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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的手好暖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6276
于是

  第一程:风吕

  铁板烧在酒店大堂深处,硅藻泥的墙面上有盏暗淡的灯,照亮“丹芍”二字。有着如此香艳名号的店只有一排弯月形的黑色座位,最多接待四到六位客人,像是高级酒店理应附设的高级餐厅的超迷你版本。负责料理的是一位五官相当立体的年轻男子,有一双极其白皙、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

  那晚只有两位客人:她眼中有光芒,从猫眼上翘的眼线流转到他的指尖,再向上游移到他的眉眼,再向下游移到黑色的围裙;我目不斜视地看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蒜片、软塌下来的黄油、牛肉由赤红转成褐色、黑胡椒撒落,它们颠仆滚叠,眨眼间融为一体,被薄薄的铁铲抄起来,笼络到我面前的陶碟里。

  她说:“我还想要一块。”但年轻厨师已平均分配完牛肉,迟疑地问道:“是否需要再加一客?”从他拘泥的态度来看,应该没有意识到这是她撒娇式的调情。我夹起一块嫩嫩方方的骰子肉,放到她碟中。厨师略有歉意地抿嘴一笑,露出右边的酒窝,好像心安理得地发现这个女人虽然面对着他讲话,但其实是说给那个女人听的。而那个女人虽然没有左顾右盼,却时时刻刻紧跟这个女人的动态。

  在鳕鱼、野菜成熟之间,她不断地讲话。“我们会在这里住三天。对,来泡温泉,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你知道住在仙花陂的贤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那么有名,能看前世,能观落阴——就是下到阴曹地府看生死簿,还能预言未来。我这位好朋友最近很衰,所以陪她来问问贤婆。好吧,你是男人,不信这些也很正常。男人永远不懂女人一辈子血雨腥风的困扰。我看你不像这山里的人,大概是没机会听说仙花陂贤婆的名气。你是混血吗?还是哪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少数民族?噢,我对种族差异不感兴趣,因为每个种族都有好看的人,比如你。”

  在蘑菇、鸡块成熟之间,她不断发问,得知厨师二十八岁,父亲在城里开了一间铁板烧,他尚在学徒未满的阶段,但在家乡新建的高级酒店里刚好有这么一个价格相对便宜的小店面,父亲便允许他尝试独当一面。早晚,他将会去那座几千万人口的大城,接下父亲的事业。我注意到,他在回答之前戴上了倒扣在下巴上的透明塑料口罩。她接着发问,得知他父亲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店其实非常有名,就在最热闹的地段,她突兀地尖叫起来,自顾自地大笑,令我瞥见她牙膛内侧残留的食物。“我去过那家店呀!想起来了,有二十多年了,是一个老男人带我去的。那时候,吃铁板烧很贵。蛮好吃的,说不定我尝过你父亲的手艺呢。太奇妙了,先后吃到父子两人的手艺。”她夸张地用手肘撞我,扭过脸,又令我看到她的唇彩斑驳,吃掉了大半。

  我认识她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也许因为最近我的话很少,显得她最近的话特别多。自从产床边的护士怯怯地告诉我那是一个足月的死婴后,很多废话就在我的世界里沉下去,像一坨一坨死沉死沉的铁块。难道所有的话不都是废话吗?日常,工作,赞叹,撒娇,调情,表白,哭诉……在我的世界里,哪怕我一言不发,所有准备好接收话语的人都早已明白我要说什么,我怀疑,哪怕我还没开口,他们和她们就已经准备好了安慰我的话。现成的,真心的,规规矩矩但毫无新意的废话。

