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门。开门的是个男人,只有男的才会这么快开门。我说,您要寄快递?他说,是啊,是啊,您快进来吧,您请坐。我进去,但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门口。快递员上门收快递,是不费事的,没必要坐下等,从未有人像他这般客气。我问,您要寄什么东西?他说,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您先坐下,喝杯水。他指指沙发,走到饮水机前倒水。他端一杯水回来,放在茶几上,见我还没坐,用力做出请的姿势。我只好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去,很舒服。我说,这还是第一次在客户家里坐下来。他说,您工作这么累,应该休息一下。他坐在沙发旁的一把摇椅上。那上面本来卧着一只猫,他把猫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您到底要寄什么?
我自己。
什么?
对,您没听错,我要寄我自己。
对不起,人不能寄。您是在開玩笑吧?
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这时我想的是,如果他向公司投诉,我怎么解释。之前遇到过一个女人,想寄一只乌龟,活的,寄到新疆的朋友家,说是生日礼物。被我严词拒绝后,她打电话投诉,说我服务态度有问题。于是公司找到我,害得我解释大半天,解释过后还是不行,又被赶去做业务培训。相比那女人,这男人的想法更加疯狂。他的身高大概是一米七五,不胖不瘦,有70公斤吧,如果真的能寄,那将是一笔不小的运费。他应该找物流公司,而不是专注于小包裹的快递公司。
其实我见过他,曾给他送过几个快件。那并非休息日,可他却在家中。他好像是在家里工作的人,总是穿着家居服,踢着拖鞋。可他今天穿得很正式,好像要出门见什么人。他的快件都是书。作为快递员,我不喜欢书,因为书很沉。他的房间里有满书架的书。南窗下有一张电脑桌,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插着外接键盘,好像打字很多的样子。我突然猜到,他有可能是个作家。
他说,您听我讲好吗,十分钟,就耽误您十分钟的时间。他的语气非常柔软,与他粗犷的外表不符。我只好心平气和地喝口水,听他说话。
我说寄我自己,并不是真要把我的身体寄走。不过,如果真的能寄的话,我倒是真想把自己寄走,寄给一个女人,我爱的女人。我不能去找她,她也不方便见我。对,您想得没错,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她也有丈夫。怎么形容她呢?哦,她像猫一样美丽又温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只有两天,一天相见,一天分别。这两天的时间,我们每一分钟都没有浪费,不断诉说着各自的一切。可短短两天,怎么能说得完?两天过后,我们回到现实的生活中,饱受煎熬。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去看她,可她不让,说那样太危险。出轨的恋爱就是一场冒险。她不敢冒险,只想着好好过日子,只在绝对安全的时候,才会偷偷给我发一条信息。我每天都在等待她的消息中度过。兄弟,爱是需要回应的。距离为什么能摧毁爱情?因为距离使得双方交流不畅,回应变慢,甚至中断,就像炉中的火没了氧气,自然会慢慢熄灭。思念太过痛苦,大过爱情本身。为了忘记她,我试过一种方法,手机里有她的照片,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我把好看的删掉,留着不好看的,每天看几次,想象她是一个很丑的女人。后来我发现,就算她长得丑,我也是爱她的。我依然疯狂地给她发信息,打电话,把她搞得很是疲惫。终于有一天,她不再接我的电话,连信息也不回复。她完全消失一般,让我焦虑,憋闷,窒息,却又无人可诉。前些天,我把那两天没说完的话写下来,打印成一本小书。等会儿我拿着小书去卧室,两分钟后您进去,会找不到我,您别诧异,我就在床上的小书里,分布在字里行间。我求您做的事,是拿着小书去找她,亲手交给她,并告诉她,我就在里面。我求您为我跑一趟,给您一万块,是我刚拿到的稿费,会放在小书旁边。她的地址写在小纸条上,夹在书里。
他果真拿出一本小书,还有一个鼓鼓的信封。他把这两样东西放在茶几上,问我听明白没有。我说没听明白。
很简单,您帮我送一个东西,亲自送,就能赚到一万块钱,您一个月挣多少?五千吧?一万是您俩月的工资,最多耽误您四五天的时间。
这个我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您怎么钻进这本小书里。
这个全靠意念,多少天了,我一直在进行那种努力,现在我觉得能够做到,时间不长,最多两分钟。
还是不明白,您能当面做给我看一下吗?
要做得先进入状态,当着外人面,我做不到。
女人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懂女人吗?
