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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时刻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298
李静睿

  



  

  我们从春天开始等待,一路等到七月,终于等来一场大雨。

  真正的大雨,暴雨如注,不舍昼夜。雨下到第三天凌晨四点,我对汪晓渡说:“差不多了。”家中漆黑,三天前我們就偷偷拉掉电闸,太阳能供电板随之启动,到了现在,供电板的余量也已经耗尽。就是这个时刻了,而这个时刻就像窗外大雨,很快将会逝去。

  汪晓渡点了一支蜡烛。半年前,我们偶然在超市的一个小角落里发现了蜡烛,透明塑料袋落满灰尘,印着“无烟蜡烛”四个黑字。我惊喜万分,拿起来对汪晓渡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就用这种,停电用白色,死人用红色……”外婆死掉的时候,妈妈让我一直守着灵堂,灵堂里的蜡烛整夜不能灭,滴下的蜡油堆在桌子上,像是半凝半融的血。

  塑料袋里既有白色蜡烛,也有红色蜡烛,都化掉一些,相互交织在一起,像谁死了,血先是流出,继而慢慢淡去。

  汪晓渡按住我的嘴:“小声点,万一别人看见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超市门口是自助结账机。我们故意排在最后一个,买下这些蜡烛,所有这些,两包一百支,可能是全世界最后的蜡烛。我们回到家中,把它们用黑色袋子层层裹好,放在我的内衣收纳箱里。

  半夜,我竭尽所能压低声音:“为什么还有蜡烛?”

  他对着我的耳朵呼气:“他们可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也只能是这样。他们记得销毁拖把、菜刀和挤奶器,却忘记了蜡烛。蜡烛,“是由蜡或其他燃料所制成,中有烛芯,点火之后可以持续燃烧的用品。蜡烛一般用于照明,但在电力革命以后逐渐被电灯取代,现在蜡烛多是停电时的备用照明用品”。

  系统忘记它,大概因为他们忘记了人世间还有停电这回事。系统现在也没什么人了,AI们又都非常年轻,它们什么都知道,但它们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比如人类的心情,比如不过二十年前,我们使用蜡烛,自己开车,每天做饭,亲自怀孕,用奶瓶给孩子喂奶,屏住呼吸处理婴儿大便,为他们拉肚子整日忧伤,并且认为这一切非常合理。

  借着这么一点点微光,我们拿出储物间里早就收拾好的东西:衣服、急救包、酒精锅,一箱方便面。每年有三次郊外野餐额度,我们总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兴奋,准备种种过量物品,去年最后一次野餐,我们一人吃了四包方便面,回到家中拉了好几天肚子,芯芯提醒,如果再有一次“过度生理放纵”,我们明年的野餐额度将会被取消。

  好几天了,汪晓渡总在半夜偷偷提醒,“想办法多买一些午餐肉和榨菜啊,这样我们可以煮出很好吃的面”。这些东西都有个额度,我毫无保留,用完了今年的额度,好像我们真的是要去郊外野餐。

  是的,野餐,我们这样告诉芯芯,“七月二十五日,外出野餐”,这让我们的各种准备获得了系统的合法性许可。芯芯说:“重复,七月二十五日,外出野餐。本年度第一次野餐,本年度野餐余额为……三。”芯芯在“为”后面有一个轻微停顿,因为她得计算,只有在她计算的那么零点零一秒的时间里,我才能穿过她说不清像我还是像汪晓渡的脸庞确认,芯芯不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我们的AI。

  我和汪晓渡十年前结婚,婚后一个月,按照法律规定,我们有了芯芯。法律还说,“公民有权按照个体偏好定制家庭AI”,所以芯芯有我的眼睛、睫毛和鼻尖弧度,汪晓渡的眉毛、头发和皮肤。80%的性格来自汪晓渡,他乐观、开朗、善于社交,但他冲动、易怒、缺乏耐心,所以需要我的20%进行中和,这个比例我们讨论多次,最终确定。

  填定制表格的时候我有点担心,问汪晓渡:“万一出了错怎么办?万一她眼睛像你性格像我怎么办?”

  汪晓渡安慰我:“不会的,不会出这种错。”

  “万一呢?我不想她性格像我,像我不好,老想自杀。”

  汪晓渡笑出声:“机器人怎么自杀?”

