然沉默寡言。托尔比约恩和克里斯蒂安下午开车走了,他们提前走了,也没跟她亲近。英格丽又是松了口气又郁郁寡欢;她在厨房桌子旁坐下,哭了。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感觉如此地孤单,还感到一阵软弱无力——什么都跟以往不同了。她三十九岁了,未来已经没有了。她听到脚步声,想要振作起来,可是太晚了,乌妮走了进来,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接着她走到她的身边,轻抚她的头发,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说:

  “别哭,妈妈。”

  她不哭了,却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只手在她头发上的感觉真好。然后她突然害怕乌妮以为她是因为托尔比约恩走了才哭,于是不安起来:乌妮不能这样想,这样就辱没她了。

  “傻男人。”她说。

  乌妮知道自己不可以提问题,这里的情况跟某些妈妈不能回答的东西有关。她更希望不是这样。一道灵光闪过,原来父母和孩子之间必须有很多东西要一直不挑明,一直隐瞒着,父母彼此间的忠诚可以促使他们面对孩子时保持沉默。

  她这么想的时候,注意到小路拐进树林的地方有什么动了一下。她不再继续思考了,只是一边继续抚着妈妈的头发,一边说:“看啊,那儿站了个男的。”

  母亲的迅速反应让她惊疑,仿佛她说了什么重要的话似的。她感觉下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紧绷。

  “怎么啦?”她问。

  英格丽站起来,走到窗口。现在他看到我了,她想。乌妮在这儿啊,她想,却仍然感觉自己被勾了魂似的。她定睛望着他,却无法辨别出他是否在回应她的目光。

  “怎么啦?”乌妮问。

  “什么怎么了?”

  “你怪怪的。”

  “怪?怎么讲?”

  乌妮不回答,绕过母亲望向那个半隐在树后面的男人。她感到,母亲示意她自己在看他是件奇怪的事。

  英格丽要让他知道,自己在看他,她忘了自己哭过。

  “你认识他吗?”她问道,为的是在乌妮面前抢个先手。

  “不认识。”

  就在这时他动了,沿着小路往这边走来,这时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了,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他从房子和仓库之间穿过,消失之前看了看她,看了很久,她觉得。

  随后她不敢转身,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

  “如今很少有人沿这条路过来了。”她说,尽力表现得自然,说完她走到水池边去洗手。

  英格丽读着一本杂志,这是下午,托尔比约恩走后的星期三。她父亲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一派懒散的样子。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此时云层间或撕开一块。她父亲望着窗外,眼中空无一物。英格丽不读杂志了,她不知道自己读了什么。她感到一片空虚,如同恐惧一般,它就像从虚空中变出来似的,侵袭着她,就像一份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孤寂。

  她蓦地站了起来,为了掸开这感觉,因为与之相伴就无法生活了。

  她躺在床上,想要睡觉,这是同一天晚上。也不知为何,她想到了不久前读到的东西:那是一种鸟,它下圆锥形的蛋,这样蛋就不会从狭窄的岩生藨草上滚下去了,这种鸟在藨草上筑巢。屋子里很暗,她清楚地看到眼前有一面陡峭的石壁,斜着矗立在海上,一只巨大的棕色鸟儿在一枚形状像松果的蛋上往下望。那种孤寂感一下子侵入了她,还有那恐惧。她迅速地打开床头灯,可这还不够,她站起来,走进客厅,把那儿的灯也打开,还有收音机,不耐烦地等着声音出来。声音响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可一份无助和一份不安还留在她心中。

  她从花园里搬出一把椅子,把它放在屋前的阳光里,这是温暖安静的一天。托尔比约恩打来电话说,他这周末不回家了,这挺不寻常的,可她平静地接受了。她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在和煦的阳光中,他不来,她也不难过。她倒也不为此而高兴,可不知怎的这并不重要。她感觉阳光舒适,感到皮肤上的暖意,这样很好。她靠在椅背上,面对着太阳,任由各种想法来了又去,是什么想法,她后来都不记得了。她很舒服,毫无防备。突然间坏了,仿佛是来自晴空的霹雳,不,仿佛来自一朵乌云,仿佛太阳消失了,她冷得发颤,却是心中发颤,阳光温柔如前,可一阵冰冷席卷了她的全身,她被完全摄住。她想: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霎时间她又看到那陡峭山崖藨草上的鸟儿,除了蛋、鸟和山崖之外只有大海,无边无际。她必须站起来,设法甩开这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她根本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站起来,下到租出去的耕地那边,然后折返,又上这边来,到花园的椅子和房子旁边。他站在那儿,那个男人,在小路拐进树林的地方,他正站在一个画架后面,这样就什么都清楚了,令人失望,可也让人安心,不过首先还是失望,他站在那儿理由充足,逻辑清晰,他是个画家,找到了一个题材。

  空虚不再摄着她了,她回到椅子旁坐下。一个画家啊,她想,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我还以为……不,我没有,我从没以为,不是认真的,这么疯狂的事。

