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来接我?非要我也打一辆车,有病啊!姜双丽一见到我就阴着脸说,同时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扔了过来。我连忙接住并及时堆上了准备好的笑脸,嗨,这也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个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楼下还不得堵死啊,再说了,那儿又那么多人。姜双丽摘下墨镜,快步走到我前面,大有与我拉开距离的架势。我提着她的包,背着我的双肩背,就像酒店大堂的侍者那样跟着她往国内出发口走去。姜双丽越走越快,我小跑着跟上去,想从侧面拉住她,被她一下子甩开了。净给自己找借口,不想接就不想接,我还不想去呢。到都到啦,还说这种话,打车多少钱我发给你。一千,她头也不转地说。讹人啊,坐飞机也花不了一千块,看我这几天怎么收拾你。
在打印自助登机牌前,我转了一个两百块的红包给她。发了,快收。多少?点开就知道了啊。哼,才两百,小气鬼,她嘀咕道,一边说一边翻出身份证递给了我。这说明她的气已经消了,女人就是这样。排队安检这一路上,姜双丽有说有笑的,甚至还挎起了我的手臂,仿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连她嘴角上那颗米粒大的小痣在说话时都一翘一翘的那么迷人。看来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在28号登机口前那几排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的椅子上,我们选了最靠边的两个位子坐下来。直到坐下来,姜双丽也没把她的左胳膊从我右胳膊的臂弯里抽出来。这跟她在电影院最喜欢的姿势一样,充分显示了她女人味的一面,同时也是柔弱依附的一面。我仰躺在椅子上,借助于扶手歪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姜双丽斜靠在我胸前,一头染成淡褐色的大波浪卷儿停留在我下巴的位置,一股好闻的洗发水味道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孔。这样的姿势显示我们就像一对夫妻或者恋人,比女的正坐在男的大腿上的那对男女像,也比在候机大厅里往来穿梭的、正在办行李托运或过安检的那些对男女像。我之所以说“像”而不是说“是”,这便说明了问题所在,如果是的话那也就不会有这趟旅行了。
飞机腾空时,大地开始显露出它作为一张蜘蛛网的本质,且这种本质随着高度的攀升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来。从舷窗口我多次打量过这座城市的这一面,当然我也打量过其他城市的这一面,发现无论发达的北上广深还是我们省城这样的二线城市,或者那些偏远小城,只有当你落到地面上之后,置身于它们宽窄不一的街道、河流和楼群之中时,它们才会呈现出自己相對独特、充满肌理纵深的一面,一旦你坐上飞机破空而去,你在舷窗边看到的都会是那么一张蛛网密布的样子,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横七竖八的屋顶、歪歪扭扭的河流、皱巴巴的山峦和地表差不多都成了一个样子,点缀其间的是蚂蚁——不——蜘蛛般的车辆与人群。你适应着这种感觉的袭来,在这种适应中调整着座椅靠背,仰躺下来,将双腿伸到前座的下方,与此同时你会觉得逃出来的自己才是人,只有坐在这架飞机上的人才是人,地面上的都是蜘蛛,你会庆幸于自己作为一个人逃离了一张蜘蛛网。
现在我也产生了这种感觉。我,一个所谓的作家,姜双丽,庭岚家居的软装设计师,就是逃离蛛网的两个人。在下面那张面积巨大而网口细密的蛛网上,此刻粘着无数大大小小的蜘蛛,既粘着我们穿行其间却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粘着我们的朋友、同行、亲戚、邻居;既粘着我的老爸、儿子、老婆,也粘着姜双丽的老妈、女儿、丈夫。他们爬行其间,停停歇歇,一日三餐,不知终日。但现在我和姜双丽分别以采访和出差的名义从这些蜘蛛们中间逃了出来,作为两个人而不是两个蜘蛛逃了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当我还沉浸在这种幸运的感觉中时,姜双丽却已经睡着了。
我睡不着,心里翻腾得厉害,一会看看窗外皑皑如雪的云层堆积成的缥缈山河,一会又看看那个坐在最前排、面向我们而坐的空姐。空姐很年轻,也很漂亮,双唇微启,直视前方,带着那种训练有素的职业化笑意,两条灰蓝色的带子将她固定在那个专用座椅上——这看起来似乎有点儿残酷。隔着几排或浓密或秃顶或梳成一缕缕头发的那种天灵盖,我朝她送去饱含深意的目光,搜寻着,调整着,直至和她四目相接,直至把她看得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后来她和一个空少过来了,推着餐车,开始一排排分发晚餐,我注意到她胸前铭牌上的名字:曾雨晴。先生,米饭还是面条?面条。她又朝睡着的姜双丽问,我做了个别打搅她的手势说,米饭,谢谢。十几分钟后,曾雨晴和那个空少又推来了一车茶水,我又盯着她的铭牌看了会儿,要了一杯咖啡,给姜双丽要了一杯矿泉水。
我没心思吃饭,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喝到一半,我轻轻摇了摇姜双丽的胳膊,小声在她耳边问,饭来啦,水也来啦,你不吃饭?她侧过头去嘟囔了一句,不吃,接着又睡了。高度产生风景,也产生时间的错觉,与地面上此刻那种淡蓝色的暮气相比,对流层虽也已时至黄昏,却呈现出一幅完全相反的图景,澄澈、透明而且无比明亮,仿佛这万米高空的时间比地面上晚了几个小时。夕阳从舷窗外平照过来,撒在姜双丽三十七岁的小脸上,给她依然白嫩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质光泽,从我的角度看去,甚至连她嘴唇上方那一丛细微的绒毛也成了秋天旷野中金丝般的荒草。她熟睡着,胸脯轻微和缓地一起一伏,极具雕刻感的鼻翼、眼窝和嘴唇让她显得无比安详圣洁,就像一尊浮在半空中的圣母玛利亚。但当这个比喻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时我又觉得很不恰当,这散发着汉白玉光泽、有着温凉触感的五个字,似乎很难跟将要跟我去度过一个偷情的周末的姜双丽画上等号。