  我打他的头:“那才可怜啊,不能死,又一直活着。”

  汪晓渡摸摸我的头发:“错了也没关系,我们换一个,再走一次申请程序就行……对了,头发还是像你吧?像你自然卷,蓬蓬的多好看。”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芯芯,蓬蓬长发,装在一个巨大的纸盒里。芯芯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圆圆杏核眼,鼓鼓尖下巴,鼻头上翘,抿着嘴唇,她乐观、开朗、热情、温柔、耐心,不生气,不抱怨,从来不想死。总而言之,她是我们毕生优点的总和,却又完全不像我们——她根本不像一个人,人不是这样的,人是遗憾的产物,人总会让人烦心。

  我们没有换一个。芯芯没有什么不好,既然每个家庭必须拥有一个AI,那我们就有了芯芯。她替我们做饭、洗衣、清洁房间,她汇总各个房间的监控视频,监督我们每日的工作进程,每周末做出当周评估和下周预测。今年春天以来,我俩都心神不宁,根据视频分析我们的表情、语言和心电图,芯芯已经连续七次给出五分以下,再有三次,我们就会被降级,降级意味着失去工作、收入、眼前的一切,包括芯芯。

  芯芯坐在沙发上。每晚我们都睡下之后,她喜欢坐在这里,双眼闪动光芒,处理各种数据。芯芯发现问题,再把问题上传给系统,自行修复微小bug,安排明天的早餐,确认所有的事情,按照系统既定的规则和秩序。

  芯芯天然臣服于规则和秩序,但我们不是,我们大概是最后一代上学还能逃课的人类,汪晓渡现在总说这事:“我天天逃课,去山上打鸟,那时候山上好多鸟。”

  我说:“我也是,我就没上过第一节课,根本起不来。”

  现在这些事情都不再发生。我们现在不怎么能看到鸟,除了每年三次的法定野餐,我们坐在草坪上,看鸟从灌木丛中飞起,我说“啊,喜鹊”,汪晓渡却坚持认为那是一只燕子。我们都试图说服对方,但大家都对自己的记忆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毕竟到了现在,记忆是我们手中仅有的幸存的东西。

  这些事情都消失了。打鸟,懒觉,种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现在芯芯每天早上七点叫醒我们,晚上十一点熄灭家中所有的灯,根据她的数据,这个时间最适合我们休息。如果我们在半个小时内依然没有进入深度睡眠,芯芯就会径直走进卧室,给我们注射助眠药物。

  芯芯当然爱我们,然而这是她所懂的唯一一种爱。现在她熄灭了,坐在沙发上,紧闭双眼。眼睛是她的开关,十年里,她总睁着那酷似我的眼睛,确保家里所有事情都在她的眼下,一刻也不会停息。我们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场大雨耗尽家中电量,这样她就终能停息。

  



  去年年底我们才搬进这栋房子。按照系统的要求运转多年之后,我们的家庭社会评级终于达到A-,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从三居室搬至联排别墅,各自拥有每日三十分钟的法定无监控时间,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只有十分钟,B级家庭只配拥有十分钟。我们还年轻,欲望持久而强烈,经过多年配合,汪晓渡学会了怎样把整件事精确控制在十分钟之内,不浪费一秒,也不跨越一步,这让我们搬家之后的第一次性生活显得非常古怪,十分钟之后,我们无所事事,又无法再来一次,只能赤身裸体,在床上下了一盘五子棋。下次可以长一点,我们互相说,但身体就像被调好闹钟,时刻滴答作响,我们实在无法在滴答声中再长一点。就这样,我们渐渐对性失去了兴趣,把那三十分钟用在了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汪晓渡在车库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我则躺在床上看一集多年前的连续剧,看里面的人在随便什么时候做爱,看他们在炽热的夏天吹着风扇,流下汗水。

  只有10%的家庭能分配到这样的房子,不管从哪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好像都成功了,除了我们并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家庭,无法在社会评级中获得A和A+,达到这样的评级,就能住独栋别墅,更大的院子,更好的AI,游泳池,儿童游乐场,更长的无监控时间,其实也就是这些东西,像一张菜单,密密麻麻写满繁复菜名,但你无法点一个菜单之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盘清炒土豆丝。

  汪晓渡说:“我们不能那样。”

  我表示同意:“绝对不行。”

