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它灰色的儿子你不要羡慕光明”
人民路和解放路路口的建筑和交通都糟透了。这里本来在建地下通道,建到一半停工了。工人们大概已去云游,留下一地水泥黄沙砖块,还有些不知什么用途的破铁皮,刚下过雨,路面一塌糊涂。他开着车,被迫从边上一个极其狭窄的地方开过去。偏生这里还有个很火的河南拉面,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人们卯着劲儿往店里扎,完全无视了他,他只好一点点往前挪。他感到有个东西在车子的底盘上狠狠地刮了一下,然而他刚想停车检查,后车就像洞察了他的意图那样闪他,他一阵烦躁,只好作罢。他不断憧憬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时光,以抵消眼下这一点点不快。交通给他造成的痛苦,是他生活中程度最轻微的一种。这不算什么。难过的路也就这一段,过了之后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本来在闪灯鸣笛的车子都不见了,公路渐渐开始显出整洁的样子。他缓缓地朝前开着,已经是晚上了,昏黄的路灯照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总要好一会儿,才能看到几个路人。这就是郊区和市区的差别吧。他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或者完全不想,直到目的地越来越近。他没来由地觉得附近也许有一条河,反正这里是南方,到处都是河。到楼下后他给陈苹发消息,铁门的锁嗒啦一声,他推开门闪身上去。陈苹只穿了一条连衣裙,他一开门就把她顶在门背后亲吻,吻了一会儿他们转战到沙发,但最终的动作一定会发生在床上。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场所了。这是他每天魂牵梦萦的温柔乡,他有太多情绪需要释放。
刚下班的时候他已经给顾丽君发了微信,说今天陈苹搬过去,营收明天再报,顾丽君发了个OK的手势给他。他扫了一眼就关掉了。陈苹住的这套小公寓是他租的,房东是个个头矮小但看起来很克己的中年男,走路速度很快,戴着袖套,指甲剪得短短的,总是在去买菜的路上。他喜欢叼着烟说话,把张先生念成脏先生,接受他用微信支付房租,但拒绝了支付宝。以他和陈苹的需求,他最好的选择其实是酒店式公寓,但他的薪水依照约定全数给到顾丽君了,剩下的奖金和杂七杂八的额外收入实在不足以负担。年纪大了,他幸好没多出什么别的怪癖,只是过于追求干净,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到洁癖的程度。以他能出的价钱他选了老半天,最后越选越远,直到此地。小区有八成新,物业很不错,房子地方大,里面的邻居看着也挺体面,中介说“附近有厂区,买在这里的人很多”,“脏先生如果考虑买下来,以后也可以找我”。房东倒是没有什么废话,只是趁着中介去车里拿合同的当口,跟他吐槽中介两边收手续费。他没有接茬,这不是他在意的部分。简单的卧具、家庭用品,他从网上全部买好,然后送到小区物业的代收点,然后趁着有空的时候,一点点安置好。网络通了以后,他把一台新买的MAC一体机在窗边的桌子上放好——那是给陈苹的礼物,又叫人装了电视,算是松一口气。之后就是给陈苹打电话,通知她搬过来。
他认识顾丽君的时候只有23岁,刚刚从大学毕业。他本来学的是机电工程,毕业后先到一家4S店里實习,做修理工。本以为会一直修下去,但才从大四上学期修到寒假,就发生了一件事。4S店把厂商发来的车停在一个废弃的军用机场上,不想过了一个新年回来,不少新车上的零件被人偷走。他大开眼界——从那时学会了如何在警报不响的情况下把车灯天线车标甚至轮胎上的铆钉一一卸掉,这也给了他人生新的启示:只要警报不响,你对一百辆车干一样的事儿也没关系。那时《汽车之家》还没有媳妇当车模这个栏目,但是已经开始有把车比作女人的说法:反正都是座驾,用起来就像开。虽然不是很尊重女性,但是会让男人觉得兴奋,掏钱买车。可人们想买的不是这种缺斤短两的车。那个店老板动了歪脑筋,让他去汽配城买了一大批二手件回来,然后翻新了装在新车上。