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维
北漂宅男刘某二十八岁,白日于某大型软件公司埋头写码,夜晚蜗居京城某著名码农小区一隔断间。刘某收入可观,无不良嗜好,独爱饭少女偶像,每日必看偶像直播,魂牵梦绕,意犹未尽,常在直播间送大额礼物,并与其他粉絲(俗称戆卵)嘴炮甚欢,日子方过得算不得索然寡味。因其长相猥琐,性格内向,工作强度又极大,刘某虽在戆卵圈中小有名气,却从未参加过现场活动,常被冠以“屏幕大佬”“精神超V”等雅号。
是日刘某加班至凌晨回到住所,照例备好夜宵,脱光衣服,点开其心仪小偶像的直播间准备看回放催眠,不料视频一开,偶像竟直呼其大名,刘某大惊,喷出一口番茄牛肉面,窘迫不知如何回应。少女甜甜微笑,日:“莫惊吓,我能看见你,只因我此刻在四维。四维徒有其魂而无其表,一切实体区区摆设而已,不信你看,我随时能换好几个头。”刘某不善应变,情急之下竟喊:“别,别,我只要看你的脸。”偶像换回脸,面露不喜:“四维世界,情唯有真,感唯有实,灵魂与灵魂坦诚相见,才是少女心中纯洁的爱。我此刻虽能看到刘君并非完美无瑕的肉体,亦不能阻挡灵魂对刘君的仰慕之情。若刘君愿与我连枝共冢,我愿此刻与刘君比翼双飞。唯有一个问题,倘若刘君钻进屏幕与我同入四维,就不再能见到我的身体。”刘某思考两秒,日:“我虽日思夜想着与你私下相处,但我究竟有血有肉,这条件恐怕不能满足我的需要。”偶像怒,日:“想必是我看错了刘君,原以为刘君爱的是我有趣的灵魂,刘君无意我也无法,只能降维处理。”话毕偶像消失不见,刘某忽然眩晕,再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浑身插满管子,病房空无一人,大声喊叫亦无人搭理。刘某后悔万分,立刻想回到四维中去,遂又闭眼,再睁眼却发现自己竟在偶像床上,却动弹不得,娇媚软绵的少女胴体压在其正上方。“哈,”偶像见其日:“想必三维之地也非刘君向往,此刻降到二次元,成为压床之鬼,倒不能不说是刘君之福呢。”刘某欲言,不能。
次年少女偶像亲笔撰写的漫画作品《宅男鬼压床》大卖,受访,称漫画为纪念自己一名不幸过劳死的程序员粉丝。戆卵圈无人见过刘某真身,更不知其被囚于偶像床间。然偶像为戆卵写书的事迹在圈中传为佳话,各路宅男无一不暗暗向往。
先下手为强
南京城萧某平生庸庸碌碌,年过半百在机关混到一官半职,工作清闲,与妻女同事均相对无言,每日唯有一保暖瓶浓茶陪伴度日。萧某私下爱读史,于钻研南朝萧氏王朝情有独钟,总有点血脉相通之惺惺相惜感。2000年代中萧某开了个私人博客记录读史感受,名日“建康老萧”,读者寥寥,访客日不过百,评论月不过三,萧某不以为然,权当自说白话,一写倒也写了十来年。一日萧某照例抱着保暖瓶打开办公室电脑,发现博客上有条新评论,留在十年前一篇萧某早已淡忘的博文下面。
博文名日“先下手为强”,讲南齐明帝萧鸾。此萧鸾以作风彪悍闻名,皇帝没当几年手下横尸一片,又因其为篡权皇帝,最喜诛戮同族皇亲国戚。全篇博客上千字,无非把萧鸾如何每一步都走在对手前头的事迹总结复述一番,文笔平实如日常机关公文,并无多少添油加醋。“建康老萧”对萧鸾的为人处世评价不高,然就其“先下手为强”的作风,萧某感叹既不得不服,又令人唏嘘,“强人总为心中恐惧所捆,也就早已预定了悲剧的下场。唯恐天下大乱与唯恐天下不乱并无实质区别”。博文如此收尾。