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现在世上什么事都没个准儿,比如那位宜家送货员,两小时前就已宣告出发,眼下仍因为临时交通管制措施困在高速上。而导航仪认为,送货员一个半小时前就已到达目的地,所以为其贴心推荐了终点附近停车场三个。
“奶奶的,三個停车场?有什么用?还不是堵得老子尿都憋不住了……”电话中,送货员按着喇叭,比他脾气还大。
他把手机从耳边挪开,还听得到送货员的唐山普通话呲呲啦啦从手心传来,像频率错位的广播。过了会儿,他才将手机贴耳边听。那边死寂。他说了句,“好的,再见。”然后那边立刻说了些什么。他迅速挂断,没听,免得生气。
怒气会伤心伤神,长远看,伤的是命运,因为,性格决定命运——人们喜欢这么说。一年前,那个留希特勒式小胡须的医生,用大段医学术语向他演绎这句话。听过医生“深入”又“深出”的讲解,他虽一知半解,也频频点头——毕竟,他的妻子佳佳,那时已经“进去”了。
小胡须医生是佳佳的主治医师,比他更有权决定她的一切,比如她什么时间该吃哪种颜色的药片。五颜六色的小药片,都按剂量分装于透明塑料小盒。佳佳现在就在餐桌前,摆弄那些塑料小盒。她可能想让它们摆成某种图形,但总是不成功。她噘着嘴,不时挠头,对自己不满意,而后,她干脆把盖子都打开,把药片倒在桌上。
他想,该怎么区分混在一起的药片?真复杂。
他走到窗边,两手插进裤兜,看窗外。道路上的汽车尾灯,连缀成一根根血管般的红线。
和其他医院不同,进了安定医院的病人,人们都说是“进去”了。不明所以听来,会以为是进监狱或看守所。佳佳“进去”了。他有义务向他们共同的朋友解释:“进去了。情况还好,比较乐观。她,她状态也不错,在好转。”
这样说时,他都在想,为什么非得他去安慰那些毫无干系的旁人呢?明明他更像是需要安慰的那一个啊。不过,他花了三个月就度过了那个阶段——事情总是按阶段发展的:刚开始,你问天问地,参不破命运的安排;逐渐便适应,或麻木,逆来顺受,或弃之不顾。佳佳出事三个月、“进去”之后,他进入这后一阶段——他本以为这段时期会更漫长,比如三五年。
此后,他多数时间都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送佳佳去治疗,拎回大袋药品,有中药有西药也有中西药结合的。去佳佳工作的杂志社交涉、为医疗费拍桌子——完全不是他平时宽和待人的作派。他跟杂志社社长拍了两次桌子,第一次争取到报销百分之六十医药费的权力,第二次让佳佳免于被开除。她太久没上班,杂志社正在起草开除她的文件——起草文件这种事,在杂志社总会花更多时间,尽管那里每个人,貌似都能写会算。
如今一切过去,佳佳“出来”了。没人把从安定医院出院说成“出来”,但他认为既然住院是“进去”,出院自然得隐晦些说成“出来”。
“进去”和“出来”,都经由那扇壁垒森严的医院大门。门内外游荡着的保安人员,脸上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他们始终在用这表情私下交流某个秘密——“看啊,这个男人又来了。”他无法让自己相信保安们不会这样想。他们穿深蓝色长棉衣,腰部右后方,挂着通红的、手电筒一样的东西。他猜是电棍,但没证实过。
他总是急匆匆来,急匆匆离开。一年间,他在访客登记处无数次签下名字,并学会让面部表情僵硬——他发现这里的医护人员都喜欢观察他人表情。大概因为这里的病人,表情总比正常人丰富。某些病人看上去尤为天真,都近乎可爱了。佳佳的表情,“进去”初期是紧张,后期转为困倦——药物作用是降低神经活跃程度,以便让病人精神状况稳定。
佳佳这次的“出来”,在小胡须医生口中,是另一个医学名词。在他理解中,就是“观察期”:医学上说,佳佳已经痊愈,只是还需让佳佳离开封闭的医院,回归到之前的家庭或社会环境中生活,试一试——生活,这是佳佳需要试一试的,仿佛她从未生活过一样。
佳佳回家后一度很安静,这不像她。她可能确实在适应。他偶尔会意识不到她已经回来了。如果他去牵她的手,她也会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来,任他带领着,走到餐桌前,并听从他的建议,缓缓坐上椅子,然后继续发呆。她身后的墙上,有幅夏加尔的画,画中虚胖的女人微闭双眼,飘浮在通体红色的房间里。佳佳从前喜欢这幅画,但现在他发现,这幅画挂在客厅很不合适,画中的女人没着没落,就那么飘着。
佳佳坐着的时候,宛如一棵植物——静止,但并不意味着停止生长。事实是,她胖了二十斤,生长速度可观。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一坐上餐桌,佳佳就问他。
他在想要不要把她带回沙发。她身上是深蓝色法兰绒的开衫睡衣,拉链拉到下巴,露出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嘴也是苍白的。药物让她浮肿,也让她易饿。
