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峥出看守所的时候天刚擦黑,月亮已经大着脸挂出来了,他进去那天也是十五。
当兵后他才意识到,除了能放假的日子城里人不记农历。久了,他嘴上也不说了。
也怪了,别人走都是上午办手续,轮到他捱到这会才放行,约好来接他的人一时不见人影。他找到台柜员机查了卡里余额,转进小卖部买了瓶风油精,拧开倒在指头上,往鼻子眼儿里匀匀实实抹了两下子,这才舒坦。京郊沙喇喇的风再次钻进鼻腔,像加了滤镜一样,没什么实质改变,却也清新了几分。
没多会老华亲自开着车来了。洪峥钻进车,一脚踩到副驾驶座前扔着的旅行包,包敞着口,里头是给他备下的行头,七七八八都是眼前用得上的。老华弯腰替他把包上的脚印拍打掉,起身猛一打方向,越过一个车道朝左就拐,把喇叭和咒骂甩在红灯那头,载着眉头紧皱的洪峥,朝更亮的街区驶去。
这几年不能开车,正好专心喝酒啊,你这算因祸得福!
老华的语气总让人振奋,不管说什么都像是为下一个节目报幕,不容置疑且值得掌声,好像事实上醉驾的人真是洪峥,而不是给他老华顶了包。洪峥心里头不乐意,但银行卡里明明白白多出的十万块钱,是他自己应下的。
老华这是把洪峥带去他的会馆,洪峥去了将会成为洪店长。
他有着一份不过于英俊的体面,和并非全然无趣的稳重,就算没这事,洪峥也可以是个店长。可老华挑今天把这位子给他,就像是懒得掩饰这是利益交换一样。
洪峥那点不悦在两人并排挤进门时消失殆尽。
认识老华之后他已经颇见过一些富丽堂皇和曲径通幽,眼前的景象还是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老华肥厚的手掌搭在洪峥背上,看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意味呼之欲出——虽是水到渠成,也须谢主隆恩。
空荡的舞台中央悬着一束追光,几只道具箱隐在陰影里,台下错落着带有剧场编号的椅子,扇形的大厅被切割出无数个暗角,一切都是旧的,又如同沉船中的宝藏豁然生光。
洪峥想将视线所及的每一处诧异形容为逼格,又深知这用词的轻佻和莽撞,他无法不对眼前的陌生饱含谨慎和敬意。这里光线繁复,香源未知,连灰尘都有着尊贵的秩序。
在此之前,老华已经是洪峥的老板。
两人遇到那天,五星司机洪峥接到第一个差评,眼看着自己名字后面的星星灰掉半个。
洪峥打电话申诉,没几句客服就给他扣了。一连几小时,没人再给他派单,洪峥憋着一股火关了软件,在路边轮换着指头往鼻孔里捅风油精。四星半和没星对他来说没区别,他不想干了。老华迈着八字脚走过他,踢到他扔在路边的风油精空瓶,又走回来,问他去不去昌平。洪峥整个脸揪了起来,怕价高了把人要走,低了,低了自己今天就更倒霉了,他挺过鼻腔里辛辣的后劲,报出一个数,说出口就后悔了。老华拉开门,把自己和肚子端上副驾驶,椅子靠背往后一通到底,才冲着还站在车外的他说:走啊。
洪峥开车不多话,老华却一路没停嘴。“当过兵吧。” “嗯。”“你看我是干什么的?”“不好猜。”“跳芭蕾的。”洪峥笑了。“芭蕾舞剧。”老华补充道。
身旁这个微秃的胖老头,嗓门沉而响,像是喉咙里藏着雷,怎么看也只有眉毛算是会跳舞的。
老华全名华青岚。洪峥辞职的当天下午,无缝衔接地成为了老华的专职司机。
洪峥没开过这么好的车,也没穿过这么板正的西装,他从里到外给老华的新车拍了照发给张木伦,图还没过去,又等不及发起了视频聊天。张木伦用臭骂表达了赞叹,也不甘示弱,拍打着他乖巧干净的保洁车:我这辆,任人都得给我让道,你能吗?