  我在心里快速推算了一下,二十多年前,她会跟哪个老男人去吃昂贵的铁板烧呢?我们是父母、老师、朋友和同事口中那种“无话不谈”的闺密:十几岁在学校里同进同出,二十几岁同租一套公寓,我作为唯一的伴娘参加了她的婚礼,而三年后我结婚时她有孕在身,不能再当我的伴娘。我怀孕时她把孩子穿过的旧衣服旧玩具都拿来给我,但我没有生下可以享用那些的婴儿。当我一周前提出想要来这里泡温泉的时候,她决定和我一起来,并特意提醒我,“我们从来没有单独旅行过啊!”是啊,总是有别的同学、同事和男朋友们在场。无数人说我们就像对方的影子,粘在一起,时不时也会识相地自动让位,让对方和男人们充分相处,也让之后彼此的交谈更有话题。

  她的筷尖伸到我碟中,夹走了一片色泽金黄的蘑菇。就像是回应,我也到她碟中夹走了一块鸡肉。正在料理龙虾的年轻厨师看到,很懂事地拿出一只大圆盘,放在我俩中间,不再分餐,把龙虾肉切成小块,放在一起,浇上奶白的调味汁。

  整顿饭,我只讲了一句话,在她看着厨师一遍又一遍擦拭铁板厨台,一次又一次为她加茶,招待两份甜品后,我终于说道:“我要去泡汤了,你呢?”

  厨师说虽然今晚没有别的客人了,但他依然不能提早打烊,要去厨房收拾、准备,那是如同修行的事,不容更改。她犹豫了几秒钟,转头对我说:“我不行。聊得太开心了,心静不下来,我还是去酒吧喝一杯吧。”

  结果就只有我一个人去花园小丘最高处的露天风吕。

  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想泡温泉,也只想泡温泉,相比于美食、睡眠、工作、购物……温泉这东西好像散发出令我不可抗拒的磁力,或者说,像一个漩涡,令我很想、很想、很想用足尖点破表面的沉静,倾身俯就,卷入很深、很深、很深的暗流,從边缘渐渐陷入原点。

  大概是因为房间里都有私人汤屋,或是因为已近夜里十点,露天的公用风吕竟没有旁人,我得以从容地更衣沐浴。在关掉水龙头的瞬间,发现户外传来的水声淙淙变得格外分明,水喉滴下最后一颗水珠,也听得非常真切。这样的白噪音让我突然有点后悔没有独自前来,又隐约觉得是她的聒噪在挑逗我滋生出这样的背叛心,继而又安慰自己,人在低谷时总该有个伴侣,这样显得比较健康。再说,我本来就不擅长在低谷时独自出游,更何况是这种女性力达到最低谷的时候,她是我寻求的安心保障,比任何男人都更让我放心,也是唯一的可选对象,是的是的是的……

  就在围绕她和废话和白噪音的混乱思绪中,我慢慢地走向青石板小径,将大毛巾搁在木凳上,踏上温泉池边的石阶,点破了一整池微微颤动的静水,带着地表之下矿物气息的热水淹没我的低谷时,一切思绪都像多余的水溢出了池沿。

  眼睛闭上,毛孔舒张,每一部分的身体对热度和水波的触感都有所不同。听着小石雕喷水口下的泉水叮咚,再听到整座山坳里的寂静。把眼睛睁开时,晃动的新月倒影在水中摇曳变形,就像依傍在我怀中的生灵。我蜷曲身体坐在水中,大概也像是在假想的子宫中吧。

  回到房间时我困到不行,满脸满身红通通地睡了过去,不知多久,被她冲澡的声音吵醒。她很快出来,脸孔也是红通通的,“我多喝了两杯,不能去泡,会醉晕的。”我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却很快感觉到有持久的凝视落在我脸上,勉强睁开眼睛,发现她半敞着浴袍,用床头柜上的记事本和粗笨的铅笔在画画,一边画一边朝我瞄过来。

  我早已习惯了。她会在餐厅里的餐巾纸上画隔壁的男人,会在高铁上用星巴克防烫杯托当画纸,会在夜店里用某人裸露的肢体当画纸,当然,还有我的化学课本,她把那一页的分子式全部画进了一幅以老师为主题的四格漫画里……但她很少画我,我实在平淡无奇,也不适合做漫画的素材。高中毕业时她决定不考大学,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好好画,去考个美院。她回答我说,画着玩才好玩,靠画吃饭就太逊了。

  “露天的怎么样?”

