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政
你的上一个女朋友被你忘记是迟早的事,这是本能;你的上一个女朋友被下一个女朋友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这也是本能。——是这样,几个月前我开始追一个女生,后来她就成了我女朋友,成了女朋友的一个标志就是她经常翻我的手机。有一天,她举着手机跑过来说,孙政,你不老实!我说怎么啦?她划拉着QQ聊天记录说,这么长,这个周芸是谁?很热乎嘛!我想了半天说,哪个周芸?她说你还有几个周芸?你就装吧,装!接着装!接过手机瞟了几眼我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她。
怎么说呢,周芸,周芸也不算我的前女友。虽然我们确实也网恋过一段,大半年吧。我还去武汉见过她一次,在一起待了不到12个小时。发生的也就是男女朋友那些事,拥抱、接吻什么的。没發生关系,她不让。不过在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这件事,说起来还挺奇怪的。
一年多前,也就是在我去见过周芸一周后,那边的警察来找过我一次。那天是周五,本来已经下班了,领导又喊我回去一趟,我挺不耐烦的但还是去了。一进领导办公室,我就看见两个坐在沙发上的警察,见我进来他们腾一下就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自称叫吴为,他说你就是孙政?我点了点头。他说你认识周芸吧?我也点了点头。他就问了问我的情况以及我和周芸见面时的一些情况,另一个警察做笔录。我都一一回答了,没半点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你想听,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我叫孙政,今年25岁,四年前毕业于南京的一所邮电学校,学的物流管理。毕业后我北漂过两年,在一家房产中介做销售。后来我觉得没意思,形单影只的,主要还是待遇太低了,房、车都买不起,恋爱也谈不起,就回来了。那时候很多人都回来了,不是“逃离北上广”嘛。回来好点儿,毕竟我父母在盐城还有房子,吃住也不花什么钱。回来后就在这家物流公司做仓管员,一直干到现在。
我是回来半年后认识周芸的,网上认识的。
那时候我经常泡在网上,上班也老泡在网上。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讨论网恋的帖子,很多人留言。有一个叫“冰冰夏”的说,网恋靠不靠谱并不在于什么网不网的,而在于人,人不靠谱通过什么认识的都不靠谱,人靠谱通过什么认识的都靠谱。说得挺在理,那个网名也挺让人心生遐想,我就发了一封私信过去。后来对方也回了。这个冰冰夏就是周芸。
周芸跟我同一年的,比我小几个月,在一家钢厂下面的锅炉公司做出纳。她父亲也是钢厂的,之前好像下岗了,摆了个小吃摊做生意什么的。周芸上头有个哥哥,比她大5岁,是个管道修理工,也在他们锅炉公司。不过周芸说她哥哥不是亲生的,是她继母带来的。我们聊了有大半年,什么都聊,也老公老婆的喊得非常起劲。那年刚过完春节,我跟周芸说找个时间去看她。电话里她笑着说,说好了啊,只是来看看。我说,真的就是看看。另一层意思我没说,说了怕她觉得我目的性太强。
从盐城到武汉没有直达的车,我是到徐州转的,前后将近14个小时。到武汉都下午了,周芸来接的站。
她本人比照片好看一些,身材很不错,我还挺满意的。她对我也挺满意,没有见光死。所以在出租车上我很自然地就握住了她的手,她也很自然地就让我握住了。我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开了房。我们先聊天,后来就拥抱接吻了,这些都是自愿的。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高领针织毛衣,毛衣很紧,显得她本来就不小的胸部更大了。后来我歪着身子凑过去,把脸贴在了她胸前。再后来她就让我看了,也让我摸了,不单只是摸了胸。虽然最后一步她始终不肯,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
再后来,等我们都平静下来,就并排躺在床上聊天。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愿不愿到盐城去,或者愿不愿意我到武汉来。她说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才刚刚见面,后面的事还不急。我也就没说什么。说真的,我确实挺想跟她交往下去的,毕竟像我这样的找个既能让我满意对方也满意我的女朋友也不容易,何况周芸各方面也都过得去。
晚上我们去吃了火锅,吃的是当地很有名的藕豆什锦火锅,藕是粉的,很好吃。吃完后我买了一大兜水果、蜂蜜和保健品之类的,说要去她家看看。周芸也答应了,她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往家里带过男生。她能这么认可我,我当然也很高兴。
那天她哥不在家,值夜班去了好像。周芸她爸和她继母显出一副很热情的样子,他爸还主动给我点了烟。坐了一会儿,喝了会儿茶,周芸父母问了我一些情况,但并没有问东问西的——这一点让我觉得她父母还挺通情达理的。在她家待了不到一小时,我和周芸就出来了,她带我去附近的江边看了看。天气很冷,长江堤坝上还有没化完的残雪,一小堆一小堆的。在一个旁边是码头的平台上,我和周芸接了很长一会儿吻。十点多我把她送回了家,我也回了旅馆。路上,两边有那种冒着热气的大排档,稀落的几桌人坐在那里吃喝。我觉得他们挺幸福的,因为我自己当时就挺幸福的。
第二天上午,周芸带我去了一个叫落雁岛的地方。我们逛了一上午,也腻歪了一上午,然后我就去了火车站,因为周一还得上班。在车站外面,我和周芸又腻歪了半天。她还挺不舍的,我也是。那两天周芸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没有任何反常迹象。不过到了晚上八点多我就联系不上她了,短信不回,电话关机,QQ离线。第二天也是这样,第三天第四天也是这样。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是她不满意我?还是她家人不满意我?或者她只是想跟我玩玩——以前我也不是没这样对待过别人。
如果不是警察来找我,我也不知道周芸失踪了。
我等过一段,还跟吴警官联系过几次,不过也都没什么消息。本来我还想等周芸被找到后看看是不是还能和她继续下去,后来这事就一天天淡了,我也就不再抱指望了。周芸失踪了,但我的日子还得继续下去不是?我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是?