张木伦和洪峥同时退伍,是他在北京唯一的朋友。木伦是本地人,有根有房,洪峥还没着落的时候,他就有了工作。张家的条件,是豁出全家脸面刚好能给独生子安排生计的那种。洪峥知道木伦问他有什么事能帮忙的时候都出自真心,因此更控制着跟他聊天的分寸,添麻烦他不怕,怕添了麻烦还添生疏。有了现在这个结果,他非常安心。
洪峥开车稳得像阅兵仪仗,开关车门堪比专业迎宾,从他把着的车门里上上下下,其貌不扬的老华扬了很多。老华的朋友没法不注意到这位新司机:“过分了啊老华,怎么着,演《唐顿庄园》呢?”老华也不薄待,吃的看的,能带他进的场合从不让他在外面等着,他也陆续发现老华的北京远不止张木伦的北京。
某天的一个展览上,洪峥仰头看着奇形怪状的巨型雕塑,不知怎么的头嗡的一声。老华从一众人群中踱过来,问他什么感觉,他照实形容。老华赞他有天赋:是,就是嗡的一声!
洪峥的天赋不止于此,没多久他给老华顶了包。老华求他时流露的恐惧像是整个余生就要毁掉,洪峥没多少时间跟他对词,好在准备的谎话也没怎么用上,事就办成了,他这张清清白白的脸实在是说什么像什么。
几天后洪峥开始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为了仗义还是为了那笔钱,只是回忆起老华的驾轻就熟,有些不对劲。
“别有盈利压力”这种话在洪峥原本的理解中,等同于“起码赚得跟现在一样多”。到了这才知道,真正的压力来源的确不是盈利。
会馆叫第四堵墙,很多装修材料是老华从废弃的剧院收来的。店里放眼皆是的外文和符号让洪峥摸不着头脑,连菜单上的中文也被弱化成小又浅的字体,变得极不友好。不用带小抄作弊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过这么费眼的字了。洪峥打算从头学起,先把前台后台的员工认全,再熟悉物流仓管产品宣传,可这亦步亦趋的学习计划很快被老华叫停。
老华的朋友圈都是文化人,一桌人即使头回见往往也能互相久仰大名。洪峥在这看到人如何因一番言论广受仰慕,如何在别人的描述中声名狼藉。他们谈论名人大鳄如同积年密友,提及历史拐点好似亲历亲为,似乎他们不算各界大师的嫡传弟子,大师便理应后继无人,他们不盖棺定论,谜题便将永远悬浮。在老华的刻意引导下,陪聊成了洪峥工作的重头。他呈现出的孺子可教,颇值得让人为他费些口舌指点;谦卑的姿态,也满足对方礼贤下士的心理需求,一时间宾朋尽欢。老华自然得意,他这里不但往来无白丁,连家丁都不是白丁。
与此同时,洪峥要在适当的时候添上更切题的酒,体贴地取出客人上次提过的雪茄,顺便平息下即将升级的争执。为了不把天南海北的话题掉在地上,他在这群人中急速汲取着二手学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如果不是那天作家们偶然称赞了洪峥灵光一现接的下茬,他会永远安于做这样的捧哏。满座的击节赞叹稍纵即逝,陪坐的老华都没注意,这次洪峥脸上的热辣久久未消。于是他在日复一日的滔滔不绝中留了心,有些高频词汇已经耳熟能详,学舌是学不全的,拗口的人名和书籍,连望文生义都无迹可循。客人们常提的书和电影,他去找了看,看懂的那些,就格外期待别人再提起。警醒让人兴奋,让他想起站岗放哨的时候,总盼着出点惊险刺激又能手到擒来的小插曲。灵光乍现的日子毕竟是少,本来心安理得的蓝袖添香,如今却多了忝居其中的尴尬。书和电影,好歹有别人的评论能照猫画虎,更难的是生活的姿态。
