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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616
在我的童年时代,有这样一个不平常的日子。那天,母亲出现在学校里,问了些跟我自己有关的问题。那时我大概十二岁,一般都是自己回家:坐公交,步行,搭顺风车,骑车,还有被别人的脚步推着向前。我差点认不出她的车。她把车停在旗杆边等我,旁边是其他所有那些母亲们的车。直到她按了喇叭、招呼我上车时,我才认出了她。

  “我不能跟陌生人說话。”我对着车窗说道。

  “上车,威廉。”她一边说,一边把车门推开,“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来接我?”

  “上车。”她说,把车门又往外推开了一点。

  就在那一刻,一阵恐惧迅速刺入了我的心,就像她要绑架我似的。但我的确是她的孩子。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困惑。

  我坐上副驾驶的位子。

  “所以,”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车开出学校停车场,“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我说。

  “你的朋友们怎么样?”

  “很好。”我说。

  “那挺好。今天你做什么了?”

  “我们玩了战争的游戏。你怎么样?”

  ……

  ……

  “你们在操场上玩战争的游戏?”

  “是的。”

  “战争可不是游戏,威廉。你的舅舅——”

  “我是说,我们玩了捉人游戏。我记错了。对不起。”

  “哦,好玩吗?”

  “当然。”

  “我一直很喜欢玩捉人游戏。”

  “捉人游戏真的太经典了。”

  车开到了商业区旁的主干道上,母亲曾在这附近做行政助理,但上个月,她失业了。“我们没什么能给行政做的事了。”他们对她说。

  “在你的朋友当中,你最喜欢谁?”她说。

  “妈妈,”我一边把安全带拉出来,一边问道,“为什么要到这儿?这儿有股薯条味。”

  “有没有哪个朋友让你觉得,你喜欢他要胜过其他人?”

  “不大有,”我说,“我都很喜欢他们。”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跟在我们后面的司机。在变道时,她挥手致意。

  “我们要去哪?”我问道。

  “不去哪。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

  “我?”

  “对。”

  “我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对。”

  “没有。”

  “好的。那你不如现在跟我说一个朋友的名字。”

  “为什么你突然对这个这么感兴趣了?”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你朋友的名字。”她说着,在一处红绿灯前减慢了车速。

  “加特。”我说。

  “姓什么?”

  “加特。”

  “名字呢?”

  “加特。”

  “加特·加特?”

  “当然。”

  她面朝着正前方露出笑容,但目光却在摇摆。

  “你说的当然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说,对的。”我说,“我们能停下来买点薯条吗?”

  “但这是他的真名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说。

  “加特·加特?”

  “我觉得这名字听上去不错。”我说。

  “你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打开副驾仪表盘下方的储物箱,里面整齐地堆放着一叠叠的资料,上面都是跟车子和车内设置有关的内容。

  “那如果他们背对着你,你怎么喊他们?”

  我想了一会儿。我们面前有一辆车,车里的孩子隔着后窗玻璃对我不停地挥手。

  “我就喊他们‘嘿或者‘你。”我说道,也对那个孩子挥了挥手。

  她几乎大笑起来,但她的笑最终却变成了一声咕哝。载着那个孩子的车向左转去。再见。我们开进了商场。她去买鞋,我就坐在停车场里。半小时后她回来了,身上有一种可疑的巧克力蛋糕味。“那边的鞋子,”她说,“实在是太贵了!”她递来一个小圆面包。她不想带我进去,因为上次过来时,商场保安发现我悄无声息地把店里的东西放到了别的货架上面。

  那天晚上吃饭时,她又把所有那些问题说了一遍。餐桌上摆着意大利面和红酱。

  “我的朋友们有很多名字,”我的小妹妹金妮立刻回答道,“安琪、科维特、玛乔丽、奥乐尔——”

  “闭嘴,”我说,“吃你的晚饭。”

  爸爸朝着他的盘子低了低头。他很少在九点前回家,所以我们家也很少像这样聚在一起吃饭。这感觉像是一场伟大的巧合。

  “怎么了?”他问道。

  母亲摇了摇头。“你不懂,”她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朋友的名字。这些孩子可是他每天在学校都会见到的人。”

  “我知道他们是谁,”我说,“他们是我的一群朋友。”

  “你觉得他们看上去有什么不一样吗?”她问道。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同吗?”