周广生
哎,作为一个父亲,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的女儿失踪了你的日子该怎么过。你还可以想象一下,你的女儿失踪一年多了也没任何消息你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周芸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怎么过来的一点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周芸现在怎么样了。
周芸失踪那天是2008年3月16日,我家的台历到现在还保留在那天。那天一大早周芸就出去了,说去找孙政。孙政是她在网上认识的男朋友,前一天跑过来见她,那天晚上还来过我们家。中午周芸回来,说把孙政送上了火车。吃饭时姜红就问周芸,你觉得小孙怎么样?姜红是我后来的老婆,也就是周芸的继母,她平时喊她“姜阿姨”。周芸说还挺好!姜红又问,那和蒋启南比呢?蒋启南是一分厂人事处的,跟周芸相过一次亲。周芸说,小孙是小孙,蒋启南是蒋启南!姜红就没再说什么了。
下午我和姜红在家里备料,晚上要出摊。是这样,我原来也是一分厂的,1999年下岗后我就跟周芸她妈离了婚,后来就做了点小生意,摆摊卖卖卤菜什么的。再后来我就跟姜红走到了一起,我带着周芸,她带着儿子吴聪,吴聪对周芸还挺好的,亲兄妹一樣。后来,姜红喊周芸过来帮忙,帮忙是借口,她还是想问问周芸。姜红说,我和你爸也觉得小孙挺好的,你要真不喜欢蒋启南,我们也不勉强你。周芸说,要是真喜欢,我早跟他在一起了嘛!姜红又说,那你和小孙怎么打算的?你过去,还是他过来?周芸说这还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姜红说,说什么都是再说,你都多大啦!
周芸其实也不大,才刚满24,晚几年谈婚论嫁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哥哥,吴聪比周芸大5岁,当时连个对象都没着落,这让姜红挺着急的。姜红是盘算着周芸能早点儿结婚,后面我们也好对付她哥哥的事。周芸听姜红那么一说就有点不高兴了,把围裙往凳子上一丢说,我多大啊?我爸还没想把我泼出去呢,然后她就回房间去了。我对姜红说,先别急,也不要催她了,催也不顶用。姜红用刀背敲了敲案板,瞪了我一眼说,周广生,你说急什么?是不是吴聪不是你亲生儿子你就不急了?
晚饭我们是一起吃的。周芸的脸色不太好,姜红的脸色也不太好。她们俩没说话,各吃各的,我们也没再提她和小孙的事。
吃完饭我准备出摊,周芸也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找孙虹,孙虹是她在锅炉公司的同事。我说你晚上回来吧,她说回来。不过当天晚上她没回来,我还想着她住孙虹那儿了。第二天给她打电话,关机。我打到锅炉公司找孙虹,孙虹说周芸头天没找过她,第二天也没上班。到了下午,周芸的电话还是打不通,短信也没回。我就和吴聪、姜红到处去找,锅炉公司、一分厂、周芸妈妈那儿还有周芸朋友家都找了,都说没见到她。我慌了,想着周芸是不是跑去找孙政了,我就想连夜去盐城。吴聪说,你去了也找不到孙政,不如明天直接报警吧。
我是3月18日去青化派出所报的警,送去了周芸的照片。我把周芸的情况还有孙政来找周芸的情况,都跟吴为警官说了,我说一准是孙政这小子把周芸拐走了。吴警官说,我们调查一下,尽快安排人去盐城。当然我们也没闲着,我和吴聪天天都出去找。后来吴警官他们去了盐城,通过我女儿的聊天记录找到了孙政。吴警官说,我们调查了孙政,周芸确实没去找他,我们再通过其他线索找找。
后来我又去找了吴警官几次,让他们尽快立案。虽然吴警官也很上心,但他也说这个事情很不好办,失踪案有很多程序,不是说失踪了就失踪了,之前也有不少这种情况,说失踪了,但后来却发现不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就是搞传销去了,后来人又回来了。我一听就急了,我说周芸怎么可能离家出走呢?她又不是跟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是没工作,怎么会去搞传销呢?吴警官让我别急,说肯定会想办法找到周芸,让我们相信他们,好好在家等着,一有什么消息就马上通知我们。
没办法,我们也就只能干等着。至于要等到什么时候,会等来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周芸失踪这个事,青化派出所一直没有立案。我再去找吴警官,他还是之前的说法,要我们再耐心等等。
后来我分析,周芸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因为我们那一带的治安情况一直不太好,经常听说不是谁的包被抢了,就是哪个女的被强奸了。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周芸只是包被抢了,或者被强奸了,那她的人呢?人应该还是会回来的啊!难道是被杀人灭口了?我不敢也不忍心想象这样的情况。如果女儿没了,我也没法想象我们以后该怎么办。相比于这个结果,我宁愿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或者是被抓到什么黑工厂里去了。那样的话,说明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回来。
有一段时间,天黑后我就和吴聪到处转转。他腰里别了一把匕首,我手里抄着一把电棍。我们想看看会不会碰上什么人犯事,如果真碰上了就从对方入手,或许能发现跟周芸有关的线索。
一天夜里十点多,拐进清风巷后我看见一个人蹑手蹑脚猫进了一个门洞,我们就在两边躲起来。几分钟后那个人转出来时,我一电棍就打了下去。吴聪打开手机灯照了照,我看见那个人是吴为警官,接着他也认出了我。吴警官说,你们搞什么搞?我正在排查情况,差点就被你打晕了!我把用意跟他说了,吴警官说你们这是胡闹,弄出事了怎么办?跟你说了要相信我们,有了结果肯定会跟你说的。
当然,后来我们确实再也没这么干了。不这么干,那又能怎么办呢?也就只能等了。坐着等,站着等,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等,一天天等,一秒秒等。如果周芸现在还活着,她也只能这样等。
吴为
我很理解周广生,不过周广生也应该理解我们不是吗?不是说他姑娘失踪了我们不查,查肯定要查,而且也一直都在查。但是,你总不能让我们放着现成的案子不破天天去找一个失踪了的人吧?
