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不见了。”那老太太等不及坐稳,跟我说。
“多大的儿子?”
“68年生的,不小了,我想想,47了,虚岁。”
“那丢不了,只是离家出走。”这位老太太有一双柔和的眼,眼窝深凹,不像是说瞎话的人,我莫名地相信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何况她随身带着一只帆布口袋,里面装着儿子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她也拿出来给我看。
“他和儿媳妇住在北京,我也很少过来,直到三天前儿媳妇给我打电话,说他离家出走了。”
“以前离家出走过吗?”
她摇摇头,旋即想起了什么:“这次儿媳妇才告诉我,以前他们两个闹过离婚,他也跑出去过,去了青海,呆了好几个月,说是冬天实在冷得扛不住了,才回去的。”
“人口失踪找派出所会不会好一点?”
“不,我找你是因为我怀疑儿媳妇杀了我儿子。”
“你有证据吗?”
“我能有什么证据,有证据还找你干吗?我这个事情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必须找你。”
那段时间我一点儿也不想接活儿。北京刚刚立春,绿色重新一点点侵入蠢蠢欲动的树的枝丫。从又阴又冷的长沙回到了这个城市,我走出停了暖气后冷飕飕的出租屋,走到街上,才发现外边的气温已经比屋子里高一些了。在这段冷暖交替的日子里,我已经睡坏了两双袜子,总是在噩梦中蹬脚,总是不修剪脚趾甲。
傍晚时分,我出去散步,从建国门桥下走过,再往北往西进入光华路,再拐到团结湖南里,所谓CBD的繁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有在十一点后,它恢复了寂寥、衰败的时候,才像是我这种人住的地方。我住的老式板楼是80年代初修建的,确切地说是1983年,户型基本上就是客厅小得可怜、楼道窄得可怜、厕所小得可怜、厨房污秽不堪那种,卧室略大,也是我睡觉的天堂。
这个老太太在我们小区的门房外边见的我,她是通过后老伴儿的下属找到我的。后老伴儿是广西省矿务局的前任局长,退休后赋闲在家,广交朋友,他的下属又是透过我的一个老客户知道的我。初次见面,大庭广众之下,她一定要塞给我一小叠钱,虽然她看起来不穷,但也不像多么有钱的人。总之半个小时后,我站在他们小区楼下,和老太太一起,我们坐了地铁10号线,从呼家楼站进去,劲松口出来,没走多远就到了华腾园。
她说她的儿媳妇去上班了,她在新源里的西门子厨房家电旗舰店当经理,白天都很忙,不会轻易回来,我大可堂而皇之地跑到他们家里去探查一番。何况,我是老太太邀请去的,她想让我看看家里有没有和她儿子有关的线索。
在电梯里,四顾无人,老太太踮起脚,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一个人出远门不会不带身份证的,虽然我儿子丢三落四的,你说他怎么会不带身份证嘛?”