等到一大批车主闹上门的时候,他和其他男销售一起,站在店门口临时充作保安。顾丽君是其中一台车的车主。她的车被人卸掉了尾灯,翻新的尾灯只撑了一个月就开始坏,转向的时候灯不亮是个了不得的事情,后车追了你的尾还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女司机。顾丽君来修了两次,都是他接待的,第三次顾丽君去了外面的修车厂,修车厂告诉顾丽君她的灯是旧的,并且还从车上找到了好几处翻新的痕迹,顾丽君跑来投诉的时候销售跑了,只好他接待。那时整件事情已经有点盖不住,他给顾丽君留了电话,让她有问题直接找他,晚上他就在电话里把老板让他干的蠢事告诉了她。顾丽君所在的公司是给这家汽车品牌拍广告片的,她也是出于支持客户过来买车的,拿了一点小的优惠,顾丽君在电话里跟他感叹:果然人不能占便宜。车主们维权的事情在夏天到了顶点,这家4S店被吊销了4S资格,他在这个时候面临毕业,觉得自己要找不到工作了。他跟顾丽君说这个事情,因为顾丽君遇到一些车子方面的问题都喜欢问他,他们联系一直没有断。顾丽君一听,说,你来我们公司吧,我们正好缺个制片助理,你会开车也懂车,车出点毛病你还能直接修。
制片助理,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打杂,制片管一切,他就得助理一切。这活儿不用坐班,但一开工就忙得死去活来。顾丽君是跑业务的,不大跟片,到了公司小半年,没遇到她几次。后来他在片场认识了余露,她是个十八线艺人的助理,黑黑瘦瘦,个子也小,但是非常健谈——他总疑心她的黑是在片场晒的,后来他还问余露,余露说你这个王八蛋,晒的哪有我这么均匀。那天他帮着搬完道具,自己在楼道里抽烟,余露过来问他要了一根,默不作声在边上跟着抽。他问,美女你多大了啊?余露说,你哪儿来的?怎么说话的?哪有上来就问年龄的?接下来准备问体重了吗?他看看她说,你又不胖。余露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就笑了笑。余露说,我24了。他说,那比我大一岁。余露说,叫姐。他说,姐。余露说,哎,真乖。她凑过来伸手摸摸他的头。亏她那个个头,居然摸到了。他跟余露互换了电话,到了晚上,余露给他发了个MSN过来。加了MSN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虽然余露长得有点下不去手,但有机会的时候他应该也不会拒绝。后一个周末他闲着没事儿,就去约余露吃饭。余露答应了。他俩一个住五角场一个住闵行,他换地铁又换公交,才在复旦附近的一条小街上找到她。想不到余露其貌不扬却是个文艺青年,那会儿还没到饭点,她走街串巷地去逛旧书店,他只好百无聊赖地跟着。这些旧书店的门口堆的都是些盗版的流行小说,余露不看这些,她走到里间,在书架之间走来走去,显得比在片场还忙碌,不一会儿工夫就买了一大堆书。他丢下手里的小说看她,她毫不客气地把一袋书丢在他手里,说,拎着。他听话地接过去,仿佛他们已经很熟了。这是他的能力之一,不由自主就能把距离拉近。
他问,你爱看书啊?她说,我想考个研究生啊。你呢?打算当一辈子制片助理吗?他看了看那些书,虽然看不太懂但能分辨出来是教材,说,那倒也不会,但是我不要考研。余露说,没出息。他说,你要考复旦吗?余露说,复旦太难了,华师大吧。他说,华师大啊,那离我挺近的。余露说,不要脸,谁要离你近。约莫着走了七八家书店吧,余露买书,他要么看书,要么悄悄打量她。余露虽然不漂亮,但是身材还不错,除了黑点儿,不知道脱了衣服怎么样。逛完书店,余露带他去了一个湘菜馆,她把菜单丢给他,说,荤的你点。他注意到自己点菜的时候余露也在默默地观察他,在心里暗笑。点完了荤菜,余露又加了俩素的。她吃得不多,也吃得很慢,倒是他,被辣椒激起了食欲,一下子干掉了三碗米饭。余露说,你可真能吃。他不说话。余露又说,我就喜欢吃饭香的人。他说,为什么啊?余露说,因为我吃饭不香。余露又说,现在还早,我叫几个朋友,我们去唱歌吧?他说好。余露开始打电话,他静静地坐在她对面,辣得直淌汗。为了照顾他晚上回家不会太远,唱歌的地方选在了人民广场的上海歌城。他和余露坐了138一路慢吞吞地晃了过去,路上也是余露打电话订的包房。