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批实习生共三人。三人第一天来上班时还见到一个,是更早来的实习生前辈,普通高,很单薄,连手臂最粗的地方也很细。那时,站在一间办公室外面,一名管行政的職员正同他们说话,讲的内容不重要,问问情况,闲聊似的,三名实习生同时察觉有人窥看自己,于是不顾说话中的行政职员,集体转过头去,见到了他。他从远处静静注视这里几秒钟,随后像草原上停下观望的动物,又移动了,隐没到走廊转角的阴影之中。
他们三人都在过大学三年级到四年级之间的暑假,猜想那人同年级,或是那人的学校放假早,或是学校要求的实习时间长,所以先来了。以后很长时间,他们在公司都没见过他,几乎忘了他。这三个在一起的实习生,一个是女同学,一个是男同学,第三个也是男同学,他们就读于三所不同的三流学校,以前不认识。
他们得到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时,聊起了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
男同学说,自己是从杂志的分类广告上看到的。具体是本什么杂志他没印象了,宿舍里还能有什么杂志,体育、电玩、明星,总之是这类吧,他上厕所忘了带手机,从胡乱堆在旁边的破烂杂志里翻到一本,就在臭味中看了起来。这本比较特别,发票遗失声明、农产品展销会报名方式、电影套票预购、超市开业信息,内容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则某实业公司的招聘启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也欢迎暑期实习生,上面写道,专业不限,日薪多少多少。他把这块纸撕下来,先用嘴巴衔住,腾出两手继续翻杂志,后来把它带出了厕所间。
女同学说,她是在手机上购物时,广告它自己跳出来的。她一目了然不是个机敏的人,这种人像河流捎带的泥沙,夹杂在朋友中做事还能保持正常速度,可一旦因什么缘故落了单往往就行动迟缓。她直拖到最后一刻才找到实习工作。实习是为了凑学分,三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凑大学要求的学分,按照不同学校的规定,暑期实习价值四个到六个学分,一笔财富。
男同学和女同学看着第三个同学,等他就如何出现在这儿也说上两句,大家就同一问题发表过意见,好铺垫出一个友谊的基础。然而他垂下眼睛嗤笑了一声,说,忘记了。他站得不直,对职员的表情也不恭敬,向人问好时声音总是含混的,是他们中最为敷衍潦草的人。
这时,先前的行政职员走过来,发生在走廊上的实习生之间的闲聊被迫中断了。
刚才他们被行政职员带进第一间办公室,问候里面坐着的两个中年职员,房间拉着百叶窗,即使开着台灯,昏暗程度仍使突然进去的外人吃了一惊。这里的主要光源是电脑,照着两张平平无奇的脸,他们的眼睛像是从显示器里汲取了光线,转头时四只眼睛挥舞着四条光柱,探照灯般上上下下地扫视年轻的孩子们。三人莫名其妙被看了一阵,随后就被要求退回走廊上等,行政职员则留下来和同事们讲起话来。三人即将走到门口时,回头一看,见行政职员已把手掌撑在办公桌上,倾身靠近坐着的人,说着话,意味不明地笑,那副样子也像是在听取他们见过这三人后的感想。三人出去后等了挺长一会儿,其间就聊到了招聘广告,他们算相互认识了。
行政职员重新接手他们,领三人沿走廊移动一段,去拜访下一间办公室。之后又是一间办公室。之后走到楼上,又拜访了几间办公室。间隙就叫他们在走廊上等。今天,实习生的工作任务好像就是串门子,专门让公司里各个同事都看看他们。这里的每间办公室都不明亮,那些头从黑黑的桌面上抬起来,五官仿佛套在丝袜里一样不清楚,只有目光透出来,极其细腻地打量他们。
双方定下了实习的起止时间,还有实习生每天的上下班时间。但是,实习的感觉和实习生预想中不一样。预想中是什么样?他们倒也没有认真想过。
“我已经知道以后上班最喜欢的部分了,”几个小时后,女同学说,“就是下班。”
“这部分我也喜欢。像看一场沉闷的比赛拖进点球大战,才开始有点意思了。”男同学胡乱说。
女同学与男同学比较起上下班路上要花费的时间,两所学校分别在城市的南面和北面,实习公司在两校中点,他们一来一回差不多都要两个小时。
“所以,你最喜欢的下班部分,还要被上班路上的那部分抵消掉。结论是,上班根本就没有让人喜欢的地方。”男同学说。他向身后询问,“你呢?”
