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幢静悄悄的房子里,一位年轻画家正站在画室敞开的法式落地玻璃门前,他妻子两周前刚死于一场车祸。他两脚叉得很开,一副要揍人的架势,脸上那沮丧的神色也和他眼前的和平景象不相协调。一道绿茵茵的斜坡,点缀着几片枫树上掉落的斑斓树叶,向一个池塘伸展过去,那里,池水正漫过他春天里建造的石头堤坝。附近的一个农夫,一个躬腰曲背、目光炯炯的老人,正在伸入池塘的一截木码头上缓缓地来回走动,将一副红白相间的巴斯鲈钓饵抛进水里,一次,一次,又一次。
画家叫大卫·哈恩登,他手里拿着一本小词典,沐浴着秋末小阳春那脆弱的暖意,一遍又一遍地读着“Timid”与“Timbuktu”之间那个词条的注释:“有关持续不断或断断续续存在的普遍概念、关系,或事实。”
大卫不耐烦起来,“啪”的一声把书合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那个词是“Time”(时间)。他渴望搞懂时间,反抗它,打败它——回返,不是向前——回返到和他妻子珍妮特相处的时刻,回到时间已经将其清扫干净的时时刻刻。
老农夫的钓竿发出一阵欢唱。大卫抬头看见那艳丽的鱼饵掠过水面,沉下去,然后一扭一拐地回返埠头。此刻它正悬在半空,距离竿头只有几英寸,而它激起的最后一波涟漪已经消失在水塘的边缘。又一个瞬间闪过了——走啊,走啊,走了。时间。
大卫眼睛睁得老大。他知道自己对于时间的沉迷几近精神失常,是乱扑腾,是对悲剧的一种应激。然而,在更加冷静些的时刻里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在生长,即他回返幸福时光的愿望也许是合乎情理的。一位科学家朋友曾经在喝了几大杯威士忌后放言,说凡是人想得到的技术进步问题,都可能在某一天被科学家变成现实。人类登陆其他星球是可以想象,也是正在实现的。造出一台比人类更加聪明的机器是可以想象,也是正在实现的。对大卫而言,回到珍妮特身边也是可以想象的,他因此闭上双眼。因为不能再见到她是不可想象的……
他望见农夫又一次甩出鱼竿,那码头跟着颤抖起来。“别站在那头上。”大卫喊道。他一直打算修那两根立柱的,都裂开了,还长满了绿苔。老人并没有表现出听到了他的呼叫,大卫也懒得操这份心,去他的——码头能承受住他的。他的思绪再度转向内心世界。
他在画室的一张长沙发上躺下,伸直长长的身体,任由手中的词典掉落到地板上,迷失在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造访者的幻想中。他做着白日梦,幻想着那些比人类聪明无数倍的生物,有着远比人类灵敏的五官,能够解答他关于时间的问题。他认为那些太空来访者能给他带来对于时间的认识,因为时间是超越人类心灵感知极限的——远远超出。或许,宇宙间存在着这种生命——比如飞碟人——他们能轻易地穿越时间,到达任何他们想到的地方。他们会嘲笑地球人,因为对地球人来说,时间是一条可以望到尽头的单向道。
如果有能力,他的时间旅行可以通往何方?大卫坐了起来,双手在乌黑的短发中来回搓揉。“回到珍妮特身边”,他说出了声——回到那个五月的午后,那景致,那声响,那气息,那感觉。时间给这幅珍贵图景笼上了迷雾,抹去了光泽,冷却了温度。可他还记得那个午后,活扑扑的、幸福的、完美的,只是再不能清晰地看见它了……
模糊又心碎。他可以看见那天,自己与往常一样,和笑吟吟、靓丽丽的珍妮特待在一起。完美时刻?那样的时刻数都数不清啊,每个时刻都同等可爱。婚后满两周,他们回到家,来到这座房子……欣喜地检视着每一个房间,对着每一扇窗外那起伏跌宕的宁静绿意欢呼雀跃……一起栖坐在石头堤坝上,光脚搅动池水如峰峦起伏,亲吻着……躺在那道斜坡的幼草上……珍妮特,珍妮特,珍妮特……
一声喊叫打碎了这幅画面。“救命啊!救救我啊!”