他们到了以后,余露的朋友们还没有来,余露唱了一首歌,唱得并不好,然后轮到他,他也有些尴尬,唱得有气无力,又过了一会儿,余露接了个电话冲出去,没多久,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下子涌进来三个妹子。除了余露之外,新来的这俩都是美女。他惊呆了,一下子站起来。妹子们惊呼,哎呦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接着哈哈大笑,他又局促着,坐下去。这是个小包,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妹子,只好紧挨着他坐下来,她生着一个尖尖的瓜子脸,紧身裤箍在细细的腿上,上身穿一个小皮衣,坐下来就喊着热死啦热死啦,然后脱将下来,露出一对紧身毛衣下形状完美的胸部,另一个径直去点歌的姑娘留着长卷发,染成了黄颜色,个子和身形都要比短发的大一些,但是颜值不相上下,她很快点好了歌,短发妹冲上去和她合唱。她们唱得几乎是专业水准,尤其是短发的那个,甚至还有一些一看就很不简单的舞蹈动作。她俩唱歌的时候,余露坐在边上戳他的胳膊说,怎么样,有没有一种猪八戒进了盘丝洞的感觉。他说,这是你同学吗?余露说,不是。短头发那个,是我同学的女朋友,长头发的那个,是她同学,她们在学校的时候,是一对组合。啥组合?就是表演的校园组合。后来他知道,短头发的叫陈苹,长头發的叫季泽。他看上了陈苹,很有感觉,可惜余露说她有男朋友了。陈苹的男朋友当晚就出现了,在唱歌活动结束之后,人家在楼下等陈苹,并顺路带走了季泽。他嫉妒坏了:那个男朋友理所当然的帅气,穿得也比他有品位。他只好生着闷气和余露一起站在KTV门口叫车子。三个女的都喝多了,余露挽着他的胳膊,但他已经有点对她没兴趣了。
还是要尽责地送她回家。余露在车上也一直靠着他,他直觉她应该没有睡着,但这么靠着似乎就是某种确认的含义,等到他们一起躺倒在余露房间(那个地方很难被称为家)的床上时,他明白他没有猜错。她的舌头很矫健,解他腰带的动作也很熟练,这哪里是个醉汉,就是个蓄谋已久的女色狼。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要到半个月后才有下一步,因为之后他没有再联系余露,而余露竟也没有再联系他。他倒是有心去问余露要陈苹的MSN,但他再傻也知道那是不合适的。半个月后,余露到他们公司来办事儿,俩人又在楼梯间抽烟的地方遇上了,眼看着没有人,俩人反锁了楼梯间的门在楼道里接吻,吻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找个地方,于是出门到外面的街上走,100米开外有个酒店,他正在盘算着自己没有带身份证,然后余露径直过去借厕所,他会意跟上,俩人在这间酒店二楼的厕所间里快速地来了一发。其实已经可以确认他不够喜欢余露了,他在她身后动作的时候持久而冷漠,仿佛不是自己在动,结束之后就更加冷漠。完事之后他不太情愿地陪她到了轻轨站,然后看着她一个人回五角场。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留下来,或者他想跟去五角场也不是不可以,但他那会儿只想快点摆脱她。那会儿的肉欲总是去得快来得快,到了晚上孤身一人的时候他会有些后悔放走了余露,但是也仅仅是一瞬间。这样的纠结使他们维持着一周见一次的频率,只要他叫,余露就来,两个人在一起搞,有时吃饭有时不吃。余露有次抱怨:“我老板今天被客户送了个礼物,你怎么什么也不送我?”他只是沉默不语,制片助理挣不到什么钱,哪里能跟包养女明星的小老板比,甚至还不如在4S店修车。
但余露的情绪总没有累积到严重的时机,那个小明星要接戏,余露跟着进组,一进就是几个月,人还年轻,再恨他也淡了。他也经常要拍片,去外地了,出国了,到山区了,凡此种种。在这期间,他没有放过任何和别人上床的机会:如果说这个工作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能遇到不少不知道自己该干吗的女青年。有到上海来投奔老乡的助理化妆师,有坚信自己可以做平面模特其他一无所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待业女孩儿,还有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觉得日常生活无法满足自己的文青假装的编剧文案。