不懂。
我也不懂,女人什么都懂,而男人一无所知。
他说得对,我也有同感,这让我想起从前的女朋友。我说,好吧,我答应,但还有个问题,那就是您找我,是随机的,还是特意的?他说,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不会随随便便找人去办,我见过您几次,您眼里有种东西,这让我觉得咱俩是同一类人。我问,是什么东西?他说,大概是疏离感吧。我说,局外人?他说,对对,您是读过书的人。
交谈顺畅起来,我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突然摆手说,好,咱俩其实不必聊这么多,下面就开始吧。我说,好吧。他拿着小书和信封走进卧室,门关上,又打开,探出头来,叮嘱说,两分钟,您进来。我点头。
我需要等两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打开前女友的朋友圈,里面有她的照片,都比她本人漂亮,完全符合我的记忆。
时间到,我喊一声,喂,你成功没有。我觉得一个人钻进一本书里,是有很大难度的,他很可能会失败。没人回答。我打开卧室的门。空无一人。房间不大,只有床和柜子等陈设,一览无余,不可能藏下一个大活人。窗帘后面有个阳台,我走过去,阳台上只有晾晒的衣服,看得出来,那是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床上放着那个信封,还有小书。我先拿起信封,打开瞅一眼,果然是钱。其实我每月只挣三千多,一万块是我三个月的工资。我把信封揣进兜里,再拿起小书,翻开,都是字。我对那些字本不感兴趣,可想到男人说的话,仔细看,希望能在字里行间找到他的影子。字都是普通的汉字,每一个我都认得,却找不到他。我也是个疯子,他怎么可能跑到纸里面去?我看见小书里的纸条,写着一个无比遥远的地址,新疆乌恰。收件人叫乔雨,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我知道,那是中国最西端的县城。很奇怪,上次那个疯女人,也是要把乌龟寄到新疆。难道新疆没有乌龟吗?我要去看个究竟。
脚下冒出一声猫叫,吓得我一哆嗦。我突然想到,他没准藏在衣柜里。嗨,你是不是在衣柜里?没有回答。我打开衣柜的门,里面只有衣服,依然是女人和小孩的衣服。我回到楼下,骑上三轮车,去隔壁小区。车里全是需要送出的快件。我突然停下来,又打开她的朋友圈,看她的照片。我给她发出一条毫无意义的信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半年前和她分手后,我开始当快递员,为的是让自己忙一些,累一些,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想她。我之前是个打游戏的,不是开玩笑,打网络游戏就是我职业,叫我职业玩家也未尝不可。玩过的人都知道,网络游戏里有一个绚烂而美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可以为所欲为。如果你想上进,有那么多级别等着你一步步升上去,规则是明确的,只要你肯付出时间和精力。如果你想玩个颓废,随便堕落下去,没有谁跳出来指责你,你找个角落,无所事事地呆着,思考下無趣的人生,然后毅然自杀,也未尝不可。在那个世界,就算死掉也能重新来过。
我作为职业玩家,要在游戏里挣钱,不好意思地说,本人干得还不错,全国排名比较靠前,手下一帮弟兄认我做老大。有人就有钱,游戏里也是一样,多亏弟兄们的爱戴,我的收入还凑合。这是在我有女朋友之前,后来的情况不容乐观。
事情变坏之前,总是有预兆的。当时,我把恋爱的消息发到游戏里,他们纷纷围拢过来,祝福话语一句接一句,小小的对话窗口不断刷新。只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不知是男是女,在游戏里叫杀杀杀杀手。这人在一片祝福声中给我发来一条私信:大哥,杀手是不能有爱情的,因为一旦有爱,出手速度会变慢,遇上高手,会因此被干掉。不光杀手,咱们游戏玩家也是一样。
看完这句直率的话,我先是觉得言之有理,随即又干笑一声。游戏与生活岂能混为一谈?整天玩游戏的,大多是这样的呆子,我以前也是。有女朋友后,我才慢慢从一个呆子变回正常人。
我们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她也玩游戏,技术很差,算是菜鸟中的菜鸟。有一天,我把她从一场围攻中解救出来。本以为她会道谢,没想到她发过来这么一句话:你不觉得玩游戏是在浪费生命吗?我觉得她挺有思想,把手机号码回过去。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响起来。我马上接听,果然是个女孩,声音很好听。
她叫吴莹,是小学老师,怪不得她在线的时间总是晚上。当别的老师守着一盏孤灯批改作业时,她正打游戏,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老师吧,可她又怎么会觉得玩游戏是浪费生命呢?教书育人意义非凡,我也曾被无数老师教育过,可仍选择浪费生命的生活方式,这该如何是好?