萧某扫了眼自己十多年前的小作,颇为得意,接着点开底下那条最新评论,评论如是:“叩谢萧生,令朕意识到做人方针之误,虽连后人司马光都认朕为明君,其也未尝有萧生的大智慧。徒观其表,朕仅凭超出旁人那一分狐疑刻薄,逼得亲朋好友走投无路,脑袋掉地。然朕从无比他人多一份胆魄的感受,或日,朕胆量要比旁人还少一分。先下手,无非从来自以为早落后几步。究其原因,要从朕幼年说起。史书记朕自小父母双亡,由家叔、先皇萧道成抚养,视为己出。然家叔乃叱咤战场之人,又有几多子女,怎可能把朕一非嫡亲放在眼里?朕曾亲眼目睹家叔将家父毒死。家父萧道生乃一书生,体弱多病,却为朕祖父萧承所爱,家叔后来虽一心从军立国,早年实对琴棋书画兴趣更大。还是刘宋年间,家叔远征归府,见家父与教书师傅及妻妾们整日下棋作画,日子优哉游哉,内心不免嫉妒,想倘若把二哥毒死,那祖父难免让家叔多留在家中。朕当年七八岁,却已察觉家叔念头,告诉家父,家父却怪朕大逆不道,叫人把朕痛打一顿了事。是日见家父与家叔单独喝茶,朕心存忐忑,守在后房,眼看家父倒在茶桌边。家父抱恙已久,本三好两歹,无人怀疑其暴毙乃因服毒。家叔后虽将朕带在身边,对朕亲眼目睹此事是否知情,朕从未胆敢开口过问。日后朕斩杀家叔嫡亲无数,一方面为了巩固政权,另一方面归根结底,替父报仇的成分要大一些。朕曾将此事告知一些家眷心腹,却未有几人真正信服,只当朕偏妄失心,害朕沉迷道术,靠作法算卦驱赶心头阴影。留世之《南齐书》乃家叔之孙萧子显编,自不会写进此条,竟连家父卒年都未有记入。史书认朕无情冷血六亲不认,朕或未能日清清白白,亦非无事生非之人,在此望萧生帮忙,早日将史书修正,还后人一真相也。萧景栖上。”
萧某阅完自是诧异,他自认对南齐史了如指掌,确凿从未在任何史书上读到这出,遂立刻向领导请假,埋头图书馆,把正史野史笔记期刊边边角角全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对萧道成毒死其兄一事仍无任何记录。萧某既兴奋又沮丧,准备回家作文一篇,晚间打开博客,却发现博客被人举报,无论如何都登录不上。次日“建康老萧”博客所有博文均被删除,十多年心血灰飞烟灭,萧某虽痛心疾首,也无可奈何。
仇女
乡人武某家境贫寒,自幼为留守儿童,后父母双双杳无音讯,初中辍学,在山东某三线城郊一修车铺子打工十年有余,练得一手比蓝翔技校还专业的机械功夫,兴趣全在拆废旧零件搞小发明上,什么无人机、卡丁车、电动船都不在话下。
某年出现一手机软件叫快手,武某第一次直播,开着漆成五星红旗的自制卡丁车驰骋于垃圾满天飞的乡间小路上,怎得个潇洒怎得个刻奇,迅速被推上主页,一夜获得几千关注,收到不少礼物。武某尝到甜头,决心在快手上大干一场,然而之后一年半载,武某的直播间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绞尽脑汁做出的新花样,什么电子菜刀、旋风陀螺,甚至缩小版的航空母舰,一样比一样耗费精力财力,打赏却越来越少。武某百思不得其解,亏得被老板十岁的女儿点醒——最近又出现了一款手机软件叫抖音,抖音上你什么也不用干,只要是个容貌稍微不打扰人的女子,随便嘟嘟嘴就能收到大量礼物。武某郁郁寡欢,深感社会不公,赤裸裸性别歧视,逐渐茶饭不思,不仅直播里态度越来越差,连线下搞小发明的积极性都弱了些,因此观众也越来越少。
