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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458
淡豹

  他不在乎是什么样的亮光,只要有光。起初在一轮轮近乎击剑比赛的搏斗与躲避中,他以为她害羞,或者对身材不好意思,两三年后,经过了她种种的要求、谈判、协议、皱眉、崩溃、甜美、撒娇、胁迫、提醒、暗墨色的生活考验之后,在一个夏天闷热的傍晚,她靠在家里的沙发上,说很累了,手指灵巧地跷起,电话屏幕上下滑动,找当晚她愿意去的餐厅。大多数餐厅真是不堪忍受,最近格外流行黑黢黢色调的装修,或许是想要仿效工厂式的艺术空间,却更像年久失修的庙宇,而且工厂与艺术恰恰是两样让人缺乏食欲的事物,这阵风潮恐怕很快会过去吧!想到要出去就觉得烦,然而非得出去不可,不然又能怎么办呢?起承转合,听在耳中像一段充满修辞和情绪的译制片配音,她越说似乎越心神不安,照旧俏丽,手指划出一条条短弧线,手腕尖出一角如弹琴。

  我去洗手间,他说。要从同事中走开,可以利用那些已经成为人手臂延伸物的机器,拿起手机,“去接个电话”,拿起打火机,“去抽烟”,走向通道尽头的打印机,“去取文件”。在家使用这些借口会换来狐疑或禁止令,继而是争吵。他经常长久地待在洗手间,冬天打开浴霸就成为家中最温暖的所在,热带一座私人岛屿,夏天打开通风扇则成为僻远而异常宽舒畅快的地方,让他想要连续不断地抽烟,肺张开如大海。

  在那个夏天闷热的傍晚,家中唯一没有空调的房间,他在马桶盖上坐了很久。透过洗手间门上雾气蒸腾的小块玻璃,客厅的树枝形分叉蜡烛头铜吊灯暖黄地亮起,贴在玻璃外的明信片大小的缩印欧洲电影海报在他这一侧是灰白色的长方块,四角有她画上的心形,玻璃左上角贴着两位芭蕾舞女演员高挑窈窕、只勾勒出轮廓的侧像,相对着伸展出手臂长长地跳舞,两只来自遥远国度的翠鸟。在这傍晚将要变成夜晚的时候,他认定几年以来在床上对灯光的挑剔和在卧室内点起蜡烛的执著只是她装腔作势的一部分。或者,“追求的生活方式”。无花果,冬天的松木黑石榴,青柠檬罗勒与柑橘,红玫瑰,茉莉,玫瑰,她向他广播过的蜡烛味道像草本植物的百科全书。“你喜欢草莓味道吗?”她问时,他说喜欢,挺喜欢,一直挺喜欢吃的,还行吧。她顿一顿,说,不过草莓香得太甜了,不合适。当时他也同意,在床上闻到草莓香味,他猜自己会觉得饿吧,会走神吧。那时他觉得她说的都有道理,至少挺有意思。可是在厌烦了“应当”之后,他是不同的人了。杂志上说迷恋期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他想他对她有激情的时期比“长则”还要更长,那或许是爱的明证,愿意给予迷恋以化成承诺的理由。他没有后悔过,甚至庆幸自己曾想要并提出过要与她结婚,不像有些男人会说结婚终结了感情,会说若不结婚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和别人去谈恋爱呢,然后碰杯,喝一杯酒,会说结婚前妻子还是女朋友时总在和自己争吵,要求关注和宠爱,女人啊总是不懂见好就收,而结婚后她们就失去了理由,至少他们不再有必要忍耐,就可以把理由视为借口,能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男人啊才是心甘情愿又忍辱负重受婚姻的压迫。他不那样想。等待结婚的时期,他没有强忍着或是哄够了,那段时间倒是延长了他的迷恋,有一种确定的亲近在他和他不完全能摸透的她之间诞生,让他感觉安全,赞叹她的挑剔,只要挑选、犹豫,和标准不太给他带来麻烦。

  但终究过去了。摸不透的女人褪下她姿态和话语的光环,成为仅仅是在挑剔的女人,雅致得空洞,激烈得做作,抒情得多此一举。他失去了不断去猜想在她心中什么是属于“应当”的那种想要令她高兴,至少令她从焦虑与纠结和偶尔的抱怨中平静下来的冲动。他逐渐相信,比起他自己,灯光和香氛才是她在床上的对象。蜡烛胜过台灯,顶灯太模糊,射灯刺眼得不可想象,如果臥室要安装白炽灯则堪称残忍。松木也许最好,草莓不太好,“不合适”。他想起自己在最初的最初曾如何猜想她害羞,因此怜爱她,而今他觉得睡眠也是舞台和战争场所,她是装扮成含羞草的姿态。他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男人,那么令人因惧怕和想要取悦而富有技巧地躲闪,他并非揭幕者,他只是受了操纵。

