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想说什么,就能说出他想说的。但他自己的痛苦和诉求说不出来。钱不够还要找好大夫、给孩子用好药,就等于在没路的地方走,没手还要抓东西。从穆哈吉尔家新上漆的窗户望出去,山峦在雾气蒙蒙的天光中冒烟。震耳欲聋的山风箍住这片低矮的土房子,将碎石头碾裂成砂。
他在靠炕沿一侧的墙边坐着,点开手机备忘录里的“借款”项。他想了两天列出来的三个名字,都有充足的理由向他们开口。先说龙虾。一三年上边境架品字形的铁丝网,六十四公里的路段包给他们连队四十个人。那三个月,吃住都在紧挨着铁丝网的帐篷里。分区司令拉了一车西瓜去看他们,说我把兵带成乞丐了啊。架网的地方在坡脊上,四十五度的斜坡车开不上去。一个二百四十多斤的水泥柱支架得俩人从车上搬下来,抬着走二百多米上山。铁丝网成捆拉过来,一大捆两吨,剪开按小捆推下车,再戴上帆布手套推着往山里走。
小捆的鐵丝网直径有一米二,要是没扶住,滚到坡底还不一定能收住,跑下去再推上来更费劲,所以开大车的师傅会嘱咐一声,要是快滚下去了就拿他带过来的铁杆子往里插,插住就滚不动了。但是龙虾刚二条,做事有点虎。那天走在前头的家伙脚底一滑没扶住,眼看那捆铁丝要往下滚,龙虾冲上去就用肩膀顶。他在旁边看见了,一把拽开龙虾,另一只手本能地挡了一把擦着胸口过去的铁丝网。就那一下,左手掌心的肉全翻出来。龙虾跳起来去帐篷里找三角巾。人都围过来,刚有人用橡皮筋扎住他的胳膊,他就晕过去了。
送铁丝网的司机抄平日巡逻走的小路回连队,那边连队接到电话,军医赶紧准备针线。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被抬进医务室。针刚穿进肉里,又没了知觉。排长拿热毛巾敷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借着麻药的劲,军医给他把零零碎碎的烂肉剪掉了,缝了十八针。
龙虾说,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个恩情。
再说海比尔。海比尔是团里的驾驶员,跟他同年兵。去年海比尔开着陕汽2190大牵引车去连队送物资,他正好参加炊事比武拿了二等奖回团,爬上副驾驶座就跟着上山了。从团里出发一路都是晴天,一进沟里就开始起雾。从进沟到连队一共四百八十六道弯,二百九十个大弯。在夹着雪子的雨雾里走了四十八公里,车子在拐一道弯时突然侧滑,左前胎滑出路面悬在那里。山岩下的冰层很硬,周围略薄一些的地方则是雪和泥混在一起。海比尔伸头看了一眼,坡度往下有七八十度。海比尔把挡一把挂上六驱,俩人脑袋都扎到挡风玻璃上去了,左前轮也只是打滑空转,根本倒不上去。
海比尔问他,能给这车弄上去吗?他摆手,示意俩人先下车,他小跑绕到主驾驶这一侧,海比尔搬来两块大石头给他垫脚,推着他往驾驶室里爬。他刚关上主驾驶座车门,就看到海比尔小跑冲下土坡。他摇下窗玻璃叫海比尔,哎你不上来吗?海比尔挥臂喊道,我在这指挥你。他骂了一句摇上玻璃,寻思干脆把右前轮也放下去,先调正车头。他把左前轮一点一点挪下去,再把右前轮蹭下路基。等车头都下去了,六驱一挂,强加力加上,轮胎的抓地力一下恢复,才慢慢倒上来。他有荨麻疹,不敢热,衣服一穿厚了出点汗,身上就像针扎。无论刮风下雪,他的体能作训服里头都是短袖短裤。开这把车还是叫他冒了点虚汗,后背和腋下刺挠难忍。