很奇怪的是,我在他们小区楼下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只和我住的地方一模一样的流浪猫,黑黄条纹,瘦瘪瘪的。她是只母猫,刚生过一窝孩子,冬天的时候在室外全都冻死了。她嗖地躲到灌木丛深处,我只是觉得她的毛色、耷拉的奶头和消瘦的身形,實在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但无法深究。
华腾园是典型的塔楼建筑物,一梯八户,四户人家分列电梯两侧,推开防火门,两侧再各分两户。楼道里有狗的尿味,墙上有七七八八的划痕和小广告,声控灯居然没坏。老太太摸出钥匙使劲推开门之后,我被这个拥塞无比的家惊呆了。
从玄关开始,到客厅再到不远处的阳台,到处塞满了东西,玄关有的不单是鞋,鞋是层层叠叠,不成套的,夏天的高跟鞋混着球鞋和靴子,有的鞋子里面还塞着袜子,玄关柜子上的筐子里放着堆成山的杂物,护肤品、洗护用品、药瓶子和调料混杂摆满了整个柜面。墙上挂着满满当当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有棒球帽,也有棉帽和手套。
客厅几乎走不进去,到处都是快递盒子,拆了一半儿的,全拆开的,拆了没取出来的,各种包装盒和纸箱,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杂糅其间。你可以看到宁夏的枸杞、新疆的青提子的箱子,还有换季衣服的储物箱,两列,叠得快要到天花板。沙发上放满了衣服,只有两个屁股那么大的位子被剩出来。当然了,茶几上也是满满的洗发水、护肤品、调料、药瓶子、保健品……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我几乎没有勇气去看阳台一眼,感觉他们直接在晾衣杆上取要穿的衣服,再把穿过的直接挂在那里晒一晒。
老太太让我坐在沙发那两个位子之一,我坐不住,站了起来,在屋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客厅面积本来不算小,怎么也有二十多平,但满地狼藉外加杂物,我不得不跨着走,又要绕开各种新的旧的家具。如何从这一堆堆杂物的小山中分辨出来哪些是她儿子的,哪些是她儿媳妇的,我实在没有把握。而在几乎堆满了东西的餐桌上,我赫然看到了一瓶妇炎洁。
“喝水吗?”老太太问我,她站在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中间隔着玻璃餐桌和餐椅,还有紧挨着玻璃桌的跑步机,跑步机上几乎看不见履带,堆着球鞋、一整套冲锋衣裤,它们又被装在一只给猫抓挠用的圆形纸壳箱内,我认真看了一下,那纸壳箱上有猫的利爪抓挠的痕迹,确定无疑,这个家庭养过猫,但家里并没有猫,听不到猫叫,没有猫的食盆和厕所。
我一直在走神状态,老太太自顾自去了厨房,她打开煤气炉的声音极大,像是点火装置已经坏了许久,而后一壶水重重地坐了上去。她又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只残缺不全的瓷杯子,一只是买麦片送的,另外一只上面印着“老坛酸菜牛肉面”。她问我愿意用哪只杯子喝水,说真的,哪只我都不想用,但也只好接过“老坛酸菜牛肉面”,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然后去往主卧。
主卧里衣服被子枕头从入门处堆到床上,床上挂着蚊帐,当中勉强够两人躺下,虽然是一米八的床,三分之一都是东西。我问跟了进来的老太太:“这么乱,你怎么发现他没带身份证的?”
“我儿子从小到大,身份证就放在一个地方,那就是一只他一直用的铁皮铅笔盒里,上面带铁臂阿童木的,这个铅笔盒一定会放在床头柜里。”
“你给他打过电话没有?”
“电话一直在打,一直都不在服务区。”
“干吗不报警?”
“上回他去了青海几个月,把这附近派出所的民警闹烦了,结果他自己回来了,这次我们再去找,人家无论如何不受理了,还不能去区里,说是越级。”
我走过去,打开里侧的床头柜,里面照例塞满了东西,果然铅笔盒是在的,里里外外长满了铁锈。这个家像是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的居所,有很多看起來有年份的东西穿插其中。拉开衣橱,当然看不出男女主人衣物的分界线,他们的东西统统杂糅在一起,分散在这个屋子的各个角落。
我走到看着像客卧兼书房的那个房间,书柜上有他的初高中教科书,也许是她的,书架上有很多本“孤独星球”丛书,每一本都被翻烂了,堆叠在一起。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驴友,驴友你懂吗?”
“在旅途中认识的。”
“这个媳妇我初见不太喜欢的,太野了,还不愿意生孩子。”
我唔了一声,手在书架上摸索,有些部分灰很厚,“孤独星球”那几本跟前,几乎没有灰。这是间朝向马路的房间,在四楼,楼层也不算高,马路上灰尘滚滚,这个部分这么干净,不是儿子摸的,是儿媳妇,儿媳妇这几天在酝酿一次远行。
“我能见见她,和她聊聊吗?”
老太太犹豫了:“行是行,我也不觉得见见她有什么关系,但是你能让她不怀疑我在怀疑她吗?”