  联排别墅带车库和地下室,另有一个下沉式院子,我在院子中种了一些辣椒、小葱与大蒜。小葱品种不对,长成大葱粗细,辣椒有青有红,是标准的四川二荆条和小米辣。它们都长得很好,但并没有什么用处。泥下的蒜瓣先是发芽,随后长出高高蒜苗,又抽出细细蒜薹,最后一切都枯萎了,又回到一粒粒的大蒜。我把大蒜留在地里,辣椒蔫透了,渐渐变得焦黄,耷拉在枝头,看起来垂头丧气。我对汪晓渡说,妈妈要是看见,一定会不开心。

  我们现在不被允许自己做饭了。法律说:“为保障公民人身安全,公民个人不得进行任何危险操作,包括但不限于烹饪、驾驶、运动、手工制作、电器修理、家庭清洁等。”法律实施前我特意去告诉妈妈,她挥舞手中锅铲:“放屁,哪个说的饭都不准做?嫑挡斗我,锅里头要糊了。”她给我们端出一大盘回锅肉,蒜苗碧绿,清香扑鼻,二十分钟前才刚刚从院中扯下。

  妈妈一直不信什么狗屁法律,直到她热火朝天做了一桌菜给我过生日,然后被拘留十五天。从看守所出来之后,她扔掉锅铲,开始吃琴琴做的饭菜。琴琴是她的家庭AI,擅长川菜、面食和日本料理,这些技能是我亲自下单定制,我向妈妈保证,琴琴做饭会非常好吃。

  “是还可以,就是油少了点。”妈妈说。

  “油多不健康,琴琴把油盐都配好,这是为你好。”我说。

  妈妈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她渐渐不爱吃饭了,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她靠牛奶和代餐粉活了下来。她原本是个胖胖的中老年妇女,后来则和我差不多瘦,瘦是好的,系统赞许瘦子。

  搬家后大概一个月,清晨起床,汪晓渡正在厨房里喝牛奶,他见我进来,清清喉咙,对正在给我准备代餐粉的芯芯说:“今日无监控时间,八至八点三十分,共同使用,地点,车库。”

  芯芯点点头:“今日无监控时间确认。地点:车库。时间:八至八点三十分。车库摄像头设置完毕。”

  我看着他,感到疑惑,搬家之后,我们从未去车库做过,也从未在清晨做过。工作时间由九点开始,在此之前,有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只想死,但死也并不容易,法律不允许自杀,若是死不掉,我会被终身监禁,若是真死了,汪晓渡会被终身监禁。

  汪晓渡对我眨眨眼睛,又喝了一口牛奶,牛奶糊在他的唇上,像我们刚刚相识,某一个清晨,我们一起喝牛奶,喝出乳白胡子。那时候我们还在清晨做爱;那时候我们还能自己做很多事情,种种“他们”判定为危险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这部或者那部法律,像一张不断自我进化的大网,开始还能漏出一条条鱼,后来甚至无法穿过小小虾米。

  我们七点五十五到了车库。车库有两辆车,以前我们只有一辆,进入A-家庭后之后政府又发了一辆,最新款,彻底无人驾驶。以前我们还可以坐在驾驶座上,以防紧急状况。汪晓渡喜欢把手搭在方向盘两边,装模作样通过后视镜看路况,伪装成他还是自己开车,而我喜欢坐在副驾驶座上,放古尔德弹的巴赫,伪装成这还是多年以前。

  最新款则不行,我们必须坐在后座,系好安全带。《安全行车法》颁布只有八年,汪晓渡在我们结婚那年考到了驾照,我们没有什么钱,而那时候买车还需要花钱。我们选了一辆小小的二手红色日产,车龄已经有十年,却保养得很好,后视镜上挂一个金阁寺的交通安全御守,木头外包着红色绸缎。汪晓渡说,我们以后也去金阁寺。

  我们总在深夜开去兜风,往根本不知道哪里开去,打开天窗,让《哥德堡变奏曲》传到天上。有个晚上木星格外亮,紧挨着的月亮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对汪晓渡说:“你知不知道,木星就是吉星……所以這就是吉星高照,我们是不是会发财?”

  汪晓渡停下抽烟,他把烟圈往木星的方向吐去:“放屁,难道这个时候看到木星的人都能发财?”