这么说,其实也不是推卸责任。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快两年了也没半点儿影踪,我们肯定也有责任,甚至要承担大部分责任。但我们也一直在寻找各种线索,周广生来报案后,我们就全面摸查了周芸的情况,她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也破解了她的手机通讯信息和网络联系人并对他们都做了清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后来我们还去盐城查了孙政,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周芸没去找过他。我们也请当地警方协助监控过孙政一段,也没发现跟周芸有关的线索。她会到哪去呢?
后来我们分析,周芸的失踪应该有几种可能:第一,她确实是自己出走的,目的不详,但是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第二,她是被他人拐走的,被人贩子、搞传销的或者搞什么邪教组织的,因为这些年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第三,她已经遇害了或者被藏到了什么地方,目前她是死是活我们虽然并不清楚,不过调查重点不能再是她了,要从别的地方入手。我们分析,最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最近我们也在排查其他的案子,想着能不能从别的案子上找找线索合并侦察。
先介绍一下我们片区的情况。
徐家岭是个老社区,最早要说到50年代了。那时候国家选址在这儿搞钢厂,就是鸿鑫钢厂的前身。当时请了苏联专家来指导,又从全国各地调了七八万工人,他们又拖家带口的,这差不多就是十几万人了。钢厂的效益一直比较好,很多人都以在钢厂上班为荣。但到了1999年就不景气了,产能过剩,裁员,很多人下岗自谋出路,这一带的治安情况也就复杂起来。
我自己也是钢厂子弟,一生下来就在这儿,读完警校后又回到这儿,分到青化派出所也十几年了。老实说,2000年前我们这儿的治安还是不错的,基本没出过什么大案要案。2000年之后就不一样了,出过几起案子,平时盗窃、强奸、诈骗、失踪、打架斗殴什么的案子也不少。尤其最近三四年,又加上拆迁、上访什么的,就没怎么消停过。我们也很头疼,申请了几次扩编,但还是忙不过来。
这几年来,徐家岭一带发生过好几起强奸案,不过一直都没有侦破。从几位受害者的描述来看,这些案件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案犯带有一部分东北口音,个头不高,但比较强壮,也十分狡猾,具有非常强的反侦察能力。因为他不但在作案时会戴着头套,而且还会戴着手套、鞋套,没留下任何身份信息。最狡猾的地方是,这个强奸犯竟然每次作案时还都会使用安全套,从被害人身上完全提取不到他的精液,所以也就没办法比对DNA。这中间,我们也派人巡逻过一阵子,巡逻时倒没什么事,不过巡逻一过就又发生了强奸案。我们分析,周芸的失踪跟这些强奸案或许会有一定关系。
当时,这些强奸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到天黑很多女性就不敢出门,有些地方甚至还刷上了“有强奸犯出没请小心”的标语,弄得我们压力也很大。为了早一天破案,我们还想过一个办法,就是“钓鱼”一一安排女警员打扮成普通女性在受害者之前被强奸的地方出没。不过,那个强奸犯好像早已知道我们的计划一样,再也没出现过,所以这一招也没奏效。没办法,我们也只能再转向别的线索。
徐家岭是个老社区,不少年轻人后来都搬了出去,住在这里的很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九点过后,很多地方就黑灯瞎火了。27层的天心花园是这一片最高的公寓,有好几次我还爬到了楼顶的天台上,那儿能将整个徐家岭尽收眼底,那也就是我们青化派出所负责的整个辖区。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至今还没有任何线索的强奸犯,他一定就在我视线范围内的某个地方,就在那些没有被灯火点亮的黑暗之中。而失踪将近两年的周芸,如果她还活着的话,那么她也肯定就在那些黑暗之中。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转机终于出现了。
也就是昨天,2009年9月14日。昨天中午我正在外面办案,值班的小郑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个情况要我马上回去。回去后,他简单跟我说了一下市局转来的消息,说是汉口的前进四路有个家电维修店的师傅在电视机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是关于周芸的。
我们当即赶了过去,并找到了那个叫邓来德的师傅。邓师傅拍着那台已经卸掉后壳的电视机说,这是一个月前他从多福路市场买回来的,一直没顾上修,上午打开时在机后壳里发现了这张纸条。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我。那张巴掌大的纸片上,最上面寫着“救命”两个字和三个感叹号,下面写的是:我叫周芸,我爸爸叫周广生,我家的电话是5337XXXX,我被曾强保关在地窖里,请好心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这句话的旁边有一幅手绘地图,标明了周芸现在被关的位置。让我十分震惊的是,按地图上标的位置来看,这个地窖竟然离我们所非常近,离周广生的家也非常近。
调查过那个叫曾强保的人之后,我们就制定了周密的抓捕计划,准备第二天上午就抓人。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让他狗急跳墙,我们打算请徐家岭拆迁办出面协助,请他们在明天上午以发放补偿款的名义把曾强保约过去。我们安排一部分人守在那里抓捕,另一部分人则直接去他家地窖救人。
周芸
从这个地窖沿着那架梯子爬上去,掀开木板和上面的杂草,穿过院子走出大门,顺着那条南北向的土路往北走,走上三百多米再往右拐,第三户人家——屋顶架着一台红色太阳能热水器——就是我家。
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年,两边的树林、农田、红砖房和变电站我都记得很清楚,路上的坑洼我也记得很清楚。闭上眼睛我也能沿着这条路摸到家,现在我也可以闭上眼睛,却不能再摸到家了。