“那是自然。”我说。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望无际的一层楼,从这头走到那头的一边,站着一匹有两个脑袋的马,那楼层整个是个大开间,一整排窗户都开着,傍晚过后,阴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二头马的鬃毛一律向后飘,四只眼睛被吹得眯起来,它(或者应该说它们)也在隐隐约约地发抖。
从梦中离开,我站了起来,打开老式防盗铁门,走到幽深的走道深处,那里的一个小开间里住着一个单身汉,四五十岁了,黑乎乎的走道上所有的声控灯泡都憋了。这个梦套着另外一个梦,俄罗斯套娃的结构。西伯利亚的雪从不知名的地方落下,那么厚,厚得梦中的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眼睫毛被雪花一片片压住,压实,令人窒息的雪,无缘无故的雪。
厚重的雪从天花板裂开的缝隙中落下,沉沉地压住我的头颅,压得太紧太实,我的呼吸越来越局促,局促到张开嘴,雪就从食道堵了进去,又冰又冷又硬。我在梦中张嘴使劲想喊救命,却喊不出来,喊出来了也没人听得到,另外那个梦里的马即便有两个头四只耳朵,也听不到。我所住的这栋楼,所有的人都听不到,何况是小区……
次日,我和老太太一起去华腾园物业保安部,调出她儿子离家出走那天的监控。他穿着一件藏青色夹克,牛仔裤,头发乱蓬蓬的,一个瘦长的背影走出了小区大门,一只卡其色的双肩包单肩背着,包松松垮垮,好像没装多少东西。他就像出门吃个早点,顺带去超市溜达一会儿,买个什么东西。这是早上七点半多一点儿,儿媳妇当日因为要应付一个下午的大客户产品展示烹饪课程,早早就去了店里,她记得自己差不多七点出门,半个小时后,丈夫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监控器里,从小区大门走了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保安队长站在后面,屋里有刚吃完老坛酸菜牛肉面的挥之不去的气味,这气味分为三层:老坛、酸菜、牛肉,不对,气味的层次从来不会这么粗糙地分级,我闻到了焦躁、沮丧和不甘心,在他的体表,和他的每一颗毛孔里边,焦躁、沮丧和不甘心弥漫而顽强地逗留着,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自始至终,他只说了一句:“他走的时候没刷卡,没带小区出门卡,让我给刷的,看样子是不想回来了。”
离开保安部之后的老太太心事重重,我让她带我走她儿子走的那个小区门,当然了,她自己带了出门卡,那是儿子留下的出门卡,其实就是一个小蓝牌牌。我们往外走,外边是一条不宽的马路,两侧都是店铺,有卖早点的,也有小便利店,也有水果和西点店。我让老太太站在街边等我,我一个人一家一家店铺进去,拿着手机上翻拍的他儿子的背影,还有一张正面照片,给那些店主看,问他们5月7日那天早上,他们是否见过这个人。
杭州小笼包早点铺的老板娘一眼认出他来。
“来吃过早饭的,还挺经常来的算是,一般是八点来钟九点来吃,人虽然瘦,挺能吃的,每回一个人能要一屉小笼包,一屉蒸饺,两根油条,特别爱喝豆浆,能喝三四碗,我们这里豆浆免费续的嘛,有一回他喝了六碗!”
“那天他来了没有?”
“要说具体哪一天儿,真没办法有印象,我们生意蛮好的。”老板娘的浙江普通话已经混上了北京口音,在卷舌和不卷舌之间切换自如。
烟店的伙计说他毫无印象,看来他不抽烟。便利店的小夫妻一致记得他,爱买零食,薯片、瓜子、花生米这类,有段时间超级爱买格瓦斯,一次买两三瓶。水果店是新开没多久的,小老板一脸懵逼,他好像创业还没创明白,正在往外扔烂了的苹果和梨,他身上烂屎色的条纹夹克,闻起来也臭臭的。
从这些店主们的描述中听起来,老太太的儿子成天无所事事,不在家吃早饭(也许媳妇儿不给做),口袋里有点钱就喜欢出来喝掉,他甚至会一个人去做足疗,在孤独的午后,穿着塑胶拖鞋去。他那股散淡无聊的样子,就像刚从垃圾站捡回来的婴儿,带着奶臭和胎粪,毫无时间的痕迹。他在这一带既无所事事又所向披靡,听起来人缘还不错。
我不乐意知道这么一个人太多的事情,可是他失踪了,他失踪就要求我得去了解他,了解一个闲得蛋疼的男人,有什么意思?我宁可在回到出租屋之前,拐到小巫家。我和她睡了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每次都没过夜。我要认真睡觉,一定得回到自己的床上;她呢,有老公,说真的,也不便留下我。
我们见面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急不可耐地滚床单。我们会坐在她家的餐桌前喝一杯茶,她也会给我倒杯酒,通常我到之前她已经洗过澡了,头发都吹干了。她给我倒一杯茶一杯白酒,然后就在对面看着我,她的双眼浮肿,发际线比她二十岁的时候肯定高了不止两厘米,额头上几缕头发压根遮不住抬头纹。
“他又出差了?”