大卫跳了起来。码头尽头那两根立柱裂开了,张着大口。木板末端难以置信地悬在两根柱子之间,像一个翻板式绞刑架。老农夫不见了,水面上没有任何动静。
大卫跑下斜坡,一边跑一边脱掉衣服,一头扎进彻骨的水里。他的力气在断裂的码头下方的水底深处耗尽了,农夫影影绰绰就在他前面,团成一个球,一动不动,只有脑袋在水流中轻轻摇晃。大卫冲出水面,吸足一口气,再次扎下去。他抓住老人连裤装肩头的背带,拖起他毫无反应的身躯。没有挣扎,没有抓挠,没有死命的揪扯。
大卫在斜坡上展开急救。为了撵走农夫肺里的死神,他记不得把那身体折腾了多久。抬起,翻过去,按压,松开……抬起,翻过去,按压,松开……等到他朝大路上经过的一个小男孩大喊着找医生时,这都过去多久了啊?抬起,翻过去……那嘴巴张开的苍白面庞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大卫的胳膊和肩膀酸疼起来,双手已经无法攥成拳头。时间又一次赢了——从一群爱着他的人手中偷走了一个生命。突然间,大卫察觉到自己一直在慷慨陈词,怒气冲冲——他的举止,不像是救人性命时的严重焦虑,倒像是对着一个吵架的对手暴跳如雷。他对自己手里的这个人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痛恨他们共同的施虐者——時间。
轮胎沙沙地驶过斜坡上方厚厚的砂石车道。一个身材矮小、体重超标的男子急匆匆跑下来,手里那只黑包也跟着剧烈晃悠。大卫疲惫不堪地点点头。村子里唯一的医生,人到中年的博伊尔医生也朝他点点头,一边拼命地喘气。
“还有生命体征吗?”医生呼哧呼哧喘息着。他打开包,接着拿出一支针头长长的注射器,对着太阳光,推着注射器的栓塞,直到针尖上冒出小液滴。
“他死了,医生——死得彻彻底底了,”大卫说,“三十分钟前,他还在想着巴斯鲈做晚餐,现在他已经走了。三十分钟,全都一溜烟跑了,把他抛下了。”
博伊尔医生略带困惑地看着他,然后耸耸肩。“你会惊讶的,要杀死这些老家伙可不那么容易,”他说着,简直乐开了怀。和大卫一起把农夫翻过身来后,博伊尔医生不动声色地将长长的针头扎进溺水者的心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能把他救回来,跟崭新的一样。说不定呢。”他再次将那身体翻过去,朝下趴着。“你已经歇够了,回来接着干,伙计。”
博伊尔医生擦拭着老人的四肢,大卫继续给他做人工呼吸,渐渐地,淡到不能再淡的粉红色升起在那蜡黄的面颊上。抽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老人重新呼吸起来。
“起死回生。”大卫嘀咕了一声,充满敬畏。
“如果你喜欢戏剧化的说法,那么我们是让他起死回生了,我想。”博伊尔医生说,点起一支香烟,眼睛紧盯着溺水者的面庞。
“我们是,还是不是?”
“取决于你对那个词的理解,”博伊尔医生说。显然,这个话题让他腻烦,“溺水者,触电者,窒息者,他们通常都是些身强体壮的人——肺好,心脏好,肾、肝,一切都是一流品质。他们只是走了而已。倘若碰上那样的情况,如果你够迅速,有时候是能发挥点作用的。”他又给农夫打了一针,这次打在胳膊上。“好嘞,起死回生了,还可以再钓几年鱼。”
“死是什么样子?”大卫说,“也许他能告诉我们。”
“别矫情了,”医生心不在焉地说。他皱起眉头:“再怎么说,像你这么年轻就琢磨死的事情又是为什么?你健康着呢,还有六十年好活。”他脸一红,一只手放到大卫的肩上,“对不起——我忘了。”
“他会跟我们讲什么?”大卫坚持问,不为医生的说漏嘴所动。
医生好奇地盯着他。“死了会是什么样子?一句话: 死了。就是那个样子。”他把听诊器放到老人此刻已在搏动的心脏上。“我们的朋友会告诉我们什么?”他摇摇头,“他会说些老生常谈,你在报纸上已经读到过不下一百遍的话。从死神那里回来的人什么都不记得,因此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说那句老套话,只因为它有趣。”他咔啦啦地掰响手指头。“太扯淡了。知道我说的那个词儿的意思吗?”