一日武某找了块乡下空地直播自己最新的发明——浇水小飞机。直播间刚开始流量普通,忽然留言如爆炸一般出现。武某一读,竟全在夸视频里有个蓝衣古风女子多美丽。武某大惊,再望,果真有一蓝衣女子站在不远处,脸上抹着古怪浓妆,头上顶着笨重头饰,手里还转着把油纸伞,对着武某的飞机边挡雨边尬舞。
女子不等武某说话,朝他的方向招招手,日:“小女姓柳,乃附近村庶民之女。那年明太祖向天下广招民女入宫,小女十三岁被乡官选上,算是通过海选,次年跟着父兄进京选妃。小女家贫,兄弟姐妹八个,日日吃不饱饭,家父砸锅卖铁,把一家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女身上,才换得这身行头和来去盘缠。然而小女总归大字不识,比不了大家闺秀,衣装虽在乡人眼里富贵有余,一进宫就显得土到掉渣,最终连个伺候太监的宫女都没能选上。父兄气得火冒三丈,回乡一路连口水都不给小女,最后小女渴死在这块荒地上,被父兄扔进一口枯井了事。直到刚才承蒙官人,小女才喝上口水,喘过气来。”
武某知道这山东乡间多疯疯癫癫的婆娘,快手上比比皆是,故只当她是精神病人,问:“你想干吗?”
女子假装哭哭啼啼扭捏一番,曰:“不瞒你说,小女对当年没能选入宫中总感遗憾重重。在阴间听说如今世道大不相同,不管家里有没有钱,只要买台手机就能当网红,凭真本事竞争。小女高雅端庄算不上,俗艳倒是不缺。只想借这位官人手机一用,看看小女能否在直播上闯出番事业来。”
武某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直播间,竟然访客比平时多了十倍有余,连武某从未见过的穿云箭都飞了起来,瞬间大怒,嚎叫:“滚!凭啥!连个女鬼直播都能比我赚得多?!”遂将手机往地上一扔,踩得粉碎。女子随即消失不见。从此武某再未打开过任何直播软件,改混头条新闻。
鬼站
广东籍林某生长于北美三藩市华埠,父母经营一茶餐厅,收入平平,自幼调皮不好学,高中毕业随一表兄于华埠卖中国台湾产小电器。正值90年代dotcom泡沫,表兄还做点倒卖网络域名的生意,靠类似518181&net之类的域名小赚一笔,于是也教林某人行。可惜林某选网址总是笨拙,杂念太多,久而久之累积下一堆转不出手的域名,烂于手心。
一日电器铺子楼上廉租公寓搬来一大陆男子,访客络绎不绝。林某好奇上楼探看,发现大陆男原来在公寓贩卖色情录影带。此男北方口音,姓黄,对自己做的什么生意倒不忌讳,告诉林某自己初来乍到,英语粤语均一窍不通,还望林某在华埠帮自己通通路子。林某脑筋一转,想到自己手里卖不出去的域名,跟黄某这毫不起眼的楼上公寓本质相差不大,用来卖色情影片岂不正正好,遂将想法告诉黄某,黄某性格豪爽,一拍大腿,两人立刻撸起袖子,把黄某手上走私来的碟片、录影带转成电脑文档,上传到林某名下域名,供给黄某的客户付费下载,页面上除了用户名密码别无其他。两人后知后觉,干了小半年才发现互联网上最不缺的就是免费色情片。黄某又搞来很多盗版文艺片DVD,什么戈达尔、特吕弗、塔可夫斯基,两人闲来无事看得津津有味,于是也传到网上,深受买不到盗版的西方文艺爱好者欢迎。
后黄某被三藩警察钓鱼执法,因其为偷渡客,被遣返大陆,林某无奈只好作罢。过了几年林某结婚生子,到丈人的小服装厂起早摸黑,早把那些域名忘在脑后,还续着费不过因为懒得注销罢了,大批色情片文艺片或者色情文艺片散落在几百个域名底下,组织结构因为黄某性格原因十分混乱,即使林某本人也摸不着头脑。