第三个同学,那个男同学嘴里嘟囔了一点什么,总之也是对实习,对天气,对交通,乃至对这个社会根本不满意的意思。
他们三人慢吞吞地走在下班路上。一离开公司,他们都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在室外才重新感受到夏天的威力。临近傍晚时分,比早上热多了,阳光、吸收了阳光的地面、热空气不留死角地炙烤全身,女同学脸上剩下的一点妆在融化,很快的,男同学们的T恤上局部的颜色变深了,变深的面积慢慢扩大了。
公司附近商业气氛不浓,街道狭窄,只容得下一辆机动车通行,街道两旁多是两三层楼的房屋,基本是住宅,少数房子的底层开着小商店、小餐厅,也有小房子租赁给财力不雄厚、对环境无法提出更高要求的小公司。他们在路上划给行人用的白线内排队走,女同学走在前面,好相处的男同学有时和她并排走,落在她身后时,和第三个同学讲几句话,那男生始终松松垮垮地拖在后面走,年纪轻轻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他们顺着街道来回转折,在燃烧着的赤红色夕阳下已经走了不短的路,突然女同学左右一瞧,瞧见打工的公司又出现在自己的左手边,它实际离得不近,但凑巧从参差的房屋的空缺处露出一角来。它是一栋外形严肃的两层楼小房子,夕阳射在它二楼的窗玻璃上,受云的影响,反光忽闪忽闪,建筑物如同具有智慧的生命体,并给了她一个眼神。
由于她急停脚步,第三个同学,那不太说话的男孩汗津津的身体一下子贴到她背上,随后又热又年轻的身体若无其事地退开了。
“那里!”她向他们一指,他们都看向那栋建筑。“像不像一路上它都在看我们一样?”
一时,建筑物与实习生们面面相觑。
“这个公司是干什么的?”第三个同学头一次清晰地说起了话。
这个问题嘛,他们相互看看,都很木然。由于不是什么好学生,来之前没了解过,而今天虽然在里面待了好多时候,见到一些人,但是这个公司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他们根本不知道。
“谁知道!”男同学说,“打工嘛,不用知道得很清楚。随便打打,越不清楚越容易打。”
身边开过去一辆车,他们又在白线内排队向前走,再转一个弯,立即到达了地铁站。女同学和好相处的男同学乘坐不同方向的列车。女同学看到第三个同学是和自己同方向的,她已经知道他的学校就在自己学校附近,但他根本没有与自己结伴的意思,戴上耳机,几步一跨,偏偏到远一点的车门处排队去了。
公司里的职员称呼三个实习生:小张、小王和小刘。
这事很讨厌,实习生不喜欢被这样叫。一旦一个人被叫成小张或小王,除了标志他没地位,屈从于一种以手指物就可为其命名的权威,也代表权威把这个人以往自珍自赏的地方视同废品一般,他被凝缩、抽象、简化成了一个通用型符号,世界上有很多个小张,做着匹配小张这一称呼的小事,你根本不会觉得他们有任何差别。而且小刘其实不姓刘,他姓方。
有一次,女同学看到第三个同学企图纠正职员。“我姓方。”他说。但是对方立刻又叫他“小刘”。他又纠正道:“方啊!”可是时隔不久,不知道职员是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作为一种驯服的技巧,有意识地故技重施,仍然坚持叫他“小刘”。一瞬间,她以为职员会挨野性未除的大学生的打,但第三个方姓同学嘴角可笑地抽搐了一下,强迫自己把头转到职员所在的反方向,懒得理论了,同时用鼻子回答,“嗯。”
他们起初常常终日坐在一楼一间会议室待命。会议室在走廊尽头,敞开门。小张。阴沉的走廊上传出这声呼唤,女同学就站起来,顺着声音寻找办公室,去帮职员做事。
小王。这样叫,男同学就去了。
小刘。当听见有人这样叫,第三个方姓同学扭曲着脸,但终于移动了。由于不情不愿的步子迈得太慢,声音已在走廊上消散了,他往往中途要停顿一次,直到人家再次叫,小刘,他才进一步定位是楼上还是楼下,是哪间办公室,缓缓接近声源。
这里的任何一间办公室门口都没挂铭牌,他们实习了好几周也弄不清各间房的职能区别。这正常吗?可能社会上是有这样的公司吧,就像在一个家里,各区域不用挂牌子写明卧室、餐厅、阳台,这里在职的人自己清楚就行了,实习生懒得区分。
和房间一样,实习生也总是分辨不出职员间的差别。比较容易认出的是头一天领他们参观公司的行政职员,他人小小的、精精的,带着一张服务型的笑脸。其余人虽然有男有女,高瘦胖矮各不同,奇异的是,感觉相近。即使他们每天轮换办公室坐着,三人想,谁知道啊。
交代实习生做的事情也很无聊,同样是不清不楚的。职员叫实习生去,不过是把一堆混乱的文件交在他们手里,让他们按时间排列。叫他们把其中一些文件打孔后装订。叫他们把装订好的文件拆掉,按别的规则,和别的文件装订起来。叫他们往文件夹里填装新文件,把旧文件取出来塞进碎纸机。要是他们有心读一读纸上的内容,多数印着小语种的外国文字,间杂数字,看不懂。职员又叫他们把一个档案袋从一间办公室传递到另一间。次日,再叫他们把一个档案袋逆向递回去,实习生从封口处独特的绕线方式认出,它根本没被拆开过。
这样过了一阵子,三人都有一种感觉,职员们在挖空心思找事情给自己做,所做的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现在,连不必要的事情他们也越来越难以找到了,很多文件的长边和短边上同时出现了三人亲手操作打孔机所打的孔,说明文件被用两种以上的方式装订起来过。