  她一直坐着,不知坐了多久,尽管她想进屋去看看那个男人,不让他发现。突然她想起城里那栋房子,她小时候住过的,那儿有两个对着街道的门镜,她可以躲在房子里观察所有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人。其中一面門镜在厨房窗户旁,另一面安在客厅窗户旁,这样她就能看到很多奇事,同时不让人发现。有一次,那时她还小,她发现两栋楼开外的马尔廷森太太在外面把脑袋往墙上撞。她把头往墙上撞,撞了一次又一次,撞在她那栋房子的墙上,那时她少说也有五十岁了,真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善良又友好的人,这把年纪了,在做这种事。她至少把脑袋往墙上撞了十五下,那是在晚上,真让人费解,可她看到了这一幕。

  她站起来,偷偷摸摸地往前去进了屋,穿过夏季房门。她走过客厅,进了厨房。她把镜子从水池上拿下来,把它靠在放面包的盒子上——这下她就能站在灶台旁端详他了,还不让他发现。她站在那儿看着,没太多可看的,这样子他显得更远了。她感觉自己有点儿蠢,太蠢了。她走到桌子旁坐下,从这儿她直接就能看到他。

  她想去树林里散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站在那儿,她也没办法啊。她不尝试去欺骗自己。我知道为什么,她想,可他不知道。

  她穿过防风门出去,关上门,把钥匙藏在惯常的地方。她朝那画家走去,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某种不该做的事。她瞅着地面,经过他身旁时却径自看着他,回应他的目光,点点头。他微微笑了,仅此而已。然后她走过去了。就像我不可以顺着这路走似的,她想,仿佛延伸了这想法:我还有未来。她沿着小路走进树林,有些意乱情迷。

  她没走远,只走了几百米,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想,他的模样跟她希望的一模一样。

  她平静不下来。她折断了三根桦树枝,好像这就是她来散步的目的,然后往回走。

  她步履缓慢地朝那边靠近,直到他转过身来,这时她的目光掠过他的双眼,移到画架上:画布右侧有些绿色和黄色的东西。

  她敞开门,把树枝放到一边。接着她在厨房桌子旁坐下,双目放空,心中升腾起一个梦,一个白日梦。下次你再站在那儿,我要再次走过,到时候你就得用你的身子跟着我。

  有人下楼。她倏地站起来,父亲打开门时,她已经镇定自若了。

  可当夜晚到来,屋子里一片静谧,她独自一人,又将那个白日梦放了出来。她赤裸地躺在床上,折着膝盖,中指插在她潮湿的阴道里。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走近,站定。她触碰他。他没有脸,只有双手和身体,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性器想得到释放。它释放了,几乎是缓慢地,一根坚硬的性器,朝她靠近,和一根贪婪的、湿润的手指一起,那手指要释放她的性欲,它释放了她,目的坚定,却动作缓慢。哦,慢慢来,她想,来吧,她需要多少时间,他都给了她。他的性器爱抚她的阴蒂,这时她知道他要射了,现在他随时会抓住她将她填满,用他那坚硬柔软的……就是现在……现在你可以射了……啊!……啊……

  之后她一如既往地良心不安,不过当时几乎仅仅是出于习惯而不安。

  每当那令人恐惧的空虚再次出现,他就照例进入脑海。生活变得不真实了,她感觉自己的生活中仿佛不再有日常百态。在所有新东西中,有一样对于她来说比别的更不可理解:她常常设想托尔比约恩跟别的女人一起出现在淫乱的场景中,然后她大发妒意,这是她此前从未体验过的。

  然而那个照例进入她脑海的男人再也没出现。日复一日,她沿着那条小路而下,每次四周的树林都要更绿一些、更茂密一些。她在客厅和厨房里填满了獐耳细辛、银莲花和铃兰,她自己却抽身而去。乌妮发觉了这点,权当这是件可默许的柔顺心事,她的父亲也察觉到了,对此却有不同的理解:好像她想要避开他似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车上的第五个轮子,多余又累赘,比以往更甚。英格丽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注意到他往城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得更频繁了。

  一天下午,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看报,如今她常坐在这儿。她的目光落在一则告示上。贝尔格的糕点房需要一名兼职工。

  考虑一下吧,她想。她认识贝尔格,认识他,他们一起上过公立学校,见面会打招呼,就这样。考虑一下吧。兼职工作。到人群中去。得到个身份。贝尔格的糕点房。为什么不呢。无论如何我可以去问一下。可托尔比约恩呢。

  她一直坐着。托尔比约恩。她没打电话。乌妮回家了,她提到了这件事。乌妮说:“好啊,去吧,打个电话问一下。”

  于是她下了决心,到了晚上她的决心越发坚定,梦想着不一样的日子,明天一早她就打电话,肯定已经晚了,肯定有很多人想要这样一份工作,如果还不晚,那就是命运的安排了,那样她就必须得工作。入睡前她梦想着另一种未来。然后她睡了,一夜无梦。

  她醒来,很有把握自己要打这个电话。夏尔马·贝尔格接了电话,虽然还有其他申请人,但她可以得到这份工作。从八点干到中午十二点半。下周一开始。她答应了,道谢,没问这是什么样的工作,也没问工资。得到肯定的答案就让她震惊了。

  她一直震惊着,其他念头全部隐到后方。她不再去小路上散步。她把衣服放进洗衣机,这些衣服她本来打算下周再洗的。她给床铺上新床单,尽管根本还不用换,只是为了办完这件事。她要成为有工作的家庭主妇了,到时候谁也不许说,其中一样妨碍了另一样。