“去上海。”她说:“说是明天回来,谁知道。”
“你几点去接孩子?”
“今天她课后有兴趣班要上,就在学校里,五点半才下课。”
“哦。”我们边聊,我一边绕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来,抽掉她屁股下的椅子,移开她跟前的茶杯,让她趴在餐桌上,就那么顺势脱下了她的内裤。她穿着一条长及膝盖的珊瑚绒家居裙,灰粉色。
她的屁股塌陷得不是太厉害,高高翘起的时候能够掩饰住腹部的赘肉。我看不见她的前面,只看到了后面,梨形的臀部,软塌塌的腰。插入并不费力,虽然她里边还很干,但我喜欢那种略干的紧实。插入后她保持不动,我抽离后她又高高撅起,我们像两台刚刚开始一起工作的机器一样,反复运动,后来我有点儿烦了,就射了精,射在她屁股上。
她又去浴室冲了个澡,然后我也简单冲了一下,然后我筋疲力竭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然后她看了几次墙上的挂钟,然后我就走了。
我走出她家门,又转头问她:“如果你老公离家出走,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上海。”她面无表情,关上了防盗门。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的电话就把我吵醒了,我后悔昨晚临睡前手机没设置静音。她带着哭腔告诉我,海淀区公安局八大处公园派出所给她打电话,说是发现了一具疑似他儿子的尸体躺在西山南坡沟底,让她尽快去认尸。
我一边晕乎乎地听着她在电话里哭诉,一边穿衣服洗脸刷牙,准备出门。我打了一辆车去接她,我到的时候,她站在小区门前宛如风中残烛,白发向着劲松的方向吹。也许就是这种战战兢兢的神色,让我镇定下来。我让她上了出租,她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抿着嘴,身体前倾,微微摇晃。
出租车从南三环开到西三环,而后在紫竹院转向紫竹院路,一直向西是杏石路,这就快到八大处了。
“小国不是这种人。”老太太突然在副驾上喊了一句,把司机和我吓了一跳,她自己惊醒了似的摇开车窗,向外看,西山的美景从窗户一侧缓缓出现,这美景就像巨兽,身躯庞大而安静。秋天的树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地上还铺着一些黄褐色的叶子,叶子底下盖着昨晚的雨水,又湿又冷,巨大的恐怖隐藏在雾霾天气后边,你不知道雾霾里有什么,是天上的神,还是千足怪物。
我让司机在距派出所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停下,和老太太踩着厚厚的树叶走了过去。她围着一条大灰围巾,羊毛的,穿着长款棉服,像是应付北京秋冬天气很有一套的样子。
“阿姨啊,”我跟她说:“我们今天是去看看,不一定是他,不是他你就说不是,不要客气。”
“我求之不得。”
“万一是呢,您想哭就痛痛快块地扑在那里哭,想哭多大声就多大声哭。”
她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越走越慢,那段路我们差不多走了十几分钟,我破了一个洞的鞋底都进了水,把袜子都濡湿了,几个脚趾头像是浸在冰渣里的布偶,很不舒服。
八大处公园派出所是一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接待我们的民警看起来有年岁了,个头不高,说话带北京城南口音,卷舌音固然在,但压在牙齿底下发出,含混不清之外,还有一种泼皮劲儿。
“一会儿认真儿着点看,别害怕,人是不太成样子了,法医尸检报告还没出来,这个死亡原因呢,还不清楚,你们家属先别到处嚷嚷。”
“您怎么断定我们就是死者家属了?”我问他。
“好好好,知道了,疑似家属疑似家属。”
老太太把自己包裹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下意识地拽住我的袖管,我拍拍她的胳膊。
“带亲属证明了吗?万一指认出来了还得回去补办。”民警又说。