  好像也有道理。但不管怎么样,在那个时刻,木星就在那里。后来我们没有发财,只是财富也变得不再有什么意义。那辆日产“基于安全原因”被没收销毁,系统给我们分配了一辆新车,一切都很好,除了不再有天窗,“基于安全原因”,所有天窗都被取消了。我们坐在崭新的车上,从一个地方,精确而安全地,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五分钟很长,终于到了八点。汪晓渡确认了一下三个摄像头都已经关闭,没有任何征兆,他钻进了一辆车的车底,然后伸出一只手,招呼我过去。

  我满心疑惑地走过去,看见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洞,汪晓渡拿着一个扳手,得意洋洋,站在洞里。



  我没有想到,还有能再见到扳手这一天,要是爸爸在这里,他应该会开心。

  爸爸做了三十年电工,小时候我总陪着他四处修灯。他常年穿蓝色工作服,不是这套就是那套,拎一个黄色工具箱,那箱子非常沉,我是个矮矮小不点,却总想在边上帮他。爸爸开始不让,后来则慢慢让我搭把手,他说,星星,小心一点,里头有锤锤和扳手哦。

  我被扳手砸到过一次,四岁还是五岁,砸在膝盖上,破皮之后涂上紫药水,留下一个星星形状的淡淡黑印。后来不再有“电工”这个职业,危险工具则必须统一销毁。爸爸已经退休了,好几天不眠不休,抱着他的工具箱。我挽起长裤,给他看膝盖上的疤痕,说:“你看,要是当时砸到头,我就死了。”

  爸爸说:“不会的,我看着你呢。”

  “那我怎么砸到的?”

  “这是腿,我不会让你砸到头的,我看着你呢。”

  “砸到腿也很疼啊,我疼了一个星期呢。”

  爸爸哭了:“我能不能留把螺丝刀?”

  “爸爸,现在不需要你自己拧螺丝了。”

  “我想自己拧螺丝。”

  “没必要,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拧螺丝?”

  “我想自己拧螺丝。”

  就这样,一个死循环。最后当然没有留下螺丝刀。爸爸在第二年死于脑溢血,因为他一定要用手去拧一颗螺丝,越拧越着急。也许系统是对的,拧螺丝意味着危险,而危险应当被禁止。如果爸不拧螺丝就不会死,但爸爸想自己拧螺丝,爸爸死了,死循环还在这里。

  他走之后我收拾东西,发现他在床下藏了一个黄色箱子,里面用橡皮泥捏了一套完整的工具:锤子、扳手、十字螺丝刀、一字螺丝刀、卷尺、榔头、试电笔、美工刀、钳子。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还能买到橡皮泥。

  明知道摄像头已经关了,我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这是什么!?”

  汪晓渡挥舞手里的扳手:“一个地洞,我几天前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我想看看车的底座,发现地上有一道暗门。”

  汪晓渡刚学会开车的时候,喜欢装模作样钻到下面修车,再沾一身机油出来。我觉得这非常傻,但又有点怅然,因为这让我想到爸爸,爸爸总相信,他能亲手修好一切坏掉的东西:冰箱、电视、打不上热水的热水器、不制冷的空调。

  我钻进洞里,看见一辆小小的红色日产,就像十年前我们自己拥有的那一辆,但这不可能,那一辆我们亲眼看见它被送入危险物品销毁中心。那地方在城市之外,我们使用了一次郊外野餐的额度,让无人驾驶汽车把我们载到那里。出城往北开一个小时,开始我们也担心找不到,但后来发现这不可能。车渐渐往山上开去,山风浩荡,吹过两旁那些并不破败,却已被废弃的房子,野草长到过人高低,草丛中是绵延几十公里的自动传送带,上面排着那些等待被销毁的汽车、电器、工具,所有在二十年前构成一个家庭、而当今被法律定义为“危险”的用品,像一个它们的奥斯维辛。我们沿着传送带走了很久,终于找到自己那辆日产,挂着金阁寺的交通安全御守,在传送带上一点点向前挪动。它真的很旧了,汪晓渡开得也不大好,总与路边乱停的车剐蹭,车身上满是划痕,我们就这样看着它,越走越高,直至进入中心。

  我们流着泪回到城市,因为这次违规出行,我们写了五篇存档报告,又失去了那一年剩下的野餐额度。野餐应该在指定的地方进行,那地方没有什么不好,湖泊、小溪、樹林,草地上开满杂色野花,如果选在盛夏,桑葚熟透了,顺着风簌簌下落,像一场紫色的大雨。那里真是美啊,但你只能去那里,有方圆三公里可以选择,但你无法超出这三公里,一开始我们对此没有意见,“三公里很大啊”,但渐渐地,和所有我们本来没有意见的事情一样,这变得让人丧气。

  我摸了摸车灯,终于尖叫起来:“这是什么?!”