“现在四点多,还不到时间。”他看了一眼手机,确认没有漏接电话。
“可是,我饿了。”佳佳盯着手心一把药片。他怀疑她想把它们都吞下去。但没有。她只是随即握紧了拳头,肿胀的手指团起来,宛如发泡过头的花卷。“花卷”正轻轻捶打桌面。
“很快了,再等等。”他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去收拾那堆药片。他不想做这件事。
既然是“试一试”,也许佳佳还会“进去”,家里还将恢复他独自一人的状态——过了会儿,他勉强开始清理那些药片和小盒子的时候,这样想。
她因为一次动怒“进去”了,“出来”之后似乎也没完全正常,但不能因此否认治疗的效果。他不时抬头看佳佳,自我宽慰。
佳佳坐在他对面,也不时看他。他怀疑她并不能理解他正在做的事——把满桌散落的药片按颜色分类,按剂量重新装进塑料小盒。她也流露出想动手帮忙的意图,也许在她看来,这项工作有种足够简单的乐趣,安定医院会让病人做些重复的简单的小把戏,比如填色游戏,或者夹豌豆比赛,都能消磨时间。
但这会儿他没让她插手,他想待会儿这些小盒子应该被藏到书柜最顶层,免得让她找到。她从来不会动书柜里的任何东西。她现在只会帮倒忙,尽管他们名义上仍是齐心协力生活着的夫妻,应该共同处理许多事,清扫、做饭,还有购物。
他现在认为,人的一生不过是花很长时间来证明,你根本就是独自一人。而婚姻,是有助你迅速完成这种领悟的过程,不是么,两人一起生活的本质,其实仍是你在独自应对所有的一切。
其实佳佳“进去”这一年,他过得不算糟糕。唯一糟糕的,是有一次他采访一位作家。
他在电视台做编导,已经做到可以签合同的阶段——如果你了解电视台体制,就会知道那意味着先战战兢兢干上七八年,再得到一张证明身份的纸,也因此,你就“把自己套死了”,他这样自嘲。那次采访,他按惯例让那位写过千万字作品的作家,在长椅上做出雕像大卫式的沉思姿势。既然你想人们在你的作品中读出悲伤,为什么不在镜头里表现得更忧郁些呢?这合乎情理,更合乎电视纪录片的要求。他让作家手握一本新书,名为《虚伪及其所创造的》。可能这书名对他也是一种激怒,因为这几乎概括了他三十三岁之后的全部生活,虚伪及其所创造的。作家并不配合他,还引用自己新书中的话反驳:“这种虚假的表演其实与生活本质并无区别,也从无必要。”
于是他没能顺利完成当天的拍摄,或许不完全因为采访对象不配合。他只是不愿跟作家争论。争论是那位身高一米九的作家的强项。当然电视台编导都喜欢强词夺理,他曾经也是,言谈中总有无往不胜的味道。但现在他赌气不开口。如果你不配合,好吧,那我们就这样凑合,也行,差不到哪里去。只是过后很久,他都对那烦人的作家还有其讨论虚伪的作品耿耿于怀。
佳佳从医院“出来”,已经半个月。现在,她基本能跟他正常交谈。她对家中布局也重新熟悉起来,因为一周前,她说他们需要一架婴儿床——他们卧室大床旁边,刚好可以摆上一架婴儿床。
他知道那是为着什么准备的。他说好的,没问题,我们就去弄一架婴儿床。他对他们卧室的布局很满意,大床和窗户之间,靠墙摆有大书架,正对书架有张棕色单座沙发。这是他阅读的地方。他喜欢坐在沙发里,把双脚搁在宽阔的飘窗上。如果放上一架婴儿床,这个小小的阅读角落就彻底不存在了。
之后他没忘记这事,只是不再提。该死的婴儿床。他暗自希望佳佳那要么空白要么发疯的脑袋里,将不再出现“婴儿床”三个字。
他对婴儿床的无动于衷,可能还是激怒了她。“孩子难道不配有自己的床吗?”几天后,她说。
“我不配拥有一个看书的地方吗?”他说。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看书,但孩子只能在床上睡觉。”她有力反驳,逻辑十分清楚。
“不着急,我答应你,我们会有婴儿床的。”他撒谎了。他希望随着时间流逝,她将意识到婴儿床根本就不是她需要的东西。
“不要!不要等。”她大张着嘴,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但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像咽不下去某种坚硬的食物——这是她着急起来的样子,他熟悉。
那口气,她咽不下去——哪怕安定医院的治疗目标便是化解和平息她的怒气。
她平静下来,才说,那是治疗方案的一部分。
婴儿床如何成为治疗的一部分?但这是不错的预示,至少她知道自己在接受治疗,并积极配合。她可能还知道,只要与治疗方案有关,他就无权拒绝。他又不是医生,他只是病人家属——这是个看似负有责任实际上却无可奈何的身份。
“因为我需要与自己各种奇怪的想法和解,暂时和解。”她没说错。但他并不理解,怎么和解?和解意味着,既然她认为自己有个孩子,那他不如就纵容她,任她去这样想?这是什么愚蠢的治疗方案?