  可她想到托尔比约恩,想他会说些什么,同时她突然开始想如何找一些不会伤害他的解释。他后天就回来了,这意思是,他来吗?他没打来电话。

  他回来了。他很安静,却不失友好。她准备好了晚饭,吃饭时她跟他讲了。她没有解释,只是讲了出來。他没表示出反对,也没提问题。这令人痛苦。她看着他,他的目光在盘子上。然后她看着乌妮,与她目光相接,乌妮的目光深沉,而且——反正英格丽是这样解读的——仿佛知情一般。于是英格丽向她眨眨眼睛,不易察觉地摇摇头,这下乌妮在这令人难受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欢乐,她俩在一条船上了,她是共犯了。

  桌旁笼罩着一团深深的沉默,大家都比以往更为努力地埋头大吃,仿佛这顿饭,烤肠,是场隆重的典礼似的。餐具交错声,咀嚼声,只有这些了。英格丽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她说:

  “好了。”

  大家都看她,可她不说下去了。她伸手拿土豆,张嘴吃了,咣的一声把碗放下。她谁也不看,起劲地吃着。大家都看着她,不过是偷偷地看。突然她放下餐具,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她还没吃完。她直接走了,每一步都在宣告自己的决心,就这样走进了厨房,继续走,穿过防风门,出屋。愤怒如水蛭般吸附着她,上了小路后仍挥之不去。

  乌妮不再吃了。她是个共犯。她把食指和中指放到嘴唇上,望着桌子。血液在她身体里砰砰跳动。接着她站起来。

  “坐着!”

  她坐下。

  西威尔特·卡尔森清清嗓子,他这么做,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别的他也不敢了。他朝盘子弯下腰,接着吃,他想,他得保持隐形,这样到了他们间的和睦崩塌时,他可以保全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存在的权利。眼下这和睦崩塌得渣也不剩,他想得到的唯一一个可以保全自己存在的方式,就是朝盘子俯下身去,他这样做了,就跟没他这人似的,吃他的烤肠和土豆酸菜。

  托尔比约恩把自己的盘子刮干净,放下餐具站了起来。乌妮也站起来走进厨房。西威尔特偷偷摸摸地瞥了一眼他的女婿;女婿往沙发上一坐,背对着他。西威尔特站起来,没让自己的椅子发出一丝声音,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小心地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转。得救了。他就是这种感觉:得救了。

  英格丽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平息了自己的冲动。这花了一段时间。现在她回家了。她要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要把所有主动权让给托尔比约恩。她走进厨房,里面空着。她去了客厅,晚餐剩下的饭菜还在桌子上,托尔比约恩坐在沙发一角,背对着她。她开着水龙头,洗盘子,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感觉自己像个囚犯,被囚禁着。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同时她又不可以这样。她可以再去树林里,可以进卧室,可以在厨房里坐下,可以进屋去他那儿。这些她都可以做,可无论她决定干什么,都是有后果的,她在考虑后果。

  她端起咖啡和两个杯子,进屋去他那儿。他没看她。她给两个杯子倒上咖啡,坐下。托尔比约恩走到电视旁,按下开关。七点半了。对于她来说这是解脱和缓刑。她看着电视屏幕,却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她想,托尔比约恩也是一样,屏幕只是个辅助工具,让目光有地方放。她偷偷地看着他,他的面孔沉默又冰冷,嘴绷成一根细线,里面出不来好东西,现在不行。

  楼梯上有声音。乌妮从自己房间下楼来了。

  “我到本特那儿去一趟。”

  “去吧。不过别太晚回来,好吗?”

  “不会,不会。”

  她走了。托尔比约恩盯着屏幕。英格丽续上咖啡,伸手拿起自己已经看过的杂志,翻了翻,看着上面的图片。她觉得沉默仿佛在滋长,他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马上说些话,她等得越久,开口就越困难,于是她说:“我刚才那么生气,很抱歉。”

  没有回答。

  “我就是感觉你太埋汰人了,因为你什么都不说。”

  “我在这座房子里没话可说。”

  “哎呀,托尔比约恩……”

  “我对此无话可说。”

  “你当然要说。”

  “我整个星期独自一人过活,就为了……现在你突然想去工作……我挣得还不够吗?”

  “独自一人,你说,那我呢?我多孤独啊,我都觉得自己慢慢要发疯了,你希望这样吗?”

  “那乌妮呢?”

  “乌妮?”

  “对,乌妮。要不管她吗,就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你以为我会把她……再说乌妮自己也说了,我应该去申请工作,我觉得你不该利用乌妮做借口,跟她没有关系。”

  “爱干吗干吗。我以后不住这儿了。”

  她不说话了,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没那么生气了,不再气得光说不好听的。她觉得最好让自己心中的肆虐欲降下去,这样他俩可以平和相处。然而这时托尔比约恩说:“你以为,我是因为自己愿意,才决定干这种住宿舍的活吗?”