老太太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已经走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门前,房间是锁着的,那位老民警拿出钥匙来开门,他开门时显得拖拖拉拉,我简直想抢过他的钥匙来。
屋子不大,白天也开着白炽灯,窗户上拉着厚厚的遮光布,外边的景象,即便是萧瑟的山石与树,也全然看不到。老太太开始微微发抖。解剖台上搁着一具装在明黄色尸袋里的尸体,冷光源让这里的静寂被无边无际地烘托出来。地上有水,不知道谁刚刚清洗过这里,地上有两道清晰的排水沟,通常,血水从这里被放走,流向下水道。
佛说过一句话,对现状的不满是苦恼的根源。我对现状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陪同雇主来指认尸体也不过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五分钟后也许我们可以火速离开,也许需要逗留很长一段时间,这一秒钟,我们无法预知五分钟后各自的喜怒哀乐,谁知道。
老民警戴上白手套,走过去,拉开尸袋上的拉链,只拉开了三分之一,一股已经腐烂的尸臭味便飘了过来。我扶着老太太往前跨了两步,她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先看了一眼那三分之一内隐藏的头部、颈部和胸部。他是赤裸的,实际上死亡数日后,血肉开始分解的面部,也缺乏美感,我看了也没什么用。
“没事,没事,看一眼,我们就走。”我小声跟老太太说。
她可算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看不清楚。”
老民警说:“您儿子多高?”
“一米,一米七四。”
“差不多。”他在尸袋前掂量:“都胀了,也看不出胖瘦来。”
那头肿胀了三分之一不止,看着像个带着五官和龇牙咧嘴的神情的篮球,如果是掉到水里,还情有可原,怎么会是落到岩石上的?
“发型呢?发型对不對?”他又问。
“发型?我不知道,记不清楚了。”老太太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记得监控器上看起来是短发,很短。”
“小平头?”
“差不多吧。”
“他最讨厌剪小平头,他从小就不喜欢小平头。”老太太突然提高嗓门,她转而变为歇斯底里,这个转变的过程太快,我都来不及捂住她的嘴。
加缪说:“我们只是在过着一生中的几个小时,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的,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又是错的。”
这决定性的瞬间,左右了我们一生的大局。
包括在自己儿子的尸袋前迷离恍惚,是,还是不是?
“没法确认,对吧?”老民警拉上拉链,带我们离开那个房间。
“不!”老太太说。
“不什么意思?”
“不对。”
“那就是没法确认,等法医鉴定吧。他身上没穿衣服,这有点儿奇怪,我们还没找到衣服,一个人赤条条地从山上跳下去,这大冷天。”
“那你们怎么会找到我们的?”
“就是最近的失踪人口里边,你们这个属于性别对得上,年龄对得上,身高对得上,就喊你们先来认认看。”
这时老太太的手机响起,她接了电话:“你到了,才到?在二楼。”
我们站在走廊上等她,她从楼梯慢慢走了上来,脚步声清晰可辨,老太太拉着脸,她走近时,她们并不对视,时光之剑飕飕回溯,将她们之间仅有的一点儿联系切断。她们之间本来无一物,这个男人不管是死是活,她们中间只有冷冰冰的空气。
老太太用下巴指了指那扇门,老民警见状,重新推开了门,领着她儿媳妇进去,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像是要把天花板都炸开。
“你在哭什么,你什么意思?明明不是他,你在哭什么?”老太太见状嘶吼。
老民警出来了,把老太太拉到一边:“她说是,她说他们夫妻一场,捣成糊糊都能认出来。”
“凭什么?她凭什么?”