海比尔的爸爸在喀什老城里开牙医诊所,他的大老婆给小孩补虫牙,小老婆帮老人镶金牙。有红本的大老婆是家里指派的,和海比尔的爸爸生了海比尔。小老婆是他早年去土耳其学牙科带回来的,和海比尔的爸爸生了两个女孩。
他是海比尔的兄弟,还帮海比尔避免了一场车辆事故,开个口也没什么。
而那个准备靠一带一路发点小财的浙江老哥,是第三个人选。去年十月,他和团里的军需助理上玉其塔什接老兵下山,在离连队二百六十多公里的地方,一辆红色皮卡正翻过达坂往下飙。他一看有点毛,就在路边宽敞点的地方停下车等它通过。但那辆车在下达坂的最后一道弯时突然溜冰侧翻,滚下河坝,车轮四脚朝天插进河里。
助理掏出手机给克鲁提乡派出所打电话,他就往翻车的地方跑。从路上下河坝约摸八十来米,他滑了四五跤才蹚进河里。眼看水往驾驶室里灌,他从水里摸出块石头就往挡风玻璃上砸,砸开了看见驾驶员在往外挣扎,但右腿被卡住了。他冲往下跑的助理喊,叫他回车里拿撬胎杠。助理找杠子的这会工夫,他趴近驾驶员跟他说话。不要张着嘴往里喝水,坚持一会,肯定能把你救出来。助理跑下水时,身后跟来两个老乡,四个人用了快一个小时才把这人从车里拖出来。
大概是在河坝水里泡的时间长了,加上脑门和右腿又在流血,刚抬到马路上这个人就陷入昏迷。助理把棉袄脱下给这人盖住,他又把大衣脱下给助理披上。等了十来分钟,派出所的车过来把这人抬上车拉走,送地方医院了。俩月过后,这位老哥拖来连队两盆一帆风顺的盆景。还是他自己开的车。老哥说那天他赶天黑之前上泉华那边拜神,保佑他在附近新建的矿泉水厂诸事顺利。不指望水厂挣钱,主要靠它争取政府政策倾斜。老哥打算去吉尔吉斯斯坦做电动车贸易。好比老家平度产葡萄,浙江就是出老板。他想跟老哥说说孩子的情况。
至于第四个借钱的人选,是他刚才胡乱想的。舒莱姆,舒莱姆。他嘟囔了两声舒莱姆的名字。眼神落在铺着红色花纹毛毡的桌子上,瞥见一只蛾子停在一块奶疙瘩上。他松开拳头,坐起来,屋外头的声音和油烟这才缓慢地涌进屋子。舒莱姆和他婆子在外屋烧火炖肉。隔着屋门口的帘子,他能看见舒莱姆在灶前躬下腰看火,他婆子拿着锅铲上下使劲。
人人都说舒莱姆是迈阿丹最有钱的克族人。连队一个老班长说,那年来了个武警部队的政委进山休闲,团长安排他住在连队,吃饭在舒莱姆家。舒莱姆收了连队给的伙食费,当政委提出想吃烤羊排,舒莱姆却把他带到了穆哈吉尔家。舒莱姆对穆哈吉尔讲,这是位大人物,如果招待得好,儿子以后上大学就可以找他念个好学校。穆哈吉尔说我的孩子才九岁,离上大学还早得很。舒莱姆就骂他没有见识,说了一番交际的道理。穆哈吉尔的老婆在旁听见他们说话,乐呵呵地宰了羊娃子。政委那几天吃得很高兴,把这笔快乐账记在了舒莱姆头上,承诺以后有事找他。
政委一走,舒莱姆就给他写信。信中讲最近山里气候如何无常,他和家人又是如何生病缺药。另一边舒莱姆找到连队,和连长说为了招待政委,他和家人是怎样拿出最好的粮食酒和羊羔。政委寄了一大纸箱药给舒莱姆,连队搬了几袋米面到舒莱姆家。往后那一个月,舒莱姆把讨来的药和粮食卖给邻里老乡,挣到手的钱买了两头牦牛。他们说舒莱姆挑的牦牛也不是一般的聪明,连队用望远镜看它们会自己逛到山里泡野温泉。现在舒莱姆和妻子又一同成为护边员,每人每月有两千六百块的收入。
但问题是谁规定了,有钱就得把钱借给别人?
