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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净化与复苏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20826
默音

  《刺杀骑士团长》的日文版于2017年2月上市,那之后不久,我写过一篇长评,《村上春树:一种尚未过期的毒》。六千多字写下来,自觉算是“倾吐一快”。重新读过2018年3月面世的中文版,才意识到,小说阅读总是一个常读常新的过程,尤其当对象是一本有足够深度的书。

  故事乍看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很单纯。“我”是一名三十六岁的肖像画家,三月一个冷雨的日子,妻子宣告和别人在一起了不想再和“我”共同生活,于是“我”把随身行李放入手动挡标致205,从东京一路驱车北上,五月抵达宫城县和岩手县交界,车子报废,“我”决心返回日常世界。美大时期的好友雨田政彦的父亲雨田具彦是有名的日本画家,老人如今罹患失智,住在疗养院里,他在小田原近郊的山上有栋住家兼画室的房子,儿子政彦以极为低廉的房租借给“我”暂住,顺便看家。“我”不再画肖像画,靠雨田政彦的推荐在绘画教室兼职,并和两名成年学员(都是有夫之妇)先后成了情人。“我”的生活模式逐渐稳固,唯一的变化,就是在阁楼上发现了雨田具彦一幅不为人知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

  雨田家房子的对面,隔着山谷,有座气派的白色豪宅。“我”经常猜测是怎样的人物住在那里,没想到有一天来了价格惊人的肖像画委托,委托方就是白房子的主人,名叫免色涉。五十四岁的免色涉容貌年轻,一头白发,是个潇洒又神秘的人物。从免色的出现开始,形形色色的人和“非人”出现在“我”的周围,也包括书名中提到的骑士团长。那是个身高仅六十厘米的古装打扮人物,和雨田画作中被杀的骑士团长如出一辙。

  就像村上春樹早期作品中的“羊男”,骑士团长是个意味深长的象征性角色。与以往不同的是,其本人自称是“理念”。雨田为什么要画那样一幅日本飞鸟时代的人物画,画中被杀的贵族老人又为什么叫作骑士团长?免色委托“我”绘制肖像画,是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故事层层推进,大致结束于当年的十一月。故事的后四分之一,“我”穿过漫长黑暗的“隐喻通道”地下王国,为的是拯救莫名失踪的绘画教室的学生秋川真理惠。十三岁的真理惠很有可能是免色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尽管她本人一无所知,在母亲亡故后和父亲还有姑母一起生活。“我”和少女真理惠一起把《刺杀骑士团长》连同“我”的另一幅未完成画作藏入阁楼,书中的解释是,为了将打开的环关闭。

  真理惠聪敏又警醒,言行不太像一般的十三岁女孩。她身上有很多地方让人想起村上春树作品中一贯的少女形象,如《奇鸟行状录》中的笠原May,《舞!舞!舞!》中的雪。村上春树本人喜爱并重译了卡森·麦卡勒斯的《婚礼的成员》,有兴趣的人不妨一读,那里面凝缩了“村上式少女”的原型。

  和村上春树的若干长篇相同,故事始于丧失——妻子离开,这一次出现了村上春树作品中不曾有过的结局,“我”和妻子复合,妻子生下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取名为“室”。“3·11”地震发生,“我”和室一起看电视,捂住年幼女儿的眼睛,不让她目睹海啸的惨状。

  从结局看,整本书是村上春树在后“3·11”时代谱写的镇魂歌。他希求通过文字的力量抚慰什么,诉说什么,而那个“什么”,是高度象征化的,只能让读者通过阅读故事这一行为进行拆解。书中多次出现对表象和深层含义的描述,乍看起来,是在谈论绘画,其实阐释的是村上春树的写作观念。例如,“好比在海底发生地震……在内在无意识的领域发生巨大变动”“未必只有眼睛看得见的是事实”“将自己本身的秘密信号打入画的深层,不让别人看到”。

  如此明显的写作论,当然也会被其他写作者注意到。在2017年4月出版的村上春树与川上未映子的长对谈《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一书中,川上未映子重申了村上春树在其他地方提到过的比喻,也就是,村上春树的写作所处理的部分,相当于“地下二层”。以一栋住宅房屋为例,地上一层是全家人聚集的地方,采用的语言是社会性的;地上二层则是自己的私人空间。地下一层是近代意义的“自我”,差不多是私小说处理的范畴,这个区域也是谁都可以来访的;而地下二层,则更接近无意识的范畴。像村上春树这样的小说家直面的,用故事容纳,并且给他人造成实际影响的,就是地下二层,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区域”。

  村上春树本人同意了房屋的比喻,紧接着话锋一转,提出,希拉里·克林顿就是用了地上一层的“通用话语”而落败,川普用推特等现代工具,巧妙地使用了地下一层的话语,获得了多数人的信任。“一楼的理论丧失力量的时候,地下的部分就会喷涌到地上。当然并不是说那全都是‘恶的物语,但我认为,比起‘善的‘复合的物语,‘恶的‘单纯的物语会更强地打动人的内心。”接着,他举了麻原彰晃的例子。