我们约在商场一楼的咖啡馆见面。那时是晚春,还有点凉,但吴莹穿一条花格裙子,像提前盛开的花朵。我们从游戏聊起,后来终于聊到生命的意义。她告诉我,在游戏里,她更乐意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别人孜孜不倦地浪费着时间,第二天,她又看着孩子们充满希望的小脸,总会心生绝望,感叹教育的意义何在。我们喝掉四杯可乐后,她来到我的住处,坐在我的电脑桌前,登录我的账号,玩上一局后,终于体会到浪费生命的乐趣。装备好就是爽啊,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她是如此天真,又是如此矛盾。
从没有一个女孩如此霸道地占据我的大脑。我总是想着她,包括打游戏的时候。她变成游戏本身,我新开一个账号,从最低级练起,慢慢进入她的核心地带。
正如那个叫杀杀杀杀手的朋友所说,我的反应变得迟钝,越来越是一个拥有高级装备的菜鸟。这让我内心忐忑。杀杀杀杀手告诉我,在恋爱早期,多巴胺分泌旺盛,就会产生这样的症状。多巴胺不会一直旺盛地分泌,大约六个月之后,分泌量减少,激情会慢慢退去,归于平淡。果真在六个月之后,她对我表示厌倦,先是建议我做份正经的工作,而后又要求我去健身。其实,在打过这么多年网游之后,我也有点烦。我开始写网文,结果因为文笔太差,以及想象力的匮乏,点击率始终上不去。我去健身,却没有恒心和毅力日复一日地坚持。
突然有一天,她给我发来信息,让我好好吃饭,多吃水果。我明白,这是对分手的委婉表达。在此之前,我的消息她已懒得回复。所以,在那个男人谈论自己的哀愁时,我感同身受,差点从沙发上站起来,握住他的手。
我坐上去新疆的火车。相比飞机,火车慢很多,票价也便宜。我需要慢和便宜。那男人没有要求我用多长时间送到。他就在书里,如果有意见,应该会钻出来,指责我的不够专业。真有那样的奇迹发生的话,我会这样解释:我想把每一段路都走得踏实,这样我的工作才更有意义。
我终于离开混迹十多年的城市,一直往西,经过平原,穿过山脉,跨越河流,路程似乎永无终点。我看着窗外的风景,百无聊赖。那男人的小书压在包里,我考虑要不要拿出来仔细阅读一番。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属于信件,私自阅读别人的信件,不合规矩,甚至是犯法的。可在那男人的叮嘱中,并没有强调我不可阅读,他也没为这本小书弄一个包装,比如放到盒子里,郑重其事地贴上封条。他这样坦然地交给我,岂不正是并不介意我阅读的意思?他那些事,已经向我倾诉过。对于已婚男人来讲,出轨是最大的隐私。难道小书里还有更私密的事情吗?应该没有。考虑再三之后,我打开背包,取出那本小书。为表郑重,我先上个厕所,把手洗干净。我想,如果有条件的话,我没准会沐浴更衣,甚至焚上一炉香。
关于自己的童年时光,那男人讲得很是粗略,想必已在那两天的相聚中讲过一遍,没必要再进行重复。之后,他详细地写起第一次遗精,那次美妙的体验发生在小学六年级,而他首次尝到性交的滋味,则要追溯到高中三年级。那是个大雪之夜,他与女友偷偷跑出宿舍,步行几公里,找到一家小旅馆。后来,他考上一所末流大学,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他曾经以为,自己最爱的女人就是大学时的女友。毕业之后,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北漂,中间与女友分手,也可以说是抛弃。他鬼使神差地跑到当年上学的城市,再次踏上当年走过无数次的街道,试图重温那段美好的时光,以抵御当下失恋的苦痛。等清醒过来,他发现,他之所以对大学女友最为怀念,是因为她对他造成过最大的伤害,在他心上留下一个所谓很难愈合的伤口。总体来说,他的社会生活是失败的,无数次搬家、失业,在最为困顿的时候,遇到现在的妻子。家庭生活平淡无奇,却如钝刀割肉,让他痛苦不堪。可以看出,在写到当下时,他是有所保留的,因为他仍看不清生活的本质是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最爱的女人是女儿,对妻子的感情,完全是对女儿的爱的蔓延。可遇到那个女人后,他的这一观点发生改变,他认为自己是最爱她的,能为她写下这么多文字,并研究出一种化身在字里行间的方法,就是明证。
说实话,我没被感动,甚至觉得那男人有些自怨自艾。我真想对着那些文字说,这值得我亲自送一趟吗?说到底,这不过是个普通男人平淡无奇的经历,有些自恋,还有些颓废。我难以想象会有女人爱上他,恐怕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他能有个妻子,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已是足够幸运,甚至可以说是上天的恩赐。我对这本小书的敬重荡然无存,带进厕所,对着它说,你这个垃圾货色。我希望他能听见这句话,恼羞成怒地现身出来,与我争论或对骂一番。你凭什么认为咱俩是一样的人,我比你专情得多,至今只爱过一个女人。