佳佳“出来”时,作为病人家属,他被告知,应像佳佳发疯前一样对待她,交谈时平心静气,表情要沉着而柔和,最好保持住不慌不忙的生活节奏。他自认能做到前两项。他能控制面部神色。在这个国家,活到他这个年龄的人,都擅长于此。只生活节奏一项,让他难办。因为他在电视台工作,生活从来在非常的节奏里,他没法在外出拍摄时确保佳佳按时吃上一天五餐;也因为,如今世上什么事情都没个准儿,任谁,也无法让节奏恒定不乱。比如,他终于去了趟宜家,订购了一架原木色婴儿床,之后,送货员也无法按既定节奏将床送到他家。他去宜家,缘由是他以为既然已经勉力撑过了一整年,为什么要在婴儿床这个小细节上功亏一篑?结果他这天还不是得费力向佳佳解释,“很快就到了,送货员在路上出了点状况。”佳佳不说话,手上摆弄出一些没有意义的手势。她可能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还得重新安排自己的时间——这天他推掉三个采访任务,一直呆在家里,只为等那架床。它在宜家宽阔明亮的展厅里时,看上去还不错,小巧、坚固,搭配白底粉红小圆点的床品三件套。床四周有一尺高的围栏,像乡下养鸡的木笼,方方正正,笨拙却可靠,是一架毫无特色、却因为没特色而显得格外温馨的床,七八岁大的孩子都可以用——但那也比不上他的单座沙发。
“我不是要催你。”总算整理好那些药片后,他又给送货员打电话。
“你催我也没用。”送货员说了事实,事实听上去总是不入耳。
“我只是想知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他也许还想说点别的。
“我也想知道!”送货员始终在怨恨的情绪中。他认为送货员应该抽支烟,平静情绪,像所有成年人那样。这对他们都有好处。
“好吧,那么,好吧。主要是我组装也需要时间。”他更像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他打电话的时候一直不自觉地走来走去,越走越觉得这房子变小了,小到根本放不下一架婴儿床。
“对,我们不负责、不负责组装。”送货员似乎对这位终于知趣的顾客总算感到些微满意。
“我知道。”他踢倒了什么东西,是佳佳的“玩具”——一些拼图,装在纸盒里。这种纸盒在房间里有三个。她的医生认为这些小碎片有助于她心情平静和培养耐心。但佳佳还是没有耐心对付它们。
“还有,你别三分钟打一个电话催我了。你该干嘛先干嘛去。”送货员说。电話中断。他想这个送货员和佳佳一样,需要培养耐心。
他该干什么去?下午他本该组装一架婴儿床,这大约需要一小时时间。但没有一个孩子会睡在上面,从来没有过——他和佳佳一开始就对此达成共识。十年前,他们结婚,在那个暴雨的夜晚进行过温情而理性的长谈,关于孩子、房子、车子,以及双方均认同的,合理的自由、独立的事业。他们都赞同他们的生活将迥异于普通家庭,他们需要的东西与旁人绝不相同,因为艺术占据他们的心灵。佳佳的专业是声乐——“一个不切实际的专业”,刚认识佳佳的时候,他告诉她。但佳佳不在乎,她说:“这不过暴露出我性格里任性的一面。”作为独生女,她习惯被娇宠,任性在她看来是一个优点,因为那意味着“成为你自己”,佳佳说。何况他的大学专业也同样不切实际,是导演。
佳佳结婚时还没去杂志社工作,她当时正谋求进入一家国营歌舞剧院。她不在乎那家剧院已经奄奄一息的状况。她怀抱理想,要成为声乐艺术家。佳佳事实上考入过那家歌舞剧院,但随之而来的,是剧院“转企”,以及“转企”之后低水准的演出、惨淡的票房、入不敷出的经营。
梦想渐行渐远,甚至背道而驰。佳佳认为,这是自己不得不以退为进的时刻。她离开了歌舞剧院争吵不休的艺术家们,因为“那些人总是用假嗓说话”,这令她无法忍受,她必须离开。关于音乐,准确说是声乐,她说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我当初为什么没学个更实用的东西,比如法律或者建筑。但我只会唱歌,其他都不会。”他不得不安慰她,他的理由是如果她想“成为自己”,当然不能只考虑实用的问题,他当然理解她,因为当时他也面临梦想的失落——当电视编导没有让他离导演之梦更进一步。电视编导工作繁忙,时间都不由自己决定,这可能让她感到被他忽略了。总之,并非平凡的他们,也不得不面临平凡的生活,这种沮丧对他们都造成了一些伤害。
其他还好,他们过了这些年,他做出了一些成绩,折腾了几个叫好的电视片。他认为最大的伤害、他无法接受的唯一一点,是佳佳后来为之癫狂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一个音乐家,而是一个——说相声的。
如果那人是音乐家,也许他会好过一些,可能也不会,毕竟这样的事情你没法假设。
关于这个说相声的人,没有人对其真正陌生,因為他频繁出现在卫视频道以及一些喧闹的综艺节目里,厚重的皮肤,脸泛红光,发际线成V形,他在所有表演中都把自己塑造为一个智慧的、擅于吃亏、懂得人生哲理的弥勒佛。
他并不轻视相声表演艺术家,但那不该是走进过佳佳的生命还对她产生巨大影响的人。那些口舌之功、雕虫小计、装疯卖傻甚至低俗下流的人身攻击——这些部分令人厌恶,让他绝望。
说相声的人,是佳佳的采访对象。
佳佳离开歌舞剧院后去了杂志社做记者。杂志是月刊,采编合一,她也是编辑,发行压力并不太大,因为各省行业协会都承销一部分。
如果佳佳不去夜总会弹钢琴或唱民族歌曲,她就只能去一家与音乐无关的行业杂志社。佳佳去杂志社的工作是他联系的,为此他疏通了一些环节。他现在正为此自食苦果。杂志社是事业单位,隶属于一个不那么起眼的正部级单位,在北京城五环外拥有一栋“黑作坊”一般的灰色小楼——那类未经认真对待就建筑起来的水泥外墙的小楼。
起初,她表现不错。杂志社需要一位这样的员工,随时可以唱歌,还不惧一切场合,就算她的即兴表演只是被当作宴会调味品,她也从不认为受到侮辱或轻视。她还能独立负责一个栏目:名人访谈。
佳佳曾认为,这栏目其实可有可无。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登上名人访谈栏目的娱乐明星们,和其他栏目中那些国防科工等等话题,都无法做到浑然天成”。佳佳说。但她坚持做了下来,因为她并不懂国防科工。
杂志社社长并不如看上去那般慈眉善目。社长高学历,从党政岗位上退居二线接手一家该行业顶尖的杂志社。社长保持着从政时的习惯,喜欢先肯定下属的工作成绩,再委婉吐出若干个“但是”。
“但是,但是我们随时欢迎佳佳回来,只要医生说她精神上完全没有问题。”社长对刚拍过桌子的他保持了礼节。这是成大事者必要的风度。
社长也没忘了提前澄清,“我们很痛心,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这跟杂志社其实没有关系。我们每个记者都采访,不排除有记者对采访对象倾心的事。这很正常。但是,闹成佳佳这样,进了医院,这是没有过的。但是,但是我们也愿意出于人道,保住佳佳的工作岗位,只是,治疗期间她的工资停发,这个,我想你也会理解的,我们单位的生存环境,也很难。”社长说。听来无懈可击。
而他的方式,简单粗暴,像缺少耐心的儿童多动症患者。他直接闯进杂志社社长的独立办公室,接连拍响那张三米长的红色柚木办公桌,拍得手掌很痛。更痛的是,这种方式让他轻视自己,胜之不武。
他知道其实他大可不必做这些。如果他对佳佳弃之不顾,也不会承担任何道德舆论压力,毕竟佳佳背叛在先。
佳佳去了卧室,又出来,把那东西抱出来,给他看,说,“好像发烧了。” 佳佳如今不再修饰发型和眉毛,也不照镜子,曾经这都是她最喜欢的事。她天生毛发浓密,蓬勃生长的眉毛,让她看起来有种异域风采——至于那个异域是印度或波西米亚,他也不确定。
他猜测佳佳怀中那个“孩童”,应该一岁半了,是否也应当生有形似母亲的、略卷曲的黑头发?