某日林某心血来潮打开某个旧域名下的电子邮箱,想看看有无想买他域名的offer。不看不知道,里面竟有几百封邮件。林某点开其中一封,链接到某红火的网络论坛,上面竟有几千楼讨论林某的“鬼站”,时间跨度好几年,各路阴谋论把林某看得一头雾水。一说林某区区一普通个站却贮存容量如此巨大的文档,必是世上最大的非法黑帮数据库;二说用户名密码如何也黑不进去,技术之高超,唯有情报机构才有能耐(实际情况:用户名是黄某姓名的汉语拼音,密码则是黄某在大陆的电话号码,林某与黄某失联多年,自然早已记不得);三则网友福尔摩斯们挖出十几个注册在林某名下的域名,却无人能想明白这些域名之间的联系,说这猜不出的密码是通往阴间的入口也说不定。林某哭笑不得,虽在三藩市长大,林某身边家人大多只说广东话,因此他的英语拼写能力不佳,很多域名不过拼错了字罢了。
林某自责浪费网友宝贵时间,迅速加入讨论,欲公布实情,却压根无人信服,苦战数日后悻然作罢。后丈人的服装生意资金周转不灵倒闭,林某还不出高额房贷,不得不宣告破产,再也续不上域名费用。然而时至今日,论坛上对林某“鬼站”的讨论仍在继续,层数已破十万。
朝圣
汉阳人赵某乃当地文科状元,一路于京城求学至博士。一家境普通的外省学子,耗尽十年青春,靠信口开河的马屁功夫和在服侍导师日常生活上的研精苦思,终得于京城一985大学谋得份教职,不想临到开学却被分配去教比较与世界文学。赵某乃现当代中国文学博士,外文水平仅够通过考试罢了,对什么是比较或者世界文学更是摸不着头脑。上任几年不管在课堂还是学术会议上全靠胡说八道,所幸当今学人哪个不疲于填表,无人有那份闲心点穿。到了评职称的阶段,成果实算不上累累,已报上学术经费的专著《博尔赫斯与中国先锋小说之创作》一章都没写完。赵某深感焦虑,惶惶不可终日,常挎着本西班牙语或者英语的博尔赫斯文集在学校里散步冥想,自怨自艾,一开始读得似懂非懂,到后来不得不承认根本读不懂。但赵某究竟有中国书生永不服输的自虐韧性,越读不懂越读得刻苦,久而久之,好像连英文和西班牙文都学会了,在课堂上竟开始比较起阿根廷与中国文化来。
一日天气闷热,赵某在校园草坪上正读到《万物与虚无》,慢慢昏睡过去。梦里也有片草坪,却不似在中国,草地绿得发黑,忽然一大片黑鴉飞过,几乎都冲着赵某本人的脑袋而来。赵某拿着本厚重的《博尔赫斯文集》左挡右挡,怎么也挡不住。就算在梦里赵某也明白黑鸦喜食死人肉,一下惊醒,发现头上一大片乌云,身上的衣服和书都已湿透。回到办公室跟自己的研究生说起此事,研究生眨眨眼,说赵老师梦到的地方,恐怕是博尔赫斯君在日内瓦的坟地吧,读书读到这等境界,真当令人生畏哟。赵某马屁吃了一大口,心里却暗暗不爽,博尔赫斯埋在哪这问题赵某想也没想过,一个23岁的研究生倒知道得清楚。于是他早早把学生打发走,随即在网上搜索起博尔赫斯的坟墓。那日内瓦墓地确凿与梦中场景一致,只是墓碑赵某并未看到。赵某有些迷信,回到家竟对着电脑屏幕上博尔赫斯的墓点了根香,祈祷自己能快快把书写完,职称评上,户口办下来,买房结婚的事也好提上日程。
当晚一睡下,赵某果然又回到那片日内瓦墓地,那群黑乌鸦依然在头上朝着他横冲直撞,但这次赵某一眼就看到了博尔赫斯的墓,因为前面聚着一大堆人,有阿根廷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美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当然也有很多中国人,数量比上述几种人都要多。赵某不仅看到自己论文里写到的中国先锋作家,竟然还看到他那个拍马屁段位很高的研究生。赵某刚想起身往那墓前去就被乌鸦压了下去,手里的书仍然抵挡不住,只能在地上狼狈地翻滚扑腾。终于其中一只乌鸦用西班牙语对着他耳朵说:
“亏得你还带本书来朝圣,竟然没有看懂《万物与虚无》吗?莎士比亚找上帝朝圣,结果问出的答案是‘我跟你一样,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废话一句,屁用没有。你们这些人,去拜个比上帝势力必然远远不如的死文人,难道能拜出什么名堂来?”
赵某听不懂西班牙语,不知这不吉利的乌鸦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黑鸦终于全部飞走。赵某抖抖衣服爬起来,大步往墓碑的方向走去。
远程助理
上海人张某35岁,于陆家嘴某私募公司担任高级研究员,工作勤勤恳恳,头发黑白交间,成天愁眉苦脸,生产数量惊人的讲老实话自己也看不大懂的研究报告。35岁生日那天张某如期升职,73楼的女前台把他从72楼的格子间领到74楼一间带门靠窗独用办公室,门上写着他的英文名字理查德·张,头衔从高级研究员变成研究部主管。午饭时间公司VP陈某带着几个跟班来交代工作,香槟酒开完小蛋糕切罢,恭喜祝贺之类的客气话终于说到嘴唇发麻以后,陈某切入正题:“我们不是家讲究革命性、前瞻性的公司吗,所以呢,我们要不断突破极限,啊,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情。最近呢,管理层决定使用一套全新的远程助理系统,也就是说你现在作为管理人员,需要什么人来帮你做事可以直接从远程助理系统里调取你所需要的人力资源,”陈某示意小跟班打开系统演示ppt放给张某看,“比如你需要人设计个ppt,你就直接从ppt助理列表里选一个,喏,他们擅长什么类型都写在下面。你如果忙,需要有人给你读个盘前数据报告之类,你就直接从读报告员列表里挑一个,什么音色、什么口音都可以选的,伦敦腔东北腔娘娘腔,都有的。我每天早上用来给我读《人民日报》的那个声音嗲是嗲得来,林志玲也没那么嗲。管人多烦啊你说是哦,现在我们的中层管理人员每天浪费那么多时间回鸡毛蒜皮的邮件,用这个,就没这种事了。效率至上。”
张某暗暗觉得被挖了个坑,但没有表现在十几年练成的扑克脸上。做这个行业最重要的本领是不懂装懂,比这更重要的是看破不点穿,懂装不懂。如果这玩意那么好用,陈某怎么还要带几个跟班来放ppt呢?张某最近在调研自己一窍不通的新能源行业,本来想公司会给他配五六个年轻人使唤,现在看来只能练习操作这个远程助理系统。
张某从“新能源”列表里调出个负责抓数据的“数据助理”,助理在聊天框里问:“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数据?”张某输进去一个最近在观察的公司的名字。助理还是问:“您需要我做什么?”张某说:“最近有关这家公司的研究报告。”助理说:“报告都在‘报告列表里,请您自行调取。”张某有点愠怒,打:“你帮我整理一下。”助理回:“整理报告的工作请您去‘整理报告列表下选择助理。谢谢。我这边是负责抓取数据的。”张某有点气,但没发火。他找了半天终于找到“整理报告”列表,选了一个助理,这次学乖,把要求打得清清楚楚:“请帮我整理一下最近三个月有关某某公司的机构研究报告。”报告助理说:“请问您对整理的需求是什么?”