  她不回答。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等待着。

  “我是为了你跟乌妮。”

  她无法再沉默了:“可能吧。可我没劝你去干,你别忘了。”

  “因为你当时不清楚状况。”

  “为什么不清楚?是谁拦着我不让我弄清楚状况?我说没说过,我愿意去找份工作,为的是多挣点儿钱,你当时问没问我,我是不是想侮辱你?我没那么想。”

  “现在我这话拦不住你了,是吧?”

  英格丽沉默了片刻,她的心剧烈跳动,随后她说:“我不是侮辱你的那个人。”

  他站起来,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目光恨恨的。他盯着她,却没说话。然后他快步走向电视,把它关了,大步流星地离开客厅。现在是怎样,英格丽想。不一会儿她听到防风门响了,于是站起来,站在窗帘后,看着他匆匆沿路离去。

  深夜他回到家,喝得烂醉。英格丽醒来时,他的动静响得跟一头巨兽闯进了家门似的。她犹豫了,然后站起来,穿上浴衣,走进客厅,从那儿进了厨房。他坐在厨房桌子旁,脑袋靠在桌面上。她看不见他的脸。

  “上床去吧。”她轻声说。

  他出了一声,仿佛在试着回答,却没能把话说完。她用胳膊环住他,想帮他起身,说:“来吧,托尔比约恩。”

  他抬起头,朝着她的那半边脸上血迹斑斑。

  “上帝啊,怎么回事?”

  他咧嘴笑了,学她说话:“怎么回事?”

  “托尔比约恩!”

  “上床去。”

  她去拿了条手绢,用温水把它弄濕,想给他把血擦掉。可他把她推开。

  “上床去!”

  她看到没有割伤,看样子似乎是他一头冲到混凝土墙上了。

  她把手绢放在桌子上,走了。她上床躺下,等着,可他没过来,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天快亮时他来了,可是声音轻得很,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听这些。

  “昨晚爸爸怎样?”乌妮问。

  “他只是喝得烂醉,把自己的脸擦坏了。吵醒你了?”

  “他揍他自己了?”

  “看样子更像是摔的。”

  “他回家来,然后马上又走了。”

  “我不该那么生气的。”

  “你觉得是你的责任吗?”

  “最近你爸有些反常,你肯定注意到了。”

  “因为你?是你的责任吗?”

  “算了吧,乌妮。”

  “你为什么不想跟我说话?”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跟我也有关。你真傻,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发现,可你才是这儿什么都没发现的人。妈的。”

  “不准这么跟我说话!”

  “我在外面就这么说话,在这儿也可以。不过在这儿不准人说实话,我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出了什么事,让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还是说我不该知道,你希望这样吗?”

  “你在说什么?”

  “你自己清楚。你以为我又聋又瞎吗?你以为你打个响指就能把我轰开,可这样你就不懂你在做什么,或者你其实懂,不过那样就更糟。”

  “别说了!”

  “不行,我不能不说,老得做小天使小宝贝,什么话都不许说,我受够了。我在这儿跟你一样是在自己家里。我也有话要说,如果不准我说,我也一样可以偷偷溜开,把你跟你那堆秘密晾在这儿。上帝啊,妈,你们什么情况,我看得见,你以为你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保护我吗,你真这么蠢吗?我真没想到。”

  “你不懂……”

  “当然咯,我不懂,我只不过是蠢蠢的小家伙,什么都不懂,你觉得是这样吗?我这就告诉你,我懂,跟我相比,爸对你来说更重要,你当然有权这样比较,可你也可以这样把话说出来啊,你行吗?那样我至少就能知道自己的处境,而不是……”

  “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比较。”

  “当然可以,可以这样比。现在你得好好听我说,就这一回,我没那么傻,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爸爸不希望你去工作,虽然你想去,虽然他整周整周地不在,可我在家。我觉得你接受这份工作挺好,因为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爸爸只想着他自己,你也知道,不过你也只想着他。爸爸不站在你这边,可你总站在他那边。我只是你的女儿,我不算什么,别人都不用跟我谈一次话。你知道吗?事实上你对待我的方式,跟爸爸对待你的一模一样。”

  英格丽没说话。乌妮站起来,把椅子狠狠地往后一推,说:“就不该有父母。”

  说完她走了,大声砸上门。

  托尔比约恩站在房前的阳光中,望着他曾经的土地和农田,这些都租出去了。英格丽站在客厅窗户前,望着他的后背。西威尔特沿路走过来,他去了趟墓地,又进了趟城。再过几个小时托尔比约恩就要回工地去了。他大概在想,回家这趟真不值得,英格丽想,她一下子开始为他感到难过了。这高大、强壮、脆弱的男人啊。她想,她不能就这样让他直接走了,太可怜了。于是她走到门口,打开门,但接下去又停住了。她又关上门,站在门前想:为什么我就该做他不做的呢?然后她还是开了门,走出去下了台阶。她站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就现在这个样子,没什么她能说的家常话,其他的话突然间都显得太意味深长了。她从他身边走开几步,但没远到让他想说些什么时没法对她说。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往房子那边走了。她跟着他。

  “你为什么这样?”她问。

  他不回答。

  “你更希望我不接受那工作吗?”

  他不回答。

  “要离开家了,你很高兴吧,是不是?”