肉汤上桌,穆哈吉尔和龙虾也端着面盆进屋了。他俩刚才在北面的柴房里拉面、炒盖菜。
老穆,今天吃的又是你家羊吧?他问。
穆哈吉尔笑吟吟地盘腿坐下,看了一眼舒莱姆。
你告诉郭班长,谁拿来的羊。舒莱姆说着也坐下来。他不着急动肉,先捏了玻璃碗里的几粒巴旦木掰开吃。
反正这一顿不是我的羊。穆哈吉尔笑开了,放下手里的核桃皮擦了把嘴。
那是。他说。估计是舒莱姆的羊,不然特意等你媳妇回娘家,少了一张嘴他才拿过来。
几个人都笑了。
寿星,许个咋样的生日愿望?舒莱姆问他。
丫头的病早点好吧。他说。
咋样了?穆哈吉尔问。
在准备钱手术。他说。
你们连队没募捐吗?舒莱姆问。
他不让搞。龙虾替他答了。
他伸出手在近前的碗里瞎摸,抓起块糖剥开往嘴里放。
连队一个义务兵。他哑着嗓子说。他妈妈出车祸了,上上个月连队刚发动给他捐款,团里也组织,微信里边也号召捐钱。我这个事连长主动提了两回,但实在是不好。刚捐完一个又来一个,兄弟们咋想我……
一个是娃娃,一个是老人呀。舒莱姆说。
是啊。他说。
那咋办。舒莱姆问。
也不是没钱。他说。去年刚装修了县上的房子,我爸妈现在住着。要是把房子卖了,能有个二十来万,看病也够了。
那卖不卖。舒莱姆问。
不想卖。他说。爸妈刚接过来。
他们说话的工夫,穆哈吉尔拿小刀剔了些肉放进他们脸前的盘子。面也分好了。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吃起来。
哎。他拿筷子点了点龙虾的盘子。
龙虾停下嘴抬头看他。
生孩子之前一定要做详细检查。他说。我和我媳妇不是八字不合,是基因不合,当时没查明白。
嗯。龙虾说。生孩子是大事。
我对我的小孩有三点期望。龙虾说。第一,孩子必须像我,不能像隔壁的。第二,机灵一点,哪怕提着开水浇花也证明有他自己的想法。第三,一定要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不能看着就不让人高兴。
你媳妇在哪呢?穆哈吉尔笑起来。
我等着娶克州首富的丫头。龙虾冲舒莱姆弹了声响舌。
啥时候下山?舒莱姆放下筷子问他。
医院约上手术了就下去。他说。
你应该给你的小孩做一个事。舒莱姆望着他说。找一块狼髀石,小狼崽子的。
我有一颗狼牙。他说。
我知道,我给你的。舒莱姆说。但是男孩戴狼牙,女孩要戴狼髀石。
你有吗?他问。
可以帮你找人要一块,但是戴过的就不太灵了。舒莱姆说。你小孩的病有点厉害,你应该自己去打一头小狼,找它的髀骨给你孩子戴上。
你试过吗?骨头能治病?龙虾问。
我的话你只管听,没有根据的话我不会说。舒莱姆回答。
肉和面都吃完了。他靠在墙上,两只大手摩挲身边靠垫上的纹饰。
有年连队到靶场考核,上去两个班都打得很差,连长觉得怪事,就叫连队枪法最好的战士去打,还是有两发弹偏靶了。舒莱姆一直在旁边看,过了会把排长叫过去,让他带人去放靶子的旁边那条沟里前后看看。排长带了两个战士跑过去,看到离靶场一二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动。排长叫战士先回去,他过去把人撵走了。以后连队再出来打靶都先清沟。还有一次,连队抽水泵上一根螺丝钉松了,怎么都拧不紧。舒莱姆拿起子试了几下,就叫他抓只小公鸡过来。舒莱姆用小刀割开公鸡的喉咙,放出来的血滴在螺丝钉上。过会他再拿过起子,几下就拧紧了。舒莱姆送他狼牙的时候说过,苏约克这一带是古战场,放牧转场的时候,经过山中几道沟里都能看到被狗刨出来的白骨。
小娃娃不是老人,不应该有病。舒莱姆说。
是啊。他说。不应该。
现在正是小狼下生的时候。舒莱姆说。
不行。龙虾说。过去就会留下衣服气味。去年老巴掏狼窝,狼就从一大堆羊里头找,把老巴家的羊全咬死了。
下雪时去,脚印和气味一场雪就盖住了。舒莱姆说。我给老巴教了,他不听。
那我去搞,一只卖给你多少钱?龙虾说。
要我去掏小狼崽,少一只狼吃你们家的羊吧?他笑着反问舒莱姆。
是不是,舒莱姆。他说。没好处的话你不会说。
你的脚是谁治好的。舒莱姆说。那年你巡逻踩到冰窝子,脚拔出来了鞋子没出来,一瘸一拐走了两公里,给连长留在我家。是我宰了一只最漂亮的羊娃子,放出来羊血让你泡脚,不然冻烂的地方以后你年年要犯。
是你治好的。他说。可是你這几年的胶鞋、防寒靴穿的谁的你咋不说?