没等张某回应,刚才那位抓数据的助理居然插进了对话:“整理个报告还不会吗?把跟这家公司有关的内容都放在一起呗。”报告助理说:“请问需要输出给您什么格式?”仍然不等张某回答,数据助理说:“最好Excel吧,我等下从里面抓数据容易点。”报告助理说:“需要Excel方面的帮助还需要到Excel列表下选择助理。”张某于是又从Excel列表里选了个助理。报告助理说:“我已经整理好,交给Excel助理了。”Excel助理回:“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有中文又有英文,又有图表又有分析,我怎么做成Excel?”数据助理又插话:“你管他呢,你只要放进Excel格式,我能抓得到数据就行了。”Excel助理说:“没人告诉我要抓数据啊?”张某哭笑不得,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其实做成什么都可以哈,我只想参考一下罢了。”报告助理此时踊跃提出建议:“如果您自己要写有关这家公司的报告,最好的方法是找一个撰写报告的写作助理。”张某早已不耐烦,但还是照做。写作助理问:“请问您平时写调研报告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张某只好把最近自己写的报告调了几份上传过去。写作助理说:“这样的风格需要不止一家公司的信息,我需要一个行业专家助理……”
整整一个下午,张某最高峰的时候服务多达八位助理,聊天框里真是七嘴八舌,人声鼎沸,到下班点张某精疲力尽,往常这个时候是加班的同事们约饭或者聚在一起发牢骚的时候,张某这才意识到今天一下午他一个活人都没见到,且是上班以来头一次一天一份报告也没写。
第二天上班张某习惯性按下72楼电梯按钮,门打开竟然一片狼藉,只听见骂娘和扔东西的声音。到办公室看邮件,公司裁员270人。张某长舒一口气,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当即入手两万股远程助理软件公司股票。
清議
九江女梁某自幼严格自律,正气凛然,三好四好五好学生奖状塞满一抽屉,三条四条五条杠挂满一手臂。其父其母乃凡夫俗子,平日还爱打小麻将,左邻右舍见之均醋酸不已,只怪自己没福气空手养成如此优秀的女儿。梁某一路把人生之舵毫厘不差掌在手中,毕业考上公务员,本想从个科员当起,掌管一科一室不过一两年的事情,在办公室把屁股坐稳,日后必然顺风顺水衣食无忧,此外梁某并无过分之念。奈何她履历实在太过耀眼,阴差阳错被直送上青年干部的培训通道,立刻被派驻下乡当见习村干部,要在基层培养其实干能力(领导原话)。梁某心中犯嘀咕,深恐重蹈其父母之覆辙,然此女似天生无法对地位在其之上的权威人士说不,咬咬牙最后还是去了。
头天到杨家村,梁某被安排住在村里唯一一间招待所,房间里蚊虫乱飞,被单上一团团污渍,热水壶仿佛裹着一层油,更可怕的是窗帘拉不严实,屋子正对一灯泡接触不良的路灯,一闪一闪,十分骇人。梁某自认生活简朴,能吃苦能耐劳,最看不惯当代小布尔乔亚作风,奈何究竟一细皮嫩肉的城里女子,一宿辗转难眠,凌晨才好不容易盖着自己的羽绒服迷迷糊糊睡着,只听见周围有人在说话。
一中老年男子的声音说:“我看这小姑娘嫩得不行,讲是讲名牌大学学生,实际上瞳个魂灵头哟?种地种地不会,搞钱肯定也搞不到,镇里领导一个不认识,弄到饭桌上估计酒都不肯喝,还要我们养她?”