“小王……”一天,有个戴眼镜的职员把男同学叫到桌边,但是他自己顿住了。他转转眼镜玻璃后面的眼睛,因此暗房间里有两条光柱在晃动。他又试着说,“小王……”想通过重新启动话头,把一条正常的句子从嗓子里带出来,不幸又一次卡住了,他苦思冥想,仍然想不出该吩咐实习生做什么事。他的两条光柱,和坐在他对面的同事的两条光柱在空气中碰了碰,仿佛蚂蚁用触角交谈,随后他翻弄桌面,再翻抽屉,再翻文件柜,最后找到几页纸说:“这个,帮我丢一下。”说着脚部尽量隐蔽地做了一个动作,把字纸篓藏到桌子下。然而男同学的眼睛此时已经适应办公室里的光线了,他看见了。
这里工作量贫瘠,根本不需要实习生,这一事实再也不能隐藏了。
于是,派实习生丢纸的次日,情况有点变化。
一清早,女同学在地铁口碰到了男同学,他们结伴同行。
女同学眼里男同学傻乎乎的,这是一种和他谈恋爱时看来可亲可爱,而当吵架时就会转变为反应迟钝、对人的理解力不佳的傻乎乎,是一种属于青年人的有弹性的傻乎乎。她熟悉这类青年,感觉亲切。
他们谈学校里的事。男同學讲宿舍空调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最近大家像难民般睡在走廊上。“是线路改造的问题,要是大家都用空调就跳闸。现在,明明不是每间宿舍有人住,很多人都回家了嘛,不知道线路为什么还发疯。老实讲,睡走廊也行的,就是当你醒来的第一秒钟会很震惊,不知道这是哪里。还有就是注意不要被人踩,不要被头上挂的湿衣服淋到,手机不要被偷掉。”
“有点惨啊。”她评价。她看看他,他精神焕发,可见晚上仍然睡得香甜。“我们的空调倒没坏,我的室友晚上轮流起来拨空调的片片。”
“空调片片?”
“就是那组塑料片儿,控制出风方向的。”
“知道了。”
“风对着谁吹都不高兴,所以轮流拨向别人床的方向。”
“你们不吵的吗?”
“有的宿舍会吵,我们不吵。我们只是说点难听的话。女的你知道吗,一吵翻,就一辈子不会复合了,接下来大四那年就很难过,万一人家帮你把重要的面试材料扔掉了怎么办。”
“哎呀可怕!”他兴致勃勃地感叹。
走到这里,他们眼前突现小方同学的背影,他今天穿动漫主题的T恤,后面有几排竖写的字,出自漫画人物的热血台词。小方同学站着,堵住道路,听见他们叫自己,转过身,胸口有个圈,圈里就是说了背后台词的那个有名的漫画人物。小方同学的脸又转回先前的方向,女同学看到,从他靠近脖子的短发中渗出了晶晶亮的汗水,脖子后面还有两条被汗水打湿的形状漂亮的肌肉——她观察过了,男同学胖软的脖子上没有。
他在看什么?他们也跟着看。这里就是他们第一天下班路上停下来的地方,从附近房子的缺口中看到了将要去的公司。今天晴天朗朗,建筑的玻璃不再被云弄得忽明忽暗,而是固定了一抹非常耀眼的反光,如同在确凿地盯视什么。
“是在监视我们。”小方同学不开心地说。
“这个破公司,难道它在看我们有没有来上班?”男同学也说,“真不想干了,没意思。”
“喂!”有行人从地上划的白线外绕过他们身边,没好气地提醒年轻人挡了路。
他们又走起来,都流了很多汗,几分钟后湿漉漉地到了公司,女同学用手绢小心按压着嘴唇上面、鼻子周围以及发际线附近。走廊上空无一人,职员们已经坐进了办公室里,楼上楼下一片安静,偶尔有人发出半声咳嗽,或是嗡嗡的谈话声,反而加强了阴森气氛。行政职员在会议室等他们,他原本显出凝重的表情,见他们来,就如往常一样虚假地微笑着,甚至轻快地拍了一下手,而后捻动两只掌心,宣布今天有新的任务派给大家做。他带他们走下楼梯时,整栋楼中连咳嗽和谈话声都消失了,似乎人们都在暗中屏息地关注他们。顺楼梯走下去,原来一楼下面还有个半地下室。
这里实习生们从未来过,是公司库房。
新分配到的工作是整理库房,怎么整理,没有下达具体指示,偶尔有职员要求他们从一排一排积着厚灰的文件柜里,或是从靠墙堆放的杂物里找东西,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来烦他们,他们终于不必每天挖空心思安排新工作了。实习生也很中意这里,打开三张有点损坏的折叠椅,拂了拂灰,就有了专属座位,从此每天来了就直接钻进库房,玩手机,看漫画,睡觉,爱干什么干什么。
半地下室的门上有一方玻璃,望出去是通往楼上的楼梯。半地下室的一面墙上,在和女同学头部等高的地方,也有一条横的长方形玻璃窗,望出去是建筑物前面的水泥地。每天到了地面上有零星的皮鞋连着一些小腿走动起来,窗外颜色发暗,库房里必须靠一盏裸露的日光灯强撑着,这时,他们就知道可以下班了。
一个下午,他们把三把椅子一字排开,面向窗口干坐着,歪斜的破椅子使他们三条背影成扭曲状,不平行。他们在看下雨。不久前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把玻璃洗得模糊不清,望出去十分魔幻,并且室内也荡漾着仿佛游泳池底部一样的弯曲的光线。
“啊?为什么我在这里?”男同学发问。
“不知道,”女同学说,“可能我们在做梦吧。”
“我不太喜欢梦里实习。”男同学说。
“梦里考试呢?”女同学说。
“那算了,还是实习吧。”男同学务实地说。
他们继续看了一阵雨,后来女同学算了算,说:“楼上有两天没有叫我们干任何事了。”
女同学最近问过一些朋友,得知他们中有的人暑期实习和自己很不一样,是具体和清晰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改变重读部分问,你真的知道,在干的是什么?对方都回答,是啊。有的人清楚地解释起自己负责的文件内容,有的人虽然是做跑腿、搬运等简单的体力活,但也十分知道自己的工作连接起了前后两个怎样的环节。她听了,笑着表示吃惊。她的智慧使她不太站得进别人的立场,去设想别人的经历和感受,这使她成为一个单纯而快乐的人。她向来是从自己的实际经验出发,推测别人遇到的事也差不多。另外,她自知不够聪明,她走进任何情境都愿意相信它本身是有道理的,这一来也使她缺少质疑能力。所以她此前一直以为每个同学都在糊里糊涂地实习,结果竟不是。
现在她有点担心地说:“唉,我们这个公司正常吗?”