  他走出洗手间。将近八点,夏日鼎盛时的漫长白昼也逐渐隐没入夜,由百叶窗隔断的斜晖向她脸上投下两三道宽窄不同的阴影。白炽灯算什么呢,他想,衰老是真正的残忍,有些姿态只能搭配有些面容。衰老是选择性的,白炽灯只是片甲不留而已。她抬起头,似乎要向他说点什么,又低下头。她不大愿意叫外卖,不像样,叫来后她会把饭菜倒进碗碟重新摆盘,边沿上的汁水清理干净,吃过还要洗碗。因此他向来同意她的主张,不如出去吃。他走近,她躲了一下,更深地蜷起腿,把自己塞进沙发角落,手臂防备一般夹住沙发靠垫,有点厌烦地低下头,嘟着嘴看屏幕,与其说是在挑餐厅,不如说是在检查餐厅。

  这是许多他认为自己容忍了她的时刻之一,就像有时在烛光中那样,他看到她耳边与长发相接处仿佛笼罩在一团微温的黄雾中的柔细汗毛,觉得心动。回忆里细微的温存总是难以想起其具体的发生过程的,史前的琥珀,躲在那些公元后的起落之下成为一把遗存物,光亮,暖和,抓不住,像喝醉时头顶的路灯耀眼,那么光亮,那么暖和,毛茸茸亲切的光晕一团。温存在回忆里这样抽象动人,便不可能真正原样保持在回忆里,硬要回望时就显得如同人造,还不至于觉得自己可笑或者受了骗,不过酒醒后人会清楚地知晓当时的自己无疑喝醉了,也就决不愿去那罩内无疑爬满飞蚊的路灯下重走一程。重温是个自我否定的词,重温是不可能的,是由令自己都意外的冷冰冰的感觉彻底掐灭原本还有的幻觉的过程。反过来,争吵与导致争吵的缺陷则琐碎得明确,连尸体都具体,回溯事件时环环紧扣成为清晰的证据链。

  不过是要等到再后来,他才会觉得这个夏日夜晚也是最后的好时光。终究出门吃了一餐平平常常的晚饭,不算好吃,也不算太难吃,就已经不易得,毕竟是在北京。回家后他在客厅窝到深夜,戴着耳机翻了一阵书,第二天起床迟,她已经上班去了,他在洗手间里发现了扔掉的验孕盒,一两天前他见到过同样的粉蓝盒子被丢弃掉,当时没有多想,此刻包装上那急于要降临人世一般拱起笑脸的喜悦的婴儿从垃圾桶里注视着他,他脑中轰然作响。不是响亮的一声,是唢呐嘈杂,时而低微,时而震天扰人,连续不断的咚咚锵的不肯让人活的锣鼓,没节奏的不成曲调的无尽的交响。去地铁站的路上,他强迫一般始终在想究竟是从什么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乡村丧礼,全部穿白的一队人行进着,鼓吹出这样的伪装成音乐的响声,这样的未知能娱乐谁人的愚弄,这样扼住人的脖子,将观者统统压倒的胁迫,其中似乎还有军号在炫耀。乡村乐手应是戴高帽子的,他记得那镜头,更深刻的印象是镜头中乐队途经的村民脸上赞赏的或是浑然不觉的表情,有个老头背手站着,一座旧蜡像,有个妇女斜着脑袋拱起肩膀夹住一把黑底碎花伞,手臂别着伞柄,站在雨中嗑瓜子,有个人罩着带领子的衬衫,衬衫大几号,像借来的,不似衬衣而更似衫袍,没系扣子,里头是背心,缩着手在屋檐下抽烟看着乐队经过。他们都不怕。

  他早该知道前一天晚上要出事。一切好像都是一个普通夏天闷热的傍晚,但都不对。那晚他本来要加班,他供职的旅行网站的季度活动要发布。技术人员将从深圳飞过来,却被当地的晚来大雨挡住,航班推了又推。得推迟到下一个午夜做了。他没有加成班,傍晚楼间群鸟飞起,密得像苍蝇。到家时她已经以少见的,近于不体面的慵懒把自己展开铺在沙发角落,见到他进门,她动也没有动一下,表情和姿态都凝住了一般,她说,今天真热,我觉得有点儿伤感。

  唢呐响久了,两个耳孔之间好像打通一条隧道,嗡嗡嗡的回声让他发痒,运送疼痛的火车黑漆漆自东向西一趟趟开,昼夜不停。他坐上地铁,进入隧道之中,声响一拍拍逐步参与进地铁的低鸣,反倒有了节奏,渐渐他的心跳成为这丧礼乐队的一部分。到公司后,邮件让人平静了一些,开放式办公和长工作台这时显现出不得不与他人相联结的好处。他修改了将上线的活动,最初还想着这硬生生多出来的一天果然便是出事的一天,等忙起来,便真的搁置了。到午餐时,又无法不想起它,走在同事身后落了单。如果能删除今天,如果从平地飞升起。到下午他敢于问了,她说,现在看是没事,可能我猜错了,等几天看。他在凌晨两点到家,她已经睡着了。