又一女子的声音:“这倒算了,年纪轻轻就能混到官场里,怕不是爹妈有什么背景哦。我们乡下人可惹不起。”
另一男子:“有背景还算好的,就怕是一路睡上来的哦,现在的小年轻都不好惹,不听老人言,就喜欢钻空子。”
另一女子:“我看是上面派下来监控我们的。今天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下来管我们,明天是不是派个三岁小孩来负责修路哦?”
梁某惊醒,睁开眼,房间里根本空无一人,看了看表才四点半,天都没亮,只能听到窗外电灯泡的嘶嘶声和远处的鸡叫声。梁某简单洗漱下楼打探一番,亦是没有半个活人影。吃过早饭梁某自己走去村委会报到,办公室里确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分别是书记、村长、财务、秘书,声音和梁某梦里能一一对应。四人对梁某客客气气,带她参观这个那个,村里饭店也早把接风饭菜准备到位,一天下来梁某累得顾不得床单多脏,倒头就睡。不料鸡一打鸣,梁某又听到有人说话。
书记的声音:“这姑娘人可精乖,不能小视,学校里也该是小领导当惯了的,不好糊弄。”
女村長:“我看她娇贵得很,这里的菜也吃不惯,我们不如悄悄给她去镇上弄间房子住,这样她来一次也麻烦。”
财务:“我倒觉得她懵懵懂懂,人也呆呆的,说的全是一本正经的官话套话,不需要多担心。”
女秘书:“要把人弄走容易得很嘛,女孩子家,让她负责搞计生,把去年没完成的指标加到今年,干不了多久就该干不下去了。”
梁某惊醒,依然四周无人,自知多一分钟也不愿留在此地,迅速致电其父,其父正打着通宵麻将,一听女儿在村里见鬼,放下电话便开三小时车来接她。到家麻将桌还没撤,父面露喜色,曰:“是时候老爸教你打麻将喽!”
老鹰和小鸡
平湖人于某,沪上知名大学哲学系毕业即失业,回到老家,枯坐一室,苦思冥想,自喻“思想家”,却既不作文亦不理论,旁人均看不懂其生存之道,问其每日作甚乎,答:“思考。”问为何足不出户,答:“笼中之鸟,仅扑腾一笼之地,非鸟乎?不知何为飞乎?”问思考何也,答:“无所谓之。”问思考结何果也,答:“苍天老树,亦从不结可食之果,非有生之物乎?未见够沧海桑田乎?”又问作何也不学苦僧面壁或是道士清修,总见他该吃吃,该喝喝,该拉拉,思无形考无式,答:“河中之鱼,若被投入海中,其非河鱼乎?能变种海龟乎?”旁人哑口无言,只觉其十足一怪胎,久而久之在平湖城里也成了个小小的传奇。但凡人有过不去之人生坎坷,有答不上之人生难题,甚至愈不合之感隋创伤,都爱找于某讨教几条哲学方法。于某的小公寓房门从来也不锁,访客络绎不绝,于某有时搭理几句,有时爱理不理,都不妨碍其继续呆坐思考。
于某一大学同学许某靠拆迁房摇身成为千万富豪,毕业即财务自由,本该逍遥自在,偏偏胸怀大志,笃信社达,找了份帮有钱人管钱的工作,钱管着管着越管越少,肚子管着管着越管越大。某日许某出差路过平湖,想起好久不见于某,又听说其做上了平湖仁波切,决定拜访之。于某没有手机不用微信,许某本不知去何处找,不想他在市中心一停下车来就有条长相粗野的狼狗挡在他车前。许某一路跟着狗走进一小区,到某栋楼前狼狗消失不见,出现一只绿眼睛白猫,许某遂跟着白猫上到五楼,白猫轻松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许某敲门,果真乃于某作应,对许某到来似乎全不意外。许某问其何以得知他会到访?于某答:“许君乃瓮中之鳖,瓮移来动去,被运至何方,岂是鳖所能知乎?世人皆知,唯有鳖所绝无可能知也。”许某听了有些不愉快,问:“听说于君足不出户,岂不更像瓮中之鳖?”