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我在2019年写过很多小故事。当时一面逃避学业的压力,一面通过文字来发泄虚无、渴望、欢乐与痛苦。时隔三年,我已跟过去的自己告别,重修文稿时有了心惊的距离感。我仍在探索,女性在经过一段感情后,如何挖掘相应的经验,再以此重塑生活去向前。这是我在现阶段主要的思考方向和写作目的。这篇故事在修改后较合格地体现出这一点,于我有着新的意义。
梦里的她还是小女孩儿,父母健在,家庭幸福。在去上學的路上,他出现了,拉着她在开满杜鹃花的山上奔跑,笑声传了一路。
离开小城之前,她买了两张苍山洱海的明信片,寄往常溪市。
To暮:
感谢你曾给予过我的一切,问候英理。
From:阿朝。
1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白暮和云英理第一次见到年延,是在苍山下。
年延自送走母亲后,便在庭院种下各种植物。她细心栽种、培育花种和花树,每年四五月一至,满院馨香。
那一年,白暮驾车按照导航在这座青砖白瓦的三层民居楼前停下。白墙攀满绿藤,镶着朵朵大花。云英理喜花,忙下车观嗅。他则率先推开庭院木门,迎面而来的是丛丛花朵,美得他一愣。
白族善手工,善扎染,院内除丛丛香花,便是一匹匹蒸煮好高悬起的染布。白暮刚想寻找店主,便见一匹深浅不一的染布后,一道身影若隐若现。他疑惑着弯腰拂布,看见一位梳细麻花辫的少女蹲坐着,专注于烫布。她的脖颈修长,脊背挺直,腰身曼妙,身后是一丛美艳的黄蕊红瓣茶花。
听闻声响,她倏地抬头,一双眼似乎被极轻地镶上冰块,用来看来客。
白暮忙解释:“你好,我们是昨晚预订的房客。”
她又低头继续烫布,手上流出轻响声,她问:“两个人?”
“是的。”
“只能用二楼的五个房间,自己去看。选好去一楼客厅的木桌上找纸笔,留下两个人的身份证,写上房号和名字。”她的语气是平淡的,一顿后,强调道,“不可以采摘花。”
这座客栈又名“蘭院”,因房间装修别致,花种栽培众多而在十里内闻名。房间不算多,单人间刚好两个。白暮住在走廊尽头,云英理住在楼梯口。早听闻白族人审美高,此番居住,他们算是领会到生活的另一种美感了:房间全铺着花朵纹样的地毯,洁白的床单被褥,兰花刺绣的装饰品,天花板有独特花图。
二人整顿收拾好,云英理提出去周围散散步。他们再走进庭院,偌大庭院摆满晒架,华美的织布翩翩欲飞,姹紫嫣红。那少女正勤快地晾布,动作干净利落,身姿如轻盈的黄雀。她不曾看他们一眼。
小城景点众多,白暮计划跟云英理依次参观崇圣寺三塔、洱海、最后是苍山。为期两个月,顺便感受当地的文化、风情,七月时再离开。
小城的蓝天清澈如镜,光线犹如神迹般散落于他们的面上。未到旅游旺季,各景点的旅客都不多,几番游玩下来,甚为畅意。但云英理的身体娇弱,禁不起疾走暴行,隔三差五就要在客栈休息。白暮自知无法帮助,又深知她喜花,尤其是山茶花,便想着在她的房间里插上几朵。
这客栈主人整日忙碌,很少能见着人影。白暮见到那丛丛娇艳欲滴的茶花,犹豫再三,决定事后赔偿,便低身欲采。
茶花开得极好,黄蕊粉瓣,香气幽郁,足见主人的用心。白暮摘下细数,连枝带花足有九朵,便心满意足地捧在手里。
他刚走下泥地,脚底的泥巴都来不及清理,就迎面撞上捧着大堆成品布去卖的少女。她扎着一对细长麻花辫,碎花长衫裙,紧抱着几张织布,目光瞬间落在他手里的花上,也清晰地看到他身上沾着的枝叶、泥巴,还有面上的尴尬。她冷冷地看着他。
白暮尴尬,手指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抱歉,我赔给你。”
少女冷冷地说:“采一罚十。”
白暮正掏钱包,又听她说:“按这个标准,把花给我种回去。”
“什么?”白暮惊愕地抬头看她。
少女轻嗤,放下手里的织布,拍拍身上的灰,锁着他惊讶的眼睛,道:“我种了这么久的花,难得开一回,被你这样轻易采了,是钱能补回来的?”