  “很好。池子旁边有很高……很高……的松树。”说完这句我又睡过去了。

  早上醒来时,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奇怪的画:有松柏围绕、明月当空的温泉池里显然是我露出肩膀,闭着眼睛,坐靠在圆弧形的池内,神态安详得像尊菩萨。但坐在池外的是五官立体、右脸有酒窝的年轻男子,他的面前有一只圆形的餐盘,两边有刀叉,盘中有一些形状莫辨的线条。这次不是漫画体,而是正经又写意的白描。

  “我不能陪你泡汤了。泡汤的事泡汤了!”床头柜那侧突然传来讲话声,她背对着我,却好像看得见我已经醒来,并且在看画。“大姨妈来早了。百年难遇。”她转过身来,“大概和你在一起就被传染了。你还是那样没规律吗?”

  “早早晚晚而已,不算离谱。”

  我起身往洗手间走,觉得这对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刷牙刷到一半时,突然想起来,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是在学校的女厕所……我躲在里面,忐忑地撕开封口,冷不防地听到隔间的女生问道:“哎,有卫生巾吗?借我好吗?”我当即愣住。我知道班上所有女生都来了,但我一直没有。这件事让我紧张,很怕自己是传说中的石女,每当看到班上女生神神秘秘地在手心里、口袋里塞好装备去洗手间,或结伴在操场边的树荫下休息聊天时,我就有种深深的孤立感,好像明明在同样的年纪,她们都拥有成为女人的资格,只有我没有——明明不是小孩了,却被排斥在女性团体之外,就是那样一种不属于任何人群的卑怯,必须隐瞒的自我边缘化。

  “你是林亦洋吧?我看到你进了这间。妈的,早了一星期,这东西真的太烦人了!下辈子绝对不当女人。”

  既然被叫出了名字,我就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没有了……用掉了。”

  她不依不饶——否则还能怎么办呢——“回去帮我拿一个呗,你不是也正好来嗎?”我嗫嚅着答应下来,其实手中的是牛皮纸的信封,一封我期待已久的回信。我匆匆忙忙把信纸抽出来,匆匆忙忙扫视孤零零的三行打印出来的字,以及署名。怎么说呢,那位名噪一时的年轻作家给读者我的回信真让人失望,而撕开它的声响,竟被她以为是撕开卫生巾的包装。

  后来,我跑去学校小卖部给她买了一包,从隔间门下面递给她。那是我有生第一次买装备。第二天体育课,她搀着我的胳膊大大咧咧跟老师说,我们例假。第三天,我的竟然真的来了,简直要喜极而泣,几乎就此相信坊间传言:这是会传染的。我的就是她传染给我的。我们之所以会成为好朋友,一次又一次,都好像有鲜血的证明。但我希望这次不要受她传染,如果不能泡温泉,我会非常失望的。

  事实上,几乎没有女生是她的好朋友。

  她是转校生,单亲家庭,对自家事讳莫如深,我们只知道她有妈妈和姐姐;她不算好看,但腿很长,丹凤眼,桃花唇,常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别的女生;简而言之,就是所有女生都不会喜欢的那种女生,又招惹男生喜欢,又不和女生交换秘密。除了我,因为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性——除了在我体内活到死的那个胎儿之外。哪怕流的血已足以认证我能加入女性群体,卑怯之情却始终不曾被冲刷殆尽。我一直尽可能地在她面前用纵容弥补那种卑怯,不让她轻易发现我在很多方面都自觉不如她,乃至她们。包括最近,流的血也已足以认证我该加入母亲群体,但导向的是终极的卑怯。从出院到现在,我不曾在她面前示弱,不曾哭诉或崩溃,事实上,我宅家避世数月,最后只在微信上敲了一句话给她,她秒回:好,我陪你去。