工作中的迎来送往,收工之后的饭局,或是偶尔交换的联系方式,都能成为勾搭的温床。他在这个过程中确认着自己的魅力,这个魅力还在随着自信逐日提升。那时他还年轻,个子高,笑起来很憨厚,短短的头发显得清爽又干净,穿衣服留心之后也还像点样子,4S店时期培养出来的满面堆笑的服务能力,什么都能说两句什么都会一点的好人性格,都让他招人喜欢。他会注意在酒局上不喝多,然后一一把重要的人物们送回家;他和男人们聊汽车,和女生们聊女明星八卦和女司机的笑话——对,除了余露他偶尔也消费一下自己的老板顾丽君,再加上顾丽君给了他一张卡,让他负责付所有这些场合的账单——他很善于利用这一点,人们有时会觉得他像老板,这些人情也像是他积累的人脉。人们都说,小张挺不错的,人活络又肯做。姑娘们觉得他可靠,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住他,这个圈子里的女生总是缺乏安全感,她们习惯于依赖他,他又是单身,睡了谁也并不张扬——那么他到底睡过谁呢?只有睡过他的姑娘才会知道。于是他得以默默地和每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姑娘共度良宵。
顾丽君在业务起飞之后迅速另起炉灶,并带走了之前公司的业务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顾丽君的人”,他也确实理所当然地跟着走了——没有顾丽君他连报账都过不了,根本收不到钱。在顾丽君的新公司他开始学着做更难的事情,比如把“制片助理”后面的两个字去掉。除了专业层面的提升他需要在应酬上花更多的精力,顾丽君是女生,自己出来应酬总是不合适的,尽管她很能喝酒,如今她更需要清醒的头脑以把握好这间小公司的账目——那才是生死存亡的大事,自己当老板把最后一道关的人不能总是在宿醉中醒来。他第一次接到顾丽君在晚上零点左右发来的短信时是慌乱的,尽管短信只有两个字“接我”。他推测她是喝醉了,或者在即将喝醉的边缘,他回消息:顾总,在哪里?顾丽君不答话,过了十分钟他打去电话,也没有人接,他连着打了十几个,仍旧没有应答。他曾想是不是要打给别人问一问,但是又觉得不妥。最终电话在二十分钟后被人接了起来,但是那边一团喧闹,一个说蹩脚普通话的侍者告诉他地址,他叫车赶了过去,花了一个小时,那是江宁路上的一家夜总会,离闵行太远。顾丽君已经有些不省人事,卧倒在一群从事“夜间工作”的少女或阿姨中间,但她混在里面显然不是太合适,因为已经有喝醉的客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他陪着笑和那些人喝酒,但他的到来还是引起了很多不快:“护花使者来了啊”。他拼着命把那些人一个个灌倒送走,然后把顾丽君带到了自己家。他不敢对顾丽君怎么样,他给她倒了热水,但发现无法让她喝进,他也不敢动她满是酒气的衣服,最后只是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嘴,然后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在沙发上睡得很浅,顾丽君一有动静他就醒了过来:她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要求喝水。他给她递水,发现她已经清醒过来并恢复了严肃。她说,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又说,我一会儿就走。他说,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个早饭。她答应了。吃完了煎饼和豆浆之后,顾丽君说,一般我不吃甜浆的。他笑着点点头,下次给你买咸浆。顾丽君临走的时候说,你要么搬到公司楼上去住吧?你这里实在太差劲了,还远,公司帮你付房租。他想了想答应了。公司现在租了一整栋别墅,一楼二楼是办公,三楼顾丽君自己住加办公,四楼确实有个小的客房空着。