过了会儿,她听到这人说:“我不懂种花……”
她的眼神更冷了,不客气地说道:“去给我打下手。”
2
白暮就是这样吃了亏,但凡被看见,都要被这个比他小至少三岁的女孩儿拉去干活。她绣布时他烫布,她晾布时他收布,更麻烦的是,早晨下完雨还得去捡花。
庭门旁很宽,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桃花树,树干粗壮,树枝茂盛,花期较晚。这雨天一过,满树的嫣然落了一地。早晨六点,白暮就被少女赶似的来捡花。泡水里的、花瓣破损的、整个的都要。
白暮实在忍不住问:“你要这花有什么用?”
少女接过他手中的蛇皮袋,说:“卖了赚钱。”
“会有人买?”
“要稍微加工。”
不知是她性趣寡淡还是性格冷僻,白暮和她接触一周,除了训人,平常聊天她每句话不会超过十个字,只是默默做事,寡淡又勤奋地生活着。
但他看不出她的生活有何意义。
云英理听完白暮偷花、打下手、捡花的来龙去脉,笑了足足一天,不免对这家客栈的主人产生好奇,可她数次下楼徘徊很久,都想不到该找什么样的话题搭讪。
反倒是那少女,打扫着庭院,敏锐地感受到云英理的存在,暗地里观察。果不其然,她看见云英理一走,身为男朋友的白暮就向她走过来。
“小老板。”
她抬头看他。
白暮一本正经地说:“你还没给我说你的名字呢。”
她心里发笑,想着是应该是别人让他询问的。
“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一顿,说道:“白暮。”
“嗯?”
“白色的白,朝暮的暮,我名字。”
“噢。”
白暮等不住了,道:“你好歹也告诉我吧,只是个名字而已。”
“年延。”
“什么?”
“年、延。我的名字。”
年延的嘴角轻弯,不多言,打开折叠椅坐了上去,右手边放着一本书,又指着大门口站着的云英理道:“你的女朋友在那边等你。”
白暮一诧,问道:“我哪里来的女朋友?”
年延愣住了。
“你以为……跟我一起来的人是我女的朋友?”
年延点头。
白暮笑道:“那是我的同事,我们搭伙来这里的。你可别觉得一男一女同行就是男女朋友啊。”
年延抿唇,一言不发,面色如常,一对耳朵却已红透。
白暮笑着转过身,又顿住脚步,道:“你这个客栈老板,察言观色的本事有待加强啊。”
说完,他不等对方再说一句话,迈出脚步离开。
年延。白暮在心里慢慢重复一遍她的名字。
3
云英理接下一篇旅游论文,挺着身板,连着几天拉白暮去逛古城。而他们累极了回到民宿时,只庭院的花开得娇艳,染布一匹匹地挂着,很少看见年延的人影。
云英理投入论文撰写中,白暮闲下来外出逛了几圈。
一次,白暮回来时,就看见坐在院里的年延。有几天没见,她还是扎起头发,粗麻长衣裤,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膝上摊着一本书,她深深地低着头,很认真地诵读。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年延仔细地读着,恍惚地抬起头,就看见站在庭院中间白暮。
白暮微笑道:“一看就知道是好学生。”
“我没读书了……”
白暮一愣,问道:“你多大?”
年延不语,低头下去,像是想起什么,倏地站起来,大踏步走到一旁的晾布架前,利落地开始收布。
白暮见她抱着一团布就要往外走,蹙眉道:“要出去?”