  一周后确认,没事,晚到了一点。她说她恐怕是最近工作太累了。他想他幸存了。

  后来,在分手几个月后,她夜里还曾打电话来,有一次说她孤单,有一次说卧室暖气管突然裂了,水直喷到枕头上,她一个人没有办法。两次他都在外地。他真正抱着歉疚打回去说,确实在出差。他让她先找布条把水管缠起来,等天亮就上网搜索上门维修工,肯定安全,百分之百,不用害怕,在那些公司下单经过线上APP登记,比旧时候在街巷里小区边找熟悉的师傅其实还更安全,你要控制情绪,相信逻辑。孤独与恐惧都是非理性的翻译,本不应当存在,而信任科技就注定会获得安全,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个承诺,决然得像褪黑素一样喂给女人治疗黑夜与失眠,比那次半年后宣告流产的求婚更为笃定。他不知道她说孤独的那一次是如何解决的,也不确定如果自己不是在出差又会怎样对待她的要求。只是,假如没有出差,也许他早就睡了,根本听不到这些午夜打来的电话。两次电话时他都在酒店附近的按摩院里。

  他曾试图跟父母讲分手原因,但确然说不清,无法用他们能够理解的语言说清楚。毕竟是第一个正式宣告要结婚的女友,父母比他有更多期待。钱吗?她不想要孩子吗?你不想要孩子吗?什么样的吵架至于彻底分手,婚都不结?年轻人太冲动了。是她的父母吗?是因为我们吗?我们的礼物,我们还觉得送得很好。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原因呢,母亲洗菜时语气随意地问,严厉的眼睛从发丝间隐秘地斜觑他,老去的女人故作轻松时也像老鹰。确然无法说清,那个早晨脑中轰然时他涌起的不是紧张而是反感。他相信如果从验孕棒中生长出真正的小孩,她会希望送去双语幼儿园,给它起名叫罗斯玛丽或者爱洛伊丝。不会是简,不会是珍妮,不会是露西。他意识到自己带着讽刺想这一幕,完全不觉得那也同样是他的孩子。这对他自己也是一个新发现。在那恐慌而无法具体化的想象中,那个婴儿或者幼童始终是个小女孩。大约他认为必定会是她的而不是他的拷贝,和她一样令人疲累,和他相隔不可弥合的差异,必定从根本上与他无关。他不能推开她,但他急切地,毫无疑义地想推开与她有更多、更复杂关系的想法。这时他觉得是需要离开了。他对自己说,不得不,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也这样对她说,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她带着激愤,有一次也带着悲痛说,男人总是等着问题自己解决掉。Let it go, let it be,男人懦弱的独特方法是说懦弱是唯一的办法,就像女人忍耐的独特方法是说忍耐是唯一的办法。而激愤让他害怕,悲痛让他疲累。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以前也想过离开,许多次,总有不情愿或不甘心,而今则像诗里说的,彼此甘心无后期。像诗里说的,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为两个,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阔。

  然而后来,在分手之后许久,在电话都停歇了以后,他读到韩文中有这样一种说法,“甚至衣襟裙边相擦也能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因缘”。多么奇妙,工作居然能给你领来这样奇妙的话。他早已不再看自己的单位——旅行优惠网站上罗列出的信息,那是卖给用户的“内容”,不是他工作的对象,不过公司遭遇了一场公关危机后,号称要学习硅谷,做新形态的互联网企业,设起了员工甜品角,开放式会议室,还有周五下午的啤酒时刻,以及群发给员工的趣事汇总邮件。很少有人对同事急于去茶水间取零食摔跤的记录和团建聚餐亮点照片真正有兴趣,下一秒就要进入垃圾箱,只可惜来自人事部门的邮件不能直接标记为垃圾。却在这个周五中午,在业绩奖和办公室笑话集锦外,读到环球语言锦囊栏里这样的句子,他想,目的地介绍确实应当由用户自主上传而不是由网站来提供,多好的例子,印证了提案。他去查了向内容页提交这句话的旅行者ID,“装满狐狸的狗”,在韩国、日本及七八个东南亚国家,还有澳大利亚和土耳其的版图上盖过旅行章,喜欢在咖啡店垂直向下拍摄咖啡杯碟与桌面纹理,除了这句话以外贡献的其他经验都平平无奇。