  这时他转过身,看着她,她吃了一惊。她站住了,不再跟着他。他走上台阶,进屋去了。

  她没跟着他进去。首先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她应该保持点儿距离。她绕着房子走,拐进了小路。在那如今已长出很多绿叶的树丛之间她理解了,他对她没感觉了。她想:他不再爱我了,这正是她还从来没想过的,不知为何她轻松了,但也只是最开始轻松了一会儿。

  她本来想要再呆一会儿的,直到他走了,可现在她却折返回家。

  但她来晚了,他出发得要早一些,正好要走,却无端早了一个小时。她从树林里出来时,看到他走在下面的路上,于是她喊他,声音大得肯定能让他听到,喊了两遍,可他没有转身。这下她火冒三丈,跑着去追他,在快到乡间公路的桥那里赶上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能说话,他说:“如果你是位王后,我就是位国王了。”

  他继续走,她站着不动。他没转身。

  晚上她烤了华夫饼,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看上去她不像是因为高兴才烤的,后来她跟父亲还有乌妮坐在桌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感觉这阵沉默很不舒服,就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因为这融洽的一小伙人并不融洽,就跟托尔比约恩长长的阴影落在饭桌上了似的。华夫饼很好吃,她父亲说,乌妮也说,可华夫饼并不是全部——一道阴影落在华夫饼和草莓酱上,令人难以下咽。

  想到托尔比约恩那样痛苦又孤独地离开了家,英格丽突然感到痛心不已,她难过得站了起来,走进卧室,哭着扑倒在床上。她哭了很久,把所有眼泪都流出来了,却没能摆脱那掺杂了同情和自怜的、不清不楚的感觉。后来她睁着干涩的双眼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轻微的说话声,遥远含混的细语。

  “他打好了包,”西威尔特对乌妮说,“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出门去了。他在路上走了一段之后,我听到你妈在喊他,然后她跟着他跑,可他就跟没事人儿似的。后来他在她赶上之前转过了拐角,再后来也看不到她了,不过后来她很快就顺着路走回来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不高兴,我看出来了。”

  英格丽站起来,感觉她不能再不解释为什么就这样呆着了。她没有解释,没有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解释。她试着想出一些话来,一些不偏不倚、避重就轻的话。她走进客厅,说:“天哪,我真害怕明天,最好还是去辞掉吧。”

  “你不会的,”乌妮说,“是不是,外公?”

  “当然不会。”

  “你不会辞掉的。”

  乌妮的热切让英格丽有点儿高兴,嘴上却说:“你说得容易。”

  “是啊,可我们是三比一。”

  “三?”

  “是啊。我们仨对爸爸。”

  “乌妮!”

  “怎么,不对吗?”

  “现在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现在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乌妮学她,“你就这样。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那就去辞了工作见鬼去吧,要是你想这样的话。”

  “现在给我闭嘴。”

  “为什么?我只是说我想说的。”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了。我都根本不认识你了。怎么什么都乱了。”

  “不是什么都乱了,不过很多事都乱了,这你是清楚的。我就该直接把这些都忍了,是吧?可如果爸爸举动就跟个……跟个……那很容易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不准这样说你爸爸!”

  “上帝啊,看看你这样子!他不是位圣人吧,他是吗?就因为他是我爸,所以他就无可指摘了?我不用非得喜欢他不可,难道就因为我恰好是他女儿?要是谁也不准对自己的父母加以批判,这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啊?”

  英格丽没主意了,这一来她发怒了,说:“你说的都是蠢话。”

  “别人可不这么看!”

  “给我闭嘴!”

  乌妮站起来。

  “再见!”

  “你还想走吗?”

  “对!”

  “现在?”

  “对!”

  她快步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钥匙和钱包,然后又下楼出了家门,跳上自行车,沿路飞快地骑开,仿佛迟到了似的。但她原本打算在家里過夜的,她没有约会。

  乌妮站在公交车站前,和安妮一起。她有点儿冻着了,却不愿回家。这时是十点半。她从安妮那儿讨了支烟,鼻子里呼出烟雾。

  “你怎么回事?”安妮问,“没来例假还是怎么的?”

  “瞎说。”

  “那怎么回事?”

  “如果你认识的那些人可以读出你最隐秘的想法,你会怎样?”

  “他们读不出来。”

  “我知道。可万一呢?”

  “杀了我吧。”

  “就是这样。”

  乌妮把烟扔到沥青路上,把它踩灭。

  “再见。”

  “再见。”

  她推着自行车,不慌不忙。

  英格丽听到她回来了。她很想出去对她说些话,一些让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的话。可她没能做到。这世界不再简单了。明天她要去做一些不该做却非做不可的事。一些逆反的事,却是正确的。

  夜里她梦到老鼠。她用一个老鼠夹逮到两只老鼠,想到要弄死它们却觉得恶心。她决定让它们饿死。过了几天她进地下室去弄走老鼠的尸体。然而老鼠把老鼠夹给啃开了,现在都跟猫一样大了。它们扑咬她,紧紧咬住她的双乳,她尖叫着,醒来。

  她不敢再次睡下,那梦还固守在她心里。五点半了。她站起来。她要去上班了,她要开始一段新生活了,这恰恰是她现在最不想要的。她坐在一杯咖啡前,望着屋外的雨。时间静止了。

