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底,承蒙雅众出版创始人方雨辰女士力邀编译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精选集,我有过一番迟疑和推却,但能与如此杰出的作家隔空合作,终究是与有荣焉的幸事。
迟疑,是因为版本已有很多。早在1975年,今日世界出版社就推出了温健骝翻译的《鹧鸪镇上的杜鹃花季》,接着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在1986年推出主万、屠珍、贺哈定、杨怡翻译的《公园深处》,再到2010-2012年新星出版社推出於梅翻译的《好人难寻》、仲召明翻译的《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暴力夺取》、蔡亦默翻译的《智血》,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又于2016年推出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由陈黎、周嘉宁和张小意翻译。罗列至此,足见其译本之多,选集各有侧重,全集规模宏大,更可见奥康纳这位作家备受重视,经久不衰。
然而,与译本层出不穷的现象相比,国内对奥康纳的研究却似乎始终没有聚焦点,没有逐渐推进的解读过程,也没有深入人心的理论。书出了,书评也出了,读者购买并阅读,消费过程完成了,但真正的理解尚未完成。从某个层面说,“理解奥康纳”是一宗极其考验中国读者的课题,包括同时是读者的译者们。放大了说,通过阅读文学经典去理解另一个国度、另一种社会文化,始终是文学世界里的终极课题,尤其是在消费时代,消费文学变得更容易了,但领会作者创作的意图并不容易。我在重读奥康纳的过程中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这才决定再编译一次。就重译而言,我希望自己能以微薄之力推动一种良性循环:在不断的重译、不断的商榷中,一位值得品味的外国作家会以越来越好的中文面目吸引越来越多的新一代读者。
就选编而言,考虑到奥康纳短暂的一生只留下了两部长篇和三十二部短篇,而且,所有作品在题材和主题上有大量重合,想要一口气看完奥康纳的作品并不是好主意,难免消化不良或产生厌倦,适得其反。所以,为了让更多新时代读者在最短的时间里对这位美国女作家的成就获得最深刻的印象,这次的选编有两个原则:首先要囊括最杰出、传播最广、获得荣誉最高的短篇小说,其次要在相同题材、手法的作品中遴选出有特点的篇目。
版本多,理解浅,可能是因为对奥康纳有多重误读,或者说,只读到了表层皮相,尚未入骨。误读的源点在于奥康纳是一位神本主义的小说家,她所有的写作都和信仰有关,所有的文本都意在展示恩典,而非讲述故事或刻画人物,但反过来说,又因她有小说家的天赋和自我要求,并不想把小说艺术变成宣教文本,所以她非常擅长用情节的反转来揭示恩典的降临,用人物的矛盾来展现人类的局限,用人物命运的骤转启示读者的神性。可以想象,对于没有天主教、基督教背景的读者而言,要领会奥康纳写作的真谛就有种认知上的隔阂,多半只能囿于文本,尽可能品味人物和情节,但偏偏,奥康纳笔下的人物和情节只是她要传达的真谛的载体;她从不渲染气氛,拒绝描写人物的主观感受,那些人物实际上是扁平的、功能性的、寓言般具有普遍代表性,但也是鲜活的;这两方面都出自于奥康纳刻意追求的文学效果。所以,如果缺失了对恩典、末日、信仰的深刻认知,多半只能读到畸人、暴力、伪善这个层面。
就以最著名的篇目《好人难寻》来说吧。A good is hard to find,这句话的缘起应为《圣经·弥迦书7:2》:“忠贞的人已从地上消灭,正直的人也在人间绝迹了。人人埋伏窥伺,要殺人流血;各人布下网罗,要捕猎弟兄。……他们当中最好的,不过是多刺的蔷薇;最正直的,也比不上荆棘的篱笆。”弥迦是乡村先知,生活在危机重重的时代,各种事物的迅速发展预示了以色列和犹大国的毁灭即将来临。耶和华借弥迦之口,向祂的百姓发起警告,指出祂将在他们身上施行怎样的惩罚。《弥迦书》中既有骇人场景,也有苦口婆心,先知为人间普遍的道德沦丧而痛心疾首,犀利地指明:人与人之间没有慈悲怜悯,就连最亲密的家人也不信任,更不要说与神同行了。能承载神意的凡人才是good man,good在此意味无穷,岂止“好人”二字所能容纳?事实上,奥康纳很多小说中都有看似是好人、但经不起考验的人物,几乎每一篇都像是一个好人难寻的故事,我曾有过一种联想:写作时的奥康纳,俨然就是痛斥列王和百姓的弥迦。