  Inyeon,因缘。中国人喜欢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就好像缘分一定要前有某种长久的关系,后缀某种自然的结果,持续的时间累积是在确认某种无论走到哪条道路上都无可逃避的因果关联,生命是在反复加深同一条下划线强调重点。他逐渐不那样想了,生命很可能是一场场无因的,向空洞处的遭遇。在她之后,他又分手过几次,不同的情况不同的原因,有一次他在手机键盘上写分手信给一位已婚女人,“我对你不是没有感情,但我现在想要平静的生活,对平静的渴望战胜了情欲冲动。”发出前他删掉了情欲,免得像弗洛伊德或茨威格,像老人。也有一次他遇到了挺喜欢的女孩子,觉得亲近和熟悉,几乎也逼近结婚,虽然到头来又因为其他难以向父母说清的原因而分手,但他不得不作对比,觉得当年与她在一起两年,住在一起一年多,险些就要结婚,倒从未觉得像对新女友这般熟悉过她。那些被理解为邂逅或一见钟情而命中注定的故事恰恰是偶然的故事,有些是因为能够长生,落入命中,不可切断,而回溯补齐了注定的因果。那些他人与她人会有的,起因既稀薄又偶然,结果却相伴长久的因缘,也就是凑巧会化为姻缘的那些东西,也许就像两件睡衣一时相擦后慢慢习惯了静电。而她不喜欢相擦,不喜欢摩肩接踵,不觉得拥挤中有美感或因缘,她宁愿六点半起床,早早去上班,避开拥挤的地铁时段,在洗手间玻璃上贴跳跃的芭蕾舞女郎和一把小提琴,关上家门和她想要亲近的一切暂时待在一起。可这就是中国的现实啊,有限的氧气中布满烟尘,跃动着小石块和飞虫撞击人的脸颊,吵闹混浊,总像在采石场附近。她想要到高处去闻清新的东西,而并跳不高。他看着平平凡凡的她一再朝着优美跳跃,最初他带着好奇,其后他反身退却,不去扶她,不愿在众人中被看出她与他有关。这退却一度像他晚来的青春期逆反,硬要带着警惕拒绝她的生活观念,如临大敌抵抗一场唯恐会降临于他的改造,甚至不愿意她拉住他的手沉入她所安排的、并不需要他费力的享受之中。到分手前他已经在对自己不断重复这些判词,什么不都一样吗?所谓格调不可笑吗?高雅难道不是最俗气的吗?太虚伪了吧。不想鄙俗的人难道不是最粗鄙吗?要不太真心然而大声地说出我就是庸俗之一,我比谁都要粗鲁,于是没有人能嘲弄我,伤害我。她在他的眼中从有趣的不同的人变成一桩他出于怜惜才没有大笑出声的笑话。他成了普普通通的对她残忍的下一个人。

  她对他讲过巴赫,或者说是一个关于想象巴赫的故事。她转述一位没有得到足够承认的大提琴手的话,说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安逸时代让我们难以体会巴赫时代的人的精神世界有多敏感。巴赫的二十个孩子中有十一个死在他前面。在那种艰辛而对生命缺乏安全感的时代,人们会强烈地、敏感地、始终地追求精神生活。他现在记不大清了,大概就是这样,他记得这个故事的原因是二十个孩子与十一个孩子,具体得太惊人,这些孩子会是发色各异的吧,金黄的火红的灰褐的吵嚷,像《竞选州长》,或者像明里暗里享受环球多妻制度的富豪的家庭,堪得航空公司会员俱乐部的名称,“寰宇一家”,总之有这样多的孩子不应当贫穷,贫穷似乎关乎克制与艰辛,多子是无节制与丰裕的象征。不,那是现代人,她说,巴赫是古代人,精神生活也是古典的生活方式。他当时几乎不得不计算一下生出二十个孩子需要多少年,暗暗佩服古人的活力。巴赫活了多少岁?这二十个孩子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吗?他记不清她是否对这些问题给出了答案,不过他记得在转向绯闻与轶事之后,他不得不被她拉回到故事本身,面对她急切的眼睛,他说,仓廪实而知礼节,也许天才与世人不同,世人总要先过日子的,穷人其实是麻木的多。他还开了一个唯物主义的玩笑,关于苏联和面包的,他刚刚从网络上看来。或许欧洲有宗教传统吧,总之中国,他所熟悉的中国,不是那样。你首先要做个唯物主义者。太敏感是在中国生活最要命的缺点,那让别人比你更累,没有人能承担想太多。我们要让别人舒适啊,对不对,那是做人的一部分,这无关性别差异也无关特定文化,谁都是这样,要做人。

  可能她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欧洲人。想去做整洁的罗斯玛丽的母亲,却不得不在摩肩接踵中生活。人群中的小摩擦与难辨善恶的因缘让她更脆弱,而不是更坚韧,然后他放弃了,隔离掉她,搬家时她的脸留在灰色防盗门后面,他若有所失也确切地感到自己是幸存者。