事实上,那只是一捆面条——两公斤装精制小麦粉手打挂面、纯白塑料纸包装,顶端有圆形商标,“金麦郎”三个字围绕着看不出是什么的圆形图案。更早的时候,那是一包两公斤重的面粉——免发蛋糕粉、粉蓝色纸袋包装,有粉红丝带图形环绕于纸袋四侧,品牌未知。一袋品牌未知的蛋糕粉,最终被他遗忘在安定医院——它本来就出自安定医院那间只会做小米粥与白味花卷的食堂。佳佳为此伤心了一阵,因为那是她的“莎丽”。如果这面粉/面条,名叫“莎丽”,那应该是名女婴,有着和佳佳一样浓密的毛发及雪白的肤色——面粉或面条,也确实都是雪白的。
“你杀了‘莎丽!”佳佳说,用她在演唱时才会亮出的女高音。
“我只是走的时候忘了带上她,我会去把她找回来,我保证。”他讨厌自己这样跟佳佳说话,每个字都是虚伪的,是虚伪及其所创造的一切。
“如果你的妻子是女高音歌唱家,你最好不要跟她吵架。”他从前把这当成玩笑,说给他们共同的朋友们听。但佳佳说话的声音从前是极温存的,几乎要化掉他——这玩笑因此对比才得以成立。那个佳佳哪里去了?
当佳佳终于亮出久未使用的高音、假嗓的时候,他意识到一切都在滑落或逝去,或许早就逝去了。
那个“莎丽”,他祈祷,会被兑上鸡蛋清、做成小花卷,或者干脆因为过期被扔进垃圾桶。
但他不得不为佳佳找个新的“莎丽”。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就得继续聆听她的花腔女高音。他宁愿她闭嘴,做一棵安静生长的植物就好。
他最终找到了这包“金麦郎”面条,至少它们拥有相同的重量,以及相同的本质——都是面食,都没有生命,不会哭闹,没有烦恼。
佳佳疑惑了几天,才接受了新的“莎丽”。她开始给面条讲故事,抚摸它,假装自己是某种动物,猫或者兔子,以便逗面条发笑。
“没有,她没有发烧。”他说。他觉得自己成天都忙于否定她说的一切,像个不近人情的家长。
“你摸一下,她真的发烧了。”佳佳拉他的手,放在“金麦郎”的圆形图案上。他没什么感觉,但仍让手在面条上停了一会儿才抽回。他假装在思考。他不明白应该怎么做。如果一个一岁半的女婴发烧,他应该做什么?他不是“莎丽”的父亲,如果“莎丽”有一天需要输血,他也不必挽起袖子。但他是“莎丽”母亲的丈夫,他依然对“莎丽”负有责任。
他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自己喝了一口。他进厨房也许只是为暂时躲开她,喘口气。他两周没有外出,号称在家准备一部电视片的策划方案和脚本,但制片人来了几次电话,每次都冲他发脾气,因为他不能不工作。他已经决定明天就去电视台上班,所以今天必须搞定那架婴儿床。
他给佳佳也倒了一杯水,他希望她能安定些,像在医院时那样,给“莎丽”唱英文的摇篮曲,那倒是很好听。
“我不要喝水,我想吃饭。”佳佳把水杯还给他,他又塞到她手里,并告诉她,他这就去做饭。
他怀疑自己并沒有重新适应两个人的家。佳佳如今是“房子里的大象”——那些明明存在却被视而不见的东西。房子里总是有大象存在,因为人们擅长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以维持生活表层的优美——不只英美国家的人如此。
他更像结了两次婚,跟两个不同的佳佳。他一个人可以用啤酒和炒饭打发一餐,但现在不行,为两人准备一餐,是项复杂的任务。他一度找过专门做饭的小时工,但不顺利。佳佳对陌生的小时工在厨房弄出的动静反应过度。“她要呛死‘莎丽,那些烟,会呛死‘莎丽。”佳佳抱着面条说。面条两公斤重,被粉红小毛毯裹着,露出小小一截圆头,看上去很像个婴儿,不,像个不会哭闹的痴呆儿。佳佳不断拍着毛毯。
“‘莎丽会哭的,如果真的被油烟呛到,她会哭的。”他告诉佳佳。只是炒菜而已,没什么。
“‘莎丽太勇敢,她知道我在生病,她为了让我好好养病,她从不哭从不闹。”佳佳振振有词,眼神中是为人母的慈悲光芒。这光芒中有他不熟悉的东西,属于另一个佳佳。另一个佳佳在相声演员的床上,皮肤自带金属光泽。他们欢愉的细节,他从不想知道,那令人恶心。但“莎丽”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去想那些细节——“莎丽”如何诞生以及如何进入他的家?