  数月间,没几个外人或老朋友主动来找我,大家都忙着自己的小生活,也只有少数人发现:曾在朋友圈里炫耀大肚子的女人并没有下文要po。也可能大家口耳相传,心知肚明,但都避而不谈。这让我欣慰,但仔细一想,也觉得挺可怕的。在同样的年纪,在鲜血淋漓的分界线上,她们和我再次分立两边。

  从女孩到女人,年龄显然不是具有定义性的划分标准。通常世人会认为是性,但也许为人母才是真正的界限?也可能,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堪界限的事件,有人生来就是成年人,有些人到死都是小孩。外国人更直截了当,不管女儿多大,都可以称自己为女孩。但我的女孩不存在了。

  我对着酒店洗手间里比自家宽大四倍的镜子,打开所有的灯,再次确证那张平淡之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不多,我们说好了,共用卸妆乳、粉底液、身体乳、充电器、电动剃刀……

  第二程:雾

  那天云淡风清,午餐后,我们拿上各自的太阳眼镜和遮阳帽,从地库取了车,开进几公里外的山村。在老街散步十分惬意,走过老阿婆的小吃摊,逛了古朴的花布店和竹艺店,手工编织的竹篓子、竹篮子特别可爱,带着不染风尘的天然稚气。她买了一只挺括的竹编方匣,说要放在玄关,一家四口的房门钥匙、两部车钥匙都装得下。中年老板不失时机地夸赞,“真看不出来有一对儿女!还以为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赢家嘛!”这种话,简直能瞬间毁灭满室清香。她笑着回答,“这要多谢我这位好朋友,我老公是她介绍给我的呢。”这句话,更是瞬间秒杀了风和日丽。我竟然还能微笑,惺惺作态,但讲了句真话,“是啊,那么好的男人,我最喜欢了。”但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他们婚礼之后,满月酒之后,现在乐乐上小学了,悦悦上幼儿园,我二十二岁时的暗恋对象现在有肚腩了吗?还爱打羽毛球吗?还能用流利的英语演讲美国民主和中国民主的异同吗?还记得我曾以她为借口,终于不再躲闪,直截了当地约他去KTV唱歌吗?

  老街的石板路反射着晌午白亮的阳光。“要不要开车上山顶?”我们走回停车场时,她这样问。我的脚步停了一拍,反问她:“不是要去找贤婆吗?我以为她就在这村里。”她把车钥匙扔过来,“有点困。你开吧。”说完就坐进了副驾座。

  打开导航,林志玲的语音气定神闲,我却发现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她凑过身,很娴熟地设定为山顶的什么观景台。“你来过?”她戴好墨镜,扣好安全带,我从侧面看得到她闭起了眼睛。等我开出了停车场,依照指示开出了山村,驶上山路,她才轻轻回答:“是昨天的厨师告诉我的。他说那里看夕阳很美。”

  导航屏幕上的缩略图很吓人,山路像羊肠细弯扭折,显然是在恶劣的山体条件下艰难开凿出来的,常有可疑的急转,每每数十米就要转弯,幸好来往车辆很少。开着开着,阳光不见了,我摘下墨镜。我并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但开了二十多分钟后,突然起了雾,想必是在山阴或山腰。本以为迷雾会很快散去,毕竟山下阳光灿烂,但越开,雾越浓,车速从四十跌到三十、二十,近似龟速,前后左右全是白茫茫一片。

  “好吓人,从没在这么大的雾里开过。我要停下来等雾散掉。”

  “别停在路上,谁知道前后有什么车过来。”她终于摘下墨镜,眯起眼睛往窗外看,“哇!仙境啊!”