“不知道。在此之前,我对它毫无兴趣。”
博伊尔医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铅笔头和一小片纸,在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然后递给大卫。“给你,等到我们的被庇护者苏醒过来会说话了你再看。五美元,我赌他会说我刚刚写给你的那句。”
大卫折起那纸片,放在手心。两人一起把农夫抬进了屋子。
二
大卫和博伊尔医生坐在客厅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大卫已经生起了火。天色已晚,两个人一直在喝着酒。邻近客厅的一间卧室传来老农夫舒缓的鼾声,此时他正裹在毯子里呼呼大睡,驱散疲惫。医生所在的医院只有十个床位,没有地方收治他。
“如果你当时接受了赌注,我就赚了五美元啦。”博伊尔乐呵呵地说。
大卫点点头。他还拿着那个小纸条,上面有医生写下的,预测农夫会说的话。一小时前,当农夫有足够力气开口说话时,他说了纸条上的那些——几乎只字不差。大卫重读了一遍那个小纸条:“整个一生从我眼前走了过去。”
“还有比这更老掉牙的吗?”博伊尔医生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真的呢?”
博伊尔屈就地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还需要别人给你理由吗?”他扬了扬眉。“如果生命确实从他眼前走过了,那么他看到的就是他脑子里想到的。任何人都应该明白,如果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大脑就不会有血流,而大脑没有血流就不能工作。他的大脑无法工作,因此,他就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一生从眼前走过。QED,Quod erat demonstrandum,就像他们在罗马和你的高中几何课上说的那样——该证明的已证明完毕。”他站起来,“要么我再去拿点冰块来,呃?”他走进房子后端的厨房,一路哼着歌,身体没有一丝的不稳。
大卫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开始感觉到,木柴燃烧的热度、空空的肚子,以及连续喝下的加冰威士忌混在一起,让他醉得很厉害。他觉得飘了起来,不是无边的喜悦,而是因为聪明。朦朦胧胧地,他感觉自己正处于可以智取时间的边缘——超脱时间,进入过去,去哪儿都可以。
这会儿,他还没很搞懂怎么回事,就已经置身那昏暗的卧室,摇着酣睡中的农夫的肩膀。“醒醒!”他急切地说,“嗨,我有话要和你说。”他动作鲁莽,很恼火这农夫还能睡那么安稳,这会儿最重要的是他要立即和这家伙谈谈。“醒醒,你听见了吗?”
农夫动了动,睁开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瞪着他。
“你死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大卫质问道。
农夫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我人生的全部——”他又开始了。
“我都知道啦。我想知道的是具体细节。你见到了你早已经忘记的那些人和地方了吗?”
农夫闭上眼睛,皱起眉头,猛力地想。“我累死了。我想不出来,”他轻轻地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过程很快,有点像是放电影,跑得太快,我猜——有点像是过去时光的闪回。”
“你确实看清了什么吗?”大卫迫切地追问。
“求你了,能不能让我再睡会儿?”
“你回答完我的问题就成。你能详细描述一下吗?”
农夫舔了舔嘴唇。“我母亲和父亲——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们,”他声音沙哑地说,“他们看着很年轻,几乎就像兩个小孩子。他俩刚从芝加哥博览会回来,给我带了纪念品,一直在谈论那辆在会场里奔跑的电动火车……”他的声音渐渐小得听不见了。
“他们都说了什么?”大卫再次摇着他的肩膀。
“父亲说,他花掉的钱没有预料的多。”那声音此时成了耳语。大卫不得不弯下身子,贴近床去听。“说他身上还剩了许多钱。”
“多少钱?”