  老板还没到。一位女同事,优伦·汉森带她去看当衣帽间和休息室的后室。她说,英格丽在第一天只用做自己有兴趣的事。之后老板来了,他很友好,说了同样的话。

  “看看商品价格,”他说,“观察一下汉森女士在做什么。”

  英格丽感激地点点头。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背下了商品价格,仔细观察了优伦·汉森,后者站在柜台后面,卖面包和糕点,看上去不难。英格丽练习包装要外卖的蛋糕块,这不太容易。临近下班时间时,她卖掉了两块面包和四块法式千层酥,感到很高兴。

  三天过去了,英格丽站在柜台后,感觉不错,可托尔比约恩杳无音讯。两周之后她开始不安了。她写了封信,没有寄出去。现在是夏天,再过三个星期托尔比约恩就放假了,之后呢?三天后她又写了封信。她说,她工作得挺顺利,家务活也没有因此被耽误。结尾她写道:“我希望你周末回家来。祝好,英格丽。又及:我不是王后。”她对这封信不太满意,却把它寄出去了。

  他没有来,她还是没有他的音讯。周日下午她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不是因为她想睡觉。她仰面躺着,望着房顶。她没想什么特别的,种种念头来了又去,从她脑中穿过,毫不停滞。后来她望见遥远的前方有一片平原,那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接下来那平原似乎向她这边延伸开来,仿佛一下子就要扩张到她的身体里,突然间,在一阵短暂剧烈的空虚之后,恐惧侵袭,残酷如雪崩。一时间她犹如躺在坟冢之中,想站起来,却做不到,她不知道这要持续多久,后来她跳起来,跑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把水拍到脸上。

  自己大概要疯了,这个念头此前最多也就远远地掠过她。这时,当她在水池上方的镜中注视自己的眼睛时,它直直地击中了她。

  英格丽站在柜台后感觉不错,四个半小时也过得很快。她每天挣一百十七克朗,自从十九岁之后,她就没挣过钱,第一次拿到付给她的工资时,她很高兴。她在心中欢唱,忍不住,骑车回家的路上她哼出了声,直到她蓦然想到:这些托尔比约恩永远不会懂的。这个念头是欢乐上的一道裂痕,不过还是欢乐的比重更大,这个念头被挤到一边。

  然而他又来了。

  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到他的假期了,她还没听到他的音讯。她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再见他不那么容易了。这时她已经知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注视他了,知道她要表现出自己仿佛良心不安的样子。

  但是她挣来的钱都归他,她已经决定好了。她自己一分钱也不留,都放进家庭账户里,他的账户里。

  她越来越常问自己爱不爱他,回答是又爱又不爱。两种答案都载满了各类隐忍,各种绝望。

  她常常回忆起自己带着第一份工资回家的路上想了些什么:这些托尔比约恩永远不会懂的。她越发清楚,是那样的。

  在他放假前几天里她的不安感增加了,不过恐惧感没再突发过。她害怕托尔比约恩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父亲和乌妮都感觉到了。她又烦躁又亢奋。一天下午她叫嚷起来,因为乌妮没拧上牙膏盖,她对她破口大骂,说她自私,这次爆发来得毫无缘由,乌妮都认不出她来了。乌妮有句倔强又冒失的回嘴都快说出口了,可她忍住了。这时英格丽用尖利的声音叫道:“我跟你说话时你最好回答我!”

  “天,你这么紧张干吗?”

  这下英格丽受不了了,她向前一步,想扇她耳光,可乌妮躲开了,一巴掌扇空了。乌妮又往后躲了躲,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惊愕道:“你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了?”

  说着她就出去了,英格丽站在房间中央,心中是铺天盖地的雪崩,是一团混沌。

  这一天到了,托尔比约恩到了。他不算生硬,却很矜持,近乎礼貌,就像不是在家里一样。他与英格丽之间横亘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一直未能说出口。他们吃晚饭,喝咖啡,看电视,四个人都又友善又自持。他们扮演着惬意的一家人,可一丝惬意都没有。他们看电视,电视屏幕遮掩住他们,一逮到机会大家就由衷地笑成一团。

  夜深了,节目结束了,西威尔特说了晚安,英格丽和乌妮把咖啡杯端出去,乌妮去睡觉了,英格丽清理了客厅。很快她就要去睡觉了,跟与她结婚十九年的那个男人睡同一个卧室,她倒更想避免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如此之大,她产生了很多念头,离他那么遥远,她懂得自己并不了解他。

  托尔比约恩站起来,伸伸他块头很大的腰身,出声打了个哈欠,说,该睡觉了。英格丽说是,她同样打了个哈欠。他们熄灯,走进卧室,脱衣服,刷牙,躺下。英格丽摸摸他的肩膀,说晚安,又缩回手,不太快也不太慢,听到他也说了声晚安,躺着等待,什么也没发生。她等了很久,可他没过来。

  周六,天很熱。托尔比约恩躺在房子南墙边的大桦树的阴影中。英格丽站在卧室窗户边,望着窗外的他,想:我也可以当王后。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都没敢把工资交给他。

  那天晚些时候她把钱交给他了,当时他进厨房喝口水,她试图让这个举动显得很平常。

  “啊,对了,”她说,“来,这是我挣的。”

  她打开抽屉,钱早就放在里面了。她把那叠钱交给他。他看着,英格丽觉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接过去。

  “不赖。”他说。

  “差不多两千克朗呢。拿着。”

  “什么意思?这是你的。”

  “是我们的。钱的事你管。”

  他看上去有点不安,然后说:“我管我的钱,管我挣的钱。你管你的。”

  “为什么?我们的东西都是一起的啊。”

  他耸耸肩。

  “是一起的。”

  “我的钱是我们的,你的钱就是你的。”

  这话正中红心,这下她是女王了。她把钱放回抽屉,砰的一声放回去,就着砰的一声说:“那就算了!”