“要去卖布。”
白暮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掏出车钥匙,说:“要去闹市?我送你。”
“一户人家家里,就住巷子口。谢谢,不用。”年延匆忙拒绝,打开庭门走了。
白暮见她离开,准备上楼睡觉,但注意到她放在搭手上的书被风吹到地上,一页一页凌乱地翻着。他走过去轻轻拿起来。
是一本很薄的古诗集,纸张都已泛黄。
云英理撰写文稿并不顺利,修改提交三次仍被打回原形,主编批审只有一句话:“你要深入地了解。”
云英理不气馁,休息几天后振奋起来,提议将以前看过的景点再重温一遍。只要有闲空她也不再窝在客栈,选择和白暮同行散步,看到当地人也会上去聊几句。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一个月。
这次,他们再看完古城,回客栈的路上,云英理在车上亢奋地提出要重写,白暮鼓励她,手搭在转向盘上转了个弯,驶进小巷。
小巷口聚着一圈人,围着一户人家的大门闹哄哄地议事。白暮随意瞟一眼,立即怔住。
云英理也下意识地顺着人群议论声望进院子里,空旷且凌乱的院落,一堆被剪掉的织布,一男一女围着一个人大声地数落着。
云英理越看越疑惑:“那是……年延?”她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白暮,后者已经打开车门下车。
云英理也赶忙下车,截住一位围观的妇女询问情况。
那妇女面上有几分热情,说着地方言语,她听了好一会儿才梳理清事情经过:年延卖给这户人家的布被指认有瑕疵,对方不依不饶且不放人走。
她看过去,白暮正越过人群,大踏步进入院落,伸手将年延护在身后。
女人看见他更是牙尖嘴利起来:“哟,这不是住客吗?真是菩萨心啊,我们家的事都管起来了。”
男人稍微理智,打量着衣冠整齐的白暮,问道:“不知这位先生是?”
白暮没理睬他们,转过身去低声问年延:“怎么了?”
年延低垂眼摇了摇头,说:“问题在我,不关你的事,别扯进来。”
她长而细密的睫毛湿润,紧咬着嘴唇不松,明显是哭过。白暮蹙眉说道:“身为两个成年人,一起欺负一个小女孩儿,是君子所为吗?”
女人听见更是恼怒地说道:“看看,明明是这人家里欠我这么多钱一直赖着不还,我问账追债又怎么了?还有这布,你看,竟然还有斑点!”
云英理在这时匆忙赶来,听到这话,眉头就是一拧,说:“欠账欠钱,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等等就是。布差了就赔给你,至于闹这么大?”她拉过年延的手安慰一番,再盯着面前这一男一女。
女人冷笑道:“说得到轻巧!那你给这女娃说,要是把她家房子抵了,其他的我们都不追究!”说罢,又跟旁边的邻里搭起话来,“二婶,当年她家为了治病借我们多少钱你是最清楚的是不是?我现在只让她赔个房子都是好的了!”
事态越发激烈,年延始终一言不发,云英理看向白暮,他点头。二人便护着年延穿过人群,上了车。
4
年延到家后仍旧平静,简单做好晚饭用过后,已是初夏夜,气候渐暖,但傍晚依旧微冷,云英理回房休息,白暮则披一件外套下楼。
不出他所料,年延倚靠着桃花树,安静地仰头凝视天空。
白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辽阔天际只铺着一层厚厚的云,月光黯淡散下来,冷清地披在她身上。
年延并未回头,垂下眼,轻声说道:“谢谢你们。”
白暮一怔,也不再躡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说:“你以后尽量离他们远一点。”
年延笑了一下,慢慢回过头,近乎绝望地注视着白暮的眼睛:“你觉得我躲得过吗?”