  “车啊,跟我们以前那辆一模一样!”汪晓渡挥舞扳手,兴奋极了。

  “我知道是车,怎么会有车?!”

  “应该是以前住的人留在这里的,他们没把它送进销毁中心。他们什么都没送!车,汽油,什么工具都有!我还找到一个手磨咖啡机!”汪晓渡放下扳手,想给我找咖啡机,以前每天早上都是他现磨咖啡给我喝,我们一直喝一种肯尼亚的豆子,后来大家只准喝无咖啡因的饮料,因为咖啡因对身体不好,而所有不好的事情,逐次逐次都在消失。

  “他们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

  “留着这么多东西。”

  “谁知道,想做总能做到的吧?我们就是太听话了,甚至没有去想。”

  “这里有多大?”我往前看了看,隐约见到绵延弯曲的一条长路,像我们在某条巨蛇的肚子里。

  “不怎么大,但是非常长,我每次只敢走十五分钟,前面看着还有很远。”

  “前面是哪里?”

  汪晓渡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外面啊。”

  对的,外面,现在我们习惯性这样称呼城市之外的地方。外面,是无人居住之所,没有人,也就没有与人相关的一切,系统、管理、摄像头、AI。因为不便于管理,现在也不再有农村,所有的人都必须进入城市生活,留下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些房子。

  我往那条看不清终点的长路望去,下一次我会带上蜡烛,搞清楚它到底能带我们走向哪里。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车库,虽然每天的无监控时间还是只有三十分钟,但我们都愿意在里面多待一会儿,挨着那辆无人驾驶汽车,以及汽车底下绵延悠长的秘密。

  汪晓渡把书桌也搬了进去,填满仅有的一点点空地。我们就在里面工作,书桌不够长,两个人肩挨肩靠在一起。为了支开芯芯,我们要求吃正常饭菜,这倒是法律允许的,只要我们不自己烹饪,以及接受一份“公民定制健康菜单”。

  芯芯做好饭,我们让她送到车库里。健康菜单非常难吃,蔬菜青是青白是白地摆在盘子里,放一点点“公民定制健康调味汁”。那调味汁没什么味道,我只能自我想象成一只兔子,硬生生把蔬菜吞下去。

  小时候外婆自己养兔子,灰兔子和白兔子,拉一粒粒硬硬的屎,兔子屎臭极了,鸭子屎稍好一点。我有时候会想念那种味道,像想念一百年前,但我只有三十五岁。那些兔子最后都被我们吃掉了,混杂着大量姜丝和辣椒。外婆做的任何肉类都混杂着大量姜丝和辣椒,辣椒对胃不好,她死于胃癌。我对汪晓渡说,外婆愿意这么死。

  我吃着吃着那一盘子草,突然哭起来:“外婆烧的油焖笋真好吃。”

  芯芯站在旁边,搜索了一下资料,说:“油焖笋,净春笋250克、花生油30克、酱油15克、白糖15克、生抽100克。”像每一次搜索那样,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得出结论:“无效菜单,已被系统禁止。”

  我推开盘子:“我吃完了。”

  芯芯又说:“吃饭时间低于五分钟,不利于肠胃健康。”

  我下次就掐着表,刚好吃五分钟。芯芯不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出去。她会把碗筷放入洗碗机,然后开始洗涤衣物,准备打扫卫生,这将耗时三十分钟。我们一般选择在这三十分钟结束后开始无监控时间。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汪晓渡发现芯芯在打扫卫生时发生了内部线路冲突,也就是说,她在这段时间里只能处理这唯一的一件工作,这意味着我们的无监控时间事实上可以延长三十分钟,

  “每个AI都有自己的bug,只要你多点耐心,以及不要向系统报修。”汪晓渡的工作就是专门修复AI的bug,他每周只需出门一次,去系统中心下载各个家庭的报修文件,再带回家工作。大部分工作现在都只需每周出门一次,因为系统认为,出门这件事意味着危险。本来这些文件也可以在家共享,但系统担心我们通过这种方式入侵。汪晓渡说,这件事两年内就会消失,系统正在升级,到时候我们很可能无法出门。系统每一次升级,都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会发生某种改变,每一次都是小事,看起来都不怎么剧烈,但我们就是一步一步地,抵达了今天。