“说他还有57块。”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让农夫坐了起来。
“他还说什么了?”等咳嗽停了,大卫激动地问道。
那农夫仰视着他,眼神恐惧。“说他现在的钱去买一个热王牌灶具还会剩3块钱。”他跌回枕头,闭起了双眼。
“大卫!出来!”博伊尔医生的声音很严厉,卧室门口露出他那圆滚滚的身躯,一副要打架的阵势,“他逃离险境还没多远呐。你想害死他吗?”他一把抓住大卫的衣袖,愤怒地把他拖出房间。
大卫没有反抗,也几乎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一声不吭,没再去碰博伊尔刚刚为他调配好的饮料。他在沙发上彻底伸直身体,费劲地在纸片上的那句话下方写下“57”这个数字,然后就睡着了——想在梦中见到珍妮特。
三
“对不起,医生周三下午不上班。”那个白头发的护士说,一边把那身制服顺着瘦小的屁股捋捋平。
“是私事。他是我朋友。我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给他看,”大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在哪儿——书房吗?”
护士一脸狐疑,揿开了桌上的通话装置。“博伊尔医生,这里有个年轻人,说他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说是你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她警惕地注视着他,像是他会抢了那支镀金笔帽的钢笔就跑。
“大卫·哈恩登。”大卫从她的神情中意识到,自己看上去一定很不体面。自打他救起溺水的农夫已经有一星期了,这一星期里他没刮胡子也没洗澡,除了偶尔用蘸湿的冷毛巾敷敷脑袋。他试图把衣服理理平,结果却是徒劳,那身衣服穿在身上依然打着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皱褶,裤脚上还溅了很多泥。早上,他穿着这身衣服冒着暴风雨跑去过村图书馆,后来又在他和珍妮特不到六个月前曾经一起躺卧过的那道湿漉漉的绿草坡上躺了会儿——
“博伊尔医生正忙,”护士说,“对不起。”显然,她并不真的感到抱歉。
大卫侧身凑近那个对讲机,打开了开关。“博伊尔,听着,这次我真的有确凿无疑的重大证据。你要是看到了,肯定会相信的。”他对着麦克风挥动着一张复印件。
“听着,大卫”——博伊尔医生的嗓音中透着疲惫和不耐烦——“周一我在阿尔巴尼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在会上宣读一篇文章。由于你的唠叨,还有最近的麻疹流行,我甚至连第一段都没写好。不管你弄到了什么,都必须等到周一之后。今天我不能见你,就这样吧。”扩音器“咔哒”一声响。
“他听不到你的话,”护士一本正经地说,“他把插头拔掉了。”她走到门边,拉开门。“医生可以在周二见你,”她说,像是只有她听见了博伊尔通过对讲机说过的话。“如果你愿意把那份文件留下——管它是什么呢——或许他可以在周末看看它。”
大卫抬头看着铺了地毯的楼梯,搞不清楚书房会位于这幢硕大的老房子的什么地方。他神不守舍地把复印件递给护士。
她读了起来,神情傲慢。“他该如何处理这东西?他并不要去市场上买柴火炉子的,我觉得。‘女士们,拿你们的旧炉子来换热王牌灶具。我不懂。”
“又不是给你看的,”大卫气呼呼地说,“还给我。我要自己拿给他看,马上就去。”
她又把门开大了一点,那份复印件贴在她露出来的胸口。“我会把它交给他的。你只要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
“告诉他,这个能证明那农夫没有撒谎。芝加哥世界博览会是在1893年,而1893年一台热王牌灶具要卖54块钱。这份1893年的报纸广告可以证明。这个价格比57块少3块钱,而这正是农夫说过的话。”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哦,去你的。你根本没在听。”
“整个屋子都能听见你说话。”博伊尔医生在楼梯顶上抱怨道。
“博伊尔,我搞到了证据,老头子的一生的的确确从他眼前经过了。他在时间上回到了1893年!”