之所以不能再摸回家去,是因为窖口那架梯子被抽走了。当然,梯子即使竖在那儿我也没法爬上去,因为我脚上还拴着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还深埋在水泥地面之下。
这间地窖大概四平米,我能够得着的范围差不多两平米。这个范围内有一张床,床底下有一个便盆,还有一只装衣服的编织袋。床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卷筒纸、卫生巾、遥控板、热得快、火腿肠、方便面和几本杂志,这些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得着的全部东西了。再远一点的东西,我只能看到,却根本够不到。
就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我是被人关在这里的,被一个叫曾强保的男人——现在我喊他“保叔”。我为什么会被保叔拴在这里?只因为我是一个女的、一个年轻的女的,只因为我在他心急火燎地找一个强奸对象那天正好碰上了他。碰上他,我就不再是周芸了,不再是鸿鑫一分厂锅炉公司的出纳了,也不再是我父母的女儿了。在这个地窖里,我只是一个女的,一个活着的女的,一个可以经常供保叔发泄兽欲的女的。除了活下去,在活下去的同时争取找个机会逃出去,我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
我被关在这里512天了。这个数字其实跟天没关系,因为关进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天。没见过白天也没见过黑夜,而且这里也没有白天黑夜。或者说,我关上灯就是黑夜,打开灯就是白天。512这个数字,只跟我那只手表有关系——幸亏当时我买的是一只机械表,每当时针在表盘上转过两圈,我就在那个数字上加上一天。你可以进行一个简单的换算,那根时针已经在这里转过了多少圈,分针和秒针又在这里转过了多少圈,而绕着那条深埋在地下的铁链子另一头的我又转过了多少圈。
在被关到这里之后,准确地说是在那天晚上被保叔拉到树林里强奸的时候,我就开始后悔了。后悔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就是那天没有答应和孙政发生关系,当时我也很想但还是忍住了,我怕他只是想玩玩,现在想想,应该和他发生的,和他发生了我的第一次就不会是保叔的了,给保叔总不如给孙政吧!第二件,就是那天下午不该跟姜阿姨置气,更不该因为置气而跑出来,本来我想去孙虹那儿跟她聊聊的,谁能想到半路上会碰见保叔呢?谁又能想到会被他弄到这里来关到现在呢?
这512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一开始当然是害怕了,也不全是怕保叔强奸我打我,我最怕的是死。而且我知道,即便我死在了这里也很可能没人知道。我才24岁,才刚刚工作,才刚刚有喜欢的人,有了喜欢的人但还没经历过爱情。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所以保叔每次下来,我身体上很听话,嘴上也很听话。在得知他叫“曾强保”后,我就亲热地喊他“保叔”,他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保叔经常一边干一边问,周芸,喜欢不喜欢保叔干你?我只能说喜欢,很喜欢!不这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保叔不来时我的时间是静止的——不是静止的,而是不存在的。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看着同一盏灯、同一张床、同一张桌子、同一块墙壁,没日没夜地在一个巴掌大的空间里重复着吃喝拉撒和坐着、站着、躺着这几个动作,她能看到什么?能感觉到什么?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当保叔下来的时候,只有当他干我的时候,时间才会通过他向我隐隐约约传递过来,我才能借助他呼吸的气味判断他吃的是早饭中饭还是晚饭,才能借助他穿的衣服判断外面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当然,我一直期待着有人能来到这里把我救出去。我想过会救我的几个人,第一个是孙政。那天晚上,在回去的火车上联系不上我之后,孙政肯定急坏了,他肯定会像在旅馆里跟我说的那样——没有我他一天也活不下去,新鲜而刺激的爱情的力量和荷尔蒙的力量会驱使着他到处找我,他肯定会比警察还用心地到处找我。第二个是我爸。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我爸。虽然他跟我妈离了婚,而且一身病,但他肯定不会再去出摊子了也肯定不会再去喝酒摸纸牌了,他肯定第一次意识到了我的重要性——至少比姜红阿姨重要。就像一只与它的小豹子走散的母豹子一样,我爸会变成一只叫作父亲的动物,会沿着街道和小路搜寻我的气味,有雨水落下来时会加重他的苍老和绝望。
第三个是一个警察。他个头不高,但是肩膀宽阔、鼻梁高挺,铮亮的警徽在他的帽檐上面闪闪发光。他从警校毕业多年,聪明、睿智而且一身正义,是他们派出所最得力的警员。多年的办案经验,让他想到我应该是被藏到哪里去了。他顺藤摸瓜,从一个案子查到另一个案子,从另一个案子查到另另一个案子,终于查到了曾强保。他已经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明天早上就会救我出去,我会被他亲自抱在怀里送到地面上。那时朝霞刚刚升起,我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的阳光。
第四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碰巧发现了这个地窖的陌生人。是保叔的前妻、女儿、邻居、徐家岭的一个村民,或者是一个偶然闯进保叔家里行窃的小偷。当保叔不在的时候,他(她)来到这个院子里,偶然走进了地窖上面的这间平房,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角落的杂草上,他把杂草踢开,轻轻掀开那块木板,就像夏天的雨后揭开蝉虫洞口那层轻薄的泥土一样,他一伸手就把我够了出去。