你也相信这个狼牙跟狼髀石吗?龙虾扭过头问穆哈吉尔。
这些都是我的爸爸,爸爸的爸爸说过的话。穆哈吉尔瞪着眼睛说。
就算是真的。他说。狼那个东西不能结仇,这个事不行。
早几年玉其塔什那个事差点就没过去。他说。
舒莱姆闷了口茶。穆哈吉尔也不吭气了。
那年他在玉其塔什刚套一期,连长原先是组干股的一个干事,也刚上任。连长到连队不久,和当地老乡来往热络。指导员是个埋头干不爱说话的人,有老士官旁敲侧击地说连长在工作里夹带私货,指导员也只是听,不发表看法。有天下午,连长从老乡家抱回来一只死了的小狼崽。连长把小狼扔在马厩旁边的铁笼子里,嘱咐他晚上过来把这个小狼的狼牙和髀骨取出来。
那天夜里,全连组织在二楼学习,突然听到哨兵冲进楼里的喊声。
是狼来了。
指导员把哨兵揪过来,问怎么发现有狼的。哨兵说刚才听到马厩里有马受惊的声音,走过去时看到围墙上飘着两只巨大的萤火虫。
那时都住老营房,一楼没有大门。指导员让他们分散到二楼各个宿舍锁上门,自己和连长带着两个枪法好的去了枪械室。他回屋锁上门,把小桌子也顶到门上。
他跑到窗前,一眼就看到那匹母狼。它站在楼前空地,抬颈发出一声迟缓而起伏的啸声。那是一种不现实的声音。叫声中包含的讯息绝不仅仅是对幼崽的呼唤。停声后,整座营房毫无响动,围墙后的军犬和十几条土狗也悄无声息。夜暗拢聚在有限的四五盏路灯之上。
就在整个玉其塔什死寂之时,他看到吉尔吉斯斯坦在会晤时送给连队的一条当地犬突然从暗处冲上了空地。那条吉尔吉斯的狗嘴又短又方、身形高大,近两年得了血栓,总是摇头晃脑。走路、吃东西、睡觉,脑袋都摇得停不下来。他们以前叫它狮子,后来管它叫摇摆。
狮子冲向那匹狼时,那匹狼正失明一般地站在原地,只在狮子扑上来的那一刻,它才弯背跃起,想一口咬住狮子的喉管,被狮子坚硬的爪子挡住。但狮子还是受到猛烈撞击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与此同时,那匹狼全身的肌肉鼓胀,在下颚前伸的一瞬间,像倾翻的铁水浇向狮子。几分钟后,狮子石块般的脑袋砸到地上停止了晃动,身体抽搐不止。而那匹狼的前肢和前胸沾满血,尾巴像铁棒向下斜插,紧接着放慢了速度却毫不迟疑地再度跃起,就在它爪子要穿透狮子肋骨的一刹那,狮子翻过身去,用前爪划开那匹狼肚腹的同时脖颈被狼牙穿透。
狮子躺在灯光下。那匹狼注视片刻才绕过狮子,迈出步子向楼里走来。脚掌踏着血液,肚子下垂。它进楼后不久,整栋楼里的人都听见撞击造成的闷响。起初是一声,接着两声,随后撞击伴随玻璃碎裂的响声愈发密集,像他某次巡逻,听见风化的角岩塌落空谷。
撞击声停止十几分钟后,有人带枪开门出去看。一楼门前墙上的军容镜碎裂在地,残留的镜片和墙壁上沾满血渍。那匹狼倒毙在镜前。它以为镜中还有一头狼想要它的命。
第二天清晨,指导员带着他和另外三个班长开车往边境铁丝网的方向走。到了铁丝网跟前,他们拿上镐头跳下车,挖了两个深坑。
雪被大风吹得失去了黏性,沙土似的迸发洒落,发出簌簌声响。山谷里,扎堆的十几间土房子像草棵里褐色的冰块等着消融。空中,熟悉归家之路的受了潮的燕子,从远处返回陡峭的斜坡。
当看到土屋里渗透出的光亮,他收回目光,和龙虾一起继续挥动镐头和铁铲。狮子是他埋的,他在那堆土块上拿些石头垒了一座三角形小塔。而旁边埋两匹狼的地方,这会仅存凹陷的坑洞。狼的尸体就像它们的粪便难以寻见,不管埋在哪,狼群都会找到,刨出来带走。
龙虾挖到了狮子的骨骸。
他探下身,拿起一块细长的石头在泥土里拨弄。
狗的髀骨能管用吗?龙虾扔了镐头问他。
这是狮子。他说。
连队里有些土狗会因为人的靠近而凑上前吠叫,用嘴去蹭拿着半块馒头一个鸡蛋的人,狮子从不这么做。它只在哨楼旁吃值班员送过去的餐食。他看它有时啃咬野草,细得几乎尝不出味道的草茎。有年八一节,连队和牧民摔跤比赛,眼看他被一个老乡摔倒,狮子从后面匍匐过来,偷袭了这个老乡。听说几天后老乡在连队门外路边放了一块有毒的肉等狮子来吃,它没近前。