地气流的天里,她凄哑的声音渐渐扩散,像是一声从喉咙底发出的悲鸣,婉转凄烈。
“我的父母欠了他们几十万的债。”
他和她之间忽地吹过一阵凉风,已经完谢的桃花树轻轻掉下几片碎叶,她的眼睛像是一颗易碎的玻璃,冷到发亮。
白暮只觉得喉咙一紧,安慰的话再说不出来。年延转过头去,说:“你知道那种从小就要扛起压力和责任的感受吗?知道必须委屈自己的感受吗?”她顿了一下,又说,“你的生活很简单,你不懂。”
“不。”白暮说出这一个字。他低头看她,有些急切地开口,“我懂。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为我规划好了人生路线。我挣扎无果,只能任他们主宰人生,选择大学和工作。年延,我没有什么自由,所以……”
“没有自由?”年延反而自嘲,“白暮啊,你知道我的自由是什么吗?”她毫不客气地对上他惊诧的眼睛,缓慢地说,“交不起学费,连高中都没上过,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只能守着家里的房子,每天逼迫自己忙碌。可你们呢?你们和我的生活能一样?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像猴子一样被围着、被质疑、被诬陷、被议论。
“凭什么?!”
年延哑着声音吼一般质问出这句话,一行行眼泪从她眼底、脸上、指缝里滚滚而出,她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想抑制哭声,却根本止不住。
白暮站在一边,看她环抱身子号啕大哭。他的大脑做不出理智的反应,控制不住地半蹲身,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肩,轻声安慰。
5
第二天,云英理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阵清幽的花香,年延捧着一大束白棉线扎好的茶花站在门外,微微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
年延将花束递给她,道:“昨天谢谢你的帮助。听说你喜欢茶花,就想着采一束给你。但是花期已过,这些花都是剩下的。”
云英理微惊,笑着接过:“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的头埋进花里深嗅,道“你的花养得可真好,我很喜欢。”
年延低头微笑,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迟疑一会儿,很忐忑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走呢?”
云英理一愣,说道:“好像是待得挺久了。我写不好一篇稿子,现在连苍山都还没去。”她指指房间里,问,“进来坐坐?”
云英理为年延泡上一壶普洱茶,轻轻端上去,坐在她面前说道:“我和白暮一直都想来这里,平时工作都忙,难得有出来的机会。”
“你们平时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刚升职了哟。白暮发展得比我更好,之后要负责跟另一家报社合作,八月要去偏远地区采访。”她笑了笑,问道“你是白族人,对吗?”
年延点头,握紧茶杯,心里默默计算时间,现在已经是六月……她没理由地被刺痛一下。
她微垂下眼睛,饮下的茶如苦汁,不再作声。
她又是接连几天没能看见白暮,听云英理说,他一个人去了苍山。
苍山十九峰,巍峨雄壮。十八溪各自奔流而下,形成洱海。
年延坐客车到达最高峰马龙峰的山腰时,人群不算多。盛夏时节,山腰树木苍翠欲滴。而山风像一头刚醒的野兽,用力刮来。
这里海拔偏高,气候寒冷,年延穿着显眼的黑色羽绒服。车辆和人群拥堵,寒风凛冽呼啸,她漫无边际地沿着公路慢走,眼睛来回寻找。
她从车流尾到车头,就是找不到他啊。
年延搂紧羽绒服,脚步更加迟钝、沉重。视线里,山腰上漫山遍野的花都凋谢枯萎,一片颓废。
这时,她听见背后一声饱含惊和喜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寒风打在她眼睛上,痛得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白暮下车向她走过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连忙拿出纸巾轻拭她脸上的泪,扶着她走上车。
白暮递给她一杯热乎的白开水,道:“云英理身体不好,没法来苍山。我想着帮她搜集素材,就先去了龙泉峰,今天刚到马龙峰。”
他看见年延一个人走在公路边。
距离那晚上她的情绪失控,已经过去五天。两个人历历在目,又心知肚明,都不再提起。她暗地里抬眼打量他。
她以前从不注意,他的眼睛就像一轮皎洁的弯月,经常会闪着温润的光。鼻子很挺,嘴唇有些薄,下巴微微收起,递热水的手骨节分明。
那晚上她情绪崩溃,也是这双手温柔地将她扶起,又箍住她不断挣扎的手,说:“年延,你比我有选择权,你只用为自己而活,只要坚持,生活总会有好转的。”
想到这里,年延不动声色地问他:“你要徒步马龙峰?”