  一个小时,步行最快可以走七公里,算上往返和休息,我们点上蜡烛,最远去到过三公里左右的地方。那条路歪歪斜斜,又越来越窄,到后面仅能容那辆日产勉强开过。我们量过了,车身宽一米七六,那条路最窄的地方只有一米九,我们得把后视镜扣上才能出去。挖出这条路的人,粗糙而精确地,给不知道谁留出了一条车道,虽然我们迄今还不知道它通往哪里。

  那三公里多我们来来回回走熟了,后来的无监控时间并没有什么事情做,但我们还是喜欢钻进地洞,坐在车里。他坐驾驶座,我坐副驾驶座,我们系上安全带,摇下车窗,像多年以前的那些夜晚,我们打算出去兜风,随便去哪里。

  现在却只有这里,一个黑漆漆的地下暗道,我们甚至舍不得点一支蜡烛。我们在黑暗中谈话,沉默,抽烟。汪晓渡找到一条软玉溪,和我们以前抽的那种一模一样,烟雾在黑暗中升起,又往不确定的方向蔓延。现在也有电子烟,去掉了尼古丁、焦油、一氧化碳、胺类、酚类、烷烃、醇类、多环芳烃、氮氧化合物,以及重金属元素镍、镉与有机农药,汪晓渡抽过一次,跟我说:“你别抽了,这是诈骗。”

  现在我们抽着烟,真正的烟。我吐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烟圈:“你说,这地方怎么挖出来的?”

  汪晓渡好像也在吐烟圈:“谁知道,他们这里还有切割机和电钻。”

  “你记不记得有部电影,一个人在监狱里挖了洞,后来从下水道里跑出去了。”

  “记得,蹚了五百米的粪坑。”

  “这前面会不会也是粪坑?”

  “谁知道,有可能。”

  我们都沉默了,想象着一个有粪坑的远方,但那依然是远方。我吐出一个更悠长的烟圈,如果它一路不散,应该能抵达有光的地方,哪怕途经大海、高山、峡谷,以及粪坑。

  到了三月的一天,汪晓渡抽着烟说:“我有个想法。”

  我两手空空,坐在旁边。那条烟没剩下多少了,我俩现在轮流一天一支,轮空的那个人就在边上抽二手烟,二手烟比没有烟好,我们都深深把毒气吸进肺里,生怕浪费一丝一缕。

  我猛吸一口气:“我现在主要的想法是再搞点儿烟。”

  “我想要个孩子。”

  我咳起来:“你说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

  “我以为我们讨论过这件事了。”

  “不是那种孩子。”

  “还有什么孩子?”

  “我们自己的孩子。”

  “那种孩子”是指现在的孩子。按照法律,他们取出我的卵子,再取出汪晓渡的精子,剔除有缺陷的基因,修补不完美的基因,最后放进“人类培育与进化中心”,仅仅五个月后,我們就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一个法定完美的孩子。

  法律出来之前,我流过一次产,医生说,没关系,下一次就好了,休息半年就可以再怀孕。等到半年之后,我对汪晓渡说:“我不想要了。”

  “我也是。”

  我们没在任何细节层面讨论过这件事,因为讨论会带来悔恨,悔恨让人心碎。

  汪晓渡又重复一遍:“我想要个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烟灰灼热,落下皮肤,发出焦味,像我们以前一起烧烤,鸡翅将熟未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到烧烤,我明明只应该握住他的手说:“我也想要,好,我们来生个孩子。”

? ? ? ? ? ? ? ? ? ? ? ? ? ? ? ? ? ? ?



  进入五月,渐渐是夏天,这意味着一场大雨总在前方,迟或者晚。我们找到一个迷你手电和一板电池,洞里就总有一束白光,映出两个人完全无法掩饰兴奋的脸。

  我坐在车里,第一千遍问汪晓渡:“你是不是真的认识路?”

  他第一千遍来回检查车:“肯定认识,出了城,一路往北开,经过龙庆峡,就能看到传送带……龙庆峡你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龙庆峡,我们在那里开始恋爱。十几个人去山上露营,爬山时我总落在后面,两个小时后我就发现,汪晓渡总在我前方一百米左右。爬到后面,我满脚水泡,叫苦连天:“老子再也不要来爬什么山。”

  汪晓渡把针用打火机烤烤,替我挑破水泡,又用纱布包起来,他说:“下次你穿对鞋子就好了,谁会穿高跟鞋来爬山?”