我把小书放回背包。列车行驶在山里,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忽明忽暗,像是光明在吞咽黑暗,或者相反。困意上来,我躺在上铺睡着,梦见自己变成一匹马,被她骑着,走在山路上,每走到一个路口,她先让我选择一个方向,我并不知道该走哪边,凭直觉选一个,闷着马头往那边走,可这时,她把缰绳勒紧,让我停下,并调转我的马头,驱使我走向另一条道路。我的梦是上帝视角,就和游戏画面一样,我看到一匹马驮着一个女人走在荒凉的路上,我知道那匹马就是我,那个女人就是她。
经过将近四十个小时,我终于到达乌鲁木齐。我需要转车,前往那座最西边的小城。转车要耽误大半天的时间。作为一个快递员,我对时间非常敏感,大半天可以送出几十件快递。如今我却毫不着急。我像个旅行者,却对周围的风土人情没有丝毫兴趣。很早的时候,我也有过闯荡四方的想法,可后来觉得整天待在房间里也不错,哪里都一个样,远没有游戏里的世界精彩。我离开游戏世界已有半年的时间,有时真想扎进网吧里玩上一个通宵。我漫步在乌鲁木齐的街头,看见一个网吧,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坐在一台电脑前。我的账号久未登录,几乎没人认得我,只有杀杀杀杀手过来打招呼。他问我恋情是不是已经结束。我说只是过来看看,怀怀旧,并不真玩。他又问,还在继续?我说,已注销。
从网吧出来后,我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感所包围。坐上火车,人与人挨得那么近,我想找个人聊天。听他们说话,全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只好睡觉,睡不着,再次掏出小书,又看一遍。阅读是最好的安眠药,我很快就昏睡过去。
乌恰是座小城,我毫不费力地找到地址中的街道,最后站在一座二层小楼前。我想,要不要像个真正的快递员那样去敲门,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再把小书交给她?我想到那男人说过的话,那女人是有老公的,万一开门的是她老公怎么办?我难道要让他转交吗?这显然会把事情搞砸。于是我拿出手机,拨通那个名叫乔雨的女人的电话。无人接听。我再打,还是无人接听。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蹲在房子不远处,盯着大门口,盼着那女人能独自走出来。
这座小楼看上去很不错,阳台上的花表示主人生活得也不错。照顾这些花草的,应该就是那个女人吧。我一直等到天黑,没见人出来。好像他们在房子里能实现自给自足,完全不需要出门采购。小楼窗内灯光亮起,人影晃动,看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有几个人。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希望更加渺茫。路灯下,我拦住一个过路的人,向他打听哪里有旅馆。那个人指指前面。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走,来到一家旅店门前。我开了个房间,住下来。
我照旧依靠阅读那男人的小书进入梦乡。七点醒来,天还黑着。这里的早晨是从八点多开始的。我在街上吃碗拉面,又去小楼前蹲守。太阳一旦出来,就是个祸害的模样,尽管我一直潜伏在阴影里,可仍感觉皮肤被灼热地炙烤着。那扇门终于开启,走出一个女人。我心里一阵紧张,仔细观看。她是否符合那男人所说?我看不出来。我不知道像猫一样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不可否认的是,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我喊一声,乔雨。她转头,向我这边看。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乔雨。在空荡荡的小街上,听到有人喊,谁都会转头看一眼的。我走过去。她脸上露出惊喜,左右张望一眼,才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昨天下午。她说,你住哪里?我指一个方向。她摆手示意,让我走在前面带路。她跟着我走,但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在旅馆门口,我转身,用右手比划出房间号,506。她点头。我上楼,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掏出那本小书。门外传来她的脚步声,她在门口观察一下,快速闪身进来,关上门。我迎过去,把小书递给她。她问,这是什么?我说,送给你的,我是专门来送这个的。她接过,翻开看两眼,突然把我抱住。她开始吻我的嘴,让我说不出话。
我好容易把她推开,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她反问,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说,我只是个快递员。她说,那时你确实说过,如果不能靠写作为生,就去做快递员。我说,委托我的那个人在你手里。她看着自己的手,一只手里空空如也,另一只手有一本薄薄的小书。我说,你看那些字,他就在里面。她说,你在玩什么?我说,任务完成,我得回去。她说,你确实该走,太危险,周围全是耳目。