这篇小说中的老太太和施暴者都没有名字,显然有种泛指共性的画外音在提醒读者注意。但施暴者有个绰号:Misfit,在众多译本中有过好几种译法:格格不入、不合时宜者……轮到我翻译时也觉得很棘手,因为这不是一个常规性的名字,但需要构建出口语的顺畅感、意义的准确性。读者和评论家们对这个冷血杀手一向很在意,认定他是邪恶人性的化身,但很少有人关注他那段关于父亲、家庭、成长和耶稣的自白:
“不,我不是好人。”……“但我也不是世上最坏的人。我爸说我是个狗杂种,和兄弟姐妹都不同。他说:‘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会问生活是什么,有些人却要知道为什么而活——这孩子就是,他样样都要弄清楚!”
“我爸也是个异数,”……“谁也别想忽悠他。但官方机构从没找过他麻烦。你只要找到窍门就好办。”
“我做过一阵子福音歌手,”……“我好像什么都干过。当过兵,陆军和海军都当过,国内国外都待过。结过两次婚,主持过一次葬礼,在铁路上也干过,种过地,经历过一次龙卷风,还有一次看过活人被烧死。”
“打我记事起,我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小孩,”……“但人生在世,难免做错事,被关进监狱,还被活埋过。”
“我发现犯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这么干,也可以那么干。杀死一个人,或者从他车上卸个轮胎,没差别,因为你都会受到惩罚,但迟早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
“耶稣让一切失去平衡。他和我一样,只不过他没有触犯刑法,而他们证明我犯了罪,只因为他们有我的判决书。当然,他们从没把判决书给我看。所以我现在要自己来签署。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你做过的每件事都要留下签名,保留副本。这样你才能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才能知道罪行和惩罚是不是匹配,最后你也拿得出证据,证明别人对你不公平。我自称不合者,”……“就是因为我做过的坏事不符合我受到的惩罚。”
最后这句话解释了Misfit这个称呼的来由。不符合也可以翻译成不匹配,我最终是选择了“不合者”这三个字,因为更像称谓,也更符合原意中不褒不贬的口吻:这个人自认有根有据,甚而有点理直气壮、看透红尘、自成一派的反骨意识。从这些自白中可以看出,他的成长过程很崎岖,他曾想探寻存在的真谛;他的父亲显然更懂得处世之道,绝不可能沦为阶下囚,但事实上那就是一种普世的伪善;他对于罪恶的认知是缺乏信仰和道德约束的,但也许,他对普世真相的认知是切实的,甚至带有先知的潜力。不合者,不是像老太太那样的伪善者,他只是简单粗暴又无望地使用暴力,以此去抗衡整个世界的道德沦丧,以及他自己深切的无知感和无力感。他不是不信神,而是无法在这样的世界里虔信不疑。奥康纳不想把不合者写成恶魔,还赋予了他非同寻常的生存体验,在奥康纳笔下的所有人物中,这是相当少见的、复杂又暧昧的形象。奥康纳应该是指望他给他人带去启示吧。
“只有耶稣才能起死回生,”不合者继续说,“祂真不该那样做。他让万物失衡。要是祂言行一致,那你就没什么可做的,只能抛掉一切跟祂走;如果祂说话不算数,你也没什么可做的,只能好好享受仅有的这几分钟,尽可能用最好的方式离开——杀人放火烧房子都行,别的坏事儿也行。但别干好事,只能干坏事。”他几乎是在嚎叫了。
“也许耶稣没让死人活过来。”老妇人咕哝着,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坐在沟渠里,两条腿扭在一起。