  我喝了一口果汁,想了一会儿。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能看出他们谁是谁吗?”

  “有三个人都差不多,”我说,擦了擦嘴,“然后呢,有一个人非常高!他跟别人不一样。”

  母亲注视着父亲。“你听见了吗?”

  “我累死了,”爸爸说。他把脸往下扯,“我觉得我今天一个人挽救了整个公司。”

  “哪家公司?”金妮问道。

  “卖瓶子的那家,”他说,“卖塑料瓶子的。”

  “噢!”她说,“我的最爱!”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冲进浴室,然后拿着一个装着洗发水的黄色塑料瓶回到了餐桌。她只是为了表现一下,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经差不多能认出他的作品了。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母亲给自己倒了一杯廉价雪莉酒,剩下的意大利面她都不要了。没人会怪她浪费食物,毕竟那基本上就是些拌着番茄酱的面条而已。

  “所以说,”母亲说道,“你没法分辨出每一个朋友。你能分辨出我和你的父亲吗?”

  “当然了,爸爸,”我说,“很容易。”

  她刚抿了一口酒,然后就被呛到了。爸爸在跟金妮介绍塑料瓶的构造,没听见发生了什么。这真遗憾,因为如果他听见了,他就是那个会大笑起来的人。

  “我是妈妈吗?”金妮问道。她假装在听爸爸说话。

  “你的舅舅们呢?”妈妈问。

  “我从没见过他们。”我说。

  “那你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呢?”

  “哪一个?”

  “哪一个都行。”

  “我基本上能认出他们谁是谁,”我说,“比如说,有一个得了精神病的。”

  “威廉!”母亲叫了一声,她开始收拾盘子,把意大利面拨到了垃圾桶里。

  “在蜂窝状结构中,有一种脂类物质。”爸爸说。

  “我们得带你去看医生,”妈妈说,“你出了大问题。”

  “他真是一团糟。”金妮小声说道。

  “我还想先问你呢,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接我?”我问道。

  母亲在厨房里抿着雪莉酒。她吸了吸鼻子。父亲从餐桌边消失了。再一次看到他时,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腿上搁着本有关塑料历史的书,那瓶洗发水靠在他的肚子上,就像一个婴儿。

  第二天,我那焦虑不安的母亲:

  “不要再开玩笑了,威廉,”她说,“你很有意思。现在,告诉我,你今天跟哪个人吃午饭了?具体的名字。”

  “所有那五个加斯家的男孩,”我说,“他们连着两天都来上学了!”

  “哪个人最好?”她问道。

  “他们谁都没有一点点的不好。”

  家里有这样的一套装饰品:钢丝做的鸟浴池、钢丝做的小鸟、钢丝圈做的小小水滴从钢丝树上落下。她正在擦着这套装饰品上的灰尘,然后停了下来。

  “或者,哪个加斯家的男孩话最多?”

  “他们的话都一样多。”

  “有没有谁要比其他人话更多一点?”

  “没有,”我说,“他们所有人都同时说话。”

  “如果他们都同时说话,你怎么可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很简单,”我晃荡着身子说,“跟着感觉走就好。”

  她甩了甩抹布,抹布上的灰尘像一团潮湿的云,落在地毯上。“这越来越像艾伯特的那一套东西了,”她说,“但一点都不好笑。”

  “你为什么突然对此这么感兴趣了?”我说,“你的朋友是谁啊?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呢?”

  她关上柜子,锁了起来。她只打扫了一半。她总是锁着柜子,好像我要偷走那个钢丝鸟浴池自己留着一样。然后她拿出了一堆小装饰品,把它们放到茶几上。一只石头做的蜥蜴,一个岩石材质的烟灰缸,还有一个玻璃做的公主。

  “别管我,”她说,“现在告诉我,哪个是玻璃?”

  我指着那个公主,“我又不蠢。”

  “哪个是蜥蜴?”