小方同学笑了一下,好像在说,还用问吗。由于无用的时间多的是,又看了一阵雨,他才说:“当然不正常。这不是一间真实的公司,我们都被骗了。”
男同学和女同学都看向坐在他们当中的小方同学,他的椅子相对来说最好,又摆在中间,相当于贵宾席。不知不觉中,在走廊上倒下就能睡熟的毫无心事的男同学,和承认自己不聪明的女同学,都开始在意起小方同学的想法。
“社会上有些公司,它们做成公司的样子,其实是一种包装明白吗?有个场所,放上点人和文件,伪装成上班的样子。有时候,像这里就装得不好,他们连自己装上班都不太像,更加装不像带实习生的样子。为什么伪装?怎么说呢,像是布下的一个机关,放了饵的诱捕器,挖好的陷阱,明白吗?诱饵就是我们要的学分,然后像我们这种差生,也找不到别的实习工作,就来自投罗网了。”小方同学说道。另两个人有点傻眼,还没想好如何接话。小方同学第一次把实习提升到了哲学高度,也就是说公司不是公司,实习也不是实习,它们是别的东西,这使两人沉思。
“捉我们干什么,我们有什么好的?”男同学说,“我们都很没用的,什么都不会做。”在说话的这一瞬间,男同学想起了什么人,一犹豫,那个人影逃走了。过后他才重新想到,是那个神秘的实习生前辈,难道他是前一批被捉到的实习生,现在他怎么了?难道这一批就轮到他们三个了吗?
“把我们骗来,可能是想搜集我们这种人,再消灭我们,改造我们,或是研究我们。都有可能啊。”小方同学说着,从椅子旁边的地上捡起一个很高的饮料杯,把透明吸管吸得很响。女同学目送颜色美丽的饮料流进他嘴里,他那刚说完一堆傻话的嘴唇被沾得湿湿的,看起来十分柔软。饮料杯里的液面迅速降低了。饮料是雨下起来之前送到的,现在他们经常背着职员点外卖,外卖员来了,不进公司门,而是有默契地蹲在室外地上敲敲窗,窗子只有一小部分能水平移开,伸出手就能摸到外卖员脏脏的大脚和小腿,但他们只不过把手伸出去,接过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杯大饮料。
受到感染,女同学也继续啜吸着捧在手中的饮料。小方同学的话中有几个字触动了她。研究我们。
女同学在成长过程中逐渐认清了,作为一个普通人,其實是没有很多旁人时刻在留心自己的,以为被看,常常是把自己爱自己的心意强加在别人身上了,要是敢去与那目光对视,多半会落空,发现别人根本在看别处,在看别的人。别当自己很重要,这种智力她还是有的。可是在这儿,她总觉得被笼罩在视线中,被窥视着。
自从在路上发现了那个大缺口,她又陆续发现了很多小缺口,透过它们可以看到公司不同的局部。反过来说,公司这栋建筑物也能透过大小缺口沿路一直监控她,看她来上班了没有,下班路上做了什么。这想法一旦冒出来,就无法擦除了,弄得她走路很不自在,因为这目光是属于非人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它。到了公司里边,以前每天要往各间办公室里跑,每间办公室里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人都是静态的,自己走进去,如同触动了开关,一条条发亮的目光爬过来,爬到她身体上,粘住她。最近很少去了,楼上的办公室里怎么样了呢,实习生不在时,职员都在做什么?目光是被封锁在小空间里盲目地摇动,到处寻找着她、小王或小刘,还是凝固在半空不动?还有这间库房,女同学好几次觉得有人从门上的小窗里看他们,走到门边一看,外面却没人,楼梯上是空的。
难道,真的如小方同学所講,这里不正常,是针对想混学分的差生设下的一个陷阱?但要捉住他们干什么呢?