  “仙境里有人战战兢兢开车的吗?”我又慌又气。厨师介绍的,就一定要来吗?就一定要我开车吗?她不是二十岁就拿到驾照了吗,骄傲得不得了,开着男朋友的桑塔纳到大学门口接我兜风?“那你来开。”

  “我要负责找路。你慢慢开,没事儿的。”

  “找什么路?不是去山顶吗?”

  “找仙花陂。高人都住仙境。凡人才住高层。”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时发出脆生生的响动。“你看,我有地图。”

  我轻踩刹车,扭头定睛看了两秒钟。“这上面只有一棵开了花的树,树下有个小平房!这是厨师还是调酒师还是前台画给你的?”

  “是很多年前画的。我画的。你看,当时的信纸多薄,简直是透明的。”

  我握着方向盘,看不清那上面早已模糊消隐的手写日期,只得作罢。但我可以把车速升至三十,四十。浓雾依旧遮蔽一切。

  “你慢点开,别生闷气。”她从杯托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大口。“之前没告诉你,是怕这次找不到,因为我也没把握。贤婆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公众号,就算搬家了也不会推送我。你开慢点,雾都晕了。”

  “这么大的雾,怎么找啊?至少要有个方位。”车速退到二十,柏油路面上的白线在雾中若隐若现。我一如往常,会把对人的怒气、嫉妒、自卑掩藏在对实际事务的计较中。不知谁跟我讲过,只要内心有动念,有情绪,有想法,哪怕表面裝得再好,别人仍会感觉到——以直觉的形式,感受到电流式的微妙变化——当然,只有非常熟悉你的人才猜得到表象之下的真正原因。我和她之间,二十五年来,通常是她猜得透我,我猜不透她。

  “没有坐标,没有地址,没有照片。但你相信我,就在这条路上,上山时在左侧,下山时在右侧。不过上次没有大雾。搞不好是城里的雾霾吹过来了,搞不好是神仙在发功……”

  “你不要胡扯了!”我很少这样喊叫,不管对她还是对任何人,但在那个刹那,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死死握紧方向盘,好像要把一股无名之火捏碎。我觉得她常常骗我,也许根本没有贤婆,也许只是因为她随口说要改运我就信了,还屁颠屁颠地开了上千公里的车,想要听贤婆指点迷津,摆正未来的幸福安康,所以她只能带着同情和鄙夷来敷衍我,那就是她唯一可行的关爱。她甚至不愿和我去泡汤,也许是不愿和一个失败的母体赤裸相依,怕被我传染,所以只能搬出蹩脚的理由,和我十五岁那年一样,以为鲜血是可以随谎言来去自如的,因为鲜血是最私密的,而谎言就是我们唯一可行的,对自己的关爱。

  我们何尝有过形影不离的日子?大概每一天都有用谎言敷衍对方的行径,甚至就在倾诉秘密、完全坦诚的时候也难以避免。我们之间总隔着一层不点明,甚至不命名,甚而不合理的嫉妒。大雾浓密,仿佛空气中不再有空隙。大雾飘荡,似有黏稠的质地。我沉浸在直觉中,忘了去想,那也许只是幻觉。

  “山上就是这样,这儿雾气弥漫,那儿阳光耀眼。这不是我胡扯——当然,我确实跟你胡扯过一些事……”

  “比如?”

  “哈!你大概是听不出来真假的。比如……我想想……汪正并没有把那条床单扯下来拿去炫耀。”

  我紧盯车窗外的大雾,没有做声。

  “我们并不是在那套租房里做的,第一次,其实就在后台,那天你也在,我们在第一排看完演出,小钉子叫了外卖,你和他们一起等餐。汪正把我拉到一间黑漆漆的储物间,地板很脏,他把我的长围巾铺在我身下。看到有血,他蛮惊讶的,有点慌,所以做得不了了之。但他把那条围巾拿走了,说要永远记得我。想想当年,都挺傻的。”