他的随和与普通在这里恰恰变成了异常。几乎空白的恋爱和消闲经历乏善可陈,聊起家事得到的则是震惊和怜悯。“原生家庭之恶”“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他是听说过的,以为只是网上发泄罢了,怎么也没想过套在自己身上。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以上的精神父亲,却对家长里短深恶痛绝。愕然之后洪峥忍不住琢磨,寻常人家是不是当真如此不堪,当爹妈的到底怎么做孩子才不会义正辞严地含恨离去。他试过壮起胆把这些想法组织一番付之于口,结局往往难堪。老师们只负责指出他本不曾体会到的痛苦,却不负责解答。
久而久之,他跟父母在电话里有什么不痛快的时候,心里就存了“我力排众议为你们说过好话你们还不懂我”的牺牲感,驴唇和马嘴更加努不到一块。吵架过后洪峥懊恼得很,买了店里几瓶酒寄回老家给父亲尝鲜。几日后,难免又因为浪费钱被父亲再次臭骂。
老华几乎每周都有艺术活动的邀请,他身边的那些人,一部分喜欢找人一起掙钱,一部分喜欢找人一起花钱,仿佛钱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遇水生根见风就长。洪峥的任务是给老华叫车,或者对接公司派来的车。老华没找新的专职司机,他那辆新车也没人动过,出门还是带着没了驾照的洪峥。离了会馆的环境没什么人会跟他交际,但洪峥在这些场合已经自然了许多,假如看到有人正艰难扮演欣赏艺术,他的微笑里也尽是宽容谅解。
洪峥迎头看见一个不屑的眼神和它的主人,便朝这个翻白眼的姑娘走去,带她进来的人潦草介绍过,隐约听见是美术学院的。
您是央美的啊,我前几天去过你们学校……
洪峥话没说完,姑娘眉头一动扭身走开了。后来洪峥又遇到跟她一起来的人,才问明白姑娘刚毕业于老家一所理科学院的附属美院。道歉太唐突,解释又有些刻意,洪峥后背又僵直了,他把手插进口袋,反反复复把风油精瓶的棱角握进手心。姑娘很快看完所有展品,几次经过门口,都若无其事地走开几步,他们几乎同时发现跟她一起来的那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洪峥立刻读取出她脸上的表情并非全然孤傲,恐怕连之前的不屑也是怕被洞穿而提前备好的,是他曾经熟悉的惶恐。他记起第一次跟一群人看没字幕的英语脱口秀,旁人在他的前后左右大笑,他唯恐笑得不赶趟,只好全程保持着咧嘴和颤抖,以免在别人的余光里太过突兀。度日如年。
这儿不好叫车,我送你去地铁站。
洪峥为她撑开门。这次她没有拒绝,两人谁也没提她被忘在这里的事。
她刚来北京,跟着这前辈那老师混了些日子,还没“找到答案”。像他见过的大多数来宾一样,洪峥离开展览就对刚才的展品流露出一万个看不上。“对,完全的媚雅,与艺术背道而驰”,她对洪峥的观点很满意,先前被他捕捉到的那点难堪已经无影无踪。
有烟吗?
我不抽烟。
口袋里是什么?
洪峥摊开手,姑娘笑出来。走进地铁闸机前她塞给洪峥一把碎纸片:加我。
那是一张被剪碎的拍立得,拼起来,图案是一个二维码。洪峥用手机扫出了她的名字,松子。
他胸口震得发疼,他急于与她相认,手中的纸片在地铁风口几度想要飞走。
怎么追求一个姑娘,洪峥没法问人。张木伦的那套厚脸皮他固然使不来,而老华的朋友虽能把爱情中的喜怒哀乐都归纳为金句,对于艳俗的求偶形式则十分鄙夷。直到和松子同居很久后,洪峥也没回想起来他们恋情的节点,只记得她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问他怎么总带着风油精,他蘸了一滴点在她的人中,她的唇突然贴上来的瞬间,冰凉炙热,无法无天。