住进公司四楼之后,公司里同事看他的眼光就变了。他的房间就在顾丽君办公室的正上方。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睡姑娘实在太不方便了,常常需要出去开房,带回来的姑娘声音大小不一不可预测,他有些顾忌顾丽君听到什么。他还是在滥用着自己的魅力,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婚姻,父母有时打来电话,但也总是被他说服。他无意间告诉父母,他现在住宿工作的情况,提到“我现在住在公司”,他母亲细细地问了具体的情况,像,你住几楼啊,你老板和同事都住几楼啊,你们老板哪里人啊,有没有详细的信息啊之类的。他把他知道的告诉了母亲。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打来电话,儿子,我们帮你问了风水先生,你们老板啊,可能是八字太硬,她是希望你能压住她,否则没有人能娶她了,她是看上你了,再说,你有她八字吗?他说没有。他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帮着走一些财务流程的时候他看过顾丽君的身份证,她比他大了7岁,但人显年轻,他又少年老成,实际上看不出这么大差距。因为这通电话,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与顾丽君的关系。顾丽君早就卖掉了那台被他修过好几次的破车,她已经买了三台豪车,两台借给一些关系好的客户,一台保时捷911自己开。如果顾丽君自己是座驾的话,什么人才能开得了呢?他才意识到,顾丽君几乎从来没有绯闻。搬到四楼的这一年来,渐渐地他开始承担所有核心的客户关系维护,让顾丽君得以退居幕后做管理,像他们最初的那种相处模式一样,他乐于被顾丽君指挥。顾丽君似乎是知道他和那些小姑娘们的事情的,有一次他在公司附近和别人开完房出来在路边一个网红港式火锅店等位,顾丽君开车路过,竟然还停车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有些尴尬,但顾丽君很坦然,总是像个长者一样。他觉得顾丽君对他,应该没有男女之情……吧?要知道,将顾丽君从酒局上拖回来的情况发生了多次,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将顾丽君从酒局上拖回来,总是难免得罪人的。有一次在成都出差,他和客人过完方案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以为一切搞定,自己回房间休息了。到了晚上零点,顾丽君突然震了他的电话。他回过去也没人接,思考片刻,电话问前台,你们楼里是不是有夜总会?接着又问是不是1213的顾小姐订了包房?等他赶去的时候,那个客人已经把喝多的顾丽君压在了沙发上。他将那个客人推开,两人撕扯了一番,之后他成功地将顾丽君带了回去。第二天他们就失去了这桩生意。这次事件之后,应该是出于感激,顾丽君提出让他入股,他本不想欠她的,因为他的工资和奖金已经相当可观,后来他想了一晚上,大着胆子说,顾总,要么我们结婚算了?顾丽君像预料之中的那样平静,点点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是最好的办法。”听听这样的话,他由衷地佩服,把这话反复在脑子里过。他就说不出这样的句子。有了结婚的打算,他们的关系再无阻碍,但顾丽君在床上并无热情,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觉得这背后总有他不能理解的过去和黑暗的部分。顾丽君说,婚礼不要办了,旅行结婚吧。旅行归来顾丽君又说,你在外面玩随便你,但不要玩出事情。结婚之后,员工们叫他老板,叫顾丽君老板娘。之后他带着顾丽君回了一次老家,但隐瞒了顾丽君的真实年纪。结婚两年之后的一系列检查里,他们得知因为顾丽君的原因,他们无法拥有一个孩子。他看顾丽君的神情仿佛对此早有预感,就也不好多说什么。公司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好,业务范围早就不止于拍摄,而他能过上的生活也非常人可想,像最理想的汽车广告里所呈现的那样,一个家庭应该拥有一辆轿车,一辆MPV,一辆跑车,应该有带草坪的房子、地暖和中央空调入户,别墅应该有专门的人打扫,甚至加盖一个阁楼,挪动一块柜子下的地毯都有专门的服务公司,如果有小孩,将入读最好的国际学校……这些,除了最后一点,他全部拥有了。他仍旧很吸引别的姑娘,但都控制在一个他自以为安全的范围内。顾丽君是他的贵人,能有今天全是因为她,但他觉得两人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只不过是某种共患难的战友情谊,他自认顾丽君也明白这一点。