我爬到姜双丽的床上是在我家的拉布拉多爬到她家金毛的屁股上之后,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为了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先说说我的老爸韩立刚。因为退休前在机械所干了几十年,专业给高层建筑设计增压送水的管道泵,我的老爸人送尊称“韩工”,这是机械所那帮小年轻叫的,他的老伙计们喊他“泵哥”。七年前我老妈去世后,他一直没续弦,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妈有多深情,也不是他不想再找一个,而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机械所某位阿姨还没丧偶,她的老头还活蹦乱跳地健在于世。前几年,我爸从设计科副科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但他退而不休,甚至比上班时还忙,他退下来的这几年相当于上班那些年的总和, 不但人瘦了一圈,头发也全白了,跟上班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退下来之后他一天也没闲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图纸、做实验什么的,他说,一定要把管道泵的增压技术改进到一个新高度,在进棺材前把他的中级机械工程师证书变成高级——因为那位阿姨就是高级。这让人很不可思议,不但他的儿媳妇刘述红觉得不可思议,就是作为他儿子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们都不明白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为什么还会用这种只有情窦初开的中学生才会用的方式去接近他的梦中人。我和述红经常劝他遛遛狗钓钓鱼什么的,老爸对此没兴趣,对带他那四岁小孙子森森的兴趣也不大。那怎么办呢,只有随他去了,他的犟脾气我可是领教了三十八年。
有一段日子,他吃了晚饭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碗筷一推、油嘴一抹就钻进房间,鼓捣他那些破烂玩意儿,而是一反常态地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出了门。这让我感到新鲜,不过虽然感到新鲜,但是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以为老爷子出去散步遛弯了什么的。直到有一天,老爸出门之后,刘述红一边刷碗一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哈,韩松,猜猜你家老头儿干吗去了?这有什么好猜的,想通了呗,该干吗干吗去了。我跟你说,你可别说我说的,你家老头儿去跳广场舞了,就在红楼前面的广场上。广场舞?跳什么广场舞?你瞎扯的吧,我“腾”的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咳,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现在去看看,我也是前几天去遛毛毛时路过那里看见的。这不可能啊,他不搞他的管道泵了?还是在吴阿姨那里受了什么刺激?再说了,他一个老头儿跳什么广场舞啊,丢人不丢人,不都是大妈大娘跳嘛?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今天该你遛狗,正好可以去欣赏欣赏你家老头儿的舞姿。
我的老头儿,做了半辈子中级机械工程师、现在享受副科级退休待遇的韩立刚同志,确实去跳广场舞了。这是我在红楼广场前亲眼看到的,不但我看到了,我家的拉布拉多也看到了。当我在那横七排、竖七排由各种身姿和体态的大妈大娘组成的广场舞方阵一角停下来时,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另一角歪手歪脚迈着拙劣步法的两个干瘦老头儿,其中一个就是我的老爸韩立刚。不用看正面,单从那一顶白发和他身上印着“江汉机械研究所”五个白底大字的蓝布工装就可以断定。我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把他喊回去,毛毛拉着它的狗绳一下子蹿了出去,准确地跑到韩立刚同志身边,无比欢实地围着他蹭来蹭去,直至站立起来爬到他身上,以尽一条狗对它主人的亲热本分。但是,我的老头儿仍然没有停下他那拙劣舞步的意思,依然模仿其他人的样子比画着,任凭毛毛在他周围来回打转。这时那首放到一半的《套马杆》突然停了下来,那横纵各七排的大妈大娘也都停了下来,我看到一个发髻挽得老高、颇有几分身材的高个女人从领舞位置走过来。凡她所到之处,人群自动闪避出一条小道,她沿着小道走到我老头身边。怎么回事,这是谁家的狗?快点牵走,不要在这耽误事儿。
这时候,我们的韩立刚同志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只见他一只手轻抚狗头,一只手搭成凉棚扫视了一圈广场,直至发现了另一个角上的我。我没过去,而是蹲下来,以拍巴掌的方式唤回了毛毛,但我的老头并没如我所想的那样——沿着毛毛跑过来的那条直线走过来跟我回家,而是隨着那个高个女人按下PLAY键播放出《套马杆》剩下的部分继续拙劣地跳了起来。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不是说我的老头儿六亲不认——二亲不认,而是他怎么就跳起了广场舞?这个要献身于管道泵的科技工作者,这个一心要比肩吴阿姨的老小伙儿,怎么就被广场舞吸引了过去而一改其伟大初心?我牵着毛毛在广场上来回晃荡,想起了我的父亲韩立刚同志波澜壮阔而又平凡普通的大半生,我觉得那里可能隐藏着他的广场舞源头。