他们之间的浪漫全由她主导,由她决定是否发生,而他唯一的长处是比她熟悉这个城市,带她去了些别人带他去的地方,这胜之不武。他总理亏着,理亏比侥幸更挥之不去,侥幸最多是每每感叹,理亏却在生活里平铺直叙,成为他的行为模式,尽管旁人看来更像是他收留了这个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的女孩,在他心里松子理应有更佳的匹配。洪峥谨小慎微地幸福,他不敢心安理得,又担心喜悦藏得偏僻,冷走了她。
老华打趣了他很多次,还给出许多“过来人说”,大部分不具备参考意义,唯一被洪峥记在心里的是要放轻松。轻松自然的心态之于洪峥,就像微笑、伤感的表情之于变态杀手,需要模仿和训练才能习得。松子在家里等他是让他无法平静的事实。
她可能套着满是颜料的睡裙在地垫上蜷缩如猫,她可能清走半个屋的家具布置上遮阳伞和躺椅请他享用“家用巴厘岛”,她可能在阳台挂出离奇的内衣引得人们假装刚好抬头,可能在哭,可能进门就把他的衣服脱光。洪峥不能预知每天回家面对的是什么,不安混杂着期盼,期盼混杂着恐惧,恐惧混杂着爱欲,爱欲混杂着羞愧,几乎挤爆了他的心。他在小区门口停下共享单车,要在不远处站到下一个人把车骑走才能上楼,期间他平复下心跳,等着呼吸里的薄荷丁香桉叶一味味散去,才能让自己更像千千万万个回家的人之一。虽然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一起吃外卖,聊着随时断线的闲话,把可做可不做的琐事推到明天。他羡慕那些有魅力的情人,无论哪个都可以,让他当一天也行,当个随随便便叫人五迷三道的人,也让她神经兮兮欲罢不能,也让她又气又恨两行清泪,都行,只要势均力敌,只要有来有往。
为了讨她开心,洪峥试过领她去高级餐厅,两三次后洪峥只好放弃。她是他周围罕见的对食物不感兴趣的人,他熟悉的其他人常常举着手机,寻找角度,切换软件,在主厨的怨念中渐渐错过食用的最佳时刻,回去后生成一篇美文。松子给什么吃什么,他知道,看不出喜欢,不喜欢的概率就相当大。会馆她也很少露面,倒是有几个人得知洪峥的女友是她,表现出似曾相识。洪峥给她买的礼物她收都好好收着,穿的戴的还是她自己买的那些,那些造型诡异不该被当作饰品的东西在她身上确实别有风味。她对名牌的冷漠给了洪峥财力上的安全感,讨好她的难度又相应增加。洪峥表面上从没碰壁,却清楚松子的心仍是死结,正因为表面上没有碰壁,他连抱怨都无从谈起。她一日没有问题,他便一日没法解决问题。他想拿他的困扰去问人,又怕那些聪明严格的人像讨论他的家庭一样,引领他得出更多的痛苦。
那个被她认可的人去哪了,洪峥不明白了。他引用那些屡战屡胜的妙语,松子不以为然;他故意做些愤世嫉俗的批评,对方竟刚好是松子最爱的艺术家;他复述老华精彩的论点,只换来松子的讶异:生意人的话,你也信呐。而她起的话头虽不是无趣,聊也难聊得动。
老华没有对你怎样过?
什么意思?
你跟他这么久,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被团里开除吗?
不是开除,是受伤了,跳不了了。
他上个司机,给他开了二十多年车,跟老婆散都没跟他散。
我知道,老董嘛,去世了,不然也不会找我来。
松子没再看他,嗤笑一声,眼睛盯着膝盖上的书,手在地上空空地划拉,把洪峥和半截话茬留在原地。