狮子比那头狼晚好几个小时断气。他们把狮子抬进一楼避风的地方,它舔了舔端到脸前的火腿。它还想找回点力气,好活着回味刚才那一幕。
下山那天,山脉之间的巨型峭岩已被雪封裹。路上的积雪随风翻飞,将窄小的河流填得快跟河岸一样平。影影绰绰的即将隐没的太阳,像一颗果冻落入炉灰。
他骑着一匹老乡家的马,抄近路翻过达坂。那座山被风化了,土松,平时上一步滑下来半步。现在盖上雪,反而好走不少。雪碴子飘落下来,微微发亮地在空中颤动。他盯着那些闪光银屑。要是山顶的一角雪塌下来,就会像运砂船上卸沙子似的泻下来把他活埋。那他只能连带着马倒下,在雪窟窿里又挖又刨,扒出一条堑壕。如果他还有意识的话。他前倾趴在马上,抓紧马鞍,不时勒动缰绳避开某处塌陷发灰的积雪。
出山坳刚拐上往艾尔热曼乡走的路,他就听见在白茫茫的寂静里,有一种轻微的、奇异的声响。一开始他以为是马蹄踩破了冰,继而心里又产生了恐惧的念头,会不会有狼跟在后面?他在阴沉沉的天光下扭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灰点,正在雪堆上弹跳。那个灰点的体积,让他胆子稍大了些。等那个小东西一蹦一跳地近前了,他心里颤动了一下。那是连队养的一只叫费丽尔的小哈巴狗。
他爬下马,从雪堆里抱起费丽尔。费丽尔扁平内陷的脸上和全身结满冰霜,只有一双小黑眼睛闪耀出亲昵和信任的目光。它从连队跟出来这么长时间,竟然走到伊阿梁村时他才發现。费丽尔在马鞍上缩成一团,耳朵在一阵阵袭来的风中哆嗦着。刚才几个小时的雪路让它筋疲力尽,出汗的毛发结冰后封存了体内的热气,以它目前的体力,融化板结的皮毛已经不可能。
走到舒莱姆家时,费丽尔的眼睛已睁不开了。
他把费丽尔抱到舒莱姆家的炉子旁边放下。舒莱姆的妻子过去蹲下碰了碰费丽尔的鼻头。
去年费丽尔怀着孕跟他们进山巡逻。帮老乡搭马草棚时,一个士官扛了根木头,突然一个转身把他打晕了。是费丽尔整夜趴在一旁舔他的鼻子和面颊。一下山,费丽尔一口气生了十一只小崽,他掏出一床自己的褥子给小崽子们垫窝,被龙虾他们称作英雄父亲。
英雄父亲。那时他根本不知道丫头的病需要手术。
他没有太多时间停留。他让这个胖乎乎的妇人转告舒莱姆,抽时间把费丽尔就近埋掉,但埋它的地方要做上记号,不要忘了。
离开舒莱姆家时,雪落得更密了。他想到等龙虾这一批复员的战士下山时,乡里的推雪车就该开上来了。他下山之前,龙虾他们已经在收拾行囊。平日里跟龙虾关系好的几个大头兵,那几天老缠着龙虾叽歪。
走。龙虾说。哥带你们干大事去。
干啥去?有人問。
去小店买辣条。龙虾说。昨天去了趟小店感觉啥都想买,要是钱再多点哥能给它包下来。
过会龙虾他们回来,兜里揣得鼓鼓囊囊跑去地下室了。他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传一瓶饮料,一人一口。手里拿着老婆饼、鸡爪子。
班长,你回去干吗?有人问龙虾。
回去捡蚊子屎卖。龙虾说。
他摸出一包烟散给他们。
当新兵太馋烟了。龙虾说。烟给没收以后,老低着头看地上有没有长一点的烟把子,妈的腚沟子快夹着头了。
屁。他说。就你没少捡。
捡个毛。龙虾伸长脖子喊。你抽完了烟都往缸子里头泼水、吐痰,日吧歘得很。
龙虾跳起来模仿他带兵时说话的语气。想抽烟?走……来!带你俩去厕所开个包间抽啊。
一辆车从他身旁慢速驶过,车后头放着两只羊,几根交叠的细腿从后箱盖下头硬邦邦地撅出来。车灯像飘忽的蜃气远去,他的马还在迟缓而有力地迈动前蹄。
坐在手术室门前的下午,他的妻子和娘家人三五结伴,站在楼道拐角低声交谈。他卖掉了县上那套房子,送父母回到乡下老屋。父母把攒着应急看病的钱取出来给了他。
医院的气味叫他想起三十岁生日那天,一瘸一拐去十二医院皮肤科看病。大夫说他脚上长了一个鸡眼,让他去隔壁诊室用激光烧掉。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妻子,戴口罩的妻子。他们在一股肉糊味中交谈。当第三次去找妻子烧鸡眼时,他还记得她揭掉纱布,看见他伤口时的神情。她向科室请了假,陪他去总医院看诊。大夫对她说,你老公这不是鸡眼,是掌跖疣和烧伤,要冷冻治疗。