把时光的指针拨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父亲就成了一个根红苗正的好青年,经他的老爹、我的爷爷经常拎着一瓶烧酒找公社书记软磨硬泡,他终于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他在学校表现很好,游过行、造过反,游行造反之余也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敲锣打鼓地翩翩起舞过;把指针往后拨一点,他就毕业了,分配到了红光机床厂,在厂里埋头苦干过一段,就被上调到了他后来一待几十年的机械所;再把指针往后拨就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的父亲就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大龄单身青年,穿一身浅灰色、上下四个兜的夹克装,梳偏分头(纹路一丝不苟),戴一副黑框圆眼镜,这有其相册里的黑白照片为证,他的大龄、单身决定了他当时需要频繁出入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歌舞厅,并在那里认识了当时同样大龄的、后来成为我母亲的胡新荣会计。
当我还想继续往后拨指针时,毛毛再一次箭一般弹射了出去,朝着前面一只没拴狗绳的金毛狂追不止。一个女的——也就是此刻正在我身边酣睡的姜双丽——顿时在那边叫了起来,谁家的狗,谁家的狗,快来人啊。但这并不管什么用。毛毛追上去后,和那只金毛相互转着圈嗅了几嗅,在确认了郎有情、妾有意的那点儿意思后,毛毛就准确地爬到了金毛的屁股上动作起来。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所以我也就不慌不忙。等我不慌不忙地走到它们的欢爱现场时,姜双丽已经急得团团转了,但她又不敢冒然上前将两只正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狗分开。这是你家的狗?快点牵走,快点,她小脸通红地说。我捡起拴着毛毛的狗绳的另一头用力扯了扯,并不能扯动,你也看到了,我也没办法,现在怎么扯也没用,不信你试试。姜双丽接过狗绳也扯了扯,毛毛歪着脑袋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怒吼,把姜双丽吓坏了。那怎么办?能怎么办?!我也没办法,等着它们自己分开吧,一会儿就分开了。
姜双丽不再吭声了,转过头去看广场舞那边。一边看一边咬着嘴唇,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因为委屈,所以更加显得有点楚楚动人,或者应该这么说,即使不委屈她也一样是个挺好看的女人。
十分钟过去了,两只狗还没分开的意思。姜双丽走到花坛边,拿出一包面巾纸并抽出一张,在花坛水泥边沿上擦出一只屁股大小的方块,又抽出一张面巾纸垫上去,然后坐了下来,开始扒拉她那只硕大无比的棉质手提袋,直至从中掏出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书。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过去瞥了一眼,内心顿时一阵狂跳,《情到浓时情转薄》那几个宋体小字提醒我那是我好几年前写的一本情感随笔。噢,你在看书啊,是什么书?姜双丽抬起那张已经没那么委屈的小脸,把书举起来晃了晃。怎么样,好看吗?挺好看的,虽然作者是个毒舌,但说得很在理儿。还行吧,但我现在觉得写得挺烂的。嗯?凭什么那么说,你也看过?当然,我写的嘛,我终于露出夹了又夹但还是没夹住的尾巴。啊,你写的?我还说我写的呢,有什么证据说是你写的?诺,你看看署名,再看看这个,我边说边掏出钱包把身份证抽出来递给她。还真是你写的,你是作家啊?算不上吧,涂涂抹抹而已。
建立起读者和作者的关系后,姜双丽就没那么委屈了,也不再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看狗,她跟我说起书中的一个观点:好男人会不会出轨?她专注的眼神,让我觉得她巴不得她的狗和我的狗再多搞一会儿。但狗们好像并不领情,在我们说话时已经自行分开了,各自走到彼此主人身边摇头摆尾地卧下来。这时候,广场舞那边的一曲《你是我今生难忘的梦》只剩下一点尾音,那些跳了一晚上的大妈捡起衣衫准备散场了。我得走了,我去接我妈,姜双丽说,能留一下联系方式吗?当然可以。扫过微信后,我们一起朝那群还没来得及散开的大妈走去。那个发髻挽得高高的、领舞的高个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姜双丽的老妈刘桂芳,体院退休的舞蹈老师。而此时此刻,我的老爸韩立刚正围着她求教一些动作要领,刘桂芳用她那细长的双手捏着我家老头儿干枯的爪子高高举起,然后在转圈时差点被我老爸的一条腿绊住,你动作怎么那么硬,放松,要轻盈一点,轻盈你懂不懂?她说。我的老爸如小学生般点头不已,记住了,记住了,他说。见我和姜双丽一起朝他们走过来,他俩异口同声地问,咦,你们怎么认识?刚认识的,我抢在前面说,完全没提两只狗的那档子事儿。
回去的路上,老爸和我各自埋着头朝前走,一句话也不吭。老爸,你的管道泵不搞啦?我率先打破了沉闷。嗯?搞啊,搞还是要搞,但是要慢慢搞,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你以为一个专利那么好搞啊。那,吴阿姨呢,你慢点搞的话,可是赶不上她啦。嗨,小子,提她做什么,再不要提她啦,我跟她压根儿就没可能的事情。怎么啦?又受了什么刺激?没有没有,我能受什么刺激,好老太太又不止她一个,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蹦跶的。我没接话,不过我基本上听明白了,他不搞管道泵虽然跟吴阿姨有关系,但与其说跟吴阿姨有关系,倒不如说跟姜双丽的老妈刘桂芳有关系。作为一个男人,也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基于雄性相通的道理和血缘关系的本能,我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清楚地知道,老爸也明白我的明白。