我收拾行囊,腿是软的,全身的力气好像被那个吻吸走。她躺在床上,开始读那本小书。她读得不是很专注,眼睛不时瞟向我这边,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要去一楼退房,示意她该起来,跟我一起离开这家旅馆。她说,你想走就走吧,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行吗?我点头,向她说声再见。刚走出两步,我又转身回来,靠着门问,你们这里有乌龟吗?她没听清楚,疑惑地看着我。我不再问。
我来到旅馆外面的街上,突然不想离去,又不敢返回房间,再次面对那个女人。阳光砸在我的头上,差点把我砸趴下。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摇晃起来,模仿人的动作,却又显得呆滞,像游戏中的某个角色。突然之间,我犹如被什么东西伤到,五脏六腑剧烈绞痛,尤其是心脏部位,像正经受有力的撕扯。我跌跌撞撞地躲进旅馆对面的阴影里,靠着墙壁坐下来,考虑要不要打电话叫辆救护车。一刻钟后,我才感觉好受一点。
从我瘫坐的地方,能看到我住的那个房间。此时,她正在里面,应该在读那本小书吧。又过一阵,我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我忽然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我急忙站起来,冲她喊,乔雨,乔雨!她说,你走吧!她把那本小书扔下来。小书在空中变成一只鸟,先是收拢着翅膀,向下极冲,落地之前,终于把翅膀打开,飞起来。我跟着那只鸟奔跑,一直跑到城外,它的力气似乎耗尽,一头栽下来,扑落在尘埃里,又变回书本的模样。
我带着那本被女人抛弃的小书离开乌恰。火车上,我收到一条信息,是一个叫吴莹的女人发来的,并不认识。她问,你要去哪里?我看着车窗外荒凉的景色,关上手机。我再读那本小书,竟然感觉无比亲切,每句话都仿佛出自本人笔下,记忆如同奔涌的洪水,冲垮大脑的每处沟壑,我想起第一次遗精,想起那个大雪之夜,还想起北漂时租住的破房子……
终于回到原来的城市,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本小书烧掉。在火车上时就想烧,可从安全角度考虑,又不能烧。也想过将其撕碎,抛撒到外面的荒野里,可车窗打不开,无法实现这一更浪漫的想法。身在城市,想找个地方烧东西也不容易。我坐上公交车,打量外面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不知不觉间,回到那男人居住的小区。
我发现自己对这里很熟悉。这是一座破小区,由城中村改造而来,原村民分散住在各单元最好的楼层,他们还保留着村里的习惯,比如喜欢站在楼下闲扯,说话声音很小,交头接耳的样子像在传播闲话。更有厉害的,在楼下用一种叫“快壶”的东西烧水,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木头,从生火到烧开一壶水,看上去很费工夫。烧水的多是勤俭持家的老头,很有耐心地看着火从壶中间冒出来,眼里泛着被熏出的泪花,手里拎着劈柴的斧子。
我来到烧水的老头跟前,和他一樣注视着壶中的火。我打开背包,取出那本小书,卷成一个筒,投进火中。我的举动并没有引起老头的反感,他转头冲我笑笑,向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刚回来。我点头。火更加旺盛,我被一种力量促使着,把手掌探过去。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个小女孩,她看我一眼,说,爸,你回来啦。我点头,走进去。一个女人从卧室出来,大声质问,消失好几天,你到底想干吗?我说,不想干吗。她注意到我的手,把我拉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冲洗被烧焦的皮肤。她问,你不疼吗?我说,不疼。她放开我,去找药,她说记得买过一管烫伤膏,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我坐在沙发上,陪小女孩看动画片。猫卧在摇椅上,两只前爪抱着脑袋。我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站起来,走向卧室。
床上有女人躺过的痕迹。我很累,躺下去,想睡一觉。刚闭上眼睛,感觉有人进来,抓住我被烧伤的手。手上一凉。我把手收回,猛地坐起来。床边的女人说,你想干吗?我说,不知道。她盯着我说,你怎么晒得那么黑。我说,阳光太强烈。她说,你怎么不带上我给你买的防晒霜?我说,走得匆忙。她说,我原谅你这一次。我说,对不起。
卧室连着阳台,我径直走过去,打开窗户。下面是水泥地,刚清扫过,新扔下去的几袋垃圾引人注目。我跳出去,并没有像鸟一样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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