在办理孩子入院手续那天,连队来电话,说龙虾在几个赌博的地方分别欠了债。龙虾以为复员费足够还账,还能剩下一点回去对付家里,但对方记账的方式和龙虾想得不同,债越滚越多,龙虾把复员费全还上还差对方三万块钱。龙虾在艾尔热曼乡招待所里喝了几口农药,跑去卫生所吐了一夜。他二姐从老家赶来,清了账,把他接走了。
之前龙虾向他发誓,再赌球就不得好死。微信签名也从“晴天崴脚 雨天跛行”改成了“再赌球就剁手剁脚”,怎么还是出事了? 他不知道文书来电话除了问询情况有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连队主管是不是认为他失职了。仅就作为朋友来说,他也感到难过和自责。
在这通电话之前,他还很反感龙虾频繁提到钱和女人。直到听说喝了药,才明白这两件事对龙虾来说,就像这场手术对他和妻子而言一样。他怪自己只想孩子的事,忽略了对龙虾近期动向的观察。难道龙虾没有三天两头地和他哔哔,自己想尽快多弄些钱回家讨个老婆?
龙虾常对他发牢骚,他们县在九〇到九八年那会,老有人家生了女孩不是卖掉就是扔到公厕茅房的粪池子里。结果现在村县里的男人娶不到媳妇,媒人一进家门先问,你家房子是分期还是咋买的?嫁过来一起还房贷还是男方父母帮着还?在当地,两套房是父母必须给男孩准备的,好比义务兵必须当两年一样。
龙虾的叔叔从越南买了一个老婆回来,劝龙虾复员了也买一个。龙虾说跑了怎么办,叔叔说,中介公司可以退钱要不再送一个过来。龙虾说那感情不和呢?叔叔说,一年之内免费换一次。龙虾在微信里试探和他谈恋爱的女孩,愿不愿意结婚,女孩回复他:是舞不好跳吗?游戏不好玩吗?酒不好喝吗?他劝龙虾和这个女孩分开,龙虾苦恼地摇头。告诉他,自己已经给这个女孩花了很多钱,羽绒服、手机、钻戒……和赌博一样,投入越多,越期待再投上一点就能回本。
龙虾刚下连队不久的某天,山口里刮大风。连队楼前空地上的工梯、篮球架都被刮跑了。连队门口有一棵矮小的松树,是他们巡逻路上捡回来栽上的,也被风刮跑了。龙虾一个人跑出去撵了三公里,才把树拖回来。
你撵回来栽上也活不了。他说。
就算今天栽了明天就死,还是想撵回来。龙虾说。指导员不说了,谁在苏约克种活一棵树,就给立个三等功,立了功我好讨老婆。
龙虾从山下带了营养液上山,在他的指点下给那棵松树缠上输液器,按天为它打点滴。龙虾在松树旁又挖了个树坑,等哪天巡逻再碰到一棵树带回来栽上。过了些天,树坑里面存了点雨水。那天他和龙虾从山里的训练场回来,俩人脱了鞋袜,脚往坑里一伸,和那晚上把脚泡在羊血里一样舒服。
舒莱姆讲过一个克族人都知道的笑话。说以前老鹰很怕猫头鹰,就讨好地问猫头鹰,猫头鹰大哥,您这么魁梧的身材是怎么练的?猫头鹰说,我不是壮,是毛多。老鹰不信,从天上俯冲下来抓了一把猫头鹰,发现确实毛茸茸的。以后老鹰再见到猫头鹰,就直接把它吃掉了。
他站起身,看手术室前的人来回走动时想,要是也给那个猫头鹰一块狮子的髀骨,会不会结局不同。
他预备上山的那天是小年,团里的送菜保障车也在那天下午上山,给连队送元宵节前的最后一次补给物资。
他帮司机给车胎安上防滑链,跟车上了山。他估摸连队接菜的人这时也出发了,只有这时出发才能赶在夜里十点左右回去。快过年了,也讲个十全十美。乡里推开的路只到离连队七八公里的地方,大车把菜卸在老乡转场走了没人住的房子里就要下山。他从车上往下搬罐头箱时,连队的人也牵着马到了。在其中一匹马背上,他看见了费丽尔。
有人告诉他,他把费丽尔放在舒莱姆家的火炉边走了以后,舒莱姆的婆子就去外面做酸奶。回屋时,发现费丽尔不见了。舒莱姆第二天给连队打电话,说费丽尔可能被什么东西进来叼走了,连长这才告诉他费丽尔已经回到连队。