  托尔比约恩走了。

  那就算了,英格丽想。无话可说的时候过去了,幻觉消散了。从现在起一切都清楚了。

  可还远远不够清楚。晚上托尔比约恩进了城。英格丽忐忑起来,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托尔比约恩在又不在这里,给了她一种束缚感,新的,更不踏实的束缚感。晚上很暖和,她沿路走出去,穿过出租的耕地,她想,如果托尔比约恩并不拥有这块地、这个大院,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会拥有我。下午的话还在令她痛苦。“我的钱是我们的,你的钱就是你的。”这话看似慷慨,实际上却吝啬,是从一片广袤的贫瘠深处说出来的。说话的人是个奴隶,想要就此把她变成自己的奴隶。她明白这些。随后她思索。我太不值了,我值得更好的。

  他到家时,她已经在床上了。他喝了酒,但喝得不多。她立即觉察出他要跟她做爱,当他把手搁在她胸脯上时,她说:“现在不行,托尔比约恩,我没兴致。”

  他收回手,就跟烫着了似的,但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他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几乎跟过去一樣,英格丽想。她感觉轻松了,同时又感觉自己被骗走了什么。直到下午,他突然间轻描淡写地、就像顺带一提似的说,仿佛答案毫无意义一般:“你想离婚吗?”

  “不想。”

  他们坐在树荫里,这一天很热,他们在喝咖啡。两人不再说话,过了很久。英格丽偷偷看着他。他看上去,仿佛既没提问题,也没得到答案;这副模样令她恼怒,她问:“你想吗?”

  他没回答。她等着,可他不回答,于是她想: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折磨我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毕竟答案还是有可能说出口的。可是并没有。他坐在那儿,占据着上风,她明白,站起来走了。

  晚上托尔比约恩又进了城。他很晚才回家,她假装睡着了。夜里不知何时,她醒来了,因为托尔比约恩睡得很不安稳,他叫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剧烈地来回躬身,但她没叫醒他。

  周一。她从糕点房回家。冬花园的门关着,房子里空无一人,一份打开的报纸掉在客厅正中的地上,她把它捡起来,折上,带进了厨房,坐下。她下班回家,而他在家里,这是第一次,可他不在。她有点儿不安,却追究不出缘由。

  她走出屋子,现在做饭还太早。她沿着小路走,许久以来头一回,那里阴凉。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前面有声音。就像在用斧头砍什么东西,但不怎么有节奏。她站定,倾听,然后慢慢地前行。她恍然大悟,那声音肯定来自那栋眼看就要倒塌的小旧屋,它在路边不远处,托尔比约恩说了好多次,他想把它拆掉。她拐弯,从荒芜草地北面的树丛之间穿过。在石墙前几米处,她站住,往那边张望。小屋差不多没了,只有一堵墙还立着。托尔比约恩正在休息,他光着膀子,弯腰坐着,背对着她。她想离开,别让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可树林里突然这么安静,她害怕他会听到自己的动静。她就这样继续等着。他蓦地站起来,上半身直接往后一仰,就这么挺起来,双臂举过脑袋,然后大声吼叫。咆哮和号哭掺杂在一起,英格丽一时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这不可能,别人谁都可能这样,但绝不会是托尔比约恩!

  她匆匆赶回家。

  托尔比约恩一小时后回来了。英格丽摆了一桌子饭菜,大家吃饭。英格丽没问托尔比约恩去了哪儿,他也没主动说些什么。饭后他要睡午觉,英格丽不想冒险再拒绝他一次,就说,她去洗碗。洗完后她出门去了,在外面她感觉最自由。这一次她开始放飞自我时,感觉不如以往那么自由,她常常不知道该让自己去往何方。她顺着小路走,这一天的第二次,同时想:这值得吗?——过去一切都要轻松得多。我只需要顺着他的意愿……

  晚上托尔比约恩又进城去了。她没问他要去哪儿,她想,这不关她的事,不再有关了。

  她早早上了床,好在他回来时睡着。可是睡眠没有降临。她等待着。她想:他最好就别回来了。

  可他回来了,而且不清醒。他要和她上床,她说了跟昨晚一样的话。但这回他不放过她了,就仿佛他已料定她会拒绝自己,并计划好了不准她这样,毕竟他有自己的权利。英格丽听凭他行动,她害怕,他心中已经不再有爱意,只有权力。

  他喷射在她的身体里,她想:最后一次。他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她想:最后一次。他已经利用了自己的权力,坚定了她的反抗。