  我指了指烟灰缸。

  “是蜥蜴,威廉。”她说。

  我还是指向了烟灰缸,面无表情。

  她惊恐地朝我眨眼。我憋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大笑个不停,直到倒在地上时我还在笑。那天晚上我受了惩罚,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晚饭。剩下的番茄酱拌意大利面,还是冷的。在辨识物体方面,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晚些时候,我出门倒垃圾。垃圾堆的最上面有一本《母亲》杂志,翻开的那页正好是一个叫作“你有多了解你的孩子?”的测试,这让我的侦查工作简单了许多。整页纸上都是她刚刚写下的铅笔字。测试里有这样一些问题:你知道孩子放学后去了哪儿吗?她回答说,金妮:知道;威廉:不知道。你知道你孩子的朋友叫什么吗?金妮:知道;威廉:不知道。你知道孩子最喜欢什么颜色吗?金妮:黄色;威廉:蓝色(她回答错了。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最喜欢的颜色。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觉得给颜色排名是一件很蠢的事)。你知道孩子害怕什么吗?金妮:死亡和核战争;威廉:可能是朋友?还有一题:你知道孩子长大后想做什么吗?金妮:兽医或者歌手。威廉:可能是参军?

  雜志上还有张打分表——如果能答出85%到100%的问题,你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伟大母亲”。表上写了这样的伟大母亲有多优秀、多在意孩子的感受、多关心孩子的生活。对于金妮而言,她就是伟大的母亲。中间一档的评语是“坚持下去吧妈妈,你正在努力中”,而最后一档则是“这位母亲,我劝你多承担点母亲的责任吧”。对照着我打分时,她只拿到了最后一档的成绩。

  “所有这些东西,都只是为了一个测试?”走进房间时,我对她说。垃圾桶里的液体沾到了我的手上。在我洗手时,她把报纸叠成整齐的长方形,然后说她完全不知道我在讲什么。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开了半小时的车,去见一位知觉方面的专家。很神奇的是,虽然我们的保险计划非常糟糕,却可以报销在这里看病的钱。在候诊室里,我们一人坐一个沙发,母亲在看一本跟新娘有关的杂志,而我看的那一本上不仅有每周新闻报道,后面还有一个教你怎么养小孩的栏目。这栏目很搞笑。

  “罗伯森!”前台喊道。我在进诊室的时候抓了一把硬糖。

  医生的诊室里有白色的墙、蓝色的垃圾桶和橙色的椅子。我同时吃了一颗肉桂糖和一颗薄荷糖。医生身穿白大褂、手拿写字板,大步走进来。母亲立刻冲了过去:“医生您好,非常感谢您的接待,我儿子的问题有点奇怪,他没办法区别一个人和一群人。”

  “好的,”医生开心地笑了起来,“真有意思。”

  她的脖子太长了。她居然是个知觉方面的专家,真是莫名其妙。

  “让我们来看看能发现什么问题吧,”她说,“你好,威廉。”

  “你好。”

  她用一些器械摆弄我的眼睛。她把各种各样的字母放在房间的另一头,让我读字母。她让我先闭上一只眼睛,再闭另一只。

  “他的视力没问题。”十分钟后,她说道。

  “啊!”母亲说。

  我咬着一颗咸味奶油糖。一小片金色的糖果被我咬得飞了出去,粘到了医生的白大褂的领子上。

  “对不起。”我说。

  她掸了掸白大褂,在墙上放了几幅幻灯片,让我一一描述:这条线是波浪线吗?这是条笔直的线。上面那个圆圈是不是更小一点?它跟下面那个圆圈一样大。“但是,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些知觉上的问题吗?”在辨别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巫和年轻女孩之后,我问道。“是的,”她说,“当然了。但看看这些图片也蛮好玩的,对吧?”

  她关掉投影仪,在一个抽屉里翻找起来。然后,她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群人。

  “我们来试试这个,”她说,“威廉,这些人是谁?”

  “他们是一群人。”我说。

  她点点头。“嗯……好的。那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呢?”

  “他们都是护士。”我说。

  “对!”