  后来的后来他才想到,他没有考虑过也没有问过那个夏日夜晚她是怎么想的。在那几天之中她期待过什么吗?她曾预料到他会像他后来真正做的那样做吗?成为对她残忍的下一个人。她没有考验过我,也不试图掌控我,我从不需要在掀起马桶圈后还重新放下去,他想,到最后的最后她也没有认为我卑鄙,她说我软弱。她做错过什么呢,可述的最大罪过是有位从前的男朋友长得像一位民谣歌手,她有时连续播放那歌手眼神飘忽、姿态造作的演出视频,他觉得唱得差极了,像冒牌歌手胜过像差歌手,生气于她看得难以制止,无止无休,不承认那人跑调,或者表示跑调不重要。到了他坚持要分手,一次次和她谈话,要她提出分手条件他来满足,而她不肯提,说提不出来。在他有时夜里不再回家的那一两个月里,她有时恸哭,有时也能和他说笑,有个周末她拿起花露水,对他说,看,我们六神无主,他起初没明白,再意识到此前在说好要结婚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爱娇地在别人面前管他叫“户主”。那个周末是他对她最后的心动,不过,反过来,她还能开玩笑,这岂不是说明他确实不必太过害怕和担心,确实可以友好地离开?这让他轻松。到最后的最后,他说,我做不到那么浪漫,我讨厌那些蜡烛,多少都有烟。她像放弃了一般,说我要的不是浪漫,你没有了解过我。他能了解她什么呢?她讲得太多,他从熟稔仔细的倾听者变成愈来愈质疑她想法的真诚程度与意义的怀疑主义分析师,开始认为所谓她在想的无非是她想要说的,观念是为了表达和操纵,无关紧要,唾上的沫。在最厌恶她时他想,她喜欢的仅仅是气氛。在几年后,最厌恶自己时,他想,而我喜欢的仅仅是句子。我的人生繁忙于引用,来不及考虑就携带着感受落入听过的读过的现成说法之中,有些诗句,有些俗语,有些恐怖片。譬如,总起于无限度的无端的迷恋,总终于无尽头的无由的烦躁和反感,他以为这就是婚姻的本质,长期同居也是一样,至少一代代男人的叙述都是如此,可能中间夹了几位与众不同者,但《浮生六记》能够如是,岂不是正如包办婚姻制度能够维持的原因,恰恰是因为那个年代可以纳妾和嫖妓,便不必换妻?何况沈复也说:“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沈复也这样说女人,“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像有意早早准备了悼亡,像等着她死,死在自己身前。对女人的情深回忆总是在她们死以后,从远处观望,枇杷树亭亭如盖之时。悼亡是男人的文体,这点我们都知道,男人写诗歌、信件、整卷史书、广播讲话、战时演讲、赋、《斯巴达克斯》、政治哲学,一步步精美了悼亡,将死亡丧葬和其后的追忆从一次性的生活事件发展为一种生活方式,由此肚子不是增长或累积,是对腰的悼亡,情人是对妻子的青春年代的悼亡,由此悼亡奔跑的速度,活力,才能,好睡眠,初恋,黑头发,头发,领袖,前世的自己,帝国的余晖。从来都要在某一个时刻,在某一个具体的生活事件之后,经历过丧母,秃顶,出轨,阳痿,骨盆盂唇撕裂缝合术,再成为真正的彻底的男人,一位悼亡者,获得了年龄感也懂得了历史与时间,开始铺展以悼亡来连接追忆与新生的生活方式,一种倒转,一种发展,一种又伤感又油滑又自我怜惜的哲学,在提出要与女人分手之前,或者逼迫女人提出分手之前,先悼念那个完美的她与自己那深刻的爱的衰亡。难道这不是惯例吗,在某一个时刻感到十分需要——极其想要一个女人,有时只想要这唯一的女人,觉得她特别,The One,而终究会厌烦她,厌烦其苛刻,专制,挑剔,洁癖,禁烟,对忠诚的无限要求,好管事与好插手的脾性,像妈妈一样无趣,像女儿一样幼稚,像国家一样情绪化,像暴民一样喋喋不休。一代代女人不都是那样吗,新的女人恐怕必定有某项毛病与历史上女人的毛病相同。历史总是相似的,这是男人对历史的总结,而作为历史的主宰与撰写人,男人决定让眼中的世界与昨日的世界相同。历史上的男人又多少次述说过,男人的爱情解决于婚外情中,性欲安放在从宋明钱塘江畔到今日北京郊区的按摩院里。如今在被时代赐予了婚姻自由后,男人说,所有男人都暗地里恐惧婚姻,婚姻意味着束缚,是女人和老人的需要,她们把男人拽进婚姻里去,男人的求婚背后多半隐然有女人的迫使或号令在,某一个时刻他再也扛不住期待,肩膀塌方,跪倒在地,举起一枚戒指,而男人能真正决定结婚,多半是靠冲动,取决于自己是否在迷恋期间因为某项可能是出于怜惜也可能是出于脆弱的偶然,一时间突然打定了主意。也有时结婚是由于懒惰,一种向死而结的放弃,或者依据自己的生活需要在某个时刻决定去下单一桩保险,现在我得找个人结婚了,举目四望半晌,拉起身畔最近的那只手。历史上的男人始终是这样叙说的,真正的联结只有孩子,真正的矛盾只有出轨。男人与女人有根本的差异,你爱母亲的胸脯与娼妓的阴道,你爱纯洁无瑕的鹅蛋脸和悠长的大腿耐人寻味,迷恋与反感一体两面,是为文明及其不满。悼亡真正是男人的文体,类似的啊,反恐是男人的战略,男人区分服从者与不服从者,有用者与无能者,男人先决定粮税的需要,便可再决定谁是叛军。男人多么容易不安啊,一眼看去那与自己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信不同的神的、穿不同的衣服的、使用不同的货币的、有自己需要的能源却并不听从自己定价的,便令他不安,是敌人也是女人,是女人也是敌人。男人喜爱交易而害怕依赖,喜爱服从而害怕不同,想要女人而害怕同化或改造,害怕界限的消失或自我的模糊,害怕需要变成臣服与归顺与被动,于是在威胁到来之前先已感到受了威胁,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神秘的、破坏力无限的、要灭绝自己的生化武器,谁要说它子虚乌有就不免和它同样邪恶,必须尽快对其作战,定位敌人,定位叛乱,定位邪恶力量与邪恶轴心——女人!作战向来挂着自我保护的旗帜,却要比受威胁的程度更强烈千百倍地作战,小规模渗透和破坏、封锁、制裁、攻打、清扫、灭绝、屠杀,男人在灭绝人口時叫喊得比女人在生育人口时还要响亮。侵略总被称作是预防性的进攻,是一种对敌手存在自身的惩罚,没有敌人就没有自我,没有敌人就没有男人。他没有想过需要去了解她。当激情进化或者退化成依恋时它也就催生了抵抗和侵略,当迷恋冷却下来时它也就凝结出了反感以及对自身的捍卫,他觉得,果然,是时候了。在恐惧之外他并没什么动真格的失望,幸存后的逃亡中他也没有考虑过面对婴孩的那一天她是怎么想的,直到他逃到远得无法触及的安全的所在,经过几番休息与新绿洲,新饱足与新饥渴。理解是晚来的情书,眼泪的催化物。如果情信曾被错投,衍生出不同的故事,晚来重新投递一番的情信恐怕也没有意义了吧。他想起在相恋的最初,在迷恋具体可感,既甜且香,香不可闻,让人醉得想要吐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好些句子都觉得仿佛有色情意味,叫上她能一起笑上几番。比如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比如舍南舍北皆春水,比如,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他在餐桌上听到她的消息。当年因合作认识,她帮他的项目做设计,也拍照片,一起打过交道的其他人都转行了。或者辞职在家,走在从生出孩子到养育的路上,那条路那样长,也可以很辛苦,倘若不想上班就永远都可以有理由不上班。或者搬去了空气好一些的城市,搬去国外的人说,国内压力太大了呀,混不下去呀,说话时带着隐秘的得意,几年后有时也带着隐秘的失意。而搬去国内东南或者西南小一些的城市的人,很奇怪,总是在谈论北京房产的价格。他与她的粘合延长过她与这些人的社交,那没有变成友谊,他相信在他告别她后,她不会和这些人有多少联系。他以为他已经把她丢失了。然而恰恰是从这些纷纷已经秃顶或者生了孩子的老相识那里他听到关于她的事,“过得超级幸福啊”,一惊一乍,简短的故事里太多语气词,反而不像真的。一瞬间他怀疑这关于她近况的消息是他们在饭桌上专门递送给他的,小广告印了千百份,只为某个特定的人路过时可以把其中一份顺势塞到他手中。但似乎又并非如此,吃饭时他们像已经忘记了他与她曾交往过,把她放在一连串旧同事的序列中谈论,是在提起他们的故人,而不是他的。或者他们清楚他与她的交往,清楚二人曾想要结婚,一个历史事实也是一个社会事实,但不知道他与她相爱过,一个秘密。