生理的需求是迫切的,坚实得像把大刀,每天都在切割他,顾丽君不肯也不可能承受他的索求。顾丽君想要的时候,他尽力奉承,频率从一周一次掉到两周一次,又掉到一月一次,顾丽君不想要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办法,余露早就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他并不经常能够找到填空的人。后来他把招聘公司前台的权力弄到了自己手里,并成功睡到了一两个,顾丽君不在的时候,他就把前台叫到四楼给他按摩,但他运气不好,有个前台隐瞒了自己的婚姻,他以为对方是未婚的,那女人的老公找上门来,带着一帮人试图打砸,幸好被员工和保安们拦住,只来得及把几盆花踹进了门口的鱼塘。顾丽君那时出差,起初不知道,下面的人也不敢说,只是买几盆花补上,但鱼塘里的锦鲤死掉两条,那鱼购自日本,中国完全没有,而且是风水,意义重大,顾丽君找到物业调了监控,看完之后一言不发。顾丽君有一个礼拜没有理他,之后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她靠在自己的椅背上看他,也不让他坐下,就抬眼看着他,他突然意识到她是在羞辱他。这样一种格局,她坐着,他站着,她不说话,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让他到她办公室来,而不是相反。他想起外面的流言说:“永基文化是老板娘说了算。”顾丽君轻轻地说,跟你说了不要弄到家里来,怎么不听啦?他说,一时大意一时大意。顾丽君又说,是不是觉得我对不起你?他说,没有没有。顾丽君说,你要不要搬出去?他说,不要不要,下不为例。顾丽君说,那个小姑娘我开掉了,钱我也给了,但以后不要再让我给你擦屁股。他说:谢谢老婆。顾丽君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你出去吧。
人们要解决这个,办法不多,如果不去买——那是违法的,那就只能骗。他意识到自己骗的范围不太对,应该脱出这个圈子,他也许不再能发生爱情了,如果不想毁了自己的生活,他得找点别的路子。他试过去相亲,到城市的另一头去,或者到周边,苏州、无锡,他甚至因此认识了一名苏州太华医院的医生,对方三十六岁了,还没有结婚,是个医学博士,胸很大,有自己的专家门诊,他开着新买的路虎和对方约会,在第三次约会的时候就上床了。之后他想办法消失了,这么干的时候,他内心深处不曾有过一丝犹豫。这真是个不错的办法,他专门有一部手机跟这些相亲对象联系。可现世报来得太快,这之后不到半年——也不过开心了半年,团队在苏州的拍摄现场有个演员从车顶上摔了下来,按照规定的创意她得和另一个人在车顶上跳舞,头天晚上他刚睡了这个戏剧学院的学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太多才头昏脚软的。他很久不跟片,偏偏那天跟了,其实不过是想趁着拍完片子跟女学生再睡一次,现在只好鬼使神差地跟着一起去了医院。最近的医院就是太华,他们没有选择。下了救护车急诊的女医生刚从房间里出来,他就赶快转身想从另外一边跑开。他是跑开了,之后安排了同事在那边接洽,但他确定对方已经看到了他,因为回来之后同事告诉他,急诊的医生问了公司的名字,问了“那个走掉的是你们老板吧,他叫什么”。他生怕对方找上门来,但是没有;他觉得后怕,怕对方找上门来让顾丽君生气,这使他停止了自己的性冒险。从那之后,他开始试着用金钱来解决。他不太习惯,觉得太不干净。除了关键部位的接触,他几乎不愿意触碰那些女人,而这会带来亲密度的降低,也无法纾解他的压抑。家里的老人们似乎终于在他40岁、顧丽君47岁那年明白了不可能有孙子,老人们有些悲苦,但目前的良好生活都是儿子带来的,而据儿子说,这一切都来自于顾丽君,他们不敢对顾丽君说什么。在他的猎艳生涯里,顾丽君像一个幽灵,默默地在远处注视他,有时他觉得她知道自己所有丑事,躺在酒店里的时候总是担心顾丽君突然跟警察举报他把他抓起来。