她忽然发觉已经放了很久的饮料仍然太冰了,毫无营养的糖水曲折地钻进了身体深处,弄得她有点儿不安心。
因为有个小节日,从周六起连续放四天假。并且就在周五,实习生收到了上个月的月薪,这让他们很高兴,他们都没怎么挣过钱,他们都隐隐想到,原来去做一件事,不管事情本身有多糟,最后收到许诺的钱,这种依约办事的感觉很不错,一个没本领独撑大局的人,那么终身依约办事也可获得一定的成就感,所以普通人、没用的人尤其需要去上班。另外,现在是月初,收到月薪也说明,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哗哗地过去了,距离实习结束不远了,这也使他们高兴。
到了假期第三天,女同学和两个室友去逛街,她们去的是一个离大学城不太远的综合性购物中心,购物中心整体呈巨大的“8”的形状,每层叠得不整齐,都和上下层稍许交错出一个角度,每层里面又巧设了一些景观、开放式舞台、休息区,人走进去就像走进一个固体漩涡,失去了立场和标准,绕啊绕啊,陷入快乐的困境。
她们努力辨察方向,兜兜转转,终于吃到最近流行的甜品,到化妆品柜台玩耍,衣服试得多买得少。尽管昨晚她们又有点关于空调片片的纷争,不过到了白天她们表面上很要好,吃的、喝的、心里想到的都要分享,话密密地说着。
等室友上厕所的时候,女同学终于有空休息一会儿了,老这么兴致高昂也怪累的。她忽然看到小方同学从眼前走过去了,她正在一圈有设计感的台阶上坐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小方同学今天穿另一件动漫主题的T恤,衣服前面是一个具有超能力的动漫人物神采奕奕地蹲着,小方同学眼睛看着别的地方,直往前走,等到女同学站起来,他只留下色彩单一的背影,赤手空拳地走到很多人中间去了。
可惜,她想,她要留下来看购物袋。接下去室友们新涂了一层口红跑出来了,她待她们就不如先前那么好,心里埋怨她们来得慢,觉得绝不可能在环境如此复杂的地方再次巧遇小方同学了,可又暗暗期待着。
后来又兜了好久,试了别的衣服鞋子,说了别的话,到了另一层楼的“8”一边的圈圈中,她肩上被人用指头戳了一戳,怀着希望回头一看,真是小方同学!她没想得很清楚,简直理由也没找就扔下室友跟他走了。心里知道,女同学在一起却没有同进同出,这很不义气,但不管了。
“我来找同学玩儿。”小方同学说,他手里比刚才多出一个袋子,张开袋口给她大约瞧瞧。
“什么呀?”她朝里一看,是叠得好好的薄薄的一片衣服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原来还是一件动漫主题的T恤。
“很难买到的,特别限量版。我同学在店里打工,求他给我留的。”小方同学得意地说。
在这故意使人混乱的地方,小方同学从实习公司里的那副死样子中活过来了,行动快速而准确。他心里仿佛开着导航,一下就找到路,坐电梯去了地下二层,说要请吃冰淇淋。排队到最前面,他与穿围裙、挖冰淇淋球的年轻人比了一个眼神,对方则向他飞了一下眉毛,递出来的两只纸杯各装着四颗肥肥的大球。
他们坐在一边用小勺挖着吃,小方同学歪着身体,伸长脖子,透过她,也透过柜台前的队伍,继续向挖冰淇淋球的人打眼色,五官全在快活地起伏,感谢他的大方款待。
小方同学向女同学介绍:“我同学呀。”
“啊,”女同学明白了,“你是来‘探亲游的。”
现在是假期,他们的公司放假,但是服务行业全开工,在各种店里打工的年轻人有许多是在校生,小方同学是来这个购物中心会见打工的朋友贪便宜吃白食的。
小方同学把四颗球鲸吸牛饮而尽,又说:“放假真好,我们再去隔壁吃一下。”
说是隔壁,其实要绕半个圈,原先两人保持了一点距离,但在路上别的顾客把女同学逐渐挤到了小方同学身边,当他们终于挨得非常近时,蛋糕店过快地出现在了面前。
好像暂时吃不到了。
店外边空地上,一个店长模样的人正在训斥两个店员,其中一个挨训的家伙不老实地偷看着小方同学,小方同学脸上露出惊痛的神情,急忙做了一番手势,那家伙回应两个眼神。小方同学带着女同学走了。
“等等他。”看到第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小方同学就坐下来了,坐在一个供顾客歇脚的小方块上,女同学坐在相邻的一个小方块上,它们的尺寸不大不小,只有正式的恋人可以挤坐在同一个上面。
“他叫你等了吗?”女同学说。
“说了啊。”小方同学说。
女同学很诧异,她想我怎么没看到?