总之儿媳妇在屋里掏心掏肺地哭,老太太还在外边骂,我绕过走廊,走上天台,門没锁,外边可以看到山石与树,春夏繁密的林子里,挂着鸟窝,这会儿树叶落没了,鸟也不在家,它们或许飞去南方了。这个尸首到底是不是老太太她儿子的,至此也没有定论。我们三人不一路走,老太太让我帮她打车,我们要先走,我执意去看看发现尸体的地方,让她一个人先回去。
民警不肯陪我去,但是告诉了我具体在什么地方。我独自上山,山上的雾气,也许是雾霾,弥漫,云被打散成灰蒙蒙的絮絮。我从八大处公园南门进去,买了一张门票,一群看不见的猴儿跟着我进了大门,它们三五成群,或徐或迅,往山上奔去,一只特别肥硕的母猴子停下来等我,她好像还在哺乳期,两个乳房涨得通红,乳头又大又圆,似乎拿根针一扎,乳汁便会像自动喷泉一样从那里喷出来。这只母猴像是认识我一样,一直扭头盯着我,等我上前,她就再往前跑一段路,然后再停下来,扭头看我,等我。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停,民警给了我手机定位的位置,我拍了张照片,大概在八大处去往香山的野路上,主路上有一处带凉亭的小岔路,往西走一公里不到,越走越远越偏僻。这条路平时可能只有资深驴友会走,两边的树杈挂到路中央,石头已经风化滑溜,众猴散落在四际,那只给我引路的母猴也得靠着我的定位照片才能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她最后一次扭头看我的时候,眼球已经和乳晕一样通红,她似乎感受到了羞耻与紧张,然后就消失在山脊梁最高处后边。
我站在悬崖边上,巨大的山石悬空挂在山顶,岔路也消失了,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山石小路,引导我来到悬崖边。
我踮着半边身子向崖下望,那里似乎有一摊血和脑浆的混合物,暗红的血,灰白粉红的脑浆。我伸长了脖子又看了看,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血和脑浆的混合物,也许只是入冬后一些树枝和叶子落在一起,糊住了。我决定下去看一看,看个究竟,从这里失足滑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人会特意在这里探身,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
我看到巨型的黑色飞鸟从山谷内徐徐飞起,它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将阴影始终落在我下山的路上。岩石不好攀爬,兼之两边的树枝满带荆棘,非常扎手,我只能一路滑行,碎石和松动的土不停往下掉。这是在北京的西北,上风上水,风从延庆方向吹来,正冲着我的脸。冬季的风总是从那里吹来,毫无例外。
等我到了地方,几乎把脸贴到地上,没错,是脑浆和血的混合物,血很浓,脑浆更浓,血已经发黑了,因为凑得太近,还能闻到隐约的臭味,像是那种在热乎乎的时候腐烂发臭,同时又急速冷却、冻硬,硬邦邦的人体组织涂抹在那里,和一堆鸟粪或者烂棉絮并无区别。
我在那片血迹周边仔细勘查,并没有发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在草丛里发现一只钥匙扣或者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的幻想,也被打消了。已经干枯了的草丛里,除了石子儿和草根别无他物,
“喂,喂!阿姨,听得清吗?这样呢?听得清吗?”我站在那里就着模糊不清的信号给老太太打电话,为了更好的信号把身体朝着不同的方向转移。
“听到了,怎么样?”
“我在现场啊,说是跳崖,我觉得很牵强,他的衣服呢?”
“衣服?我儿子去哪儿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哪有赤身裸体在山上跑来跑去的习惯!”
“警察没找到衣服?”
“没有。”
“谁也不会大冬天赤身裸体跳下悬崖,除非他精神出了问题。他的精神没出什么问题吧?”