  我指了指照片的下方。那儿有一块牌子,上面用白色的字母写着“护士会议”几个大字。

  她点点头。她的脖子太长了,以至于光是点一下头就要花四秒钟的时间。

  “那你能跟我描述下照片里的人吗?任何一个人都行。”

  “他们都是护士。”我重复了一遍。

  “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不一样高。”

  “好的。”在我说话的时候,她检查了我的耳朵。

  “我觉得我耳朵没问题。”我说。

  “她在检查你的平衡能力。”母亲轻轻地说。她坐在角落里的橙色硬椅上,一动不动。

  医生把照片在我面前摆正。

  “现在,威廉,”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个护士要比其他人年纪大一点?”

  “什么意思?”

  “我是说,照片里有没有年纪大的护士?”

  我盯着照片。对我来说他们都很老。我看到有一个护士的头发是白的。

  “这个人看上去挺老的,”我说,“他有白头发。”

  她转头看了一眼照片。“好的,”她说,“很好。你能看出来那个人是男的。”

  “是的,”我说,“一位年老的男护士,就在那儿。”

  “关于这些人,你还能告诉我什么信息吗?”

  “没什么了,”我说,“照片里有一群护士,他们去开会。”

  她回到抽屉前,拿出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一群来自部队的年轻男人。

  “士兵。”我说,对自己很满意。我是从迷彩服上看出他们是士兵的。

  “好的,”她说,“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什么意思?”我问道,“他们之间?他们都是士兵啊。”

  “比方说,”她说,“有没有人比较开心?”

  我又看了下照片。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走动。“当然,”我说,“我觉得有些人是开心的。”

  “你能看得出来吗?”

  “也不是啦,”我说,“你永远没法确定一个人到底开不开心。”

  她指了指照片的一角。“那这边的这个人呢,他怎么样?”

  “他怎么样?”

  “他还好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我觉得他看上去不大好,”我说,“他的表情很诡异。”

  医生用一张面巾纸擤了一下鼻子。“他中弹了。”她说。

  “噢,”我说,“啊!我还没看到那部分。”

  “你没看到他的身体?”

  “没呢,”我说,“我刚刚看的是他的脸,你让我这么做的。现在我来看看他的身体。我能看到他中弹了。”

  “所以,他开心吗?”

  “嗯,恐怕不开心,”我说,“我又不是智障。”

  “他们中有人死了吗?”

  我重新看起了照片,这花了我很长时间。有几个士兵是躺着的。在这些躺着的士兵中,有一个人的脸埋在土里。

  “这个人可能死了,”大概五分钟后,我开口道,“不过他也可能在睡觉啦。”

  她把耳机从她的仪器上拧了下来,从我手中拿回照片。“谢谢你,威廉,”她说,“好的,我们休息一下,试试别的吧。在你学校里的朋友当中,你最喜欢誰?”

  说真的,我都能听到我妈在我身后咬紧牙关的声音。

  “我都很喜欢他们。”我说。

  “真的?”她问道。

  “真的。”

  “你在学校里有朋友吗?”

  “刚刚不是说了吗,我有好几群朋友。我在他们之间晃荡;我没跟哪群人玩得更多。”

  “那你能分辨出两群不同的朋友吗?”

  “当然。”我说,并撕坏了身上那件看病专用的纸质衣服的一角。

  “怎么分辨?”

  “在学校里,他们坐的位子不一样。”我说。

  “我知道了,”医生说,“那在这些小团体里,有没有哪个孩子是老大?”

  “他们轮番当老大。”我说。

  我转身瞪了母亲一眼。她低着头,一会儿看墙,一会儿看天花板,一会儿看地上。

  “医生,我们继续吧?”我问道,“还有别的照片吗?”

  医生在写字板上写了一些东西,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张照片。这回是全家福。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抽屉里有这么多这样的照片,可能她一直在给我这样的人看病吧。

  “那这些人呢?”她问道。

  “嗯?”

  “你能跟我描绘下他们吗?”

  “他们都是黑人,”我说,“我能看得出来。”

  “你能看出哪个是祖父吗?”

  我看了一会儿。没人有白头发。“不能。”

  “能看出哪个是宝宝吗?”