他走过去摸了摸费丽尔,感觉它比那天他从雪里抱起来时看着要大,也要沉一些。
几个年纪轻的兵嚷着这一趟过来给走饿了,从尼龙袋里摸出一个西红柿就啃。西红柿纹丝不动,皮上留下两个白印。他们又拆开奶箱子要喝包牛奶,掏出来一看已冻成了冰。老班长们笑起来,说这个事早就上过新闻。边防连队的牛奶不是喝的,是撕开塑料袋当冰棍舔的,蒙牛看到报道还派人送来十几箱酸奶慰问连队。有个兵撕开一包牛奶嚼着吃起来,其他几个人也一人一包拿着用牙咬。他有点渴,但不敢吃。上山之前刚找海比尔的爸爸给他清了后牙槽上的肿包,上了消炎药。
他们先挑容易被冻裂的菜,像鸡蛋、咸菜罐头之类的往背囊里装。装满了就用背包绳捆起来绑在马背上。连队的十三匹马都牵出来了,要给它们装二十几个背囊。每回马都不想驮,来回打转。
他那匹马兜了两圈,不肯让他放物资,他扛起背囊往马背上放了两回都不行。他放下背囊,上前去抱住马脑袋想稳住它,结果一使手劲把马放翻了。马倒在雪里甩着蹄子发出嘶鸣,他趔趄上前,就着旁人搭了把手把马拽起来。马刚站稳,他就把背囊压上马背。正在用铁丝扎紧时,这匹马打了个响鼻,往站在前面的一匹马屁股上喷了一股热气,惊得前面的马一下尥起蹶子,猛地来个后踢把它又踹倒在雪里。背囊从马背上滑下来。他有点担心给舒莱姆和穆哈吉尔带的两套气压拔罐器摔坏逑了。
苏约克这个地方,冬天上午一丝风都没有,到了下午就狂风暴雪。连队的推雪车在前面推,铲斗车在后面铲,刚整完的路十分钟后扭头一看路又刮没了。从老乡房子出发时,他还骑在马上,走了近四公里,马累得一下跪倒在雪里。他的脚刚离开马镫,整条腿就掉进雪里。雪把他的裤裆卡住了,脚底下没根使不上劲。但这回和舒莱姆笑话他的那次巡逻不同。现在他知道不能着急扒拉,要是把四周的雪摁紧了,又没人给他架出来,那一拔脚,鞋子就又进去了。整个胳膊伸进去还够不着,得半个人钻进雪里去掏鞋子。这会他弯下腰,把上身放在旁边一块夯实点的雪堆上,重心前倾,游泳似的慢慢把腿拉了出来。
最后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大伙都下了马。卸掉了一个人的重量,又看到连队的灯光,十几匹马都跑了起来。马蹄扬起雪尘,像小木船闯入一排摇曳的巨浪。
他们进连队时,连长迎上来拍拍他,问他家里的情况。
好着呢。他告诉连长。
他还想给连长说,他找了开矿泉水厂的浙江老哥。老哥在阿图什市里联系了一家物流公司让龙虾先送着件,等水厂建起来,叫龙虾上山负责取水管道的维护。坐火车来的路上,他刷到龙虾新发了一条朋友圈——最近情绪不好老是跟我家小仙女吵架,态度不好,最严重的是情绪化删除了她,她现在不肯原谅我也不肯再加我,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希望朋友们能帮帮我,帮我点99个赞让她看见,让我家小仙女原谅我,99个赞,谢谢大家了,我一定会改掉自己的暴躁脾气,请大家监督。底下有几个连队很贴着龙虾的义务兵点赞。还有他的妻子,给龙虾点了赞,连发三朵玫瑰花的表情。妻子和龙虾看起来状态可以。起码外人会这么想。
这时一个人在前头大声叫起来。这个小伙子把两箱鸡蛋用背包绳捆好放在马背上,走了一路箱子湿了,底座的垫子掉了他也不知道,刚刚才发现鸡蛋都漏光了,剩两只空箱子。
几个人跟着连长跑进楼里,过会拿着笤帚、扫把又冲进了雪夜。他跟在费丽尔后面,第一个捡到鸡蛋。那个鸡蛋摔破了,蛋清和雪冻在一起,拿在手里像个馒头。乖乖。他心想。世界上还有苏约克这么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舒莱姆和穆哈吉尔骑马来连队,交给炊事班长两个大口袋,一个装取暖烧的木炭,另一个装米面和青菜。
他摘了围裙,脱下橡胶袖套从后厨走进前厅,跟舒莱姆和穆哈吉尔打招呼。
昨晚上驼菜的时候想起来个事。他说着冲舒莱姆走过去。
啥事。舒莱姆问。
上回你骑小电驴摔了。他说。胳膊上那么深这么长的一道口子,是谁给你缝上的?