“行了,佳佳,我让她别炒菜了,行吗?”他说。那次,他只好让小时工提前离开,还不得不支付她全部工钱。小时工正好不满意这房子里竟然有个不正常的女主人,于是鞋套都没来得及脱下,就忙不迭地逃了。
“先生,谢谢,你,很不容易。”站在家门口,小时工对他说。他苦笑,心想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他出生那天,瑞典天文学家在宇宙中发现了某颗小行星,这惊动世人的发现让他的父母以为儿子终将与众不同。他的名字和那颗小行星一样,小行星的名字也与瑞典天文学家一样。他带着一颗星球的名字长大,被父母灌输着一种“生来就是不平凡的人”的意识。“你的光芒让人们发现了你。”父亲说。他确实不平凡,学业始终出类拔萃,人品纯良,被认为“有主见”,但跟所有人都能相处得不错。在如愿成为一名电视编导后,父母依然会在电视片片尾出现他名字的时候,提起那颗星球。“这是奇迹,我们的孩子与星球同一个名字。”他们忘记是他们自己给儿子取的名字,却以为是神赐。
他又进了厨房,准备找些能吃的东西。他先看见中午用过的碗盘,仍七倒八歪躺在洗碗池。他几乎立刻就想走开,食物残渣和冷掉的油脂,眼前这画面,在电视片里可以用来做空镜头,暗示主人公凌乱潦倒的生活,他想。
他还得做饭,还得填饱佳佳的肚子。冰箱里似乎没有东西是他想吃的,于是他决定先开始洗碗。比起做饭,他更讨厌洗碗。他用了太多洗涤剂,瞬间就在水池里弄出了过多的泡沫。他也不擦洗,直接开水龙头,让水池灌满水,再把餐具捞出来,就这样完工——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是对是错,但他已经这样做了,至少餐具现在看上去都很干净。
他手上满是泡沫的时候,送货员打来电话。他接电话前没擦干手,手机触屏沾了水,反应不佳,明明按“接通”,却成了“挂断”。
他烦躁地擦手,再回电话,想着送货员一定以为他故意挂断电话,并因此暴跳如雷。
只要一打电话,他就止不住要走来走去,可能因为不安。他又回到了客厅窗前,看窗外暮色已落下,灰色天空像被谁刷上了一些黑色的东西。他看着那些暗沉的部分。
但送货员这次没发怒,“先生,我很抱歉,天都快黑了,我还没到,你知道,这交通总是这么操蛋。”
“我能理解。”他说,仍盯着半空中那些不知为何物的暗沉之处。有可能与他同名的星球,就藏在那些黑暗里。真实的他,也许根本也在太空——反正他对这个一天中跟宜家脾气不好的送货员通话六次的男人,彻底不认同。
“那么,能不能请您先确认收货?你理解,我也没办法。”送货员一度趾高气昂的语气弱下去,近乎祈求了。送货员为什么要祈求他?
“我为什么要提前确认收货?”他说,并感到失望。他以为这个不客气的送货员有种无所畏惧的骄傲,虽然很讨厌,但值得尊敬。但送货员此刻却在祈求自己。
“因为我会被扣奖金,”送货员说,“不能按时送到,不管什么原因,都扣钱。人家才不管你是不是被交通管制了,那些人只会扣钱,奶奶的,不,不,先生,我不是骂您。您能不能给客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已经到了。”
“这样?不合适吧?”他其实已经决定答应这件事了,一点也不复杂,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要求他做出原谅?也总是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在原谅这一切?