“他真该在回到那儿的时候,一枪把你的祖父干掉,那样我就有几分钟的安宁来完成我的论文了。”
“我就不能和你谈谈,就一分钟?”大卫说。
“呃……好吧。我将把你作为情况危急的病人对待。你的精神状况很糟糕,大卫。你需要摆脱出来,休息一下,而且除了我,你是最需要休息的人。上来吧。”
“医生见你啦。”护士笑逐颜开,把那复印件递给他,一副要他感恩戴德的样子。
“我不需要翻译,我能和人交流的。”大卫尖酸地说,接着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楼。
博伊尔医生关上书房的门,然后,头抵着抱在一起的胳膊,听大卫讲故事。
“这份广告把问题解决了,对不?”大卫说,“老人回到了他七岁的时候,听他父亲谈论世界博览会上的电气铁路,还说出了他打算买的一套灶具的品牌和价格。全都吻合!”
博伊尔没有抬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大卫,但我知道它不是你要的解释。也许那家伙记忆力超群,也许吧。一定的。说不定这次溺水正好让他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有时催眠师能让人想起某些东西来的,比如小学老师开的什么车子之类的。有时候就是这样,说不定。时光旅行?胡扯。”
“我检查了他的回忆,没任何了不起的东西,”大卫说,“我告诉你,过去一周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把所有情况都捋了一遍。老头子连现在用的炉子是多少钱都说不清楚,差了10美元都不止,而且牌子都说错。”他双手往口袋里一插。“给我一个能反驳时光旅行的有力证据吧。真没有啊。”
“逻辑啊,孩子,”博伊尔医生咬咬牙,耐着性子说,“这不合理啊。你可以在时间上回到过去,杀掉一个人,清除掉天知道多少的子子孙孙。干掉查理曼大帝,你就可以干掉地球上所有的白人。荒唐!你為什么不去搞军火走私,卖给古雅典人一些机枪,这样他们就能赢得伯罗奔尼撒战争?为什么不回去发明电灯泡、电话、飞机,赶在爱迪生、贝尔、莱特兄弟之前?想想那样能有多少专利费啊!”
大卫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这些观点也让我想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懂了,老头如果真的穿越了时间,他去的只是他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如果我说,死人可以自由返回他自己生命中的任意时刻,那么,你的逻辑就讲不通了。我认为,他不能改变自己生命中的任意一件事,像你逻辑严密地指出的那样。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只能感受到他当时感受过的东西,做他当时做过的事情。我相信,这样说是可能的。”
“谁在乎呢?”
“我在乎,”大卫平静地说,“你在乎,人人都在乎。如果这是真的,就证明人生是一个比你我现在看到的更加慈悲的恢弘景象。”
博伊尔医生站起来,然后,他和那个护士一样,手里扶着打开的门。“是个非常有趣的主意,大卫,是个适合在漫漫冬夜里讨论的精彩话题。你相信它,可我不相信。我们两个人都站不住脚。我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些话题了,所以你必须原谅我。”
“你一定要帮我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大卫从门边退回来,固执地坐到一把摆着厚软垫的椅子上,点起一支香烟。
“嗨,我的朋友,”博伊尔恼怒地说,“一星期前,我还几乎不认识你。现在我发现你却像我的连体双胞胎一样跟着我,打电话,无休止地聊——全都是关于时间,时间,时间。我不感兴趣,你明白吗?你为什么不去找感兴趣的人?一个密友,或者一个教士,一个心理学家,或者随便哪个愿意把这种瞎胡闹搞大的什么学家。我是一个全科医生,而且还他妈特别忙。”
“只有医生能帮助我做这个实验,而你是镇上唯一的医生,”大卫无助地说,“很抱歉我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整个事情非常重要,就是的——极其重要。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想要帮我的忙。还有什么比证明我是正确的更加重要呢?如果你的来世是由你此生中某些最佳时刻组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点儿个中的情形?”
博伊尔医生打了个哈欠。“而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本来就毫无理由地臭烘烘呢?”