你咋样缝的?舒莱姆说。在一块猪皮上练了三次就过来给我整。
你咋知道我拿猪皮练的?他问。
舒莱姆笑起来,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
我什么都知道。舒莱姆说。昨晚上你想我呢,我们也想你。
舒莱姆和穆哈吉尔昨夜进山寻马时发现一处狼窝,里面有三只新下生的小狼崽。穆哈吉尔想掏一只带走,舒莱姆不同意。离开时,俩人合力推过来一块石头把洞口堵上了。
给你留着。舒莱姆对他说。
你不知道。他说。有比那个东西更厉害的。
自问自答
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
去年,一家杂志的编辑发来一个微信名片,跟我讲这是一位边防连队的指导员,也写边防题材的小说,想和我认识。通过这位编辑,我和平哥很快就熟悉了彼此的工作和写作情况,可以说一见如故,在小说的阅读和写作想法上,有很多相近的想法。有一天,平哥忽然问我,在xxx刊物上发表一篇文章能挣多少稿费?之后又问了一些关于出书和出售相关影视版权的问题,之后几次聊天,平哥也总围绕怎么写小说能挣钱这个事来说,搞得我莫名其妙,就和平哥疏远了。直到深冬的一天,那位编辑来电,告诉我平哥自杀了,原因大概是赌球欠下高利贷。当时单位已选调平哥去团里任宣传科长。我对自己非常失望,竟只觉得他贪财,从没想过他的财务出了问题。可笑的是,自以为尊重他的隐私,一次也没问起过你为什么要靠写小说挣钱?你现在缺钱吗?我没有尽到朋友应尽的责任。
去年平哥走了,《近況》里的魏排长走了,一位挚友因抑郁症关闭手机,至今不知去向,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有些磕绊。因此,我写下《费丽尔》安慰自己。《费丽尔》是梦,是不算补偿的补偿。赌博的龙虾活了下来,因为有复员的一笔钱,因为有姐姐相助,多希望现实中遭遇绝境的人也能有重来一次人生的运气。
之前看一位朋友写道:“时代就像冰川断裂,曾经的光明之岛还没来得及探寻就隐没在深海中,深深地抛弃了我们,我站在新的大陆上看着周围光怪陆离,陌生残忍,无所适从。想向朋友伸手,最后总是落得自己都险些淹死。”也是这位朋友告诉我,再难也不会松开伸向朋友的手。像文中的“他”,这位班长的事是年初听说的。他女儿需要手术,可他拒绝了连队捐款,理由是大家刚为一位义务兵的母亲募捐,他宁愿卖老家的房子,也不想让大家再从工资里拿钱来帮助他。
“费丽尔”,小狗的名字,写了很久才发现,原来费丽尔就是failure。最忠诚于人的,大概就是failure吧。不过,也许只要在困境中还能看见别人的痛苦,在无所有时还在希求付出的机会,就能像费丽尔那样走出困境,找到生的勇气。
最近在看什么书?
在看阿摩司·奥兹的小说《我的米海尔》。
好看吗?
小说开头写道:“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爱的人已经死了。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在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之前看过一篇写奥兹的文章,里头还有一段奥兹的自述。很多人花了很多时间去想自己该写什么,但对于奥兹来说,他写作的主题早早就定了。当读到这个开头,我被扑面而来的作者本人的情感所震撼,想知道一个作家将如何处理犹太人的苦难历史和他个人的丧母之痛。有的作家在写作中面向自己,有的人把自己藏得很深,奥兹的个人经历和他选择的创作方式给了我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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