  她走进浴室,坐在马桶上,让他的精液从她身体里滴出来,然后哭了起来,轻声道: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啊。没有出路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所有的一切,就是这个地方。乌妮。爸爸。一切。

  真实在她心中如一把沉重的锚沉了底。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哪儿都去不了。

  她站起来,洗了洗下身,又慢又彻底,就像一场仪式,不过,被他占有时所想的“最后一次”,她不再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避开他,不是非说不可的话就不说。托尔比约恩晚上呆在家里,让英格丽很高兴。他再喝醉酒回家,是她最害怕不过的事。她看出来,他就像是被监禁了,她也知道,酒精可以让他潜入的坦克车危险地乱窜,这些她过去已经经历过了:她恐惧,却无法想出或许可以让他情绪温和些的应对办法。因为她对他已经感觉不到善意了。她问自己是不是恨他,她的回答是也不是。“是”的想法吓了她一跳。偶尔她不易察觉地看着他,震惊于某种类似于同情的感觉,不过那感觉转瞬即逝。

  周五,他们吃晚饭,桌上一片死寂。乌妮放下刀叉。沉默依旧。她僵直地坐着,双手藏在桌沿下,然后说话了,谁也不看,声音却很大:“我不想再住这了。”

  没人回答。她站起来。

  “坐下。”托尔比约恩说。

  “不。”

  “坐下!”

  她仍然站着,托尔比约恩放下叉子。她仍然站着,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英格丽同样站起来,她说:“你别碰她!”

  托尔比约恩转身朝她走去。乌妮叫喊起来。但托尔比约恩朝乌妮走过去,静静地,几乎是很慢地。英格丽挡到她前面,托尔比约恩把她推到一边,她摔在了地板上。烏妮抬起一条胳膊挡在面前。

  “坐下!”

  她还站在那里。她的嘴唇颤抖着,眼里噙着泪水,但她没动。

  英格丽叫起来:“坐下,你没看出来他疯了吗?”

  托尔比约恩没在英格丽旁边停下,他从她身边走过,走到水池边。水池边挂着一些框在灰色相框中的家庭照片:英格丽的父母和他的父母,乌妮接受坚信礼的时候,婚礼的照片。他一拳打到照片上,玻璃碎了。碎玻璃大半留在相框里,他把它们弄出来,慢慢地,有条有理地,把它们扔到地毯上。接着他把照片的右侧从框架中掏出来,然后把一整张相纸撕成两半。他似乎早就想好了,就跟做好了计划似的。英格丽那一半留在相框中,他站着,手中拿着自己的那一半。他向英格丽走去,手中拿着自己,在她面前站定,在她头顶上把自己撕成小小的碎片,让它们飘洒到她身上,慢慢地,接着他用痛苦得变了调的声音说:“够了。男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以为总是你说了算。现在你可以往这些碎屑上随便踩——不许再往我身上踩了。”

  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开始收拾东西。英格丽慢慢地站起来,没法集中思绪。她把碎片收拾起来,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走到沙发旁边,在角落里坐下,这样就没人看得到她的脸。乌妮看着她的后背,它好像直得不自然,近乎僵硬。她不敢往她那边走,她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看到外公穿过屋子,上了楼梯,走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仿佛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似的。她想:我做了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想走,却还是又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个有些过于僵直的后背。她在空荡荡的餐桌旁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每个盘子里都有剩饭剩菜。她的父亲走进浴室又回来,她无法看向他。本来她才是那个想要离开的人——现在他要走了。这时他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提着箱子。他放下箱子,向她走去。她没法抬头看他,却看到了他伸给自己的手,她握住了这手:

  “抱歉。”

  于是她站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可她什么都没说。她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她松开怀抱,看着他,他却迅速地转过身,走了。

  她重新跌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想:他说让我坐下时,我为什么没有坐下,我应该照办的,那样一切都会不同。然后眼泪犹如绵长的波浪,从她内心最深处升腾出来。

  很久之后,她感到自己肩膀上有一只手,还有捋着她头发的手指。它们捋啊捋啊,一开始她希望这永远不要停,然而后来这些动作没停,她却无法继续忍受自己坐在这儿,充当不幸的中心。她继续坐了一会儿,因为害怕看到母亲的脸,后来她慢慢地站起来,转向她,却不能理解自己所看到的:那双眼睛干燥明亮,无论在这双眼睛里还是在那张脸上,她都找不到预料之中的绝望或者崩溃,这让她害怕,她想,母亲还根本没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

  “他走了。”她说。

  “是啊。”

  “太可怕了。”

  “是啊。”

  “是我的错。”

  “你?你不懂……不,根本不是你的错。”

  她母亲的声音不知怎的听上去很陌生,仿佛心不在焉,仿佛她自己也不太懂得自己的话。这时母亲说:“大概我们中有一个人必须得离开,早晚都得走。他不那么习惯失败。我只能希望,他永远不要对自己的胜利产生怀疑。”

  乌妮想要说些什么,可之后她发现,她的母亲已经精疲力尽。她的嘴角开始发抖,她的双眼开始发亮。她干咽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去躺一会儿,行吗?”

  乌妮站了一刻,倾听闭着的门后面的哭声。然后她收拾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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