  当晚他走回家的一路上树影摇动,树叶沙沙,也是夏天,阴影像一场不停息的大雨。他想起那个致命又平淡的夏日夜晚,雨在遥远的南方不停歇,令此刻此地暂时的计划和安稳的生活不可继续。全是启示,他检视那些似乎无用的碎片,想起有一段时间,从冬天到春天,她做过一个短暂的、无疾而终的个人摄影项目,拍摄在北京各处遇到的以家庭为单位的游戏场景。平素她拒绝去商场里的餐厅,他觉得方便,吃完饭刚好去地下超市,而她说商场太压迫,吵吵闹闹,又有无限的霓虹灯、广告牌、音乐,甚至室内舞台和表演,像统统要扑到人的脸上来,她总想低下头快一些离开那里。那段时间是例外,她常和他去商场吃饭,顺路去拍往往开设在高层的儿童游乐园,动物园的理想版本,充盈着欢乐肉体性的场所,飞跑和喧闹连他都受不了,她则饶有兴致,观望“泰迪熊乐园”,一张票258元,“蹦床角”,疯狂的幼儿在其中无邪地尖叫,每15分钟坐在旁边的父母去补缴费用。需要父母陪伴的那些游戏,常常是一方进去陪玩,另一方坐在外面等待,过一阵子轮换,或许是为了节省门票。她拍下坐在外面打手机游戏的百无聊赖的父亲,年轻父母相互吵架,与老人彼此赌气,轮流催促。她也在节假日去拍满是英文标牌的有机农产品市场,孩童有的懵懂,有的相当高傲,警惕性很强,和父母形成一个礼貌的气泡。还有高级小区里建在咖啡馆旁边的室内社区游乐设施,周末的下午其中有时坐一位紧盯手机的父亲,几个寥落的小孩在滑梯上一遍遍安静地滑下,秩序井然,笼里蹬脚踏车的静默的小鼠。在关系刚开始时,他给她看视频,是公司列出的“奇异旅行目的地”的背景资料,多半是噱头,实际上在表面的奇异之外都是安全而适合婚纱照或者模仿美人鱼潜水留念的地方,正满足东方新富起来的国家中旅行者的需求,但其中一个目的地深深吸引了他。那是美国阿拉斯加州西南港口深处的一个小镇,叫做惠蒂尔,二战时一度是战争堡垒,美军硬生生在山里挖出一个凹陷的基地,又填海建起像厂房一样的军官宿舍楼,仅有两栋。如今军人和他们的家属离开了,基地成为城市,公寓楼废弃到只剩一栋。那里冬天冷极了,十月开始下雪,火车每年只通行三个月,而开车必须要经过一条漫长的无垠的隧道,北美第二长的公路隧道,整整四公里阴暗的狭管,才能从外界抵达那里。整个城市无非是一栋住宅楼,所有居民都住在一栋楼中,体育馆,游泳池,学校,杂货店,酒吧,旅馆,市政厅,警察局,甜甜圈店,影碟店,教堂,一个镇子就是一个城市,城市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这栋楼中,你想想,不必出门,城市交通意味着坐电梯,交通堵塞意味着等电梯。公寓楼里住着214个人,城市的全部人口,你认识每一个人,在这里上学的小孩无法摆脱那同班的三两个同学与那教所有科目的同一位永恒的金发教师。那隧道晚上十点就会上锁,从外面回家若来不及开进去就要把车停在隧道口外侧在车里睡一夜。有的人整个冬天都不出门,夏天出海捕鱼,九月去大城市购齐杂货,在楼内封锁自己整个冬天直到来年五月。有人从充满游泳池和迪士尼乐园的迈阿密搬迁到这小镇来,几千英里之外的北方,像决心要放弃欢乐。有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这里,不做机械师了,成为教士,再生出三个孩子。有从前是艺术家的人搬到这里,学捕鱼,冬天在空荡荡的室内篮球场里组成两个人的乐队向着空气演奏乐曲。有七十年代在街头作反战游行的女人离开纽约到这里成为剪纸者,也做钩针编织,如今在视频采访中发型凌乱,又显得至为慈爱,没有孙辈可是已自行进化为一尊祖母。这大楼不同于那种恐怖的你生于斯长于斯而无法从中离开的几百人相互议论又观察着彼此的村庄,这里没有你祖先的墓地,它是一种自愿的孤立,成年后你选择皈依的新宗教。它不像你出生于其中的那种家庭,更像结婚。加州也有一个小镇叫惠蒂尔,是阳光普照的胜地,与阿拉斯加的完全不同,如果你去google Whitter这个名称,先跳出来的会是加州的那一个,你看,就连在打探一切照亮一切的搜索中这个地方也设法隐藏它自己。通过VPN看那些视频时他抱住她,在热恋的情意中他愿意舔她的脚趾,愿意为她打毛衣,他说,真想我们住在这样的地方啊,不出门,就我们两个人,植物养在窗台上,整年积攒的太阳能只夠洗几次澡,牵手去坐电梯。他想想又说,如果我们有小孩,就看看那个老师怎么样,要是不怎么样,我们就在家自己教,夏天我们去工作赚钱,随小孩的便,让他去玩,其他三个季度我们在家看碟,一起教小孩。真想和你相依为命。我理科不行,你想必可以教,你那么会考试,精仪系毕业生。我可以教小孩背诗,画画,还有篮球,这里有室内篮球场。夏天游客很多,参观冰川的邮轮天天抵达,也有渔业,工作一个季度休息三个季度,人生拉长了三倍,怎么样。她挣脱出去,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不好。”视频的背景音乐仍然在欢快地播放,她脑后的屏幕在大亮中变幻,有夏季的鱼从她发丝间跃出,转瞬又下起大雪,显得鬼魅。