“那么他该做一趟返回子宫的旅行,有人想要的恰恰就是这个。”
“你已经把问题都搞清楚了,对不,大卫?”博伊尔眯缝起双眼,“我怎么帮你?你说的是什么实验?”他的疑问中包含着谨慎,就和他探查阑尾炎病人腹部那些纠结成团的肌肉一样谨慎。
大卫递给他另一份剪报,出自昨天的一份报纸。他微微颤抖着,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位自命不凡的小医生——有如此多的事情需要仰仗他——身上没有一丝一缕的好奇心或想象力。他看不明白时间——不是癌症不是心脏病或他书本上的任何病症——才是人类最可怖的、最致命的瘟疫。
博伊尔医生大声读着剪报。“嗯……嗯……‘洛杉矶——圣心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今天——嗬,是的,我看过的。那个人死在了手术台上,而那个外科医生通过心脏按摩救活了他。嗯哼,非常有趣的病例,对你来说就更是如此,我想。我不明白,那病人是说他的全部生命从眼前走过了?”他含讥带讽地发问道。
“一个小时前他还没有苏醒过来。”大卫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来这儿之前给医院打过电话。”
博伊尔医生的眉头竖了起来。“你做了什么?你大老远的打电话到洛杉矶去询问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情况?”他把手按在大卫的肩头,“你的状态真的糟糕,大卫,我不知道你沉迷到这样的地步。你一定要忘掉这个念头,休息一下——从那栋阴森的房子里搬走。我这是在给你医嘱。你已经走在一级精神大崩溃的路上了。我是认真的。收拾一下,今天就离开。”
“做完这个实验我就休息——充分的休息,”大卫平静地说,“但是必须实验优先。”
“那个实验是——?”
大卫通过博伊尔那红彤彤的脸看出来,他已经猜到了。“我需要你给我做一个手术,医生。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老大的一笔。我想要亲自去看看时间。”他的语调几乎是漫不经心的,对自己的请求丝毫没有畏惧,只是渴望得到它。“我要你杀死我,再把我救活。”
“出去,”博伊尔医生不动声色地说,“再不要来烦我了,明白吗?立即滚开。”
四
自从博伊尔医生命令大卫滚出自己的办公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大卫半躺半靠在自己画室的椅子上,双脚跷到画桌上,拨电话。
“博伊尔医生办公室,”是那个护士的声音。她设法通过自己的声音传达一个意思,即无论是谁打来电话,无论他有什么事情,都是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扰一家无比重要的机构。
“我要和医生说话,”大卫说,“事情紧急。”
“你是哈恩登先生,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你没搞错。”
“医生不想再被你打扰了。我想,他的意思是很清楚的。”
“这次是紧急情况,”大卫扯着嗓门说,“如果你不立即给我接通博伊尔医生,你这个慈悲天使就要有极其严重的麻烦。”
一陣长时间的沉寂,只听到她沉重的喘息声。终于,“滴答”一声响。“医生,又是那个哈恩登先生。我知道你叮嘱过不让他再打扰你,可他说是紧急情况。”最后那个词带有一种讥讽的口吻。
博伊尔叹了口气。“好吧,接进来吧。”
“我进来了,博伊尔。我病得很厉害,否则不会占用你哪怕一秒钟的宝贵时间。你一定要来看看我。”
“你就不能到诊所来吗?我有十个病人等着呢,而我正在处理一个胳膊骨折的当口你来了。”
“对不起,可你一定要来我这里啊。体温升到102度了(译者注: 大卫用的是华氏温度计,折算成摄氏度数为38.9℃)。我头晕眼花,开不了车子。”大卫说了一大堆的症状。
“听上去像是正在流行的发病期为两天的病毒感染,你能撑到四点钟吗?”
“没问题。你答应四点钟准时到啊?”
“四点就是了,大卫,”他有点忐忑,清了清喉咙,“你还一直在探讨时间那些个问题吗?”