我一直在期待着他们的到来,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来。后来,我绝望了,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再期待了,我知道那不现实。现实的是保叔,在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也只有他会来这里。我甚至期待保叔能多来几次,他可以干他想干的任何事,我也可以配合他干他想干的任何事。对我来说,我只是想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保叔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可以看到的只是一个人而不是保叔。保叔可以干我,也可以不干——只是说几句无足轻重的话或者坐在那里沉默地抽根烟,只要让我看到他,只要让我看到他的动作,只要让我看到除我之外的另一个人,那就够了。
就在我差不多快对保叔产生依赖的时候,有人来到了这里。一个女的,一个跟我一样的女的。
那是我被关到这里的第273天。那天夜里十一点多,保叔把她带了下来。她看起来比我还小,一直在哭。不用说,她也一定遭遇了我此前的经历,而且我知道,她还将要在这里继续遭遇我此前273天的经历。不过比我要幸运的是,她一进来就能遇到一个我这样的同伴,而不必像我那样一个人承受此前的一切。她叫尚丽丽,21岁,是附近一家商场的营业员。两个小时前,在看完电影骑着电瓶车回家的土路上,她被保叔故意撞倒了。然后,她就被拖到一个桥洞下强奸了,现在又被关到了这里。
尚丽丽
刚被关到地窖的那几天,那个畜生每天都会跑下来强奸我一次。我不顺着他的意思来,他就打我。他下手很重,我胳膊上、腿上,还有腰里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打我时我就哭,不打我时我也哭,基本上每天都以泪洗面。后来芸姐跟我说,光哭有什么用呢?哭他就不打你了?哭他就会放你出去了?我想也是的,如果哭能解决问题,那我在桥底下被他强奸时只需要哭几声就可以了。
后来我就不哭了,情绪稍微平缓了一点,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地窖里只有一张小床,我睡在里面,芸姐睡在外面,虽然挤是挤了点儿,但也没有办法。挤不挤的倒还好,关健是那个畜生跟我发生关系的时候,芸姐就坐在床沿儿上;他跟芸姐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也就坐在床沿儿上。这么变态的场景,我做梦也没有梦到过,所以我总是会背过脸去或者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芸姐是怎么做到的,她不但不背过脸去而且也不闭上眼睛,甚至那个畜生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非常听话。
我当然不会那么听话。那个畜生叫我喊我也不喊,叫我在上面我也不在上面。我肯定不愿意配合他,我只是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那里,他要怎么搞就随他怎么搞。可能是觉得在我这儿讨不到什么刺激吧,后来他就不怎么碰我了,就让我烧烧水、倒倒便桶、打扫打扫垃圾什么的,我也乐得这样。只是这样一来,他强奸芸姐的次数就更多了,三天两头就会跑下来一趟,在她身上拼命地发泄一通。
当保叔不下来的时候——现在我也跟芸姐一样喊他保叔,我和芸姐就算是解放了。虽然我们每个人脚上都被拴了一条铁链子,但是好歹还能凑在一起聊聊天什么的。芸姐比我大几岁,是钢厂一分厂锅炉公司的,上班的地方距离我们商场没多远,她还曾经去我们那儿买过化妆品。芸姐说,你们商场的化妆品确实还挺好的,只不过就是太贵了点儿。我说,芸姐,以后你再去的话直接找我,我可以用贵宾卡给你打七五折。她勉强笑了笑,指了指我脚上的铁链子说,被拴成这样了你还想出去?
地窖里非常阴暗潮湿,空气也非常不好,墙壁上到处都长满了点点的霉斑。尤其是我和芸姐大小便都解在便桶里,更是让这么点儿大的空间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股臭味和尿臊味。有时候保叔两三天也不下来一趟,地窖里的气味就会积攒得非常浓烈,我完全没有一点吃东西的胃口,泡好的方便面就在那里丢着,直到馊了也不想吃。保叔下来的时候看到了,就经常骂我不知道好歹。他说,周芸能吃你为什么就不能吃?为此他饿过我几天,但等他上去后芸姐就会把她藏起来的肉肠拿给我。
说实话,如果不是跟芸姐在一起,我可能一天都活不下去。有时候我甚至想,反正早死是死晚死也是死,与其被保叔关在这里当性奴,还不如自杀算了。但是真到了要自杀那一步时,我又没那个勇气了。芸姐发现我要自杀时说,死了你可就再也出不去了,活着嘛你还有希望,即使它非常渺茫。
每天无聊的时候,芸姐就教我翻花绳。没有花绳,她就拔了一根头发下来——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头发竟然有那么长,她把两头系住打个结,再用两只手叉开撑起来,就和我轮流着翻来翻去。在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泡下,她教会了我双十字、花手绢、面条、牛槽、酒盅、媳妇开门等等很多翻法。我想说的是,在某些时刻我甚至完全忘记了我的脚上还拴着铁链子,忘记了我还被关在地窖里一一不知道芸姐是不是也会这样,但在站起来想要活动一下时我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为了逃出去,我跟芸姐想过很多办法。比如保叔来时,我假装顺从他,骑上去跟他发生关系,芸姐趁他不防备时用被子蒙上去,我们合力把他闷死;比如芸姐骑在保叔身上时,我用滚开水从他脸上浇下去,浇瞎他的眼睛,浇伤他的脸,最后用我们铁链子把他勒死;再比如把他上次没带走的那只啤酒瓶砸破,用碎玻璃挟持他,逼着他交出来手机,有了手机就好办了。芸姐说,前两个估计不行,真把他搞死了我们也出不去,到时饭也吃不上水也喝不上只能等死,第三个办法倒可以试试。
那天芸姐捡了一块碎玻璃袖在手里。保叔下来后,我主动凑了上去。我说,保叔,今天我陪你吧!他笑了笑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说我想通了,我也想享受享受。保叔说好,那就让你享受享受,屁股撅起来!我说我想在上面。保叔就脱了裤子躺到床上,我给他戴好套子并骑了上去。这时候,芸姐把碎玻璃架在了保叔脖子上。芸姐说,保叔,把手机拿出来!保叔很镇定地说,手机就在裤兜里,你拿嘛!芸姐没动,我起身去找手机,还真就在他裤兜里找到了,不过屏幕上了锁。我说密码!保叔说4321!我输进去显示错误。到底多少?我问!保叔说4421,我记错了!我又输了一遍还是错误。芸姐急了,问保叔,到底多少?这时候保叔猛一下坐了起来,将芸姐的手臂反拧了过去。