他口干舌燥地想,该怎么不失体面地让送货员知道自己很不爽。他扭头在身边找水喝,他记得自己刚刚倒过一杯水的。这时他看见了佳佳,她胳臂弯里是粉红色小毛毯,毛毯里,是“莎丽”。他看见,她正把玻璃杯中的水,一点点淋在“莎丽”的头上。她仍噘着嘴,朝“莎丽”呼呼吹气。
“我的天啊!”他闭了下眼——这是本能反应,他想。他握着手机,快步走过去,另一只手一把夺过玻璃杯。他还朝佳佳瞪了眼,希望她能理解这是他在表示“我不许你这么做”。
但佳佳只是不解地抬头看他。他就知道,都是徒劳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他以耐心或武断的方式对她,都是徒劳的。因为佳佳已经把很多的脏水,淋在了他头上。而他,还没释怀。
“什么?”送货员问。
“不,我不是说你。”他还得冲手机解释。
“先生,你别说我的天啊,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上午送了两户,中午赶回仓库取货,然后又出发。现在我饿瘪了,我还得被扣奖金,我还困在路上,一个钟头只开了五十米,先生,您是好人,能不能给客服打个电话,这不麻烦,我保证今天一定送到……”送货员喋喋不休。
他只顾看佳佳,想着玻璃杯不知怎么又到了她手里?可能趁他不注意,她又把它拿了回去,好在玻璃杯里只剩一点水了,她继续往“莎丽”头上一点点淋水。
“够了——”他吼了声。佳佳受到惊吓。他看见她的法兰绒睡衣在持续颤抖。然后她的嘴抽动几下,她哭了,哭声不算大。
她说,“‘莎丽发烧了,你不管,我给她降温,你为什么那么凶?”哭着说话似乎让她气喘,她不停拍着自己胸口。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
他心软了,他觉得这时他应该挂断电话,走过去,和她并排坐在一起,然后搂住她的肩,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从前总是这样做的,但现在他做不到。“你应该怎么做”和“你想怎么做”,对他而言,如今总是截然相反的两码事。
“嘿,先生,你吼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吗?”送货员也听见那声“够了”,在电话中阴阳怪气地回应。他想自己一直在对他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但一点儿用都没有,他还是要求他给客服打电话,帮他撒谎。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他不理解。
“你不帮忙就算了,你这样的人,就是欺软怕硬,我见多了。”送货员此时倒是不激动了,语气出奇地平静,听来却更让他难受。
“我怎么欺软怕硬了?”他问,他从来不欺软怕硬。他摸了摸佳佳,让手停留在她暖融融的睡衣上,希望她能平静下来,至少在他处理完这个电话之前,暂时安定下来。
“别以为你高高在上,比谁都了不得。你这个七百九十九块的婴儿床,还不值我今天跑一天的油钱。你只花了七百九十九!凭什么吆喝人?还装模做样地说什么这不合适吧,这有什么不合适?我都懒得跟你说……”送货员说。
“你的意思,如果我买个七万七千九百九十九的床,就能指使你了?”他说,心想那几乎是肯定的。
“嘿嘿,”送货员竟然笑起来,“对!”
“无耻!”他又吼了声。
“哎呀喂,骂人了?你等着!我可知道你住哪个小区,住几楼几号!”送货员莫名兴奋起来。
“你想干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再度滑落,他的身体也是。
“我不干什么。我给你送货!你给我等着!”
“我等什么?我等了一天了!”他感到有点委屈,他一直有点委屈。
“能怪我吗?你发哪门子脾气?请你打个电话都不愿意,打个电话能讓你缺胳臂还是少腿啊?那什么,不是举手之劳的事么?难道你从来没有求人的时候吗?你还有没有人性?我会被扣两百块,两百块!我这个月被扣了三次了,我底薪只有两千八!我还得养老婆和两个孩子,你知道小孩子跳舞的课,现在多少钱一节吗?得,我今儿就不要这两百块了,那我也要找你算账!没人性的……”送货员说得斩钉截铁,都是在威胁他,他明白。
那架床,根本就是不必要的东西。他希望送货员干脆放弃,随便把那架床抛在高速公路哪个不碍眼的隔离带里。
他叹口气,说:“你别来了,我不要了,我没人性,我好心好意让你别来了。”
“不管你要不要,我今儿还就得上你家,看看你这没人性的,能养个什么缺脑袋掉胳臂的娃?”送货员很执著。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性!你来!我等着!我等着告诉你什么是人性!我今天等了那么久了!你敢不来?你敢不来?”他也嚷起来。
他怒气冲冲挂了电话,发现自己走到了厨房。佳佳不知何时也站在厨房门口。也许她被他吓住了,正两手捏着自己衣角,疑惑地看他。
他发现,“莎丽”不在她怀里。
“是‘莎丽的婴儿床吗?今天能送到么?”佳佳问。
他疲倦地转身,让自己背对佳佳,才说,“没事,马上就送到了。”然后他低头,假装在洗碗池里忙碌,尽管洗碗池里只剩一池脏水。他鄙视自己——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为什么要配合她来演这出可笑的“新手父母”的戏,现在,他还给一个莫名其妙的送货员在这场戏中加了角色,再让剧情不合常理。
“哦,我很抱歉。”佳佳说。
他讨厌她的“抱歉”,因为那无济于事。她曾经很多次说“抱歉”,他相信她是真诚的。那时她两手插进自己头发里,祈求他原谅,看上去痛不欲生。但他很难原谅她——她以为自己怀孕了,是那个说相声的人干的,然后她向他们两人都坦白了。她无法做出决定,所以必须坦白。说相声的人知道后,便从此销声匿迹。佳佳那阵子只能在卫视频道上看相声演员演出,继续他那些低劣的相声桥段。
出事那天,她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因为来了例假,虽然迟了七八天。她可能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荒唐的玩笑,让她处处都落空的玩笑。她半夜起床,不管下体还在流血,就去厨房取了菜刀,说要“结果一切、一了百了”。而他,那时竟然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结果一切,一了百了。
那时他就坐在卧室的单座沙发上,静静地看她挥舞菜刀,就像看一部过气的、情节老套的电影。他已经开始在沙发上睡觉。他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原谅她。后来他干脆闭上眼睛,任由她把凝滞已久的空气砍来砍去,砍成四处飞溅的碎片。
“既然生不如死,不如死了。”他想。
最终,她只在衣柜和沙发上留下些永久伤痕,现在,那些痕迹还在,习惯之后他会觉得,衣柜门上的刀疤倒像是一些野兽派风格的装饰。当然,他们都不提那些刀疤要不要修补的事,他们也都未能死掉,时至今日。
然而,他原谅她了。这都是因为,她进了安定医院。
她在杂志社也做了些不正常的、危险的事,被杂志社社长派人送去医院。一开始并不是去安定医院,而是普通医院,那里的医生建议她去精神科。他还来不及摆脱病人家属的身份成为她的前夫,便被杂志社电话告知,他得带佳佳去看精神科医生。
他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仍带她去了,也许是为了证明这不是真的。随后,他不断被医院通知,再慌慌张张跑去听取病情。这个漫长的过程,让他感到自己没法对精神病人生气了,他能感到的,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切都消逝得太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原谅她?因为爱么?那真愚蠢。或者,他根本还没有原谅过她,他的委屈,暂时被她的病情淹没了。
“没事,你先过去吧,晚饭一会儿就好。”他仍背对她,说道。
“我,能帮你吗?”佳佳问。在他听来,有一瞬间都快相信她完全正常了。但她又说,“我很想帮你,只是,那样的话,‘莎丽就没人照顾了。”
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到她面前,用力捏起她的手腕举在胸前,像是要用她的拳头打自己。他盯着她,大声说,“‘莎丽没人照顾?她爹为什么不照顾她?”