  那晚她是怎么想的,他最终也无法确定。她在想什么,在那段关乎婴儿的时间,那个闷热的夏季夜晚,当她说她觉得热,有一点伤感?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更早告诉他,只独自去等待结果,而又不去医院更早确认或剥除疑虑,在那等待的一周之中她是在逃避什么?他以为她期待和他产生更深的联结,但是否有可能她害怕那些?出于男人的自大,他始终以为是他在醒悟后骤然离开了她,弃而后逃,之后因此而长久陷在负罪感中,虽然那并没有阻拦他在生活中寻找新潜能的脚步,move on已经成为时代赋予人的自我律令,只是每次想起她时自己总像在落潮时游泳,每一下手臂动作都令人离海岸更远。背叛应当是男人的专利,抛弃也是男人的特长,这些是他暗藏于心并以为自己理当匆忙实践的句子,在惊恐之后他想是该“解决问题”和“处理关系”的时候了,冲动之中捋出运营逻辑,站远几步像开办咨询公司。我不是已经在反感她了吗?在反感中他此前对她的迷恋不仅显得幼稚,而且像是一场骗局带来的附加损失,像伪装的女人伤害了天真无邪的男人,直到两方分别露出老于世故与头脑简单的马脚。如果女人天真而男人老练就不像是错,就搭配完美,反过来就都足堪被视为致命,男人最担心自己没有长大。在生怕被戳破的恐惧和自我否定之中,他真想要告别,想要忘掉那个自认爱她的自己。对于那个只在意念中存在过数日的婴孩,他急于写下历史记载,“是我先不要的!”也许那是另一种孩子气。