松子搬进来没多久开始学文身,洪峥生怕她是想分担经济压力才学手艺,反复确认了她是真心喜欢,才给她买了网课。家里的图集画册越堆越多,不乏洪峥暗觉诡异难安的图样。他立刻否认了内心判断,那肯定是好看的,只是他还不懂,他从前没见过而已,他相信多看看就会顺眼,就能“品出味来”,这是经验之谈。松子的痴迷是洪峥没想到的,她经常需要被拽起来才休息和吃饭,跟他的话又少了些。
她并非总无热情,想亲热的时候她会在一些奇怪的时机和地点突发邀约,半途说起怪话泣不成声,洪峥懵住却不敢停,只好大喊她的名字勉强反馈,埋头深耕细作,在随即漫长的沉默中不知该温存还是一起冷漠。
疲惫的松子侧卧着,深色皮肤细腻敏感,很容易浮起鸡皮,几乎没有曲线的平缓身形,像巧克力广告里慢慢划过的丝绸飘带。她的单眼皮乖张地上扬,小的鼻尖和乳尖俱是翘立不逊,她身上的平淡无奇组成一种迥异的姿态,凑巧形成了吸引力,像传说里某种由于操作失误意外发明的美食。
她欢迎他吗?他不确定,很多时候两人像是在面对面网恋。洪峥默默搜集着关于她的大数据,在样本足够之前,他太希望漂在意识之外,不用考虑对策。洪峥很快睡去,醒来的时候她总在床的另一头,不管他怎么试图在睡前揽住她,醒来她总在另一头。他很想知道她怎么翻转到没有枕头的那边,努力圆睁双眼,还是在某一次眨眼时再也睁不开。他恨自己的睡眠,他在老华那认识的人无一不被失眠困扰,长期服用和交流从世界各地带回的药物和烈酒。比起那些可以囫囵吞枣的知识和逐渐被填充的经历,优秀的睡眠品质更令他羞愧。
松子到了需要找人练手的时候,洪峥光了膀子趴下,自嘲是剃头学徒用的大冬瓜。皮肤上传来毫不迟疑的刺痛,令他想起一个战友说应征前洗掉文身的疼痛,小腿因用力而一阵痉挛。松子在作品结束后沮丧无比,他扭头在镜子里也看出身上的图案和她的草样相去甚远。松子连续几天都没有动手,洪峥看到她留在他电脑上的浏览记录,是价值十万元的大师面授课程。
洪峥给她报上名的那天,松子难得露了惊喜的表情,她在屋里狼奔豕突,此情此景让洪峥豪情万丈加柔情缱绻,深深以为这值得他再次蹲进监牢。
回报是他终于获得了与恋人之间超越语言的联系。
洪峥身上的图案渐渐成片,他不需要照镜子对比了,他感知到那双手不再颤抖冰冷,呼吸变得悠长沉稳。他对效果没有好奇。依着他,他绝不会在身体上雕花钻孔,但既然松子有权处置他的心灵,当然有权处理他的肉身,他从不觉得这是牺牲,反而感激疼痛让他们连接。皮肤一片片被覆盖,他只恨没能给她更多的空白。他瞒着她偷偷看好了店面,只等她准备好成为真正的文身师。
結业当天的作品她需要在现场一气呵成,洪峥当然是模特。连续的疲惫和疼痛让他逐渐失去知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醒来她手中已没有工具,凉的嘴唇贴在他的手臂上,鼻息绵长。他陌生的胳膊上是流淌糖液的甜甜圈,狰狞交叉的锯齿状麦当劳薯条,被咬了一半的巧克力和捏扁的啤酒罐。洪峥没法移开目光,那是难以名状却不得不承认的艳丽和奇异,饱和的色彩打着旋冲出来,推他去深渊去火窟,去童年的噩梦经年的委屈,他像烧成的灰一样轻松,眼花了,神散了,要喜极而泣了,却不能分辨这喜悦是出于美,还是对她的爱,只觉得无论哪一个原因都很好。他只想拥抱面前手指尚在颤抖的女友,可两人谁都没有起身,就在他人尚未完工的嘈杂中握着手,长长久久紧握着手。
洪峥的底气似是由此而来,交际场得心应手,回家也不再执着于松子各种情绪的由来,连带眼神也变了。张木伦见了他,简直怀疑他嗨大了。
早跟你说老抹绿的那什么不好,是不是玩上别的了?可别跟你们那些人学。
风油精不好还有好的吗?清凉醒脑,驱风辟邪,止痛止痒,还他妈便宜!
往头上抹绿的,也不吉利啊!