  我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我在照片的角落里发现了一辆婴儿车。

  “那儿,”我说,“一个宝宝。”

  “能看到年轻男人吗?”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法找到年轻男人,也没法看出哪个是祖父。毕竟,一个年纪大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祖父。

  “不能,”我说,“我不是种族歧视啊。”

  她拿出一张差不多的全家福,上面都是白人。我只能根据他们的身高、胳膊和脚的姿势来判断这一整群人的样子。

  “这个人是坐着的。”我指着照片说道。

  医生在这时看了我的母亲一眼。她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么了?”我说,“我大脑受损了?怎么了?谁在乎谁是谁啊?我喜欢所有人。这有什么问题吗?有这么重要吗?如果我见到人、跟他们讲话,我就会知道他们是谁啊。”

  母亲一言不发。

  医生一言不发。

  “为什么这么说?”片刻之后,医生开口问道。

  “什么意思?”

  “你刚刚为什么那样说?”

  “因为我讨厌你们草率地评价我。”我说。

  医生抱着胳膊。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道。

  “我怎么知道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草率地评价你?”

  我又剥开了一颗糖。绿色的,薄荷味。“没原因,”我说,“我妈给了你一个眼色。”

  医生此刻靠在了墙上。

  “所以你能看见她的眼色?”

  “什么意思?”我问道,“她难道没有看了你一眼吗?”

  “有的,”妈妈说,“我看了她一眼。”

  “但你可以看见你母亲的眼色,”医生说,“为什么呢?”

  “为什么?”

  “你看不出来一位老人。你看不出一个中弹的士兵。”

  “我知道我妈的脸是什么样子的。”

  “你现在能看见吗?”

  我看过去。其实我也不大能看见她的脸。我能看到一张红色的大嘴,因为她涂了口红。她喜欢在医生面前打扮得好看一点。

  “做个表情,罗伯森太太。”医生说。

  她做了个表情。至于是什么表情,我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我说,吮着糖果。

  “但你能看出之前的那个表情。”医生说。

  “也就是有时候而已,”我说,“我们好了没?”

  “你觉得我是一群人吗?”医生问道。她的声音有点过度亲切了。

  “我不是智障,”我一边套上衬衫一边说,“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个人,你还有一个可笑的长脖子。”

  “威廉!”母亲大吼一声。

  “威廉,我能单独跟你的母亲说一会儿话吗?”医生问道。

  我冲出诊室,把大厅里的整罐糖果都倒了出来,塞进口袋然后走出门。隔壁是一家卖蜡烛的店,我走进去,闻了一会儿蜡的味道。有一款蜡烛号称是巧克力味的,但其实味道根本不是那样。我的嗅觉非常厉害。在大街上,我试着去看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但对我来说,他们也不过就是走路的人而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去研究他们的脸。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混乱又复杂,每个人那该死的脸,那脸上的细节和全部,不过是沉重的负担。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一切?

  开车回家的时候,我们几乎沉默了一路。母亲没有在变道时跟其他司机挥手,这不像她。总的来说, 在跟陌生人相处时,她的状态最好。和其他开车的人之间的一个挥手、一个点头,就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安慰。但这次回家时,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地变道,直到我们开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有说话。

  “我只是不明白。”这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那天晚上,爸爸跟往常一样,很晚才回到家。在冰箱里,他找到了不小心被放进去化冻的速冻披萨。这块披萨完全是生的,但他也懒得加热,就直接吃了冷的。“冷披萨。”他笑着对我说。一些芝士碎屑掉在了地上。“我们吃的冷披萨不是一回事。”我对他说。等他吃完,母亲问能不能换个房间跟他说几句话。金妮正拿着被她撕烂的毛绒玩具,玩看病过家家的游戏。一等他们走进卧室,我就跑去躲在了房门口。我听到她悄悄地对爸爸说,我们今天去看了医生,医生给我做了许多测试,医生非常善良专业,威廉真的有点问题,医生诊断他得了脸盲症。

  “等等,什么东西?”我从走廊向前一步靠在门框边,“她说什么?”