  如果将访谈看作是《刺杀骑士团长》的补白,不妨可以认为,村上春树试图通过一个复杂的、余韵深长的故事,在读者的内心深处唤起有关丧失与寻回、守护与制衡的念头。书中并非没有恶。恶存在于“我”终究未能完成的画。存在于免色自身某个他本人也不知道的空间。存在于真理惠偶然误入的“场”。也存在于画家雨田具彦实际经历的惨痛过往。雨田具彦是次子,1938年11月,德奥合并之前,他在奥地利留学,并卷入了一场失败的对高官的暗杀。他和同伴们纷纷被捕,恋人被折磨惨死。他本人则因日本军部协调,被遣返回国(不得不说,这一段历史写得有点蹩脚,即便是日本大地主家的孩子,在历史潮流中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惠顾),回国后才知道学钢琴的弟弟被迫应征入伍,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回国后留下长遗书,上吊自杀。雨田具彦藏在阁楼不为人知的画,具有摄人心魄般的感染力,或许因为那其中凝缩了他和弟弟的终身至痛。

  “自己也是战争的被害者,日本人的这种意识很强,所以就把自己是加害者的认识搁置往后了。我想,怎么说呢,这大概也是‘恶的物语的一种后遗症。结果,话说到自己也是上当受骗的,就结束了。就好比说,天皇也没有错,国民也没有错,错的是军部。这就是集体无意识的恐怖。”(《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关于历史的篇幅在全书中并不长,更像是过去投向现在的暗影。整体来说,村上春树一直是书写“个人之战”的作家,而其姿态在变动不居的现在,有时甚至具有堂吉诃德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中文版近800页的篇幅,有将近40页是关于“我”在隐喻世界跋涉的描写,这一比重就长篇小说来说是惊人的。“我”有过一个妹妹,在十三岁因心脏病亡故。妹妹生前最喜爱的故事是《爱丽丝漫游奇境》,与之呼应地,“我”在地下世界的冒险也出现了若干奇妙的人物,包括早已死去的妹妹。村上春树谈到,直到写完,他才意识到那场漫长的旅程是“分娩”的象征。

  再说到象征。尽管书中人物纷纷自称是“理念”和“隐喻”,村上春树又在对谈中提到,用这些词并无深意,他不关心哲学意义上的标准解释,仅仅喜欢其发音和伴随的模糊印象。简直要因此同情中文译者,因为idea和metaphor在日文中的发音是很接近英文的。而关于翻译,村上春树早在《终究悲哀的外国语》中就提到过,翻译无非是一种权宜之计,一种取舍上的选择。所以,村上春树那些字词之外的余白也俨然有含义的小说经过翻译,也许被高度抽离出来,成了“象征之象征”。

  村上春树写作这本书的契机,除了他自称“某一天浮现心头”的书名,还有书中提及的上田秋成的《二世缘》,收入《雨月物语》的志怪故事,涉及日本自古就有的即身佛传统,可以看作是讽刺小说。人们循着地底传来的钲声挖开地面,出现的是没有死去的木乃伊,救活之后,曾经可能是高僧的自愿入定者丧失了之前的记忆,在“二世”沦为最普通的俗人。故事中的“我”夜半听到的不是钲声,而是铃声,那也是“我”和骑士团长邂逅的开端。

  《刺杀骑士团长》并非《二世緣》的变体故事,要说其中出现的信仰者,只有秋川真理惠一次也没登场的父亲。他在妻子死后沉迷于研究转世的可疑宗教团体,几乎不着家,对女儿也做不到日常的关心。村上春树自己也说《地下》和《奇鸟行状录》是他的转折点,与奥姆真理教的信仰者直接交谈后,他对各种别有目的的宗教,大概是怀着极大的憎恶的。不过,不像《1Q84》把教团作为核心主题,偏颇的宗教信仰在这本书里只是一道阴影。

  书中有另一种信仰。“我”和免色对各自孩子的态度,是彼此的人生之重。免色从大宅用望远镜日复一日地窥看真理惠,拒绝通过DNA检测之类的手段验证自己的疑心,借以保持内心天平的平衡。而“我”坚信自己在梦中和早已分手的妻子有了孩子,并认为只要有这份信心就已足够。从《寻羊冒险记》以来一直书写“弑父”主题的村上春树,第一次写到了延续与爱,即便是在旁人眼里略显扭曲的爱。作家本人持续长跑,体力就算强过年纪,走向七十岁的这几年,心态上想必与从前不同。《刺杀骑士团长》所达成的和解,暗藏的净化与复苏主题,可以看作是村上春树进入老年期的呈现。至于把老年读解为通达还是衰微,一百个读者,会有一百种具体的意见。而村上春树本人会继续写下去,他不太在意完成之作,就像书中借画家“我”之口说出的,“唯独画那幅画时的手感作为身体性记忆留在身上”。

  阅读的体验,有时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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