“对。”
“最佳徒步时间是五月,现在很危险。”
“我知道,”白暮笑道,“但做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不是吗?”
年延握紧手里扁形的水瓶,良久,她抬起头,声音坚定地说:“我也去。”
8
白暮早九准备好一切。他再下山为年延买好登山用具和食物,就准备出发。
他也有问过年延:“做这么仓促的决定,你不会后悔吗?”
年延的回答毫不犹豫:“不会。”
他们组织部队,一共六个人,竖排行走,选择最惊险的马龙峰北侧线路。白暮走在年延后面,途中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停下脚步。尤其是越往上走,高原反应明显,所有人都出现耳鸣、头晕、腿颤的状况。他们仓促休息,吃下高热量食物,再次前行。
夜晚他们选择安全的地质环境扎营。两个人一组,年延和白暮在同一个帐篷,仔细整理,吃下一些能量食物,都选择节省气力,仓促进入睡袋休息。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下午。这期间他们不断经历过大雾、寒雪,而这一次的雪下得突然,漫天鹅毛大雪,他们身穿沉重的服装,背负较多物品,又不能停下歇息,饥寒交迫难以再前行。
白暮緊紧跟在年延身后,时刻确保她的安全。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担心雪上加霜,引起雪崩。幸好有人发现一处山洞,大家急忙赶去。
山洞干燥肮脏,但好过外面的恶劣天气。白暮拿出炉具点燃,六个人围坐在一起取暖补充能量。
外面的大雪没有丝毫减弱,更是越发猛烈地下起来。风在外面怒啸,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越发忐忑和恐惧起来。
队长先聊起来:“沉默了这么久,就当混时间,聊聊天吧。”
一位已过三十的青年附和道:“行。我是四川人,一直想来翻越苍山来着。”
另一个女人好奇地问:“一直?”
“对啊,风花雪月,苍山的雪,苍山的风和花,都是我的信仰。”
“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旅游博主,哪管什么信仰。”
青年摇头笑了,目光落向年轻的白暮身上,问道:“小伙子,你呢?”
白暮思考一会儿,慢慢地说:“我啊……我是来找找自由的。”
“自由?拿上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这不一样。”白暮坐端正,忽地对上对面年延疑惑的眼睛,他一愣,心跳加快,组织会儿语言,才说,“我的家庭环境特殊,父母要求我必须按他们的意愿做事。可以说,作为一个本性就叛逆的人,我从没有过自由的感受。”他一顿,又道,“如果说在这里死去,在高山之巅,是我自己选择的,这就是我的自由,也是值得。”
众人听完沉默,队长摇头叹息,看向低头不语的年延,问道:“这小姑娘,你呢?”
白暮向一直保持沉默和警醒状态的年延望过去。她的头发稍有湿润,端正地靠着岩壁坐着,此刻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听见她低沉地说:“我的父亲,常年患病,到最后家里没钱为他治病……那一天,他就一个人上了苍山,之后就出事了。”她顿了一下,道,“没有找到遗体。”
有人唏嘘起来,队长甚是担忧地问她:“那你不怕也会送命吗?”
“怕,怎么会不怕呢。”年延突然地抬起头,说道,“可我也想自由一次啊。”
6
入夜之后,暴风雪慢慢平息,他们和往常一樣组队入帐。年延拿出睡袋后,准备跟白暮道晚安,一转头,看到他靠在墙上精神不振,撑着胸口一直干呕。
年延赶忙从自己的背包拿出小罐氧气瓶和水,跑到他身边拍背,急忙道:“看看能不能吐出来。”
白暮的意识昏沉,此刻更是拿了仅剩的力气呕吐。年延拿出塑料袋接着,然后再慢慢抚过他的背,递过水和氧气瓶,再翻出药物,嘱咐他咽下。
再过一段时间,白暮稍微清醒,靠在墙上,轻声道:“刚才太激动了。”
“嗯……”
“年延。”
她转头过去,问道:“怎么了?”