余露再次出现是在这个世界有了微信之后。余露当年带的那个小明星已经不知所踪了,但余露还在带艺人,而且开了自己的公司,已经小有名气,华师大的研究生就是不一样。她来加他微信的时候他一犹豫就通过了。余露约他见面,说要谈个合作,他想了想,中午时分把余露约在了一家星巴克。合作当然是没有什么好谈的,约在中午的公共场合也没有什么用处,余露随便勾引了一下,二人就很快又滚在了酒店的床上。躺着看天花板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余露是对他欲望最强烈的一个,除了余露,没有人这么喜欢他的肉体,即使他已经老态凸显,小腹微微隆起,但余露身材保持得还不错。他有点感激她,因此就耐着性子看她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明星的八卦。突然余露提到了陈苹,这让他觉得自己留下来听余露扯山海经是正确的。她说陈苹在淮海路一家商场做服饰顾问,她经常带着小明星去陈苹那里买衣服。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唱歌的短头发女生,但面上不露声色地问了一下品牌的名字。送走余露的下午,他就开车到淮海路的那家店里撞运气,理所当然的,陈苹并不在,但他还是在店里买了一双鞋子,并填写了会员资料。晚上,他顺着余露的社交媒体账号找到了陈苹的,陈苹还是令他怦然心动,虽然头发留长,也染了色,他还是一眼从列表中认出了她的头像。她比以前丰腴,也更有女人味儿了,他盯着一张陈苹在海边的泳装照,最后把照片存进了手机。在店里看到陈苹是又一个礼拜的礼拜五上午。这时店里还没有什么人,他走进去,跟笑容满面的陈苹打招呼,陈苹没有认出他,他任由陈苹给他推荐各种服饰,她用软尺给他量裤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兴奋,最后他买了五万多块钱杂七杂八的东西。陈苹低着头填单子的时候,他看着陈苹胸口牌子上的Shirley,说,Shirley,你是陈苹对不对?陈苹愣了一下,抬头看他,这时他的名字想必也已经在陈苹面前的视频CRM终端上弹了出来。陈苹说,你是张文啊!你真是吓死我了,我正看你面熟,但也没敢认。他说,真的太巧了,一定要一起吃个饭。陈苹说,我这会儿走不开,晚饭吧?他说好的,晚上我来接你。
如果严格一些,他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恋爱。物质不惜血本地轰炸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他暗自下了决心,就是买他也要买来陈苹的爱情。第一次吃饭在外滩,第二次吃饭在思南公馆,第三次吃饭在陆家嘴,第四次吃饭在古北……第一次开房在悦榕庄,第二次开房在柏悦,第三次在他的车里……第一份礼物是爱马仕,第二次他打算给她买车她拒绝了,然后他在静安寺给她租了一间高级的酒店式公寓……余露来找他,他不肯见,余露知道了他和陈苹的事情,发语音骂他是王八蛋,他拉黑了这个只会骂王八蛋的女人。这样的日子过去大半年,直到顾丽君停了他的信用卡。他找顾丽君理论,顾丽君奇怪地看着他,说,你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吗?你这次是认真的啊?他想了想说,算是吧,我想要个孩子。顾丽君说,跟那个女的?顾丽君说,孩子生出来我们养,让她走。他想了想说,不行。顾丽君说,那你不要用我的钱了。他说,好。顾丽君仍旧是那样,脸上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公司里大部分内控的事情还是顾丽君在处理,他的工资从那天起直接给到了顾丽君的账户,但奖金还算他的。他用手里的客户关系偶尔过一些小单到外面去,以此负担他和陈苹的生活。他将自己的状况跟陈苹和盘托出,陈苹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担当并也开始在与他的交往中买单。他懂的不多,他觉得这就是爱情。