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坐落在一片富饶的平原腹地上,它是一座方形的城市,青铜大门的巨大城墙庇护着它,城墙俯瞰着宽阔的护城河。希罗多德来到此地,他深受震撼,打算测量一下这些城墙的大小:他用斯塔德、肘尺和法尺来测量,人们一开始还试图换算成米,不过随后就放弃了。因为不排除有这么一种情况,希罗多德由于热情或者旅途疲惫而夸大了。此外,所有的作者都夸大其词,每个人的话都互相矛盾。所以长话短说,巴比伦的面积抵得上七个现在的巴黎。
希罗多德刚刚抵达,马上就着手了解情况。他尤其想知道人们当初如何开始建造一座这么壮观的城市。有人跟他解释说,要先挖沟取土,然后烧制成砖块。人们就是这样先建起巴比伦的城墙:三十块砖作为一层,用沥青浇铸为一体,中间铺上芦苇席。芦苇不是问题,几乎到处都能找得到——至于沥青,也不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弄:距离城市步行八天的地方,有幼发拉底河的一条小支流伊斯河,它能吐出大量沥青。
探险家兼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还言之凿凿地声称:巴比伦的城墙很宽,足以保证一辆四匹马的车辆通行。然而这一点我们依旧知之甚少,因为波斯国王——他的朝臣每年都在巴比伦过好几个月——的御医克特西亚斯自称两辆马车可以轻松地相向而行。斯特拉波说的内容也差不多,但是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援引了一些作者的观点,这些作者认为能够并排而行的驷车的数量甚至能达到六辆之多。当然这样的攀比也不能当真,我们听过就算了。这些城墙的功能是加固城池,为它加上铠甲,它们的里面其实还有一重内墙,内墙也同样坚固,就是稍微狭窄一些。
巴比伦有两个城区,其中一个城区的中心位置被国王的宫殿所占据,另一个城区的中央则坐落着供奉大神的庙宇,在这所庙宇的上方建有一座塔,塔上面还立着另一座塔,再上面又有第三座塔,如此这般,塔的数量一直达到了八座,塔身上有一道螺旋形的斜坡,一直通往一座祈祷室,祈祷室内有一张金质的桌子和一张床榻。有人告诉希罗多德,除了大神本人会在一位当地女子的陪伴下在此过夜之外,平时没有人在这里过夜,对这样的无稽之谈,探险家压根一个字都不信。至于神庙本身,寺庙中的设施——宝座,雕像底座,雕像——使用的上吨的黄金,每年的庆祝活动烧掉的上吨的乳香,献祭贡品用的两座祭坛——一个用来献祭幼年的牲畜,一个用来献祭老年的牲畜——以及信徒们献上的数量庞大的贡品:四十升葡萄酒,五十升面粉,四十只母羊,而且是每天如此。对这样的说法我们还是看过就算了。
之所以看看就算了,是因为人们能够想象得出,此处,希罗多德依然在夸大其词——除非是因为由于他只学了点亚述语的皮毛,因此在巴比伦逗留期间,他根本没有听懂别人跟他解释的内容。不过,如果与同时期当地距此不远的其他神庙中每天准备的食物相比(制作面包、蛋糕、小饼所需要的六百四十八升大麥和双粒小麦、六百四十八升优质椰枣、专用椰枣、无花果干和葡萄干、二十一头专吃大麦长大的一等绵羊、四头喝牛奶长大的上品绵羊、二十五只普通绵羊、两头牛、一头尚未断奶的乳羊、八只羊羔、二十只斑鸠、三只鹅、五只吃面团长大的上品鸭子、两只普通鸭子、三只鸭蛋、三只鸵鸟蛋,而且在这些贡品上面还要浇上总共两百一十六升啤酒和葡萄酒)——每天都要献给乌尔克的神庙这么多食物——巴比伦的供品就显得相当寒酸。乌尔克位于巴比伦城东南两百公里处,也和巴比伦城一样,建在幼发拉底河畔。
幼发拉底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阔,河水深深。它将巴比伦分为两个城区,其直线交通干线根据正交平面,或者与河流平行或者与其垂直,道路两侧是三层或四层高的房子,它们的屋顶都建得不牢固,因为这是一个不知雨为何物的国度。人们在与沿幼发拉底河建造的其他大型城墙相连接的每一条通往河流的街道尽头都建了暗门——包括朝向市内的那一面也是如此——暗门使用的是和铸造巴比伦城的大门相同的青铜,穿过这些暗门,人们就能够直达河岸。