白暮稍微调整坐姿,舒出一口气,尽力平静地问:“你能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吗?”
年延沉默,白暮静静地看她。好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我对父亲最多的记忆,就是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告诉妈妈,他很疼……”
白暮抬手打断她:“我不是要你讲这些难过的事,我是想知道,你有过什么美好的回忆吗?”
年延一愣,坐下来,选择断断续续地跟他讲述自己童年的记忆:“我在苍山上一个白族小村庄里出生的,那里的人朴素,勤于劳作。我爱那里。但是自从父亲做生意后我们便搬离那里,再也没有回去过。
“对了,你见过杜鹃花吗?可以吃。五月的苍山很美,漫山遍野开满各色的杜鹃花。吃低海拔的杜鹃花,滋味是酸而清香的,而高山的杜鹃尝起来是辣的。
“我的妈妈教我如何缝制染布。她经常绣鸳鸯和茶花。”年延一顿,又道,“父亲走后,我的妈妈带着我一起还债,一直到我十八岁那年去世。当时没有丧礼钱,我只能又去借债主家的钱。他们现在对我的态度不太好了,可他们曾经是我父亲的朋友。”
白暮闻言,心揪起来,他心疼地看着年延,口上却说不出什么话,便提出要去山洞口,让她跟他一起。
正是夜晚,安静的高海拔山峰上,他们席地而坐。天上的星星不多不少,渐渐地显露出来,每一颗都像是一颗暗色宝石嵌在上面,隐隐发光。
年延静静地看着,听见白暮很认真地说:“生活是苦的,因为总是不尽人意,但你一定要明白,生活的中心是你自己。你看这些星星,多美好啊,还有很多未知等待着你去探索。”
他一顿,再开口时,有几分哽咽,“我总会想,我现在看到的你,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现在的。
“年延,你受过的这些苦,以后都会值得。”
第三天,他们终于攀登上马龙峰,能看见天空澄澈、一尘不染,薄纱似的层云飘荡,温柔的光线散落。此刻站在山巅上,仿佛举手可摘云和月。俯瞰山下,绿叶平畴,森林、村庄和城市密密麻麻的。
年延站在白暮身边,看见他慢慢地跪下来,对着山川湖海虔诚朝拜。
几天后他们顺利下山,各自道别,奔赴不同路途。
年延和白暮回到客栈后,都选择回房休息一整天。高度紧张和过度运动后的他们都已疲惫不堪,只想调整身心,彻底放松。
7
客栈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安静。年延在入夜后醒来,肚腹空空,非常饥饿。她去仓房拿出已经酿好的酒和干粮,走向树下。
她遥遥看见一道人影,倚在树干上,凝望夜空。白暮也注意到有人向自己走过来,低声问:“年延?”
年延应一声,走过来,看见月光下神色疲倦的男人。他捏着眉心,换了一件休闲服,很好看。
显然,他也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酒罐,皱眉说:“小女孩儿喝酒多不好。”
年延笑道:“我今年二十岁。”
白暮挑眉道:“还是比我小。”
年延不再还嘴,走到树旁,冲他摇摇手里的酒罐子,扭开来,轻轻一洒,整罐酒水全倒在湿润的泥土里。她深吸气,闻见清幽带着花香的酒气,转头看向惊讶的白暮:“我父母尤其喜欢在月下树林间对饮,我想送给他们一杯。”
清爽的风温柔地吹过来,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很久前听过的一段模糊声音,此刻轻轻地叩在他的心上。
白暮的喉咙一紧,问:“这是什么酒?”