后来,我和芸姐被保叔狠揍了一顿。芸姐的腮帮子都被打肿了,我被保叔按着头一直往墙上磕,头也磕破了。打完后,保叔就把我关进了另一间地窖——隔壁竟然还连着一间地窖。这一间很小,没床也没桌子,只有一盏小灯,我就睡在墙角的草席上。我被关在这里好几个月了,每隔几天保叔会给我丢下来一些吃的喝的,不过他很少下来。他肯定下到芸姐那里去了,但是我听不见那边的动静,芸姐应该也听不见我这边的动静。再说了,现在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动静。
曾强保
一旦有人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或者是不小心让她们跑出去了,那我肯定就会被抓到,被抓到了我肯定就要被判死刑。对于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研究过刑法,就我所犯的这些事来说,至少构成了强奸罪、非法拘禁罪、抢劫罪和抢夺罪。数罪并罚,你想想,到时候我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当然,为了不吃到这个好果子,我想了不少办法,也尽量不在现场留下任何对他们有用的蛛丝马迹。所以头套、手套、鞋套这些当然是必备的了,光这些还不够,还得有一套,那就是安全套。跟那些只图一时爽快却会留下罪证的强奸犯相比,我虽然每次都不会那么快活,但是却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多快活几次,甚至能一直快活下去。这些年我强奸过几个?我都不记得了,起码有七八个吧,但一次也没被抓到过。说到底还不是我措施做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绝不能逞一时之快。
尤其像我这种有案底的人,更得小心。十几年前因为打架我被判过三年刑,出来后我就想明白了,一个人要坏绝不能坏在表面,也不能坏得没智商,那早晚会栽大跟头。这一点我自信做得还不错,无论在一炼厂、炉窑公司还是下岗后,这么多年来周围没人怀疑过我。就是我妈、我前妻、我闺女、我岳父岳母,他们也从不觉得我是一个坏人。不过,虽然没人怀疑过我,我也自信没留下过什么把柄,但我总会想到最后的下场。你说,万一哪天我被抓了怎么办?心安理得地吃个枪子儿?
我不敢想。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到楼顶的平台上去抽根烟。那里开阔,视野好,远处的树林、农田、小路和那些破旧的红砖房都能尽收眼底,看着它们我才能暂时平缓一下对将来的焦虑。这栋楼是我2005年离婚后盖的,当时还算气派,现在看起来有点寒酸了。尤其是墙上的爬山虎,让它显得更加破败老旧,就像我脚下这一层左边最里面房间里常年瘫痪在床上的我妈。瘫痪后她就一直住在二楼,吃喝拉撒都靠我。我住一楼,每天我都得上上下下跑七八趟。我不愿住二楼,当然也不方便。
紧挨着这栋楼房的是一间平房,那是2007年秋天我为了能多分点拆迁补偿款建的。但是,建起来之后拆迁办又说暂缓拆迁,一缓就缓到了现在。不过也好,不拆迁就永远没人知道平房下面的秘密。那里有两个我精心设计的地窖,都建得非常扎实。先是铺一层预制板,接着在上面盖一层土,再铺上一层泡沫,泡沫上又盖一层土,最后再用水泥封起。这样设计,主要是为了隔音。我相信,别说周围的邻居们了,就是我自己站在院子里、站在那间平房里,也不会听到地窖里的任何声音。
当初在挖这两个地窖时,我就预想好了将来的用途——关女人。但是之前一直都没成功,强奸完后不是被她们溜掉了,就是我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归根结底还是不够狠!不过,好在后来终于派上了用场。现在这里关了两个女人,两个随时都可以干一炮的年轻女人。一个叫周芸,一个叫尚丽丽。周芸好看一些,身材挺丰满的,而且比较瞳事,听话;尚丽丽一般,瘦,没那么好看,也不太听话,不过比周芸要嫩那么一点。我干尚丽丽干得少,主要是干周芸,她还是比较配合我的。
一般来说,男人的欲望是走下坡路的,尤其是40岁以后。但是很奇怪,我的欲望却像在走上坡路。原来上班的时候,我还没有过那么强的欲望,十天半月不碰女人也不会想,现在不行了,两天不碰就想得慌,一周不碰就得发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还没离婚,干的又是那么重的活。
在一炼厂时,我是轧钢工,整天守在出钢炉前。钢块在熔炉中被加热得红彤彤的,钩子一拉就滑落在地,用长夹钳捡起来塞进轧钢机,顿时就火星四溅。它慢慢变细变长,直至成为一根根弯曲扭动的红色彩条。上千度的熔炉和钢块映红了我和工友们的脸庞,在挥汗如雨中我们说着下流的笑话,那很快活。一炼厂改制后,我被分到了炉窑公司做炉前工,干的也是又脏又累的体力活。那时候我们三班倒,每班8个小时,要出6炉铁,炉情顺利时还算好,炉情不顺时就累得要死。但那也很快活。
快活是现在想起来的,当时并不觉得。说起来,我还是很怀念那种生活的。那时候我有的是力气,我只要使出浑身的力气就行了,旱涝保收,见月领一份工资,什么都不用想。我只是几百个环节中的一小环、几百个大齿轮中的一个小齿轮,我没有也不需要有自己,连这样的想法也不需要有。
再后来我就下岗了。下岗也正常,也不是只有我下岗。下岗后老婆跟我离了婚——当时是我出轨,女儿判给了她。我没去找工作,也不急,厂里买断工龄的钱还够我开销几年,每天我就到处晃晃、打几圈牌。那时候我就开始感觉到欲望特别强烈,一天比一天强烈。我也知道这不好,不过欲望就是欲望,跟好不好没有关系。我经常自慰,天天到处去找黄碟、租录像带看。到后来,在街上看到那些年轻女人时,我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抑制不住地想尾随她们,想冲上去强奸她们。
我准备了很久,但第一次没成功。那天我在焦化村路口等到半夜,等来一个女的。我用刀把她逼到菜地里说要强奸,她好像不害怕。我就说我刚从牢里出来,也不怕再进去。她说,你还能好好改造嘛!你亲戚朋友要是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想?你让我怎么做人……后来她在夺刀时划破了手,我怕出事就把她放了。她一走我就后悔了,每个女的都像她这样,那我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了,工作、家庭、生活还有梦想都没有了。我只剩下这点东西,只剩下这点东西还能让我像个人,像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动物。我必须满足它,必须用我的方式满足它。当然,后来的几次我成功了。