  我永远会记得汪正的家,因为那种破败和苟且是我的世界里不曾见到的——甚至比我第一次到她家去时更震惊,她家的租屋已是房龄四五十年的老楼了,但收拾得很干净——几个捉襟见肘的男生在老住宅区五楼租的房,厕所很脏,厨房里四面八方都是油腻,左边是不足六平方米的隔间,摆了汪正的床。当年,她带我去黑漆漆的酒吧听他们唱歌,其实不太唱,大部分时间是抱着乐器玩儿效果器,制造出刺耳或悠扬的实验音乐。去了几次后,很自然地,就和乐手们一起回到汪正家,吃东西,聊天,看碟,歪歪扭扭地挤在沙发里。如果没有她,我永远没有可能身在这些人的生活现场。谈不上喜欢他们的音乐,甚至对他们所欣赏的外国乐队的音乐也基本无感,但终究有强烈的好奇,或是某种我至今也无法定义的虚荣——可以让教授父亲、科技研究员母亲为我打造的安逸、文雅的生活显出不足和无知,可以证明欲望的另一个象限——观念性地鼓励我尽可能融入那群人,模拟反叛。说得残酷一点,那时的我应该是把她和他们当作与众不同的青春的配饰来尝试的。当她告诉我,汪正将她身下沾血的床单扯下来,拿到厨房和厕所右边的客厅里给乐队成员看,还听到他们欢呼的叫声时,我假装镇定,没说出口:我认为那是多么卑劣愚蠢低级粗鲁……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所在的场合,那段肤浅的接触转瞬即逝,就像人生中谁都会有的某些浮光掠影的旅行,无论对过去或将来都不具有改变力。

  “因为你明摆着很失望,却好像漫不经心地说自己明明是第一次,却没有见血。”她看着右侧车窗,继续不问自答,“我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女孩都是。不管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也许男人不相信,所以你不高兴。那样不好。我胡扯一通,大概因为内心里在唱反调:所谓正常的第一次在愚蠢的男人那里,还不如不见血,没有证据,没有让他们那种可恶的男性思维狂妄自大的机会。”

  车速十八。年龄十八。白茫茫一片。不见血。没有证据的处女。可是,处女为什么需要证据呢?十八岁高知家庭出身的好女孩想证明的又是什么呢?当时我真的为此失望吗?她真的相信可以用如此拙劣的编造夸大优越感吗?为什么她此刻又显得心虚?好像遗憾的是她本意是想嘲讽他们,结果听来像是嘲讽我。

  “再比如……其实你也没追问过,不算胡扯,只是没说。你看到的这片雾,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和爸爸、奶奶住在一起。我爸打工时在建筑工地摔坏了腰背,但我妈留在城里。快上小学时,我妈坚持把我带走,去了城里才发现,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生活了很多年,那个男人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姐。那个老男人比我妈大二十岁,我姐只比我大三岁。”

  不是没有爸爸吗?原来竟有两个。我在心里嘀嘀咕咕,板着脸孔。雾色似乎浅了一点。

  “转校之前那年,老男人喝完酒心脏病发,死了。我妈只好带着我们搬家,搬到便宜的地方,省下钱来让我去读好的中学。我姐也不上高中了,去打工,认识很多乱七八糟的人,我妈也管不到她。二十岁不到,我就知道姐姐在吸毒,甚至在她和男朋友同居的出租屋里看到她吸。但我一直很麻木,像青春期该有的叛逆模样,最讨厌大惊小怪的表态方式,其实打骨子里也觉得那没什么。大专快毕业时,有一天,突然接到我妈歇斯底里打来的电话,说姐姐被拘了。我妈拉不下脸去公安局,不想承认是她妈,就让我去。我见到的姐姐戴着手铐,但还可以把口袋里的钥匙给我,交代我:把卧室床头柜第二层最里面的铁皮巧克力罐子扔掉。她不想让男朋友知道。我就去拿。那间出租屋我去过,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罐子,拉开一点点看到针筒,我就盖上了,没有再看一眼。还要帮她拿些衣服。那是冬天。她是穿着睡衣被警察带走的,但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被带走的,显然不是在这个出租屋里。我打开衣橱,拿羽绒服的时候带下来挂在后面的一只旧皮包,口袋敞着,溜出来一幅未完成的十字绣维尼小熊。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针筒和十字绣分属于两种怎样的时段、两个怎样的姐姐。我和她很亲,我和我妈、她和她爸都不亲。我把衣服送去公安局后,独自回家的路上,把罐子和维尼小熊都扔了,然后去了超市,莫名其妙买了电炉、锅子和食材,很执拗地背回家,默默摆桌,等我妈回家就默默开煮,一直吃一直吃,直到哭出来。”