我爬到姜双丽的床上是在两周之后。那两周内我知道了她的不少事儿,知道了她的老妈刘桂芳在她二十岁时就离了婚,知道了她老爸又组织了新家庭并给她生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她还从来没见过的弟弟,知道了她毕业于美院,知道了她现在在庭岚家居做软装设计师,知道了她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还知道了她有一个因为经常出差(可能也经常出轨)而与她感情不好的丈夫。最后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如果没有这一层背景,那么我很难有机会能爬到姜双丽的床上去。当然,我说爬到姜双丽的床上,并不是真的跑到她家里在属于她和她老公的那张大床上搞了她,作为一个有着风险安全控制意识和一点点廉耻之心的作家,我是把她约到开发区一家酒店的大床上搞的她,或者按照时下男女平等这一点来说,我们是在开发区那家酒店的大床上互相搞了对方。我们搞了整整一个下午,搞得筋疲力尽、四肢瘫软,直到搞到对方再也搞不动了,然后拍拍屁股,各自打车回了各自的家。
作为一个名义上的作家、实际上的啃老族,我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除了遛遛狗、接送一下孩子之外,家里的其他事情都由刘述红一手操持,她脾气好而且任劳任怨,心甘情愿地服务我们爷儿仨和一条狗。但作为软装设计师的姜双丽却没那么多时间,一天到晚地接项目做设计,隔三差五还得去一个接一个的新房子里做现场布置、看效果什么的,她还要带女儿和遛狗,所以我们能开房的时间也不多。有一天,完事后我们躺在开发区那家酒店皱巴巴的大床上,我用小腿肚磨蹭着她光洁清凉的大腿说,你就不能歇几天?跟我一起去度个假旅个行什么的?她歪了歪头,你以为我不想?我还巴不得什么事儿都不做呢。不做事怎么办,你养我?嘿,我怎么养,名不正言不顺的,让你老公养你,我这儿可还一大家子呢,写东西能挣什么钱,我还不是指望着老头儿那点退休金。得了得了,她及时打断了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家老头儿这是要干吗啊?对我妈有意思?我可见他不止一次了,每次跳完都不愿走,缠着我妈问东问西的。我哪儿知道啊,说明你妈太有魅力了呗。鬼扯,他俩根本不适合。怎么就不适合了?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嘿,他们在一起了才好呢,我们也不用偷偷摸摸了,这不是亲上加亲嘛,我止不住笑了起来。滚。但她的“滚”字还没说完,就被我用嘴堵住了。
我和姜双丽都没想到的是,只是这么几个月的工夫,我的老头儿已经把广场舞跳得如此炉火纯青了,大有青出于藍而胜于蓝之势。因为觉得广场舞挺低级的,而我老头跳得更低级,所以我从不去看他跳,所以等我再次看到他跳时就不免大吃一惊。按姜双丽老妈给她普及的、她又给我普及的那点广场舞知识来说,无论是舞步轻盈流畅、起伏连绵如波涛般的快华尔兹,还是稳而不拖、潇洒自如、讲求“形散神不散”的平四步,再或者是节奏强烈、情绪兴奋、动作滑稽俏皮的吉特巴,我老头都演绎出了极强的观赏性。我后来去看的那几次,有一帮男女老少还围在他边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哈哈大笑或啧啧赞叹之声。后来,甚至还有人拍了视频冠以“最潮老大爷广场舞”之名发到了网上。
而与我老头的广场舞技术进步得一样神速的,是他与刘桂芳的爱情。现在,他不但从最后一排跳到了最前排最靠近刘桂芳的位置,偶尔还能兼任一把代班老师,而当初和我老头儿一起跳舞的那个老头儿则还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跳着。眼下,刘桂芳一点也不避讳和我老头的亲近,除了满口亲热地喊着“立刚”“立刚”之外,有一次在我老头儿没带保温杯时还允许后者喝了几大口她保温杯里的热水,这让姜双丽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在回家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数落她的老娘“让别人得寸进尺”。这些都是姜双丽告诉我的。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又不得不承认,爱情的力量有时候就是这么伟大,不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让一个老汉重新焕发出青春活力,还改变了他的形态气质,这一点可以参见我老头儿那一顶用瑞虎牌染发剂染得乌黑发亮的短发和他那一身开始变得讲究起来的衣着。
怎么办?你也不管管你家老头儿,又一次完事后姜双丽问我。我反问道,你老说他俩不合适,到底哪里不合适?我的大作家,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问你,他们俩好了,住哪?住你家还是住我家?吃喝拉撒是花你老头的还是花我老娘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财产怎么分割?我没想到平时还挺有情调的姜双丽一下子变得那么精明,考虑问题那么现实又那么长远,但同时我又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而更多的情况是我从来就没有面对过这样的问题。当天晚上,老爸一进家门,我就把他拉到了他的房间。老爷子,问你个事,你和刘阿姨进行到哪一步了?问这个干吗?问这个干吗,准备给你们筹办婚礼呗!小兔崽子,开玩笑开到你老子头上来了。哪敢哪敢,我就是问问你们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该同居同居,该结婚结婚,向你们年轻人学习。同居?结婚?那你们住哪?这好办,要么她过来,要么我过去,再不然就去租房子。是啊,我没法反对,我老头说得句句在理,我也不敢反对,因为我还花着他每月5800块的退休金。但是我又不能不反对,因为姜双丽反对。
为了找出切实有效地阻止她老娘和我老头在一起的对策,也为了兑现她陪我度个假旅个行的承诺,姜双丽在一周前就让我安排了这趟北海涠洲岛之旅,目的地是她选的,费用是我出的——准确地说费用是我老头出的,因为他的工资卡就插在我的皮夹子里。仔细想想,这一趟还真充满了幽默与讽刺的意味,也就是说,我的老头韩立刚出钱由他的儿子请其情妇姜双丽前往涠洲岛旅行,而这一对狗男女的目的却是为了在打几炮之余想方设法找个法子阻止他们的父母在一起。事实就是这样。