“我们刚才说了。我说:‘混蛋,为什么选现在挨骂?他说:‘行了,你边上等我会儿,老子就要被骂完了。骂完了来找你。”小方同学翻译道,引女同学又笑了一阵。
他们所在的休息区域的对面,有些人在布置一张桌子,不久铺上一块桌布,放上宣传折页。那些人都在原本的衣服外面再套一件统一的蓝色短袖,短袖上印着一个如此之大的慈善机构标志。他们按身高排成两排,先轻声练习几遍,便由一个领头人指挥,频频地齐声高呼口号,喊的内容就是他们今天来此宣传的主题,呼吁帮助生活困难的残疾人。
两人靠观看他们消磨了时间。完全看得出他们也是在校生,被招募来做这件事。小方同学起劲地辨认着脸,希望找出一张认识的,但都不认识。两人继续观看那些脸,因为他们代言慈善,站在正义这边,两人以为可以从他们脸上发现他们知晓某种意义的特征,但好像也不是人人都有,有的人听着自己口中高呼的口号,表情极惊诧,好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说这种话,看着真好笑。
一会儿,蛋糕店实习生果然来了,他还穿着打工制服,不知耍了什么花招偷溜出来。刚被骂又溜出来,说明他有胆识。他用臀部把小方同学拱开一点,热乎乎地贴住小方同学,他们挤坐在同一个小方块上,有时要用手揽住对方避免掉下去。小方同学介绍了双方。
蛋糕店实习生是个真正随和的人,起先他自吹自擂,夸说店长虽然骂他,实际非常欣赏自己,依赖自己,再没有哪个店员可以像自己那样和顾客打成一片,亲切地把钱从他们口袋里拿出来。后来他问小方同学:“你们实习的地方好吗?”
“怎么看好不好啊?”小方同学有头脑地问。
“就比如说,你们加班吗,请假制度严格吗,平均一星期被骂几次,正式员工欺负你们欺负得凶吗,累的时候偷得了懒吗,做错事情罚多少钱啊?”从蛋糕店实习生一连串的问题中,勾画出他本人可悲的工作环境来。女同学颇为遗憾地看着他,他眨着眼睛殷切地等待回答。
“累?每天……每天有一点儿累的。”小方同学不忍心地哄道,知道他吃了挺多苦,急需别人分享一点苦事,好得些安慰。女同学看出小方同学竟是厚道的人,他厚道而可爱,难怪能广交朋友。小方同学继续说,“唔,但是我们那儿的主要问题是,实在太没意思了,还是干卖蛋糕的活儿好。”接着就把公司情况极为夸张地诉说起来。
“知道了,这种公司真的是骗实习生的。”蛋糕店实习生说。
“对不对,我说过。”小方同学对女同学说。
“骗我们?”女同学说。
“每年到了这时候,都有学生失踪,出去实习,然后回不来了。你想想,你上一届学长中難道没有出过这种事吗?有的吧?”听到蛋糕店实习生这样说,她愣怔地想,肯定是有的。
蛋糕店实习生在对面的慈善口号中说了这样的事情:人类为了遴选优秀的继承人,他们把即将踏入社会的新人放进实习这道程序里去测试,如果认为一个人好,就马上鼓励他,收编他;如果认为一个人不太合适,对人类的未来缺少帮助,就打击他,再改造他;如果认为一个人太不合适了,则把这样的人收集起来,销毁,因为他们虽然样子像个人,但再成长也没什么用了,注定是废物了。说到这里他说:“不好意思,不是说你们。”他又说:“你们觉得实习时各种事情是真的吗,也觉得假假的是吧?就像对面那些人,他们当中也许已经有人产生了怀疑,觉得‘怎么搞的,老子那自由的灵魂,为什么要念这么僵硬的台词?这说明我们肯定是在程序里面试炼。我每天来上班都没什么真实感,刚才也是,我一直跟自己说那是假的,是程序使我觉得有,其实并没有一个人在辱骂我,就这么熬过来了。”
蛋糕店实习生还想说下去,突然,他的同伴跑过来了,还没离得很近,就连连向他招手。蛋糕店实习生急跳起来就要回店里,但又停下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扔到小方同学的大腿上,“给你们,这是我在程序里拼命挣到的。”他们一数,是这家店的十张优惠券。他们感动地抬起头,恰好见到蛋糕店实习生一头钻进了店里。
再有一周,暑期实习就将结束了。
近来职员们不再分派给实习生任何工作任务,仿佛彻底抛弃了他们。他们感到小楼里分明有人,而且和以往不同,职员们都在活动,做一些他们看不见的动作,展开一些他们听不到的交谈,诸多事情发生在楼梯以上,动静传到库房门外,就停止了。这里静得可怕。
这个下午,女同学竖耳倾听,随后在文件柜之间无聊徘徊,柜子上积的灰,渐渐都被他们吸光了、摸没了,库房干净了。她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唉,像被关在地牢里一样。”
“地牢?没关系的,再坐坐吧,我们没几天都要刑满释放了。”男同学说。他用手指抠抠那扇可以望见室外地面的窗玻璃,擦掉了一块污迹,问道:“你出去后最想干什么?”