  母亲的眼睛巨大无比。嗯,我能看到她的眼睛。只有在某些时候,我才能看到我的妈妈。父亲的头发完全被弄乱了,变得一团糟。他说道:“脸盲症?这又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

  “他没法认出脸,”母亲一脸忧愁,“他没法看出脸部表情,进一步说,他没法看出肢体信号。他完全没办法看懂人。斯坦,”她说,“这是真的。”

  “管他呢,”我敲敲门,说道,“那个词肯定是医生临时编的。”

  “回去睡觉,威廉。”

  “才九点。”

  “你还在长身体。回去睡觉。”

  “所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父亲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他可能得去上一些特殊的课,跟识别能力有关的课。关于人们和他们的脸。回去睡觉,威廉!”

  我赖在门口不走,直到她过来对着我关上了门。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父亲轻微的反对声,还有母亲越来越刺耳的嗓音。“士兵!”她說道,“全是死的!他还觉得他们很开心!”

  我看见待在电视机前的金妮,她正在看一部情景喜剧,身边是一圈已经补好了的毛绒玩具。节目里,一群在宠物店工作的人模仿着动物的一举一动。她喜欢那个像猴子一样说话的宠物店老板。我努力去看每个演员的脸,却只能看见眉毛和牙齿。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人从父母的卧室里走出来,然后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第一道晨光唤醒了我。我还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绒熊。那些毛绒熊的身上都是订书钉和胶带,金妮就是用这些东西把撕烂的毛绒熊补起来的。

  (曾有这样的一刻。我和妈妈在吃晚饭,爸爸要工作到很晚,金妮在朋友家学习数学中的分数。我几乎要忘记这一切了:说真的,这其实多少是我编出来的事情。但在那时,我们正吃着意大利面和农夫奶酪,妈妈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间,她的脸好像就融化了;她眼周的线条开始全部向下流淌,沿着她的脸一路向下,直到跟她嘴边的线条汇合。她嘴边的线条也开始向下流淌,而她的下巴如同一张网,兜住了所有向下的线条,再把它们融汇到不断下坠的下颚和下嘴唇之中。

  她喝了一小口水。

  “妈妈,你没事吧?”我问道。

  “当然,”她说,“怎么了?”)

  每一天,我穿过小镇,去上长脖子医生的课。我大概去了一个月。他们让我和她待在一个黑魆魆的放映室里,看一些巨型幻灯片。幻灯片上都是孩子的脸,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我得告诉她哪个是哪个。医生非常蠢,一直在用同一套幻灯片,每次她又都会告诉我哪个是哪个。每幅幻灯片的角落处都有一个浮雕状的小小的金色数字,但她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我就在自己的腿上做了记号:14是大笑,13是打喷嚏,12是哭泣,11是睡觉等等。两周之内,我就能在十道题的测试里做对八道(还有两题是我故意做错的),她好像对我们两个人的成绩很满意。“让我们看看你到目前为止学习得怎么样了。”她说,然后就准许我不用再在周六早上过去上课。以前,我都会在周六早上爬上别人家的屋顶,对他们的电视天线做点手脚。

  (我和金妮一起走路去学校。她跟我说了自己的动词计划——她正在收集所有没有得到重视的动词,然后要多多使用这些词。“看,我正在漫步去学校。”她一边说,一边走了几个有趣的步子。有那么一会儿,她把头斜向了一边。她比我小几岁。她斜着眼睛时,她把嘴歪到一边时——在这些时刻,我觉得她看上去是性感的。这都是我编出来的。她才九岁。她穿过马路,回过头,对我喊道:“待会见!”)

  母亲再也没有到学校来接过我。她又开始在街上挨家挨户地走,想办法找一份工作。有几次我们都在家,她还是在饭桌上审问了我一番,但现在我已经有经验了。“他叫约翰·加斯,”我一边吃着第五片吐司,一边对她说,“他比谁的话都要多,是这群人中的老大。只要他心情好,他就是我最喜欢的人。”

  “约翰?”她说。

  “约翰,”我说,嚼着面包的边,“他的兄弟叫作乔治和保罗,表兄弟的名字是洛基和乔-乔。”

  “谁的话最少?”她问道。她把一些蚂蚁扫到垃圾箱里,我看见蚂蚁又爬了出来。

  “乔-乔,”我说,“他挺安静的。还有,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

  “蓝色,”她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柜子上,“挺好的颜色。作业做完了吗?”