张木伦嬉皮笑脸。
文身店开起来了,洪峥再没人可介绍来的时候,店铺开始门可罗雀。洪峥怕松子心急,不忙的时候就来陪她耗着,开玩笑似的问她要不要跟他刺个情侣文身。
怎么可能。
松子回绝得痛快又直接,见洪峥愣住,她抬头追加了一句:听说有情侣文身的,都会分手。
其实关于松子的出轨,洪峥早有打算。她理应如此,理应露出哀伤无解的表情,难以取悦却轻易崩溃。老华那很多人都这样声称,比如脆弱的内心在等待救赎,悸动的灵魂必须被召唤,比如说新爱情的美好值得留下一百个烂摊子,比如你的荷尔蒙强迫你永远在路上。松子肯定也一样,她将并非出于不满或者不爱而出轨,他替她打好了草稿,出轨是她痛苦的一部分,是探索、自我表达和别的什么。他预演好了她可能被玩世不恭的坏小子吸引,被某位气质卓越的老师征服,被他介绍去的画家勾搭,与一面之缘的有妇之夫翻云覆雨。他在不适的想象中练习坦然接受,几乎写好了原谅的台词。
可松子一如既往没有被收录进他的经验范围。
她是直接奔着离开的。
两个月前他们各自回家过年,洪峥在家人面前几度要谈及婚嫁,又忍了没提。想象松子跟他回乡下过年,比想象华青岚跳舞还难。面对爹妈的追问,洪峥脑子里跑火车一样假想松子会遭到的待遇,咬了牙说还没有女朋友。他寄回来的红酒爹只当着客人开过一瓶,剩下的说是等他结婚再喝,这会儿八成已在冰天雪地里冻成了疙瘩。
松子就是同一时间相了亲。她和那人不但确定了关系,还领了结婚证,喝了订亲酒。准确地说,对方才是她现在的轨,洪峥那截,已经被并道了。
洪峥今天才知道,松子见他的时候已经在上海呆过几年,并不是刚毕业。她知道自己闯不出名堂,洪峥过着灯红酒绿的艺术人生,想也难跟她走到头,就听劝见了亲戚给介绍的对象,对方一身忠勇,吃苦耐劳,笨拙倔强,对婚姻和未来有最本分的筹划,只等她处理完北京的琐事回去完婚。
洪峥恍惚,被描述的那个人不就等同于原本的他吗!可是在她的计划中,他只是待处理的琐事了。
松子试探性地提及陆续欠他的十几万块钱,她的抱歉听来不十分真实,眼前的人与他竭力想靠近的灵魂相距万里,他新长全的躯壳却已蜕不下来。洪峥原是没想到钱,如今更悲愤交加:还!你不是有彩礼了吗?不行还有份子钱!洪峥喊完,留她在家收拾,自己甩门而去。
都互相错认了人,还装什么呢。那笔钱拿给我一无是处该当决裂的家庭,准能盖个新房。
会馆添了新装修,这几天还没营业,洪峥路上就打算好好把自己灌醉一番,最好哭到谁找他也不回,没想到开门就看见喝成紫色脸膛的老华,正翩翩起舞。他肥胖的身躯灵巧地旋转在桌椅间,像哪部电影里的安禄山。老华跃上舞台,站在追光的边缘猛地把腿高举过顶,做出当年大概优美的展臂,对呆立一旁的洪峥道:你知道为什么只有这条腿能举起来?
都举起来你就摔地下了。
洪峥不想看他的酒疯,有心把他劝下来。老华泄了气,扑在地上嚎哭起来,说他的右腿是假的。木板被拍击得通通作响。洪峥犯着嘀咕,上前搀扶之余忍不住摸了他的另一条腿——被冤枉的右腿有着跟左腿一样的脂肪和橘皮,真得不能再真。
洪峥无奈,任由老华拉着他去点数他那些珍藏的好酒,老华一次次真诚发问:红酒和白酒不一样钱,算不算种族歧视?灰怎么做到不偏不倚落在每个酒瓶上,是不是有红外感应?洪峥的随口搭腔句句被他引为真理:太对了,太对了,你应当载入史册!我们应当载入史册!你和他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老董啊,你不是说给我开一辈子车吗,不跳舞我也不怕,离了哪都不怕,咱俩谁也别换谁……
洪峥最终把老华背到沙发上,他哭累了,才撒开了手睡去。洪峥也算见过很多灯火辉煌的失态,论滑稽凄惨,很难与今夜比拟。遗憾的是他替你哭了,你就没法哭了。洪峥给老华盖上毯子,没了喝酒的心思,回过神来天已经快亮了,他在失去松子的这一天终于学会了失眠。
怕老华脸上过不去,洪峥在他睡醒前就出去,溜溜逛了半天,找地方好好洗了个澡。自从有了文身,他没再进过洗浴中心,没想到面对他的身体最惊讶的眼神来自于他自己。他印象中后背的图案本是青龙白虎之流,仔细一看原来是缠绕的花草,不知道是松子偷天换日改了图,还是他记忆错乱。他扭着光身子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被别人问及是否搓澡才觉得脖子都痛了。洪峥趴下,毛巾粗喇喇地在背上蹚着路,疼连成了片就不再疼了。昨晚想让松子打欠条的冲动已经过去,他不怕被当成什么极品前男友吐槽,就只是不想了,没必要了。那是她的学费,也是他的。学费怎么能还呢,没有这个道理。
洪峥泡透吃饱,出来才看到张木伦的十几个信息和电话,说约洪峥吃饭。洪峥还没想好跟他说这件事,便回他说不想出门。
那看来你在家没事,过来帮我个忙,赶紧。洪峥又着道了。
张木伦要逃个班,但清扫车有GPS,必须得有人替他把这几趟街扫完。
嘛去?