“不,那都已经过去了。我认为我是有点昏头了,对不起。我接受你的建议,是好建议。多谢。”
“好消息。”博伊尔医生的声音热情了起来,“我为我之前对待你的粗鲁态度感到抱歉。我本该更善解人意些。嗨,倘若你认为需要精神科帮助的话,特洛伊市有一个好人,我可以——”
“不,不。我彻底好了。我现在需要的是某种治疗喉咙痛、肚子痛和发烧的常规特效药。”
“好的。坚持到四点,吃几片阿司匹林会让你舒服一些的。要是情况变糟了,就再给我电话,我会立即过去。”
“我会等着的,”大卫说,“直接走进来好了,你能看见我在画室里卧床休息。”他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支注射器,来回转动着,映射出壁炉里榆木发出的淡蓝色的火苗。“我等你。”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挂了电话。此生还从没有过比这更幸福的时刻。
一只弹簧套在一个金属圆筒中,然后固定在注射器的顶端,这样它就顶住了注射器的栓塞柄。大卫给注射器灌了水。两根电线从圆筒上伸出来,而他把电线连接在电池和开关上。他合上开关,看着一个电动触发器带动弹簧,栓塞柄缓缓推到了针筒的底部,于是一股细细的水流从针头射出,他满意地咕哝了几声。完美无缺。
他纵容自己像孩子般对这个神秘安排流露出喜悦,甚至想象着一个外人会对此场景作何感想。这是冬天的一个正午,天色比秋日的黄昏还要阴暗,也没有雪照亮阴翳的乡村。在外人看来,大卫喜滋滋地继续遐想,大自然可能会对工作室里发生的残忍行为表示同情的,漫天的雨水会从离地数千英尺高的温暖口袋里落下,打在窗棂上,结成了冰。
那只包裹是仅仅一小时前才从仪器制造商那里送来的。这会儿他已经把特制的注射器和计时器在桌上摆好了。在黑色天鹅绒包装的衬托下,它们看着像珠宝似的。接下来只需将它们连接到地板上的电路,然后拧紧就可以了。其余的一切几周前就已经准备就绪——钉在地板上的皮带、两扇窗户和法式落地门上的栅栏、人工呼吸器——就等那些大卫不会自制的装备到来。
现在他不需要博伊尔了。开始阶段不需要。他自己能搞定。然后就不得不需要医生帮忙了。伦理上说,一旦实验开始,博伊尔是不能拒绝的。
他在地板上摆好注射器、电池和开关,挨着钉在光秃秃木板上的皮带。现在要安好定时器,它装在一个钢板上。他把粗螺钉拧穿钢板,旋进画室内门上早已凿好的洞眼里。大卫把定时器发条装置上拖出来的电线整理好,把它们也连接到开关和电池上。
他又一次合上开关。又一次,注射器的栓塞柄被推到底部。大卫昂起头,而与此同时,发条开始滴答作响。一分钟,两分钟,然后三分钟,除了滴答声,什么也没有发生。突然,发条呼呼地忙碌起来,于是定时锁的舌头被往后面拉,门松开了。
他重新设定好定时器和发条,毫无表情地把一种油性的、无色的液体吸入注射器里,然后再次打电话。
“西联。”
“可以告诉我准确的时间吗?”大卫说。
“十二点二十九分十五秒,先生。”
“谢谢。”大卫调好手表。差不多还有三个半小时。没有特点,没有承诺,也没有目标的三个半小时。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他觉得自己像是星期天在某个小镇转火车的旅行者,不希望也不期待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苦涩的烟。上路之前,他即便对自己而言也是没有身份的。他无聊地试了试一扇窗户上的栏杆,怎么用力都没有弯。如果必要的话,它们和定时器锁能抵挡住千军万马,直到他准备好接受别人进来帮忙。
他打了个哈欠。才过去十分钟。他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来,缩进厚厚的坐垫里,让椅子两侧的扶手挡住他两边的视线。他的目光顺势落在门边一个凌乱的角落,起先对堆在那里的东西并不在意,经过短短的迷惑和诧异,他认出了它们——他的画布、他的画架、他的颜料。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曾经是个画家——就在几个月前——而这个房间,这个现在布满栅栏、皮带和针头的房间,曾经诞生了许多静物画、深情款款的肖像画,以及惹人怜爱感伤的风景画。