女同学想了想,没有迫切要做的事。虽然很无聊,也很不安,虚耗着时间,但目前受困的状况,竟没有阻碍她去完成什么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在晃来晃去的过程中,她想起自己的朋友说实习是很真实的,又想起小方同学和蛋糕店实习生却说这是一个程序,两种观点一起干涉她的思想,就像用视力差别很大的双眼看东西,眼前虚虚实实的,困扰了她。于是她没有说话。
男同学很快忘了索要回答。他有一个较长远的担忧,他还很少为未来操闲心,是最近的经历改变了他,他又问:“以后,就是再过大概一年左右,我们就要正式进到一家公司里,然后就成天这样子?几个月,几年,十几年,最后三十年过去了,等于一个无期徒刑咯?”
“是吧。”女同学说。她想要是小方同学此时在就好了,他也许可以说出几个减刑的方法。
小方同学不在库房里。他在三十分钟前被行政职员叫上了楼。
当时,门在三人未注意的情况下突然洞开,一股风由上而下灌入室内,行政职员随风出现在门口,他等自己引起充分的注意后,就和蔼地呼唤:“小张,小王……”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均匀地停留在他们身上,又说,“……小刘,你们来一下。”三个人都愣住了。行政职员挂着笑容说,“大家想帮你们把实习考评表填一填,下周给你们带回学校去。我们在会议室等你们。一个一个来,小刘你先。”他看着小方同学。
小方同学本来闲坐着,他从那张较好的破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久违的召唤。他脸上不是没有困惑,但神情随即被一种冒险去征服未知事物的勇气刷新了,焕发出光彩。他不及交代任何话,歪着嘴角向同伴们笑笑便出发,他那轻快的笑容刻到了女同学的心里。小方同学走到门口,行政职员把一只手亲热地放在他肩上,如此阻住了回头路,他们一起走出去了。门在两人和两人之间关上了。
女同学正在敷衍男同学的问题,同时担忧,他们去得未免太久了。这时,门再次打开了,行政职员叫男同学随他上楼。
“小,小刘呢?”他们问。
“在上面。”行政职员回答时,女同学和男同学都吸了吸鼻子,闻到随着门被打开,外面空气中的味道发生了变化。
男同学从窗边走到门口,大约需要二十步,他越走脚步越软、越迟疑,不到行政职员面前便停下了,行政职员积极地上前迎接他,同样把手放在他肩上,圈着他走出去了。男同学最后落在女同学脸上的目光相当复杂。门在两人和她之间关上了。
女同学走到小方同学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朝着窗,她扭着身体,把手肘搁到椅背上,向身后看去,这动作使椅子发出不安的呻吟。库房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女同学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多于喜欢独处,和别人在一起时稍有争执她也不担心,因为相信人家不会同她认真计较的,不需要计较,她也从不过分争取什么,她是小的,柔软的,驯良的,像海蛞蝓一样的人。假如社会规则不太严厉,哪里都能容下这样的自己吧,她原本想。可是实习以来,她遭受了异样的审视与自我审视,又使她不能确定这点了。
从这个位置往身后看去,库房里没有生气。那味道通过门的缝隙弥漫进来,更浓郁了。
在味道中,男同学前几天说过的一个她不当回事的梦,此时想起来了,而且她确定,刚才在被带走的那一刻,男同学自己分明也重新记起那个梦来了——
看来电路将永远坏下去。那一晚男同学照旧睡在寝室外面,似乎刚合上眼睛,走廊上震动了,有人招呼他开会。他想现在开什么会,懵懂地蜷腿坐起来。身边的弟兄们全闭着眼睛,也从各自的席子上坐起来了,他看到仿佛他们心里默数一二三,而后同时把眼睛睁到最大,人人眼中放出两条乳白色光柱,可以独立移动。大家缓缓起身,以光柱照路,就往走廊尽头走,会议室在那儿。男同学知道这是梦了,在梦里他来到了实习公司,在梦里他将和职员们开大会。
职员的数量原来很多呢,除了同一层楼的,从楼上也陆续走下来一些,都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入会议室的,先来的人已经围坐在会议桌周边,后来的人站在他们身后,靠近门的桌子这边没有坐人或站人,因此当他一走进去,他就被孤立在所有人之外,同时处于所有人的视线焦点之中。
他逆着光芒,顺时针环视他们,认出来了,都是曾在各间办公室里见过的职员,男的女的,资深的年轻的。看到了行政职员,他的表情像是笑到一半静止了,和别人不同,他脸前是光秃秃的,但突然他示威一般拧亮了眼里的光柱,它们特别长而且特别亮,原来是他一向收敛起来了。又见到一个人,那是曾叫自己去丢纸的戴眼镜的职员,他的光柱被眼镜拦成两截。再见到一个人,身形很瘦,很单薄,他感觉见过的,梦中一想,是第一天来时在走廊上观察自己的实习生前辈,他竟然早已被他们同化,成为他们的一员,也许是日日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得到很好的掩饰,此时他站在众人当中就比较出来了,他的光柱是短的和微弱的。