在飞机下降带来的一阵剧烈而急速的颠簸中,姜双丽醒了,她死死地拽着我的一条胳膊睡眼惺忪地说,啊,怎么了,不会是飞机失事了吧?乌鸦嘴,马上就要落地了,我说。飞机是在一阵细雨中降落在福成机场的,挂着一层细密水珠的舷窗外闪现出一片星星点点的朦胧灯火。这意味着我们又将脱离飞机和天空赋予我们的人的身份,融进这座沿海城市的蛛网之中,在通往市区的那条道路上成为两个外来的蜘蛛,一个男蜘蛛和一个女蜘蛛。出了航站楼,手机显示已经七点多了,而打车到市区至少还要半个小时,估计去涠洲岛的船已经停航,只有在市区住一晚,明天再赶过去。上车后我订了一个酒店,吩咐司机直接开过去。八月的北海虽然温度不低,却并不让人觉得有多热,清爽中带着一丝腥味的海风吹过来,吹着姜双丽的一头长发扑闪到我脸上,那种隐隐不断的洗发水味已经淡了很多,但也正因为如此而更好闻了。怎么样,北海不错吧,我问整个人都靠过来的她。那当然,靠海嘛,她懒懒地说。一口东北腔的男司机正在专注地开着车,他肯定不知道在后座上依偎成一团的我和姜双丽是一对奸夫淫妇,不单他,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这让我们自由而放松,但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放松反而一下子又让我难以适应,与姜双丽紧扣着的右手不由松了松。
酒店的环境和卫生都还不错,是那种公寓式的房间格局,居家,干净,温馨,还有一个带落地窗的小阳台和一个可以简单烹饪的开放式厨房。一进房间,姜双丽就去了卫生间,我则在贵妃榻上躺成一个歪歪倒倒的大字,嗯,一路劳顿,所以不可能躺成一个“太”字。我刚躺下去,姜双丽就在里面喊开了,哎,把我行李包里的卫生巾拿过来。我翻出来拿到卫生间递给她时,只见她正蹲在马桶上捂着肚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怎么啦?呃,我来例假了!听她这么一说,我才猛然意识到卫生巾和例假的关系——刚才我下意识地把卫生巾当成是卫生纸了,坏了,坏了,看来此行两大目的中我最关心的那个目的难以实现了。你不知道周末来例假吗?我问,早知道晚几天出来了。本来不该这几天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提前了。看着她那副痛经的样子,我也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
去外面草草吃了点东西又上楼来。姜双丽去洗澡,我则在手机上浏览涠洲岛的各种旅游攻略。正翻着翻着,刘述红打来了电话。韩松,到酒店没?我跟你说,你老爷子带他那个跳广场舞的相好来家里了。啊,怎么我刚出门他就带回来了?要住家里吗?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吧,刚吃完饭,现在他们俩在老爷子房间呢,我在阳台上给你打的电话,你可别说我说的,老爷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好,我知道了,我大后天回去,你先稳住他们,晚上千万不要让她住我们家。这我怎么说得出口,好吧,我试试。姜双丽裹着浴巾出来时,我并没像往常那样一下子扯掉,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床上去。麻烦来了,麻烦来了,你老妈现在正在我家与老爷子促膝长谈呢,弄不好还要留宿。你怎么知道的?我老婆刚才在电话里说的,不信你打电话问问你妈。她抄起手机就给刘桂芳拨了过去,并按了免提键——好腾出手来用毛巾搓干她湿漉漉的头发。妈,你在哪呢?我,我在家里呢,刚跳舞回来,你怎么样,到了杭州没有?到了到了,已经住下来了,妈,我忘了跟你说,你现在要去把暖暖从她爷爷奶奶家接回来,她还有作业要做呢,周一要交。好,好好好,我去接,我马上就去接。
我一边听着这母女俩的对话一边强忍着笑意。原来姜双丽说她去的是杭州——我跟刘述红说的是去南宁,她对付老妈可比我对付刘述红厉害多了,撒起谎来理直气壯,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撒出既能让双方都下得了台又能达成她目的的那种谎。有句老话说得好,为圆一句谎言会说出更多的谎言。看来姜双丽和她的老妈刘桂芳都精通此道,而且把每一句谎言都说得滴水不漏。服,大写的服。
临睡前,我一遍遍抚摸着姜双丽光滑的后背,在她耳边调笑说,来例假了哈,来例假了是不是就不能做了?我可是带了一盒“杰士邦”呢。做个鬼,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你老婆来事了你跟她做不做?嗨,不做就不做,提她干吗啊,我好几年都没和她做了。做不成,于是就只好睡觉,我躺下时姜双丽正往身上、脸上一层层扑洒着爽肤水什么的。当快睡着时,只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巨大的声音——“操”,我一下子惊坐了起来,姜双丽则在一边哈哈大笑,脸都快笑烂了。有病啊你,姜双丽,你搞什么搞。逗你一下啊,切,那么不识逗,睡那么早干吗?困了,你自己睡饱了还不让别人睡,我先睡了。别啊,起来起来,说说你老爷子的事。我老爷子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我问你,你这次干吗来了?一心只想着操我?一个作家整天惦记着裤裆里那点事儿?你们家人、你们家狗怎么都这样啊,我告诉你,你老头和我妈的事才是最主要的,他们要是不在一起了,我就天天给你操!姜双丽出了几个点子,譬如让她妈自称有男朋友了、控制住他俩的工资卡啊什么的,都被我否了,她就让我想。但我能想出什么主意呢?而且我为什么要阻止我老头迟来的第二春呢?就为了天天操姜双丽吗?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去了一趟银滩和老街。银滩也没什么好看的,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而且到处都能听到一些男女操着满嘴的东北口音,看来不单单是三亚、海口,北海也被东北人占领了。老街也就那样吧,一些并不那么旧也没那么好看的骑楼房子都改成了临街商铺,卖些地方小吃和到处都能买到的旅游纪念品什么的。倒是老街上的雕塑还挺富有中国特色,那些古铜色裸女的奶子、屁股和大腿部位的黑漆都被摸脱了一层,泛着一层晶亮的铜光。在一个当街撅着屁股低着头在小河边做洗头状的裸女雕塑前,我跟姜双丽说,快看快看,这像不像你,这姿势像不像你?她笑骂着说,讨厌,像你,像你个狗日的!你还嘴硬,我叫你嘴硬,我走到那两瓣被摸得格外晶亮的屁股前,狠狠地各拍了一巴掌,姜双丽,你还嘴硬,嘴还硬不硬?姜双丽笑着扑过来跟我打闹,流氓,彻头彻尾的流氓,她一边骂一边拉我快走,这里那么多人,你一点也不害臊,作家都是你这样的吗?啊?