于某一笑,答:“吾非但瓮中之鳖,更是井底之蛙,麦田之守望者,意识于身体,正如鳖于瓮,身体处于何地,与意识又有何相干?”许某曰:“于君说的无非笛卡尔之二元论,我虽然在大学只热心看K线图,没好好学哲学,也不能不懂这点粗浅的道理。然倘若人人为鳖,亦不难分个三六九等也。”于某又笑:“山中鹰王亦有歇于洼地之时,啄米小鸡亦有脚踩高原之时,孰高?孰低?然飞上天去,却非小鸡所能也。”许某日:“于君契诃夫读得确实比我多,但我也读过些书,比如这老鹰小鸡的故事还有另一版本,说一老鹰从小长在小鸡堆里,于是到死只知走路不懂飞,倒是让我想到一个人呢。”于某笑笑,无言。
许某起身告辞,不见白猫,走下楼,亦无狼狗指路,这才发现全然忘了车停在哪,走出几条马路想回头,却又记不得于某住处在何方。又中了狗屁思想家之雕虫小技哟,许某捶胸顿足,忍不住国骂几口。
自问自答
写这样奇奇怪怪的东西是出于什么想法?
我听说“有人将至”的主题很高兴,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约恩·福瑟的小说《忧郁1》(Melancholy I),我本来想用约恩·福瑟或者类似的托马斯·伯恩哈德的写法写个坦诚我内心想法的自白式复调小说,写了一段就无法继续下去,因为第一,我记得有些年前我们还能光明正大说自己“忧郁”而不显得特别矫情,甚至有点文艺,如今忧郁变成了症,一提就有诚心接受美国医学游说党建议的人让你去看医生吃药。另外骄傲狂傲孤傲这些颇具文学性的人格现在要被批判为傲娇,或者我最新学到的网络用语——“病娇”。总之是种病没错了。《忧郁1》这小说用我们21世纪大数据文明人的眼光一看就是有病的人写的,有病,得治,比以前人家骂文艺青年“无病呻吟”还要致命。我第一次去产检护士给我一张表,最后一个问题问你多久考虑一次自杀,我想想我每天都考虑不止一次,出于谦虚,我填了一周一次,结果这位看起来吃着很多抗抑郁药的美国护士用她故作坚毅的爱尔兰人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说你确定你要这么填吗,我们对待这事可是很严肃的。我吓得赶紧把表给扔了。我想我们跟着福柯老师走了一圈竟然主动走回到圆形监狱去了,有病没病又不是你自己说了能算的,只是这次他们说我们对此是很严肃对待的,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但我愿意以我自己的方式做个怀有同情心同理心的健康文明人,不麻烦一个已经吃着很多抗抑郁药的中年美国护士。这时代就是这样荒谬,我也只能写些荒谬的东西博读者一笑。
你这狗屁家里蹲思想家的雕虫小技能骗过谁?
我虽然渺小,但渺小的人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渺小。何况这年代雕只虫子能算小技吗?我的朋友老康听说我生了个孩子寄了本契诃夫的小说集给我,说适合刚生完孩子的人看,我带着一种全新的心情看契诃夫,又看到著名的《醋栗》。你看我们狗屁思想家以前觉得一个人一辈子的追求仅仅是在乡下买个大房子,种点醋栗是多么狭隘,多么短视,多么卑微……
所以狗屁思想家生了个孩子是什么感受?
我迅速认识到我过去从未有过清醒认识的一点——婴儿不哭不闹的时候比大哭大闹的时候可爱很多。抗抑郁药也好,醋栗也好,最终目的都跟奶嘴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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