但他说完不久,便后悔了,因为他们靠得太近,他都能看清她弯曲的睫毛,还有扩大的棕色瞳孔,左眼上一颗红色的痣,佳佳曾说那颗痣长的位置,象征着“不安”,“为什么不安?”他这样问过她。她说是因为留不住,害怕很多东西都留不住。
他多少次吻过那些浓密的睫毛,还有那颗不安的痣。
佳佳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哆嗦着,却软绵绵的。他好像握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他的手心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洗碗池里的脏水。
“我……你别怕,我可以照顾她。”他过了很久,才松开手,随即说道。
他在厨房烧水,看锅中咕噜出一个个水泡,欢快又短暂。欢快的东西总是短暂。他和佳佳也是。他问过那个小胡须医生。“如果她始终要拿个面包当孩子,是不是还是问题很严重?”
医生纠正说,“不是面包,是面条。”
医生还摩挲着自己呈三角形的胡须,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这需要观察,你知道,很不好说。有的病人有一天因为什么刺激一下,突然就明白了,也有病人因此丧命。”他憎恶医生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世界本就没准儿了,总有人还嫌不够,尽用些好听的话来给这世界添乱。
但他随后就去了宜家,选中了那架完美的婴儿床——他理解这是医生暗示给他的做法。“可自如伸缩长短的、专为成长的设计”——婴儿床的价签上,写着同样完美的广告语,也是好听的话。
宜家婴儿床的展区,和所有大床混在一起。大床看上去更不错,尽管上面总是躺着一些疲倦的顾客,也不妨碍它们引人遐想。大床是新婚、是希望、是一切的开始;而婴儿床,是无奈、是必须,也是一切的终结。他这样认为,并希望这真的是个终结。
说相声的那个人从他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留下了“莎丽”。尽管“莎丽”并不存在——佳佳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但也足够让佳佳发疯,也让他不得不为一袋面条应该使用高防护栏还是低防护栏的婴儿床,在宜家卖场挑挑拣拣。好在,面条不会成长,也用不上这些“为成长”准备的设计。
“她是不是后悔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前说好不要孩子,因为我们的想法,你明白吗?当时确实觉得这样更好。但她现在,是不是后悔了?”他问医生,但也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医生应该回答的问题。
“这个,有可能,按照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她自己意识不到的东西,确实存在着。有一天被激发了……”医生说。仍然是模棱两可,没个准儿。可是,他想,如果佳佳所谓的潜意识里一直留有婴儿的位置,那她当初还为何要与他彻夜长谈、然后达成默契。
医生似乎也不确定这样的解释:“也许是她逐渐改变了主意?”
她无法成为歌唱家,却因为这梦想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力,于是她后悔了,然后不知不觉中,她的潜意识里出现了新的主意——这主意兴许不只关于一个孩子,也关于对他的感情,所以她会飞快地对那个滑稽的相声演员一见倾心?该死,相声演员成串的俏皮话一定让佳佳在床上十分快活。
現在,是他抱着“莎丽”,他从来没像佳佳那样,把面条抱在怀里。“金麦郎”商标的圆形图案,因为刚被水沁过,模糊成一团丑陋的黄色。他恍惚觉得,那很像一张脸,冲他龇牙咧嘴的鬼脸。
他吓得丢开它。粉红毯子散开,落在厨房地面,有一角盖住他的脚面,毛茸茸像某种恶心的生物。他急忙抬腿踢开它,心里骂着,这鬼东西,仿佛那真的是相声演员的亲生骨肉。
佳佳终于吃上了晚饭。
她看上去很满足。她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姑娘,单纯、朴素。他情不自禁为她擦去额头的汗,嘲笑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几乎和他初见她时一样,那时她总是为点滴的幸福欣喜若狂。
她朝他微笑,笑容甜美。这种时候,他觉得那些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过往,她都不记得了。她还夸赞他的厨艺。
“我希望你真的好起来。”他觉得自己说得哽咽。
“我知道我有段时间很不好,但我太想做到最好。”她停下筷子,甚至不再咀嚼,庄重得让他意外,除了“莎丽”,佳佳的其他事情现在都不那么令他讨厌了。“我越想好,就越是不好。”她还是习惯性噘嘴。
“没事的。”他说。这些话都不是虚伪的,他想。
“我知道,是我不好。”佳佳又把脸埋在碗里,用筷子努力捞着面汤中最后几根面条。“我真是饿极了,可能都是那些药的原因,我总是饿。我觉得这面真好吃。”她囫囵着说。
“是吗?是好吃。你知道怎么做的么?”他此刻非常满足。
“怎么做的?”她说。
“是‘莎丽,”他几乎要笑出来,“‘莎丽,其实是面条。”
佳佳放下筷子,不解地望着他。他觉得她似乎已经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了——从来就没有“莎丽”,从来就只有一袋“金麦郎”面条。
她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她身后蹭出去很远,跟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冲进卧室,可能是去找“莎丽”了。她当然找不到。他又见她冲出来,站在客厅中央,两手在身旁挥来挥去,似乎想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东西。