从客运港码头坐船到涠洲岛要一个多小时。姜双丽晕船,一上船吃了片晕船药就睡了。看着那排窗户所隔出来的一块块淡蓝色的海水,我一点也找不到海的感觉,也找不到坐船的感觉。几年前我和一帮作家采风时来过一次涠洲岛,那次坐的是渔民的机动船,还不是现在这种能坐几百人的双层客轮。相比之下,坐那种船才称得上坐船,摇晃、颠簸、剧烈的风、一望无际的海水、澄碧透亮的天空,海面与天空的阔大显得人渺小而卑微;而这种客轮让人感觉不到是在坐船,几百人分区对号地坐在座位上,只能从两排脏不拉叽的玻璃窗望到一小块一小块的海水,甲板上也不能去,除了船体通过座位传来的一波波频率固定的浮沉之外,真的就像坐在一间靠海的教室里。这样的船取消了海。好在一个多小时不算太久,船靠岸后我和姜双丽随着一船人鱼贯而出,走向那条长长的引桥。这时候大海展露出了它被遮蔽的真相,明净、空阔而辽远,姜双丽举着手机一路跑一路拍。
买票登岛。进了景区大门马上就有一帮晒得黝黑黝黑的矮胖中年妇女围拢过来,要住宿吗?要坐车吗?要坐船吗?叽叽喳喳地好似一群抢食的鸟。我挑了一个看上去有点憨厚的女人,问她去“雅蓝小筑”多少钱。50块,两个人50块。30块。50块。30块。50块,老板,没多要。就35块,不去我找别人了,我冲她摆摆手,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好好好,35就35,走吧,憨厚的女人于是开着一辆改装了蓝色顶篷的三轮车载着我们前往那家民宿。天气很好,凉风习习,明亮的阳光撒在路两边郁郁葱葱的热带树木和植物宽大的叶片上并在其背部透出一块块绿亮绿亮的那种明亮,大片大片的香蕉树上挂着一串串半人高的、密密麻麻的香蕉串。姜双丽是第一次来这儿,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几次要憨厚的女人停车让她拍照,其表现非常像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游客。我给她普及了一些涠洲岛的基本信息——一大部分来自于昨晚浏览百度百科时的记忆,她马上就不怀好意地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来过?我当然来过,幾年前就来过。跟谁来的?肯定是一个女的。嗨,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好不好,我们是来采风的。鬼才信,肯定是跟一个女的,你说,是不是跟一个女的来的?除了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游客,看来姜双丽还把自己当成了我临时的老婆,并吃起了自己臆想出来的醋。
“雅蓝小筑”在岛上一角,下面是一片沙质优益的沙滩,涨潮时两边通过来的路就被封住了,就成了一片私家海滩。我选择这里的原因正基于此,幽静隐蔽,靠山面海,风景绝佳,正是一个打野战的好地方,但现在看来这片好战场注定要浪费了。一住下来,姜双丽就说要出去转转,我就陪她出去转转,五彩滩、石螺口、滴水丹屏、灯塔、贝壳沙滩等,我们把几个不远的景点跑了一遍。傍晚我们来到一片停泊着几艘渔船的沙滩,几个渔民正在贩鱼卖虾,有乌贼、鳗鱼、气泡鱼、鳕鱼、鲱鱼、毛鳞鱼,价格十分便宜。越沉越低也越沉越大的夕阳挂在海上,给海水镀上了一层闪着金光的鳞片,几艘小船出入其上。太美了,我要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海和夕阳,姜双丽光着脚喊。她现在不拍照了,拍照的人换成了我,她要做那么美的海和那么美的夕阳中最美的那个女人。
沙滩上的外沿位置到处都是被海水冲上来的乳白色和暗红色的破碎珊瑚,踩上去叮当作响,姜双丽一路上捡了很多枝节和形状比较完整的,都装在她那个硕大无比的棉质手袋里,说回去了可以用来做软装设计的点缀。我们一路捡一路拍照,直到来到一片漂亮的绿色礁石滩前,我上次没来这里,可能正因为没来过,所以现在才觉得它格外漂亮——人大概都是这样。那里游人很少,准确地说,除了我们俩只有一对老年夫妇,男的在七十岁上下,穿一身摄影师常穿的那种绿马甲,女的戴一顶太阳帽,男的用拐杖在沙滩上写字,女的在一旁围观。我和姜双丽好奇地跑过去,对方见我们跑过来,热情地打招呼,我们也礼貌地做了回应。涠洲岛,我们来了,老伴,结婚纪念日快乐,易春,2013年8月12日。这就是老头用拐杖在沙滩上写的,易春,应该就是他的名字。我聪明地喊了一声易伯伯好,并朝他夫人笑了一下,祝贺两位老人家,白头偕老啊,我说。小伙子,今天是我们的蓝宝石婚纪念日,谢谢你们,你夫人很漂亮,也祝你们的爱情丰收美满,老头声音非常洪亮。我和姜双丽各自朝他和他的夫人点了点头,算是被迫接受了他们的祝福,并努力装出一脸幸福的样子。
晚上姜双丽要吃海鲜,于是我就带她来吃海鲜。她点了一只龙虾,一只象拔蚌,一条石斑鱼,一份海虫。够了够了,两个人吃不了太多,看她还要翻下一页菜单我连忙插嘴,同时一只手插进裤袋按了按钱包。小气鬼,吃个饭都抠抠索索的。我想好了一句反驳她的话——你怎么不自己花钱——正要说出口时,又想了想,点都点完了,又何必呢。于是就吃饭,我喝啤酒,姜双丽喝可乐,我闷头喝酒,姜双丽呱啦呱啦地说个不停。姜双丽问,你怎么了?我惹你不高兴了?那倒没有,我是想到了那对老夫妻,不知道怎么,我胡乱编了这么个理由。确实很感人,结婚45年了还能在一起,不像我爸妈,我大学还没毕业他们就离婚了。是啊,那你可要向他们好好学习,不是说你爸妈,是说那对老夫妻,祝你和你老公能到钻石婚,起码也是金婚,我碰了一下她的杯子说。你可拉倒吧,我可没那么长远的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吧,倒是你和刘述红可以试试,来,祝你们绑在一起沉到海底。
回到房间洗完澡,我就来了兴致,要跟姜双丽干那事儿。例假才来一天,干什么干,要干你自己干自己去,她推开我摸前摸后、摸上摸下的手说。那怎么办?要不你用别的方式?什么方式?你知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种。滚,我才不呢,脏不脏啊。我努力好几次了,姜双丽确实不愿意那样,她说她有洁癖,而且相当严重。好吧,洁癖,洁癖,狗日的洁癖,我暗骂道。我来到阳台上抽烟,一阵阵海浪声从暗蓝色的夜幕中传过来,机械、单调而不乏动听,辽阔无际的湛蓝色海水完全隐入了铺天盖地的夜色,就像是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浮漂在远处。老爸的电话是在我点上第二根烟时打来的,喂,松啊,在南宁呢?跟你说,我准备跟你刘阿姨在一起了,领证不领证的就无所谓了,住在一起就行。啊,老爸,怎么那么急呢?这还急?你妈死了那么多年我也没急,这不是急不急的事儿,我们都年纪那么大了,能多在一起一天是一天。你说的也是,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老爸,你先别忙,等回去了我们商量商量。商量个屁商量,就这么定了,挂了。