“我自己酿的,桃花酒。”年延笑道,“算是你的劳动成果。”
他赞叹:“闻起来醇浓,微微带着花香,你的手真巧。”
说这话时,他们彼此的距离极近,年延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木香,像是缠在他衣服上,又会随时散在风中,淡淡的。
她抬头看深暗的天空。夜空辽阔,圆月明亮。她突然记起,这天是十五啊。
这时,白暮突然说了一句:“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要走了。”
年延的心头一滞,慢慢感到呼吸沉重。她沉默好一阵,心底的一句话再次冒了起来。借着温柔月光,她再挪动位置靠近白暮,俯在他耳边问:“你听过一句诗吗?”
“什么?”白暮转过脸问,一个不经意间,他的嘴唇差点擦过她的脸。他的心猛跳,花香也旖旎起来。
“我出生那天,是立春的早晨。村里下起春雨,东边却出太阳。妈妈给我的取的小名就是朝朝。”年延不自然地收回身,看着愣住的白暮,轻声念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又是一阵凉风吹过他们身边,吹凉她的眼。她等了很久,没有听到答复,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她看向繁星密布的天空,忽然听见他呼唤她的名字。
“年延。”
“我在。”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年延一颤,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发抖。
良久,她说:“要是跟你走了,我該怎么生活?”
她隔着升腾起来的水雾看他,他面上的表情意味不明,她看不清。
白暮突然笑出声,声音沾着泪意,说:“能遇到你,已经是幸运了。”他的回答不沾问题半边,尾音还带着哽咽,一字一句,都像一枚针,轻而狠地扎在她心上。
“那……年延,你一定要好好地活。”
8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白暮最后一次见到年延,也是在苍山下。
满月夜之后,年延和白暮像是退回到最初的交情,彼此都不再主动对视、搭话,客气得只像是顾客和老板的关系。
离开的那一天,年延送给他们一份礼物。
都是很美的染布。一个面料舒滑柔软,澄澈的一抹蓝,绣着“朝暮”两字。一个透着几分郁白,绣着云朵的图案,云英理非常喜欢。
最后她说:“如果哪天你来了常溪市,记得联系我们。”
白暮就站在云英理身边,看到染布,心头一颤。趁着云英理收拾行李的空闲,他终于开口对年延说:“如果你要来常溪市,一定要告诉我。
“你要照顾好自己,朝朝。”
那声呼唤极轻,像是萦绕在口舌间的呢喃。他们都红了眼。
也是这时候,云英理招呼道:“阿翼,我收拾好了。”
白暮连忙应好,转头,深深看着低头不语的年延,沉声道:“那……我走了。”
年延就在这时倏地抬起头,紧紧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她睁大眼睛,仔细看他上车、开车、发动引擎、直走、转弯,最后彻底消失在巷口。
在完全看不到他的一瞬间,她感觉到心里一处地方轰然倒塌,眼泪毫无意识地轻轻流出,沾湿脸颊。
他不知道。除至亲,她能为其难过、掉下眼泪的,他是第一个人。
他们离开后,小城也迎来旅游旺季,仍旧有众多游客不停地出入年延家的客栈。
而年延的计划也是一刻不停地开展。八月到来时,她已经顺利地将客栈卖给债主,彻底还清债务。多年里攒的钱也足够她生活一段时间了,但她准备去大城市拼搏一番。
离开前,她收到两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在一座白族村庄里,这里很美,也很辛苦。”
她知道是谁。
“谢谢你,朝朝。”
年延微笑。她在这时记起,一直有合作的织布店老板经营某一线城市的各家白族染布店,欣然地向她抛出橄榄枝。
年延再看一眼手机,关于他的记忆翻涌。最终,定格在他驾车绝尘而去时。最后,她轻轻点击“删除信息”。
9
抵达目的地火车站的那天,年延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是小女孩儿,父母健在,家庭幸福。在去上学的路上,他出现了,拉着她在开满杜鹃花的山上奔跑,笑声传了一路。
她醒来时已到车站,人潮汹涌。她置于其中,快乐了很久很久。
编辑/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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