“我不在场,我不能说祂有没有让死人活过来,”不合者说,“我倒希望我在。”他用拳头砸地,“我应该在场的呀!要是我在,我肯定知道真相。听着,夫人,”他提高嗓门说,“要是我在场,我就都知道了,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和这段自白相对应的,是老太太无用的嗫嚅,“絮絮叨叨地念着‘耶稣啊耶稣,那意思是耶稣会帮你,但听上去却像是诅咒”,奥康纳就是这样嘲讽表面臣服信仰,内心却伪善自私、完全不自省不自知的盲信者。故事的后半段,冷血谋杀接二连三地发生,与此同时,恩典或许降临在老太太的心中,她把不合者称呼为“我的儿啊”,或许就是因为在她心头泛起了真正的慈悲:世人皆有罪,唯有被救赎,我们才能认清自己和他人并没有区别。但这种居高临下对罪人的怜悯不可能救下她的命,临终前的顿悟也不可能扳回一生的伪善。奥康纳曾解释过,超自然的“恩典自身不能被体验。如果你的确有所体验,那么,你所体验的不是恩典而是恩典引起的情感。因此,在一个故事中关于恩典你所能做的就是展示它对人物的改变。我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恩典降临到一个不愿意接受它的人物的身上”。
不愿意接受恩典的人,就是奧康纳所有小说的所有主人公,尤其是《格林利夫》中的梅夫人(牛角插入她心脏的瞬间)、《流离失所的人》中的肖特利太太(中风前目睹的天穹异象)、《帕克的背》中的帕克(在快速翻阅图样时被基督的眼神撼动)……除此之外,还有好多知识分子:《家的宽慰》中的汤玛斯、《启示》中冷漠怪僻的女大学生、《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中的朱利安——文化教育并没有让他们更能接受世人,也不能使他们更有神性,他们显得比农夫更无能,比盲信的人更愚蠢,比他们嘲笑的人更可笑。奥康纳用这些形象传达出她的信念:生命的困惑不会消失在人类科学前进的步伐中,信仰不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而是一种需要承受的奥秘。这既是她自立于世的信念,也是她倾尽心血写作时的信念。
不愿意接受恩典的人,终将在奥康纳霸气设置的急转而下的命运中承受这番奥秘。至于那些霸气的夺命设置,真的不是因为奥康纳属于暗黑系作家,她选择让那些看似好人的人物一一亡命,只是为了——如同我国某位文豪也曾写过狂人和呐喊,叫醒铁屋子里较为清醒的几个人。
奥康纳的小说需要逐字逐句地读,因为她逐字逐句地改;也要抛开性别、国籍、宗教、地域等局限,单纯地投入她的文字世界,因为她就是这样创作的,克制,冷静,没有一处泄露作家的私人生活,也没有一句抒情或雄辩的废话。作为作者,她完全隐身于人物和情节之后,但她的作品却凸显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蕴藏了她本人对信仰和人类生存真相的深刻反思。
在目前所能读到的所有奥康纳小说的评论中,我最赞同的是布拉德·古奇的感受:这位曾经攻读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专家觉得奥康纳的小说有“十三世纪”的特点:“粗俗的幽默,滴水怪兽似的脸孔和身躯,正面交锋,暴力的威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恩典和意义推动的黑暗宇宙中对于灵性追求的一种微妙拉扯。”
我一直觉得,翻译不止是字面上的工作,翻译的第一层工作是字面上的转达并推敲,第二层工作是先于读者(尽可能地)嚼烂写作者的意图,再反哺于译文,必要时动用注解提示读者关注宗教典籍和小说文本间的关联,尽量减少误读。但愿在奥康纳这个课题上能以这种方式促动读者对这些短篇的咀嚼,真正吸收到她要传达的奥秘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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