有那么一刻,那房间变得丑陋而恐怖,大卫想拆掉那些栅栏,用暖和的红毯子覆盖掉那些皮带,然后告诉博伊尔不要来了,邀请久违的朋友们来一次激动人心的派对。
感觉消失了。大卫的表情再次变得机敏和目标明确。他的老敌人,时间,正企图缴他的械,在余下的几个钟头里摧毁他。倘若他再思前想后地考虑那个实验,那么很可能没等到时间探险开始,他就已经丧失理智了。
他应该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出于一种长期以来的条件反射,他在画架上安上一张新画布,在调色板上摆好几种颜料。他在强迫自己作画,他的动作很笨拙,他的颜色调配不讲道理。他无法想象出那片白布上的任何东西。他把调色刀扎进一堆黑色的颜料里,接着在画布上画出一道闪亮的喷射状条纹。
批评家们曾经评论过他细腻的笔触,精致的细节。即便是大幅的色块,他运用的也都是宽度和自己的结婚戒指差不多的扁头画笔。现在,他却用调色刀在涂抹大块大块的颜料,双手纵情挥洒,仿佛听命于自身之外某个精灵的指挥。他感觉到的只不过是婴儿般任意涂抹的快感。
大卫的视线从画作移向手表,不由吃了一惊。三个半小时已经溜走,博伊尔随时会到。外面有轮胎驶过厚厚的砂石路发出的声响。医生到了。那种稍纵即逝的恐怖感,对周遭环境的敬畏感,再次袭上身来。他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脚步踩在砾石上嘎吱嘎吱响。
大衛闭上眼睛,再度告诫自己,人类历史上还从没有哪次历险比他这次强迫自己进行的更加重要。一会儿他就会死去,探访永恒,然后复活,然后告诉活着的人,他们生命的每一瞬都是宇宙的一部分,都和最庞大的星座一样永恒。在人们的心里,时间将不再是一名杀手。
门铃响了。大卫躺倒在硬地板上,用皮带拴好自己的脚踝、手腕、肩膀,还有左臂。如果痉挛属于死亡过程的一部分,这些措施可以让他避免自伤。他用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把注射器的针头扎进左前臂的静脉。注射器里的液体会使他的心脏停止跳动。门铃声再次响起。
大卫转过头去,最后扫一眼画室。门上有定时器挡着。人工呼吸机和另一支注射器——和博伊尔当初扎入溺水农夫心脏的针一模一样——就在视线之内,一切就绪。有了这些,博伊尔医生将能把他救活。
大卫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右手握住电源开关,把空气从肺里排出去,然后接通了电流。左臂上一阵隐隐的瘙痒告诉他,注射器已经把液体注进了他的血流。他没有看它,而是盯着脚边画架上那幅还不见形状的画。门上的定时器在滴答作响。此时,博伊尔随时随地都可能走过起居室,摇晃那扇门。
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大卫用可以动弹的手猛地抓住那根线,把电话机带翻在地板上,砸在自己身旁。去死吧,这该死的噪音!
“大卫,”一个声音说,离大卫头部几英寸远的一个听筒里传出细弱的声音,“大卫,我是博伊尔。”车道上再次传来车轮碾过砂石的声音,这次是在远去,越来越弱——然后消失了。
大卫没有气力转头去看电话机。他想舔舔自己的嘴唇,但舌头只是微微地颤动。他几乎听不到听筒里说的是什么,不能明白那些词的意思。
“听着,我到雷克斯福德去了,”那声音在说,“是一例早产,我必须把那婴儿送去恒温箱。你能否再坚持几个钟头……”
大卫把自己逐渐消退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幅画上。奇怪了,他想,多奇怪啊,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他画的是什么。此时,离开一段距离,那些貌似涂鸦的点点消失在一幅动人心魄的风景中。他想笑,是对自己杰作的苍白无力的致敬。
他仰慕那沐浴着春日暖意的绿草坡……坡底的池塘,漫溢出粗糙堤坝上的大圆石……一对年轻的恋人在池水里摆动光着的双脚……那女子的脸是天使的面容……如此逼真,双唇像是要张开……
(本文选自《傻瓜的投资组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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