“越说越离谱了,我儿子又聪明又懂事,怎么可能发这种神经!”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几乎要喷出九头火蛇。
我只好挂了电话。他跳崖的地点,到最后尸体落地之间,不可避免的是一丛丛灌木丛,我用手触摸了一下这些灌木丛,里面有不少带刺儿的树种。
“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怎么可能不被这些刺刮伤?我虽然只是看了几眼尸体,但他身上几乎没有刮伤的痕迹,也因此,头盖骨碎裂更像是硬物或者锐器击伤的。看这伤口的暴烈程度,至少也得是一把铁锤子,或者大号的扳手,而能够三下五除二击碎一个大男人的脑壳的人,力气得有多大?”
当夜,我又去找小巫,事毕,躺在她床上和她聊天。卧室很小,床也不大,因为小,挨着暖气,透露出别样的温馨暖和,两个人躺着正正好。小巫偏爱格子衬衫,以及格子床品,她的生活像是装在格子监狱里的母的虎鲨。
“那得是大老爷们,是这个女人的情夫什么的吗?”
“不清楚。”我下意识地摸着她的头发,有点粗糙有点硬。
“你都怎么破案的?感觉你也没什么特殊的本事。”
“我不把这个叫作破案,叫作给客户一个交代。”
“交代?”
“既然是交代,不一定是正确答案,只要能自圆其说就得了。”
“那这次你打算怎么自圆其说?”
“我还不知道呢,还不到交卷子的时间,我还得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来,让人觉得费了老鼻子功夫,给的钱有所值。”
我们干事之前,就把床头灯调整到最暗一档。小巫叫床的声音很小,像一只刚落地没多久的小羊羔,咩咩咩,咩咩咩。我也曾遇到过叫床的声音排山倒海一般的女人,也有那种像上了电刑一样火光四溅的,相比之下,倒是咩咩咩更有回味的余地。
在昏暗不明當中,一片长久的沉默之后,小巫突然叹了口气,然后说:“有时候我也想杀了我老公的,就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
“伙同我?”我揉了揉她的天灵盖,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凹痕,也像是被铁器抡过。侧过脸看过去,她的耳廓上有一层灰白的绒毛,绒毛底下是薄得透光的耳朵,类似一泡看不见的尿浸在到处游动着剧毒水母的海底。
“如果我真想弄死他,谁也不用伙同,我会弄得不露痕迹,保证。”
“你这么说到显得咱俩没交情了。”
她突然翻身起来,越过我,拉开我这头床头柜的抽屉,翻到最底下,居然有个夹层,她拿出孩子的一本薄薄的田字格本,给我看。
上面简直就是详尽周密到极点的杀夫计划,她将步骤草图善后事宜尽数列上,我翻完了这二十几页作业本,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计划了多少年了?”
“这还需要多少年,几个月前开始的吧。”
“干吗?”
“要是你,你选择哪个?”
“我感觉电梯出故障那条,会被摄像头拍到。”
“我们楼的摄像头形同虚设,监控室常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物业不愿意在那里多雇一个保安,你没看到我要先往摄像头上喷一层白色颜料吗?”
“还是嫁祸给他上海老婆的那个方案比较不错。”
“嗯,就看她上不上套了。”
“你黑到她的淘宝购物车,并知道她喜欢买什么牌子的培根,并让她收到你寄去的快递也真是挺有意思的。”
“我老公最喜欢吃培根炒茶树菇,一个人能吃完一盘。”
“那店家发出的培根呢?”
“我只需要登录她的旺旺,联系店家说在外地出差,改地址就可以了。”
“所以你还收到她买的培根?”