判决开始了。男同学知道是判决,是因为有个人以某种方式宣布了,不是语言,而是别的一种什么方式,总之使他知道了,大会的主题正是对他进行判决。职员们轮流以那种非语言的方式表态:没用,没用,没用。他们说。行政职员说了。眼镜职员说了。实习生前辈也这样说了。大家的目光轮转在表态的职员身上。全员表态完毕。他们彼此碰碰目光,样子像在自由交流,大量光柱乱舞到他头晕。没等多久,会议主持人当庭宣布:这个人没有用!刹那间,所有的目光调整角度,再次全部射向男同学。男同学心道大事不好,他很想说,再认真判一下啊。可是发不出声音,每道目光都开始烧灼他,他立即嗅到自己被烧焦的气味,身体分解成的黑色颗粒正在飘散。
男同学回到了席子上,一摸,身体完整,耳中听到很多呼噜声、咂嘴声,他的同学都在周围安睡,搬到走廊上的电扇呼呼地吹着风。男同学说,作为没用的人被销毁了,这感觉醒来后也像真的。
难道,自己闻到的是小方同学和男同学被销毁的味道?女同学把头靠在胳膊上,说不出的难过,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们的卑微。她现在似乎听到声响了,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把手搭在门把手上,门好像要被推开了。
汗从额头上爬下来了,穿过眉毛和睫毛,滴进眼睛里。他骑着自行车在滚烫的街道中迂回,真的苦透了。坐垫后面是个保温箱,外面刷得五颜六色,印着饮料店名字,里面是饮料,冬天放热饮料,现在放冰饮料。他想,这些人为什么不珍惜健康,为什么爱喝垃圾水?尽管以前自己也爱喝,最近他恨这东西了,他每晚都希望一觉醒来饮料店倒闭。
他已经送了好几户人家,刚才从短裤口袋里拉出长长的送货单确认,下一家是那个公司。今天路上耽搁了,送过去会有点晚,假如顾客不开心,他就强迫顾客不开心地收下。但是不至于,他知道那是宛如被抛弃在半地下室的三个实习生,手将从牢窗般的缝隙里伸出来,给他们什么他们都开心。他自认处境不佳,但更同情他们,是怎么想的才呆在那地方?
今天找公司不太顺利,他以为路口一转就到了,但不是。支在地上的黝黑的腿一蹬,他又骑到下一个路口去了。他甚至还去了远一点的地方,因为那儿的房子和房子之间有个空隙,提供一个视野,方便他探察路况,他以前在附近有困难就用这一招,今天也奏效了。看到了,在那里!他调整好路线,再次寻觅过去,却又碰了一次壁,公司从他的路线上无故消失了。他简直不能相信,心里怒吼一声,压低身体往前飞骑,他要再试一次。
这次他成功了。两层楼的小房子,立在了年轻的饮料外卖员眼前。
年轻的饮料外卖员从保温箱里提出一个袋子,蹲到常蹲的墙边,起先敲窗时很气,这一单生意快弄死他了。但是敲来敲去没人回應,他慢慢冷静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打工人员了,成熟的人在工作中应该注意压缩情感,因为消耗不值得。他第一次趴下来看里面,无人的房间,三张空椅子对着自己。把装着饮料的塑料袋留在玻璃窗前的水泥地上,他起身走了。踢开自行车脚撑时,饮料外卖员回过头,疑惑好像闻到了什么,可房子回应平静的神情。他骑开一段距离回头再看,这房子连同周围的房子,全回应他平静的神情。
自问自答
为什么写实习生?
因为工作中接触到了。社会总是不断地需要新人,清退不能再为它做贡献的老人。实习生,可以说是很久以前的我们自己,此刻重现了,他们加入了我们这个社会,和我们已经在那儿的人构成复调,一起丰富这曲社会音乐。但是,又没那么和谐。我们真的可以理解他们吗;他们真的可以也愿意理解我们,以及认为有理解的必要吗?我觉得彼此很难有兴趣向对方真正敞开心扉。那么,情感先放一边,大家如何判断世界上一件事是有意义或没意义的,达成某种共识呢?我觉得也没有共识。在实习生成长到可以攘权夺利之前,暂时要接受前辈制定好的社会规则,在被搅进别人的价值观里并被要求向其看齐的过程中,一些自己珍视的,被社会无视了,一些被社会期待去履行的事,会弄不懂为何是这样。由此,可能会……好吧,我已经忘了自己当初的感受,但是假如我以年轻人的样子重来世间一回,我会迷惘的。
就像另一种“迷惘的一代”?
就像迷惘的一代又一代、又一代。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里,在一战中受伤自此迷惘的杰克·巴恩斯有天醉后思索:“也许随着年华的流逝,你会学到一点东西。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弄懂如何在其中生活。说不定假如你懂得了如何在世界上生活,你就会由此而懂得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归根结底所有人要去弄懂如何在世界上生活对吧?
大概是的,至少它不比别的道理看着更可恶,可以试试。
那么,我是否在小说中处罚了还没和现实世界顺利衔接的实习生,就是三个年轻的迷惘者?我想还没有,但是提出了一种他们被处罚的可能性,一种当他们所进入的世界裁定他们没用后就销毁他们的可能性,而根本不顾他们自认为是不错的人,他们看彼此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这不代表我自己妒忌年轻人从而想毁灭他们,只是写一种可能。当一群人新进入一个地方,我猜总会有些折损的,产生了一个损耗率,就是这么残忍,造成了某种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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