幼发拉底河汹涌湍急,变幻莫测,已经造成了数次严重的水灾,它也给巴比伦造成了一些问题,希罗多德确信两任王后塞弥拉弥斯和尼托克利斯已经先后将它们彻底解决。至于这几位王后,首先如果说塞弥拉弥斯的统治是稳固的,那么尼托克利斯的统治也可以说同样稳固,然而后者的存在要模糊得多,尽管在亨德尔所著的伯沙撒剧本中,正是她推动存在感同样模糊的国王巴尔萨采纳了先知达尼埃尔的建议。其次,在巴比伦的王室中存在一种独特的现象:据说建立政权、实施统治、发动战争的其实是这些身着男服的王后们,众多女气十足且慵懒怠惰的国王们日日沉湎于酒色,其中的代表就是萨达纳帕尔。
幼发拉底河原本是笔直的,好斗且喜欢大兴土木的塞弥拉弥斯王后先是命人修建了好几座堤坝,河流由此变得弯弯曲曲,迂回曲折,以至于它从同一座村庄中流经三次,以此让河水的流速放慢,并将河水拦截在河槽中,不再淹没农田。随后,尼托克利斯又命人在城市的上游挖掘了一个面积广阔的人工湖,用来承接泛滥的河水。从次要的——或完全不是次要的——功能来看,湖泊和蜿蜒的河床还发挥着防卫和安全的作用:有了它们,那些疑似对巴比伦过于觊觎的国家的图谋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它们的间谍乘船沿幼发拉底河而下的路程会因此变长,不得不迂回多次。而且一旦走过这些转弯之处,他们就会马上赤裸裸地暴露在湖面上。
据推测,尼托克利斯——也许希罗多德把她和尼布甲尼撒二世的妻子,甚至和尼布甲尼撒二世本人搞混了——利用这些工程简化了城内的交通。河流的河床经常不稳定,不安全,在巴比伦城里,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必须坐船渡河,有时颇为不便。这位王后首先命人将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引到新建的湖中,让穿城而过的河床晾晒一段时间,以便对其进行改造。随后,她让人将河底、河岸和暗门进水处都铺上了石板,这样一来,就大大方便了城中居民的往来。
此后,怀着改造城市的满腔热情,尼托克利斯又命人在城内的两个区之间建起一座砖桥,砖头之间以铁钉和铅钉连接加固,这座桥长达上百米,两侧以边石装饰,这些边石都是匠人们从北方运来的——因为整个巴比伦城周围没有什么矿物:只有黏土,沙子和淤泥。工程刚刚完成,人们就把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又重新引入原来的河床,所有人都对这座桥非常满意,而且为了安全起见,唯有桥墩是用坚固的材料修建的。这项措施还提高了安全性:早上,人们在桥墩上铺上方形的木梁来确保交通,晚上再把它们收起来,以防有人在晚上作奸犯科,或者防止西部新区游手好闲的人趁东区的人晚上睡觉时跑过来洗劫他们。
幼发拉底河重新修整过之后,城内的内河交通再度繁荣。然而巴比伦城里的船只与别处的大相径庭,让希罗多德着实目瞪口呆,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船。的确,它们是圆形的,既无船头也无船尾,整条船都包着一层皮。这些船是在生长树木的北方制造,那里生长着繁茂的森林,船只的骨架一旦用柳树枝捆好,铺上皮,里面填满稻草,人们就让它们顺流而下,上面通常会载有酒壇,船由两个船夫驾驭,船上另外还有一头驴子。这些船只大小各异,希罗多德坚信最大的那些能够装载十三吨物品,算是挺多了:只有另外一种有大型浮筒的木筏才能运载这么多东西,但探险家担心关于圆形船的故事会让读者目瞪口呆,因此并未在他的记录中提到这种船的名字。这些船一到巴比伦,船夫们就把酒、稻草还有柳树木材卖掉,然后把皮搭在驴身上,自己走路回家,然后一切再从头开始。
卖掉木材对他们来说可能并不困难,因为巴比伦城周围几乎连棵树的影子都没有:连橄榄树或者无花果树也没有,更别提葡萄园了。这里只有棕榈树,而且数量巨大。它们能用于所有用途:为巴比伦人提供面包、酒、醋、蜂蜜以及面粉的代用品,更不要忘记它们所产的椰枣、树芯以及它们在生产服装、家具、横梁以及柱子方面的用处:斯特拉波曾经提及有一首波斯的歌谣历数了棕榈树的三百六十种用途,这首歌流传至今。