  跌跌撞撞,怀着抱歉之心踯躅过许久,以英勇的反恐计划为蓝本一再重写过悼亡书,此刻他推不开那个侧影,她不带犹豫地说“不好”。他无法不去想,在那一夜以及之前的几天,为什么她在疑虑和担心中没有和他讨论过,直至他自己发现后去问她。现在回忆起这段关系,那个夏日夜晚比之前的求婚要更清楚也更难忘。求婚那一天似乎是于她、于朋友和亲人重要,对于他则是拧开水龙头,也自然,也被迫,而那个夏日夜晚如今成为他回忆起整段关系时最核心的一天,纪念碑般的纪念日,墓碑般的夜晚。当时在迷恋与反感之后,在分手过程中立即占据他的是负罪感与怜惜心和保护欲,他从需要背负起一个婴孩的不谨慎的受害者摇身自塑为站在高处向下隔着一臂距离安抚她的小神祇,分手时她的不舍与分手后的宛转逗留让他更相信在最末那一刻是由他去俯身向下对她,带着恩宠也带着忍耐,“我比较宽容”。他至今也有时这样说。经常如此,在关系中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会认为自己是个被压抑的教育培训机构,有太多的话可说,忍住不说。他多年来相信自己走在历史上男人的鞋子踏出的脚印里,女人比男人更想结婚,男人比女人更想杀婴,男人举步向前向荒野去而女人在身后拽着他们的衣角,想把他们拉回到某种泥泞的正途之中,即便是骄傲的女人,最初不那么乐意爱他们的女人。而历史上的男人也是自大者,新的年轻的男人踏在前人自大的脚印中,是否他没有看到是她先在内心中离开了他,带着忧愁与焦躁,是否她并不想要什么罗斯玛丽,至少不想和他,或许她厌恶所有的装模作样的父亲,而当他说出自己要走时,尊严感与震惊把她扣在历史上女人的脚印中,暂时扮演又一个心碎的女人。她爱他什么呢?他始终不完全清晰。最初相识时他和她似乎喜欢类似的东西,他很快厌烦了那些,开始以粗俗的笑话为乐,模仿他所见过的最讲求实际的人,谈论市民的生活智慧,展示游刃有余的技艺,讲起谁都是好朋友,我对朋友最讲义气了。面对潜在的投资人时,他将自己缺乏印象、多年来也未联系过的同学,舒适地称为发小,那曾使她惊奇。究竟谁是小资产阶级?讲究格调和情趣的不甘心的那个,还是雅致地粗俗,奋力去展现舒适,对他人目光无比在乎的那个?也许都是,不同的程度不同的形式。他们二人确实不太一样,不过在相爱时她曾经有一次这样说,简单而轻易而神奇而甜地中止了争吵,“人应该停止辩论躺到一起”,大意如此。等到关系的中段,让她能那样说的时机和让它能奏效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人不再想要躺到一起,它也就不再是解决方案。而到分手时,她为什么有那些仿佛伤透了心一般的动作?当时这在时间上略微拦阻了他的步子,但让他更下定要尽快离去的决心,他害怕情绪化与纠缠。他说我原本以为你是孙悟空,如今发现你更像唐僧。她尖锐地指出,你也并不真正喜欢孙悟空,你只是号称,向往,憧憬。当你过着沙僧的生活,你想要远方的经书和白龙马和伴侣孙悟空,走上征途后你想回家,我能住帐篷可你必须住电梯公寓,保证晚上11点到12点之间用热水刷牙。他回应,何必呢,尖锐什么呢,不嫌做作吗,这不是多么特别的论点,更像揭开一个算不上秘密的小罐子,你说的也许是真的,但难道指出我们的伪饰、失望与自我欺骗,就能让我们不结束吗?他要分手时她一再挽住他,那些突然而徒然的疯狂的眼泪印证了那想象中的婴儿令他恐惧的核心,难以摆脱的东西,需要终身为之负责的非理性的东西,无法控制的东西。他甚至觉得是她的挽留终究使他对她彻底失望。你所谓的自尊呢,你自诩的自我呢,如此虚弱和脆弱,这样一个过度依赖他的女人幾番崩溃又总是在质问和流泪。而现在,在长久的负罪感后,在中年即将来临之前的新鲜的衰老感带来的自轻自慢与自贬中,他开始怀疑那个夏日夜晚,是否有可能,他是她身处其中的污浊世界的一部分里她不舍得丢弃的烟尘石头,可爱的脏东西。在这一刻,他尚且没法辨认这些怀疑是迟来的醒悟还是他对自我犯下的另一桩罪行,是解脱还是过度解释带来的新负担。他只能沿着回家的路先走下去,在夜晚的两排挡住了混沌的大气给人世剩下的不多的星星的杨树之间,临着渐凉的晚风,酒意渐醒。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略嫌粗重的呼吸,走在无数男人女人曾走过的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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