姜双丽也在房间里打电话,见我进来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妈,我跟你说,这不行,你那破房子不能住了,你俩也不合适,什么?出去租房子?那更不行,我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回去再说,反正就是不行,先这样吧!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在大床属于我的那一侧躺下,玩手机。姜双丽敲了敲床,我没理她,她把脚丫子伸过来并一直伸到我鼻孔前。你妈的,搞什么搞?跟你说正经事呢,理也不理。什么事?我妈刚才说真要跟你老头子好了,要出去租房子呢,怎么办?好了就好了呗,租房子就租房子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了。你不为你老头着想我还要为我妈着想呢,告诉你,这还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也不是住哪儿的事儿,都六十多岁了还折腾什么啊,他们不怕人说闲话我还怕呢。谁说闲话就让谁说去,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穿上衣服,把门一摔就去了海边,同时把姜双丽那个逼样子也关在了房间里。那片私家海滩上、那片上好的战场上一片漆黑,孤独而通红的上弦月挂在右前方遥远的夜幕,我想起了姜双丽所说的“闲话”。老爸续弦我不是没想过,但那都是在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想的,现在真要发生了,还真让人难以面对,面子上的确也挂不住,然而一想到我老头那勃发的第二春,那一顶乌亮的黑发和一身讲究的衣着,我就又觉得于心不忍。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来,一起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姜双丽的脸变长了,就像马脸那么长。她在生气,因为生气所以她不理我,并对我提出的先坐船去看“猪仔岭”和“鳄鱼嘴”然后去潜水或者海洋博物馆的提议置之不理。在酒店餐厅各自默不作声地吃完一碗海鲜面,她发话了,今天就自由活动吧,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怎么了?没怎么!没怎么是怎么了?没怎么就是没怎么!那好吧,随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姜双丽出去后,我回房间看电视,看了一集《西游记》之“三打白骨精”,玩了七局斗地主,叫了四回并输了四回,输到第四回时我觉得挺无聊挺傻逼的,那么好的海、岛、天气,那么贵的机票,我却躲在房间里玩这种弱智游戏。我决定到上次没去的那个叫“盛塘”的小村子看看。
摩的小哥一路风驰电掣,只用五分钟就把我送到了盛塘村口。攻略上说这里有一座有100多年历史的天主教堂,是一帮传教士用珊瑚沉积岩花了10年工夫建成的,被誉为晚清四大天主教堂之一。村里人很少,路上所见以老人、儿童和脸上黑里透红的妇女居多,路两边是内地已很少见到的低矮砖房,偶尔有几间装修得清幽雅致的小店,因为与周遭差别巨大,不禁让我想起那种从大城市逃到山里开客栈或做手工艺品的文青来。我放慢脚步,不时朝门帘里张望一眼,想看看是否真有一两个穿纯棉服饰、缠着手串、脸颊两侧分别写着“文”和“艺”两个大字的男女冒出来,但并没有。到了教堂,我也不能免俗地领略了一番它罗马式尖塔“向天一击”的动势和置身其中时“天国神秘”的幻觉,虽然我并未能感受出什么动势和幻觉。出来后我坐在教堂对面那棵巨大的榕树下抽烟,一个佝偻得上半身和下半身呈直角的老太太坐在距离我五米开外的地方,一只土狗趴在她背后榕树发达的根须堆里睡觉,并将下巴安详地贴在水泥台子上她的右手边——这将是我在这个小岛上见到的最难忘的一幕。
这两年,新闻里老说这里的火山又喷发了那里的火山又喷发了,我还没见过火山喷发,在明天一早離开涠洲岛前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座由火山喷发堆凝而成的小岛——这座中国最大也最年轻的火山岛——还会不会喷发以及为什么还不喷发。从盛塘村出来,我无视了一个大老远就喊我坐摩的的中年男子,一路步行来到火山地质公园门口,我掏出那张皱皱巴巴、已被汗湿了三分之二的通票递给胖乎乎的女检票员,跟着一队老年游客坐观光车进去了。上山,下山,然后就看到了那一大片熔岩地貌。据说这里最近一次火山喷发是7000年前,那时候岛上的人应该穿着树叶和兽皮,或者光着。火光冲天而起时,他们吓坏了,甚至吓得尿了裤子(尿湿的只能是兽皮和树叶),他们惊慌失措、如鸟兽散,有的被烧死了,有的被淹死了,侥幸存活下来的蛰伏多日,再回来时却发现海滩上堆着许多死鱼,有的竟然烫熟了,于是他们在悲伤之余享用了一番美味,从此知道了熟的比生的好吃。7000年后,我来了,我看到的是水与火相克相融之后又被7000年作用的结果,是这些火山熔岩、火山灰、火山弹、海蚀崖、海蚀洞和海蚀平台,灾难已经远去,美丽归于眼前。我沿着那条木栈道往灯塔方向走去,游人太多,我不得不闪转腾挪于他们之间,为此还差点掉到海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还想到火山会不会马上喷发,如果喷发了,那么我提前掉到海里去将会是多么明智。
我是在刻着“海枯石烂”四个大字的那片礁石上看到姜双丽的。当时她正立于其上,一副远眺大海状,海风吹着她长及脚踝的裙子并吹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褶,这让她宛如一个痴痴等待着丈夫出海归来的贞洁烈女。见到姜双丽后,我并没跑过去找她,而是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躲了起来,我想看看她会干吗。从那片礁石上下来,她朝我走了过来,但并不是冲我来的,她还没发现我。为了不让她发现,我钻进了一个海蚀洞并在她经过洞口时面朝洞的内侧,这颇有面壁思过的意思。等姜双丽走过去,我钻了出来,跟在她身后几十米的位置,这并不是一个安全距离,但好在有众多游客可以遮挡。她沿着返回的路线,上山,下山,而后走出了地质公园,我也同样如此。姜双丽没坐摩的,也没坐观光车,而是一直沿着那条在夕阳中无比明亮的柏油路步行。在一个拐弯处,姜双丽往我这边望了一下,好在我反应敏捷,在她那张小脸刚转过来一半之际,就闪进了一棵椰子树后,我为自己的身手麻利暗暗叫了一声好。拐过弯后,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细而且很长,头部就落在我前方一米左右,走快一点,我一脚就能踩到她脑袋上去。不过我没踩,虽然我知道踩了她也不会疼。