关女人是我后来的想法。那时候派出所查得严,一到晚上就巡逻,很多地方还架了摄像头,我有很长一段都没出门。风头过后,我想老打野食也不行,也不保证就能打到,还不如劫一两个回来,一劳永逸。周芸和尚丽丽就是这么弄回来的,隔几天我就给她们送点吃的用的下去,清理一下屎尿和垃圾,顺便也干一下她们。你别看我每天在院子村子里这儿跑跑那儿站站的,其实我的魂儿不在那儿,只有下到地窖,只有骑在她们身上的时候,我才能找到我的魂儿,我才能感觉到我的魂儿。
虽然离婚七年多了,但我还是会经常到前妻家里去,偶尔也住那儿。村里人都说我是“离婚不离家”。那当然,我确实希望他们这样觉得,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给地窖里那两个女的买些方便面、肉肠、卷筒纸和卫生巾什么的。当然,我给她们买的也不止这些。尚丽丽要虱子粉、创可贴我给她买了,周芸想看书报杂志我给她买了,周芸想看电视我也给她买了。除了自由,她们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她们应该明白,我对她们够好的了;她们也应该明白,她们要怎么样才对得起我的好。
周芸
我爸怎么样了?我妈怎么样了?我哥怎么样了?孙政又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还在找我?孙政,孙政是不是还在等我?那个警察,那个警察办案办得怎么样了?会不会发现了什么线索?那个陌生人,是不是还没到保叔家的院子里来过?
外面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同样的,我也不知道还会在这里被关多久、还能不能等到出去。再过半年多,我被关在这里就有两年了,我已经快等不及了!
上次的计划失败后,尚丽丽就被保叔弄走了,弄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我问过保叔,保叔说,她是你妈还是你妹?你还操她的心?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我说,保叔,以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哪里也不去了,出去了又能怎样呢?都快两年了他们也不来找我,早把我忘了,那我也忘了他们。保叔说這就对了,实话跟你说,我把尚丽丽弄死后沉到湖里去了,如果还不老实你的下场也一样!
尚丽丽死了,她竟然死了!
但我没心思为她伤心,我不得不面对我的处境。你要知道,如果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呆着,久而久之你就习惯了,但是如果来过一个人,来过一个人又被弄走了弄死了,那么你该怎么活下去?你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个由68亿人组成的地球上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曾强保,没有尚丽丽,没有周广生,没有孙政,也没有姜红和吴聪,只有你一个人。如果这个世界忘记了你的存在,你就得证明你的存在,无论是在地窖昏黄的灯光下还是在地面上刺眼的阳光下。如果你不去证明,如果你不早一点去证明,你就会成为第二个尚丽丽,成为一个O,湖底深处的一个O。
我要怎么证明呢?我还有证明的机会吗?
现在我身体很差,一天只吃一顿饭。最要命的是,我虽然一天天瘦了下去,但是我的肚子却一天天鼓了起来。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呕吐,让我意识到自己怀孕了。一个怀孕的被铁链子拴着的女人,她能怎么证明呢?她没法证明,只有她一呼一吸之间的那口气能证明,只有她肚子里那个正在长大的生命能证明。但如果她不在了,它们又怎么证明呢?
当然,我之所以肯定自己怀孕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几个月前开始,保叔在跟我发生关系时就不再用避孕套了。之前他一直都是用的,因为在刚被关下来时,我说服了他用比不用的好处。
刚把我关进来时,他确实不想用。他说,我在外面用是怕警察查我,到这里了还用那玩意儿干什么?隔靴搔痒?脱了裤子放屁?我说,保叔,我是为您考虑。他说怎么呢?怎么是为我考虑呢?你有病?我说不是,您想想,如果您不戴套我怀孕了怎么办?怀孕了您不得把我送出去?那您不就暴露了?我还能在这里生产吗?万一我死了怎么办?您还真想我死在这里?我不怀孕您才最划算呀,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干多久干多久,您说呢?保叔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知道那番话起了作用。
几个月前,也就是在我们逼他交手机失败后,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下来后,保叔二话不说就要跟我发生关系。我说好嘛,您把套子戴上嘛!保叔一个耳光就扇过来了。他说,你个婊子养的,还敢用玻璃碴子威胁老子,敢威脅老子老子就不用套子,怀孕了就怀孕了,发现了就发现了,要死一起死!那一次他没戴套,等他上去后,我一直用水冲下面,冲了很久,不过估计没什么用。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怀上的,不过是不是也没关系了,因为后来保叔跟我发生关系时就再也没用过避孕套了。
我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这一点保叔也发现了。有一次,在他又要跟我发生关系时,我说保叔,您都有儿子了,我也不想着出去了,以后您好好地对儿子就行。保叔笑着说,好嘛!好嘛!我又说,您找的这些书、杂志我都翻完了,都翻很多遍了。保叔说那你想怎样?想看电影?想我给你买个影碟机?我说不不不,我没那么想,您能找台电视机我就知足了,小一点、二手的也行,能出人影就行。他说,你不会是又想着砸了电视机要挟我交手机吧?我说,怎么会呢,您看我一直都没想跑吧,我早就死心了,上次都是尚丽丽的主意。保叔说,我就知道,那个贱女人肚子里坏水多,死了不亏!