  我痛得平地打跌,信誓旦旦:“我说真的,老子再也不要来爬什么山!”

  誓言就像一種诅咒,后来,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爬过山。从山上下来的第二天,汪晓渡约我去看话剧,那部戏没有人说话,像一首漫长而沉默的诗,话剧叫《形同陌路的时刻》,但从剧场出来,我们就走在了一起。我穿着一双更高的高跟鞋,又一次走到满脚水泡。我后来对汪晓渡说:出门的时候我特意想了想,穿这双是因为接吻的时候,我就不用踮起脚尖。

  现在我的脚不再起水泡,不管穿什么鞋。当然现在也没有什么鞋了,我一直穿一双黑色平底鞋,这是系统推荐的鞋子,“有利于足弓及脚底健康”。有时候我会想念我那五十双高跟鞋,尖头细跟,非常不健康,后来它们和别的我曾经喜欢但不健康的东西一样,被送入了危险用品销毁中心。

  危险用品销毁中心这件事是汪晓渡想起来的:“你想想,传送带上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所有!”

  “还有房子!”我想起山上那些被遗弃的房子,有一栋外墙上爬满月季,还有一栋院子里种了紫藤,屋顶破了,需要搭梯子上去修,但没有关系,以后我们会有梯子。

  “我们可以养只猫!”

  “狗也可以!”

  汪晓渡摆摆手:“我不喜欢狗。”

  我用手电筒揍他:“谁在乎,我喜欢。”

  我们打成一团,最终变成一个长长的吻,带着让人战栗的期待。

  汪晓渡把手电筒接过去,让光柱对着车头的方向:“我们可能会失败的,你知道吧?前面……前面也不知道有什么,说不定这条路根本没有挖通,再走五百米就是死路。”

  我尽量装作满不在乎:“那就算了呗,咱们再回来,和芯芯过一辈子。”

  “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

  “我们会死。”

  “你怎么知道?”

  “我偷偷看过系统的数据。”

  我吓一跳,偷窃系统数据在《刑法》里会被判终身监禁,每判下来一个,所有显示屏都会直播现场,大概是想让我们看看这些人的慌乱和悔恨。上次的是个女孩子,非常年轻,薄嘴唇,白皮肤,脸上星星点点雀斑,镜头里她没有慌乱和悔恨,她满不在乎,对着不知道什么方向飞吻:“妈妈我爱你。”后来直播就被掐断了,重播的时候这个镜头消失了,像从来不曾存在过。我总想到她的样子,忧虑她妈妈没有看到直播,忧虑她错过了这一句“我爱你”。

  我呆呆地说:“可是现在没有死刑了。”

  “不会判刑,不走这套程序,我们当场就会死。”

  “你怎么知道?”

  “数据里有,去年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什么?”

  “系统叛逃者。”

  “什么意思?”

  汪晓渡无意识地摇晃手电,让那光柱像在黑暗中写出一个又一个的“不”:“没什么意思,数据上就这么写的。”

  我应该再问得清楚一些,比如他们怎么死的,比如我们有什么可能不死,但我突然高兴起来,原来这个城市里还有一百多个如此这般的人,原来大家只是失散了,原来我们不仅仅是我们。

  我用手遮住光柱,它穿过指缝,在漆黑的墙壁上照出一点点光斑,微弱,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光斑。我对汪晓渡说:“哦,那要是有这一天,我们就一起去死。”

  现在就是这一天了。雨声似鼓,连在地下也能听清,像古老电影里有古老的枪,一发发打出子弹,穿过那些茫茫然死掉的身体。我们系好安全带,打开车灯,照亮眼前起码五百米的路,我们暂时只能看清这五百米,在五百米之后,我们也许会有下一个五百米,再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不知道会停在哪里。我们也许真的会有一个孩子,偏偏眼睛像他性格像我,又暴躁又忧郁,是芯芯的反义词,没有关系,我们会爱这个反义词。

  汪晓渡拉起手刹,雨中带雷,我相信那个瞬间闪电照彻天空,而属于木星的时刻正在降临。四周真黑啊,我们又再也舍不得另一支蜡烛,我握住汪晓渡的右手,他轻轻挠了挠我的手心。我们将从现在出发,走一条漫长曲折的路,奋力向前,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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