他不常回去四楼的房间了,有时经过三楼,他知道顾丽君也不大回去。他的生活跟之前相比几乎算得上是清苦,他把自己和陳苹的收入放在一起,开始学着算钱过日子。路虎还给了顾丽君,他开了一辆公司过去接客人现在用来给员工当公务车的君越。每天他从公司出来,开上高架,像别的上班族一样,开40分钟到沪宁线的247号出口下来,经过一个交通极其糟糕的小镇去见陈苹。小小的公寓(跟别墅比是小的)已渐渐被她布置得像是一个家。这样的日子惬意而美好,总让他觉得有些恍惚,直到某个冬天的晚上,他们去市区看电影。那是陈苹想看的某部爱情文艺片,因为票很紧张,他只订到了22:50分的夜场。看电影的过程中,他的心情随着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分离而起伏,边上的陈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但是前排的情侣突然开始聊天,他终于在他们第三次开始聊的当口俯身凑过去说,你们能不能不要聊了?对方停了下来,但他明显感觉到那个男子抖了一下。等到正片结束,还在放音乐的时候,那个男子又站了起来,说,什么烂片子啊?但此时,还有不少人在等彩蛋,他听边上的人说了,是有彩蛋的。于是他再次制止他,您好,您坐一下,挡住我了。那个男子突然爆发了,你谁啊,看电影还要你管我?现在电影放完了,我有权利说话!他没有站起来,对方虽然没有他高,但应该比他壮实。过去,还在修车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他会站起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只是骂回去:你没有道德还有理了?对方被道德指控激怒,骂骂咧咧之余试图翻过椅子来动手,他看着那个男人扑上来,灵魂瞬间出窍。他看到两个人扭作一团,影片已经没法播放下去了,影厅的灯被打开,自己已经中了一拳,安全出口处的工作人员在冲上来。对方力气太大,他很快倒在地上。这时他的坏运气又起了作用,但他没有办法转身走开了:他在围观的散场观众中看到了顾丽君,她边上还挽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他认识,是当年在成都压在顾丽君身上的那个客人。多年前那个客人压着顾丽君,现在一个男人压着他。他突然觉得他忘记了顾丽君当时脸上的表情。他也不知道顾丽君在人群中想些什么。他看到陈苹在哭,撕扯那个施暴者,并大声地跟周围人控诉。人们围着他的肉身,义愤填膺,他听到还有人打110报警,这时,打了他的男子起身迅速离开。他突然觉得不再生气。他看到顾丽君挽着那个客人转身离去,像不认识他那样。顾丽君应该是第一次见到陈苹。他想起不久前别人说顾丽君,“顾总这个人,太可怕,我没见过她有情绪的起伏,开心不开心,你都不知道,职场魏璎珞啊,这个行业她不喜欢的人后来都消失了”。那么,此时此刻,这个转身离开的顾丽君,与他结婚十三年的顾丽君,会欣赏他吗?他骂那个男人没有道德的时候,影院里还很安静,她应该也听到了吧?他,一个带着小三来看电影的人,在影院指责别人没有道德,是不是很可笑?那个客人,他认出他了吗?他们在一起多久了?他跟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客人会不会想起当年在成都他们也短暂地爆发过冲突?他为自己的道德良心所作的两次努力,都和他有关,他会觉得感动吗?他和顾丽君之间的性爱是不是像他和陈苹一样热烈呢?他是否见识过顾丽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他贴在影院高高的天花板上,俯视着摇晃他肉身的陈苹,觉得头痛。她的哭声在空旷里回荡,严重又可笑,一个工作人员正蹲下来拿着手电掰他的眼皮,强光袭来,他一阵眩晕,“先生,你能听见吗?先生,你能听见吗先生?”观众们走了,但好像还有更多人在赶来,重新回到身体里的自我有点发抖,他想回答些什么但最终没有成功,只有喉头因为激动而微微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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