“嘿,我现在要吃面条了。”他拿起筷子,在自己的碗中狠狠捞了一筷子,全塞进嘴里。味道好极了,他想。他这碗面,同时加了葱油和辣椒,果然非同一般。
门铃响的时候,佳佳仍在客厅中央站着。好在这次,她没拿菜刀。她只是尖叫了几声,然后冲着四面八方的空气喊“莎丽、莎丽”。
他觉得她看上去困惑极了,仿佛真是个绝望的母亲,但她过一会儿又呆住了,似乎在思考,也可能在怀疑自己是否忘了些什么。
也许她会真的想起来,然后就此醒悟,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他独自回卧室,坐进单座沙发,把双脚放在飘窗上。卧室没开灯,城市光辉的夜景因此显得绚烂。对面高楼楼顶的广告灯箱,有红黄的灯光交替闪烁。灯箱上有些文字缺失了,却不妨碍他读出那些广告语虚假却充满诱惑的含义。灯光也投射在他身上,反复变幻着颜色,一红一黄。
他不想理她了,他现在只想面对黑暗和自己。
一年多前佳佳动菜刀那次,他也坐在同样的位置,那时他就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但他后来违背意愿,接着又度过了绝望的一年。其实他本来就不必原谅任何一个人,他本就没错,错的是他们。
不知坐了多久,听见门铃响,他费了些功夫才想起来,应当是那个送货员到了——他可能终于熬过了不容易的大堵车,又在夜色中的楼群间急匆匆寻找他的门牌号,才得以按下一个早该按响的门铃。
他任凭门铃这么响着,决定不去开门。他没什么必要开门迎接一位想找自己算账的送货员。而且他也不再需要一架婴儿床了,因为“莎丽”已经被他们吃掉了。他想,这样说来,好像很残忍,但事实并不是,事实上,“莎丽”的味道很不错,他认为自己的葱油面手艺,确实大有长进。
不久前,他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沙发上的时候,已经给宜家客服打过电话,并不是为确认收到货物了,而是,投诉。
他没有料到投诉过程如此便捷和顺利,那感觉真不错,听见客服小姐用甜得吓人的嗓子说要“及时、严肃处理”时,他觉得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
他想其实早该如此,这世上什么事都没个准儿,也早就没什么是属于他的。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拍几下桌子,就像那时去杂志社跟社长拍桌子一样,但他又舍不得这舒服的沙发,还有窗外的五光十色。
他依稀觉得,佳佳可能开了门,但不确定。她现在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听她哭哭啼啼地不停说着,“死了,死了,孩子死了,没了,没了,孩子没了,我们吃了‘莎丽,我也吃了‘莎丽”……
他分辨不出她是否是对着那个暴躁的送货员说话,反正他没有听见送货员进屋的动静。毕竟,此时他只身停留于浓重的黑暗,并极力朝那扇光亮的窗户保持微笑——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自问自答
为什么写这篇小说?
《安定》中的几个人物都特别不安定嘛。
“佳佳”的故事是听朋友讲的。朋友有个女下属,曾精神失常,停职一年,之后就要回來上班了。单位接受了她,但领导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这也是人之常情,而制度上“又不能不让她回来”,同事们只能对她多加留意罢了。
我问,我能不能写这个故事?朋友不置可否。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婚外恋加精神失常,想象中故事只会自行滑到最庸俗的方向,成为我最讨厌的那种小说。直到朋友又说起那位女下属的丈夫,我才看到这三流故事深处一点点一流的光——那位丈夫半夜躺床上,知道妻子在黑暗中挥舞菜刀,就是不躲不藏不慌不忙,随她去。事后别人问起,说你也不怕被砍着?他回:“砍了就砍了,反正生不如死。”说这男人镇静也好,绝望也好,无畏也好,无奈也好,都可以,因为说不清。说不清的东西倒是值得小说来生发的,虽然小说也不会把“不清楚”生发得“很清楚”,但光是“生发”,就足够小说家忙活了。
《安定》这个标题貌似有点儿意思……
北京安定医院的精神科全国有名,北京人都会拿“进安定医院”来开涮人——这当然不妥当,违反人文关怀精神,何况不在北京生活的人也不一定领会玩笑的个中原委。据说安定医院的得名只是因为它的老院址地处安定门附近。我问这故事我能不能写的时候,当场就有人玩味其中这“安定”二字——自然,这位朋友也是不在北京生活的,而这二字确实吸引我,因为安定门是我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和居住的第一个地方。小说写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发给这位朋友看,他已经忘记这是自己取的小说标题了,只说他的新书叫《安生》,怎么这么巧?我回复微笑表情。安生也好,安定也好,其实都因为无法安生也不能安定。没多久,朋友新书出版,改名作《送流水》。
既然无关婚外恋和精神失常,那么《安定》是关于什么?
他为何沉默,又因何爆发?我时常感觉如今的世界格外沉默,虽然人们表达的途径与选择的自由貌似都比从前更多,但这也许恰好遮盖住了更为广阔的沉默的部分——那都是累积起来的静默的情绪,细想不过“小确丧”而已,所以就是发泄不出来,不过也保不齐哪天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现实中更多的情况是,生活确有巨浪滔天,但你不得不背对它,因为你得让自己的正面,朝向日常俗务——这才是流水淙淙般无休无止的,它让你用尽全力的每一天,都只不过显得是为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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