“炒给我老公吃。”
生活中总是隐藏着像小巫这样的天才凶手,她们隐藏在普普通通的日常之中,接孩子、做饭、在傍晚前晾衣服、站在打开的抽烟机跟前发呆,她安之若素的外表之下有一道暗河,在皮下脂肪层含蓄地流动。每个人的皮下脂肪层都可能隐藏着一座索多玛。
次日一早,我睡醒了,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她送完孩子回来,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吃得磨磨蹭蹭:小米粥、鸡蛋、酸萝卜、全麦馒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早餐了。打开冰箱去拿腐乳,赫然看到冰箱内放着两大包荷尔美美式培根。
我啥也没说,回到餐桌上,幸好我打开冰箱门时,她去厨房拿蒸热的剩菜了,不可避免地,她看到了腐乳,然后神态自若地又给我盛了一碗小米粥。屋子里有一种近乎完美的宁静,清晨的阳光洒在这屋子三分之一的地方,沙发上罩着灰色华夫格毯子,让照射下来的光线像蒙了一层猪油。
饭后,我走到北边阳台上,打电话给几个相熟的朋友,让他们帮我找海淀区相熟的法医,再通过这位法医,找到了即将尸检这具无名男尸的法医,居然是丰台区的一位老法医。
电话里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好似没有上足松香的二胡弦。
“是通知我去尸检了,但我手头一堆事情没忙脱,我也奇怪,干吗跨局调我过去,海淀水平可比我们高,高知区人家。”
“他们说您是丰台第一把手。”
“不敢当了,那是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说,您可以不接话。您到时候仔细看看,是不是死后才被砸烂了脑壳,中间间隔了多长时间,用什么东西砸的,和高空坠落的状态比对一下。”
他在那边不说话,果然不说话。
“他跳崖的地方应该不是第一现场,第一现场在哪里还不知道,尸体搬迁的痕迹您留意一下。”
过了半晌,那边传来闷闷的一声:“知道了。”
过一会儿,手机上接到一条短信:“区局的领导在边上,不方便。”
但是等了两天也没有消息,我发了一条短信去问他,他也没回复。
这期间老太太也没跟我联系,周围一派死寂,我无所事事地在团结湖一带闲逛,有时候去农展馆看看广场上的大爷大妈们,也抢了几张购物券儿,后来才知道卖的都是过期食品。
我又给法医发短信:“感觉这个案子完全没人管,我又跟海淀那边联系,杳无音讯。”
过了两三个小时,法医发来了微笑的表情符号。
老太太约我见个面,让我直接去她儿子儿媳的家。开了门,屋里堆满了一袋袋装好的黑色垃圾袋,一排排堆好。先前那些无比混乱的杂物,基本上都收拾了一遍,还有一些封好的纸箱,堆在屋子一角。她在我进门后就一直在忙碌,我在一边无所事事。卧室里也空空如也,床还在,床头柜还在,衣柜还在,阳台上还残留着一条肉粉色的短裤,女款。
“我约了那人十一点半来收衣服,还没来,他们是附近收废品的,一家人穿得破破烂烂,我就跟他们说,家里有样子还很好的衣服,自己穿也好,拿回老家送人也好。”老太太半是跟我说,半是自言自语。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不让查了。”老太太低头整理一只纸箱的杂物,从中取出一只热水壶,“这个我快递回去,老家那只用了很多年了,这个还很新。”
“不让查了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签字了。”
“签了什么字?”
老太太叹了口气,眼睛红了:“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人家说不让查,也不肯再查了,我们能怎么办。”
“你儿媳妇什么态度?”我问。
老太太用下巴指了指那堆高高堆起的纸箱:“她要搬走了,说要把这个房子出租掉,神神秘秘的,不肯告诉我她要搬去哪里。无所谓了,我要赶在她走之前,把东西送的送,扔的扔,然后我也要回老家了,我那个后老头儿最近血压太高,身边不能没有人。”
“你真的不在乎你儿子到底怎么死的了?”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摔打。”老太太进了次卧,拿出来一只牛皮信封。
“你不要给我钱,我什么也没干。”
“不是钱,是我儿子留下的一封信,他说他要走了,不要再费心费力地找他,叠好了,就压在放身份证的铅笔盒的最底下,我居然没注意。”
我打开信,信确实是这么写的,只有一句话:“我要走了,不要再费心费力地找我。”
离开老太太那里,我去找小巫,她居然穿着一件藕荷色紧身连衣裙,看起来化了淡妆,脸色比先前好了很多,竟显出了几分俊俏来。她又薄又瘦的身体边沿,甚至像是闪着模模糊糊的一层银光,即便是用旧了的银,在黄昏时分,即便是浅浅的光彩,也让人难以忘怀。
当我如期将她撂倒在洗衣机上,她高高翘起的臀部像是一只想要跃入深渊的瓷白色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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