就这样,我尾随姜双丽走进海鲜市场。在一个头戴斗笠的妇女的摊位上,她买了一条鱼和一些虾子,就提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出去了,我则连忙把那条刚问完价格、足有两斤多重的石斑鱼丢进水池,从两排摊铺间也走了出去。一手拎塑料袋,一手提挎包,姜双丽就像一个下了班买完菜要赶回去给老公孩子做饭的本地妇女那样走着,但那身游客装束又让她显得比那些本地妇女洋气了许多。走到昨晚吃饭的那家餐馆附近,姜双丽找了一家招牌上闪烁着“加工海鲜”四个霓虹灯大字的餐馆进去了,这说明我不经意间说的那句话起了作用——买海鲜让餐馆加工更划算一些。我在那家餐馆旁边的一个大排档坐下来,点了一碗海鲜面、一盘爆炒花甲和两瓶啤酒。因为没跟着姜双丽进去,也没在能远观到她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所以她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怎么吃的怎么喝的我也就无从得知——各位见谅。现在,我在这边边吃边喝边吸边等,我知道她一定会从那家餐馆门口走出来,因为她就是从那儿进去的,她并不会从后门溜出去,因为那没必要,而且我们也不是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姜双丽出来时是七点半,天还没黑透,马路上还熙熙攘攘的,那些操着本地或外地口音的人们准备去吃饭或者吃完了饭。姜双丽穿行在他们中间,不时闪避着摩托车、观光车和自行车以及前后左右的行人。路旁是一个巨大的月牙形海湾,里面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和游艇,但现在那里黑灯瞎火的,不如白天那么壮观。姜双丽在观景台边停下脚步,对着左手边灯火通明的地方拍了几张照,就拐上了一条小路。小路上人和车都很少,非常幽静,不过小路很短,尽头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广场,广场上有不少人,广场四周矗立着几根高高的灯杆。姜双丽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打了足足有半小时,她打电话时显得有些烦躁,因为即使隔着几十米,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她狠狠踢了一下水泥杆子。
这时广场的人越积越多,他们都是饭后出来遛弯纳凉的,可能也不乏像我和姜双丽这样的游客,但主要应该都是本地人。因为喷水池台阶上那台黑色音箱正在飘出一曲《马背上的萨日朗》,一个中年妇女已经翩翩起舞,她身后一大群跟她差不多年龄和衣着的妇女也随之撒开手脚,当然,穿插其间的还有几个老头儿——无论哪里的广场舞总有那么几个老头儿。但我没想到,姜双丽打完电话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尽管她的年轻、洋气和瘦削让她在那群老太太中十分扎眼,但她节奏感很好,舞步和姿势也都与她们整齐划一。一曲跳完又来了一曲《站在草原望北京》,姜双丽还没停下来的意思。而站在广场暗处的我不知不觉也跟着跳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周边一定有人看到了我轻轻挥舞的手臂和小幅迈动的舞步,就像我仿佛也看到了遥远的北方红楼广场上正挥舞着手臂、迈动着舞步的我的老爸韓立刚和姜双丽的老妈刘桂芳。这种挥舞和迈动,发自于本能又契合于音乐,让我领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我想说完全不是我在跳,但我又越跳越投入,淋漓尽致地释放着体内集结的一切。我看到它们正在袅袅上升,一点点被头顶的天空和身边的夜色吸收掉了。
在写这篇小说之前,你读到过和想到过波拉尼奥么?
诚实讲,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只知道波拉尼奥的名字,只读过他《世界上最后的夜晚》那篇小说。这个主题肯定让我想到过波拉尼奥——因为他那篇小说影响甚广,但波拉尼奥表现的是他那个“世界上最后的夜晚”,而我有我“世界上最后的夜晚”。对我来说,它对我的这篇小说并非是参照模仿的意义,勉强说,可以称之为缘起,因为他命名的这几个字让我想起了更多的情绪性的内容,这些与我的经验有关。波拉尼奥并不提供故事、结构和语言,他提供的是一个想象和结构的起点。
在你的眼中,世界上最后的夜晚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
它不是素常意义上说的“世界上”,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最后的”。对我来说,这样的夜晚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在不同面向上意味着很多个,面向既决定了小说的边界,也呈示着小说的取向。之所以在“夜晚”之前加上限定和修饰,同样也喻示着它过程(以及可以想象的结尾)的唯一性。除了波拉尼奥那篇小说之外,这几个字一定要和我的经验发生关系并构成“我的”关系,构成“我的夜晚”。
这篇小说开放式结尾,是否意味着你理解的小说和故事的区别?
一个好小说可能有一个好故事,但有一个好故事并不一定就是一个好小说。开放式的小说结尾,其实是我对小说和故事在美学趣味上的一种分野,因为我拒绝用“故事”的方式去构成“小说”,起码并不以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故事的方式去构成“小说”。小说比故事更大,事实上也就大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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