这一年多来,不知道保叔强奸了我多少次。我从抗拒到配合,从配合到伪装,从伪装到习惯性地伪装,可以说只有那一次是我真正投入地跟他发生关系的——而不是他强奸我。
我不停地呻吟,不停地扭动身体,不停地迎合他的每一个动作,我把身体下面的保叔当成了孙政——不不不,他就是孙政。最后,作为女人我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高潮。我知道,一个人要想让另一个人真正地觉得自己是在主动投入而不是被动迎合,仅仅靠伪装是伪装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只有这样保叔才会真正相信我。最后保叔要上去时我说,保叔,别忘了电视机。他笑了一下,说我考虑考虑。
几天后,保叔搬下来一台十二寸的电视机,熊猫牌的。我知道,我最后的机会来了!
我的计划是:先用指甲——你可以想象我的指甲有多长——拧开梅花螺丝,把机后壳卸下来,把里面的线弄断几根,把那张写着救命信息的纸条用口水粘上去,把机后壳装好,最后再把不出像也不出声的电视机指给保叔看,让他找人修或者当成废品卖出去。我不知道这个法子行不行,我也不知道电视机会不会送出去,会不会被拆开以及又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被拆开,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把那张纸条粘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我得确保那个打开电视机后壳的人第一眼就能发现它——只要他打开。但我没想到的是,装机后壳时无论怎样都装不上去了,不是这里对不上就是那里卡不住。主要是四个螺丝孔对不准,这个对准了那个就对不准,那个对准了这个就对不准,四个螺丝最多只能拧进去两个。我急得满头大汗,生怕在装上去之前保叔先下来了。我屏住呼吸,一遍一遍校准,一毫米一毫米较准,全世界最精密的仪器在我手中,我生怕错过了最细微的偏差。最后,我终于听到机后壳嵌进机身时的“咔啪”一声。我敢肯定,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如果尚丽丽听到了,她也一定会在湖底鼓掌叫好,还会在湖面上为我冒出一个轻盈的水泡来。
自问自答
一个真实案件与一篇描写这个案件的小说,它们的区别在于…--
这的确是一个在现实中发生的案件,就情节来说,小说大致采用了案件中60%的内容。案件为我提供的是出发点和情节,小说则为我提供了可以发挥的虚构和真实。这个“虚构”是指细节、想象和主题,而这个“真实”则指这个案件并不指向的、现实之外的某种真实。对于一个案件,我们更多的会从它的社会学意义、法律意义或者道德意义等层面去审视,却不大会进入这些层面之外的部分;而对于一个小说,却正好相反,我们会抛却这些内容进入到它“可视化”的边界之外去。大致说,一个真实案件指向的是现实,而一个描写它的小说指向的则应该是真实一一真实比现实更关乎人的本质问题。所以也可以这样说,一个真实案件结束的地方才是一篇小说应该开始的地方。
为什么会选择用六个视角,而不是选择用一个视角来写?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一个贯穿的视角写过?我确实这么做过,但写到一半时放弃了。放弃的原因有两点,其一是用任何一个视角来写都没办法“全视”整个过程;其二是我也尝试过让曾强保去告知周芸地面之上的事情,但这样一来就造成了曾强保这个人物的模糊和失焦,他具有了某种游戏性和暖昧面目,这与他的现实和真实都不相符。后来之所以用六个视角来写,除去可以破除上面所述的技术屏障外,我想至少可以保证这样一点,即让每个人物都不越出自己的现实边界,他们都活在自己的壁垒之内——这既是现实的同时也是真实的。而且,以每个人自我表述的方式行文,也可以造成一种去情节化和去戏剧化的效果,可以降低刻意和故意,而达成最后自然而然的“真实”。
就《地下》这篇小说而言,你怎么理解“有人将至”这个主题?
我没看过约恩·福瑟的那个戏剧作品,所以我的理解就是单纯的这四个字。至于《地下》这篇小说,如果不会特别造成自我阐释的嫌疑的话我可以这么说,小说中的每个人其实都在等待着“有人将至”,孙政在等待着周芸或新女友,周广生在等待着周芸,吴为在等待着一个与周芸有关的犯人或者线索,周芸(尚丽丽也是一个周芸)在等待着一个解救者甚至只是在等待着一个作为“人”的同类,曾强保在等待着一个猎物或者一个警察,事实上那个“将至”的“有人”并不会因为有人等待着而到来,所以那个“将至”归于绝望和无限期,最后只能靠周芸的那张救命纸条把自己“释放”出去,进而把每个人都在等着的那个“有人”浮现出来。至于我自己,周芸也就是我自己了。我始终都觉得人是不存在的,作为统计学中的那个O是不存在的,作为人群中的那个幻象也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具体而微的可以支配的自己,所以所谓的“有人将至”也就是“我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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