  “全做完了,”我说,“你找到工作了吗?”

  “快找到了。”她说。

  (课间休息时,我们在墙边抽烟。一个叫加斯的男孩递给我一包烧烤味的薯片。我接过薯片时,他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我。闪闪发光。直直地看着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他说。)

  你知道我喜欢看什么吗?被锁起来的鸟浴池。用订书钉和胶带补好的毛绒熊。电视。冰箱。我喜欢车。千变万化的天气。弄错了颜色的薄荷糖的味道。医生的脖子。

  (在电视机顶上,有一张罗伯森一家的全家福。照片被放在蓝色的木质相框里。那是我们在百货商店里拍的。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但有时,我还是会不小心抬头看到照片。大多数时候,我只能看见我们的头发。我看见我们所有人都穿着好看的衣服。我还记得那個愚蠢的摄影师让我们一起喊“奶油乳酪派”。偶尔,当我抬起头,这个画面就会突然闪现——照片好像在尖叫,所有的一切都被封印在了那里,所有的一切。妈妈看上去一脸失望的样子,爸爸的眼神遥远而空洞,金妮在笑的时候把嘴张得太大,好像要从嘴里吐出泥浆来,我好像被人打扁了。

  有天晚上,妈妈在电视上放广告的时候拿起了这张照片,然后说:“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这是我最喜欢的合影。”这张照片拍摄的角度遮住了她的双下巴,金妮在笑的时候露出了漂亮的牙齿,爸爸刚刚剪了头发,而我只有在这张照片里没有对着相机瞪眼睛。她多喜欢这些。

  “你看看,威廉,你随和一点的时候多帅呀。”她说。

  我朝她耸耸肩。“我看不见,”我说,“抱歉。”)

  Q_《小说界》杂志

  A_艾梅·本德尔

  Q:《脸》是以一个男孩的视角来创作的,他患了一种罕见的病……

  A:其实这本来是我编出来的,但后来我发现,这个病居然是真的!或者说,现实中的这个病要更具体一点——它叫面孔失认症。我现在经常遇到一些人说自己有这个病,或者有类似的问题。他们很难立刻认出谁是谁。但在我的设想里,威廉的问题跟面孔失认症还有一点区别——他不大能看出表情,其他很多东西也不行——他看不出一个死去的士兵。对他来说,看不出的东西要多得多了。

  Q: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创作故事显然是极具挑战性的……

  A:我真的很喜欢第一人称!把自己放到别人的处境中——这本身就是件有意思的事,也常常让人觉得在经历一场即兴创作。用第一人称写作让我很开心——我写过许多第一人称的小说,但都失败了,所以,当故事中的声音终于能有一点力量时,我感到又轻松又快乐。

  Q:你的小说通常都有一点幻想色彩,但这一篇没有……

  A:本来我以为自己编了一点不存在的东西,所以我想,《脸》还是有着幻想色彩的!不过,归根结底,我只是想去写那些可以写出来的内容——不管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声音,是语言。它们引领了我的创作。

  Q:你曾为贫困学生教授创意写作,并发现这个过程对学生和你自己都很有价值……

  很好的问题。许多年来,我都在做一个名为“想象力工作坊”的推广计划,为弱势群体教授即兴戏剧表演。这个计划的创始者分别是一位编剧和一位演员。在他们看来,如果想要体验成为另外一个人的感觉,隐喻是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方式。通过对隐喻的运用,我们可以拓展思维,并最终对自己、对他人都产生共情。通常而言,弱势群体的想象空间比较小,他们不想改变任何事,只愿意在脑中留下更多的解释空间。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亲眼见证,在我们一两个小时的课程中,那些精神疾病患者、受到创伤的老兵,还有被冷落的学生,都能有机会去练习这项关键的人际能力——这种能力,让他们得以想象跟日常生活不一样的东西。这真的让人感动,又振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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