平原的另一边是贫瘠的荒漠,间或生长着大片芳香科灌木,这种地方甚至连棕榈树都没有,但却活跃着各种各样的野兽,可以去冒险狩猎一番。尽管这并非易事:比如说野骡子,它们的肉质堪比最细嫩的鹿肉,它们跑得比马还快,必须数人接力才有希望捉到一只。鸵鸟跑得太快,根本抓不到,奔跑的时候,它们的翅膀张开,就像船帆一样。大鸨更容易一点,它飞的距离很短,很快就累了,其肉味尚可值得人们为此劳累一番。(以上信息由色诺芬提供,这个男孩没有希罗多德那么八卦,但也因此没有后者那么有趣。)
然而,在巴比伦城周围的整个淤积平原以及城内,土地都极为肥沃。即使这个国度降水稀少,巴比伦人发明的灌溉系统也使得粮食作物的产出极为可观:小麦、燕麦、良种小麦以及其他的谷物都是如此。希罗多德毫不犹豫地宣称,这里的土地的产出能达到播种数量的三百倍。他还是习惯性地夸大了数字,他知道人们了解他这一点,觉得人们不会相信他的话,就不再纠结于芝麻或者小米究竟能长到多高。他知道人们很可能不相信他的话,有时候人们的确认为他喜好夸张:普鲁塔克认为需要很多部书才能把他的谎言一一罗列清楚,而格利乌斯则直接管他叫撒谎精。
然而希罗多德才不在乎呢,他忙着在市内的街道以及城市周围往来穿梭,到处游荡,东张西望,查找资料,用他那蹩脚的闪语碰到谁就跟谁搭讪——其中就有巴比伦尼亚的总督特里坦塔伊克美斯,当时他在城市里巡查,他为希罗多德提供了很多关于城市管理方面的信息。人们试图想象探险家是如何收集信息的。他可能是先把信息记在脑子里,然后再写到莎草纸上,或者刻到双面的黏土板上,巴比伦人就原样保存黏土板,或者说如果涉及重要的信息,他们还会对黏土板进行烧制。
或许希罗多德正是把特里坦塔伊克美斯本人的着装当成了巴比伦人的典型装扮:后者浑身洒满香水,身穿羊毛和亚麻织就的多层长袍,外面套着一件轻薄的白色外套,长长的头发上戴着一件主教头巾,脚踩一双彼俄提亚样式的鞋子,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拐杖顶上刻着一个苹果、一朵玫瑰、一朵百合、一只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设想一个如此穿着打扮的人与探险家含着稻草吸管把酒言欢谈笑晏晏也没什么不可以。众所周知,只要一旦可能,巴比伦人就会这样喝酒——卢浮宫中保存的一块烧制黏土板可以为证——哪怕是在性行为过程中也是如此。
关于性,巴比伦有一条规矩,要求每个女人都到一座庙中卖淫,探险家对这条规矩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当然,她一生中只需要去一次就算完成任务,可以回家了,然而希罗多德还是相当不喜欢这种制度。他本人不喜欢,同时这种制度本身也是不公正的:它实行两套衡量方法,那些漂亮的美女能够很快完成任务回家,而那些丑女就不行了,她们很难找到客户,唯有留在寺庙中,有时甚至要待上好多年才能完成她们的任务。关于这一点,希罗多德甚是不喜欢。
然而他却完全赞成巴比伦实行的另一套关于待嫁少女的制度。他认为这套制度简直完美无缺。他解释说,人们把女孩们带到市场上,根据她们的姿色,先拍卖最漂亮的那些,然后再卖掉剩下的女孩,条件是买主必须把她们娶回家——但是如果两个人合不来,他们有权利把她们再带回市场卖掉,拿回自己的钱。有了卖美女赚来的钱,人们花大价钱给那些丑女们陪嫁,然后再把她们带到市场上出售,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感到满意。这一做法似乎已经被废弃,希罗多德为此觉得相当遗憾——但也许他只是旁观了一场小型的奴隶拍卖,结果什么都没听懂而已,这也并非不可能。
他唯一的问题是速度太快,以至于有时他的话语中,某些深入的论述、某些细节就会缺失。如果是他认为这些细节无关紧要才这么做,当然就很难想象得出在当时巴比伦的所有游记中,为何唯有他的游记得以名留青史。他应该还是希望名留青史的,因此有时他也想显得稍微精确一点,除非出于这样的原因,即这样一份责任太过沉重,让他不敢背负,唯有选择放弃自己的计划。
本文选自《王后的任性》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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