会姘头。
还是上次那个?
还是上次那个。
怎么不等下班?你就俩小时班。
想等,等不及。
别叫人姘头,多难听。
你懂屁!这是亲。她先这么叫我的。
你俩定下来了吧。
她那边还没离干净。
离婚又不是拉稀,还离一裤子?
张木伦照着他的屁股来了一脚,把工牌钥匙一股脑扔下,转眼蹿到了马路那头:她爱的是我!
许多目光朝张木伦看过去又事不关己地移开,洪峥笑著坐上车。
按钮不多,任务不重,车子启动比他想象中轻盈。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保洁车单调的乐声响起,洪峥许久没听到过这首歌了。他真高兴,这是他熟悉的歌,是他脑子里有的歌。如今他为宾客们用餐找配乐已经没什么难度了,哪怕那些歌他听不出所以然。当年他刚干这差事,可是有客人曾痛心疾首地质问过他的:你拿蓝草配这支酒,跟在卢浮宫吃麻辣烫有什么区别?当时他诚惶诚恐,立刻道歉请教,现在却只觉好笑,我他妈怎么知道什么区别?
他只知道有的人能在这里一洗寒酸,脱胎换骨,仿佛襁褓上就绣有家徽;有的人一意孤行自成了一派;有的人像松子,全副精神演出的时候也给自己留条后路;有的人邯郸学步如他,两手空空握拳。
他跟着哼起了《兰花草》,单曲循环。歌声中他的双亲,他的兄弟,他的乡村百鸟朝凤子孝孙贤,上不了台面的烫面大包子和农历十五的老月亮,带着不计前嫌的召唤和慈爱的怪罪,扑面而来。“我身前是垃圾,身后,也是。左侧是风,右侧也是。”洪峥即兴创作。这不就是诗吗?以前他是不会想到诗的,他和以前的自己到底不一样了。
他的车在风和水雾中行进,“慢速驰骋”,他又给诗想到一个浪漫的题目,无人知晓更无人赞美,带兰花草的人不知疲倦,又一次从山中走来。
夕阳沉没,华灯未起,此刻城市的天空无人管辖,此刻他和车的主人都无比喜悦。
至于吗?
如邯郸学步,如毛姆的《狮皮》,如你我社交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言不由衷,不管出于恐惧、自卑、虚荣、欲望,总有什么会迫使你寻求认同感。这篇小说就是想描写一个年轻人的一段生活,一个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豁然开朗的过程。
切题吗?
尤金·奥尼尔是我在戏剧学院读书时特别喜欢的作家。原本打算写一篇更贴近这部作品主题的小说,最后却选择诠释“进入黑夜”本身。黑夜不是坏的,我特别喜欢黑夜,它是无限可能,是安宁中的警醒,或者也可以把它看成新的开始。
最近压力大吗?
最近找到了新的解压方式——做面食。专业白案工作当然是很辛苦的,但对于伏案写作的人来说,偶一为之倒是放空和修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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