  很明显地,山路变陡了,踩着油门的我很清楚。好像过了某个分界线,雾突然变轻薄了。迎面飘过挡风玻璃的姿态像是被谁从很远的地方吹了一口气。但我依然找不到可以说话的缝隙,也不敢去看她。

  我们曾经头靠头在床上讲过那么多话,也有过沉重的话题,事实上,她讲过姐姐的事,和现在讲的一模一样。我知道她姐姐强制戒毒两年后,和当年同居的男友结婚了。在她的婚礼上,姐姐和姐夫都有点发福,一点儿看不出过去的影子,就像街头或地铁里与你擦身而过的普通白领。

  “我亲爸前几年也死了,好像是旧疾复发,去查的时候发现了脊椎肿瘤,没钱治。我说我妈太狠心,只拿了几万块给他。我妈说他们本来就没有感情,是村里媒人牵线,家里人定的婚事。这些年来,是她不断寄钱回来。说起来好像几百年前的事,但我没有胡扯,这里现在有五星酒店了,但几十年前就是偏僻的山村,穷得要死。我妈是个很懂得改变自己命运的女人,我活过三十岁之后,发现自己真的很像她。”

  “新宇知道嗎?”对于这些事是真是假,我完全没有评说或质问的资格。虽说很多至交都不一定知根知底,从初潮刚来时就形影不离的女朋友都会在某个年龄点变得有分寸,很自然地不再把私生活的细节告诉好友,但我总觉得窝火,一边为她的身世悲愤,一边为她对我隐瞒这么多年而气愤。我也很想知道她有没有这样跟我的暗恋情人讲过,哪怕这样问会暴露我的卑怯。

  “当然不知道。乐乐和悦悦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突然扭向右后方,“看,山樱花!”

  第三程:翻过山头

  视线被雾牢牢裹住的我,看不到右侧山坡上有山樱花树。确切地说,只有艳粉色的花朵突兀地悬浮在半空,无须挣扎,好像只靠天姿就能自我表现。很像她。和汪正他们断绝来往后,她有一阵子没有工作,有一次路过我上班的写字楼,就在楼下大堂里等了我三小时,她说,不下几百人从她面前走过,她怕错过我,就仔细看,结果清清楚楚看到了世界的规则。在那之前,都是她带我出去玩,但那之后,她会要求跟我出去吃饭、逛街、唱歌……直到认识了新宇,不顾他家人的极力反对,从相识到结婚只用了八个月。尤其让我佩服的是,她在和汪正交往时总是和他们一样爆粗口,会喝得烂醉,会抽烟,会化颓废的浓妆,但在和新宇交往后,好像一夜之间就换了一个人:从发型到口头禅全部改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什么样?”她转头看着我,问道。

  我突然窘迫起来。“讲不清。”

  她笑起来,下巴微微扬起,很好看。一个说了真话,秘密反而变得更多的女人。

  雾气渐渐消散,四周又豁朗起来。我长吁一口气,意识到刚才一直紧张而微弱的呼吸。“总算看得清了。”

  “你觉得我变了,只是因为世道变了。现在这个世界上,不讲叛逆,不讲才华,不讲理想,所谓人生赢家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做这样的妻子和妈妈。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得越来越好。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生存本能。”

  车速稳步上升,山路上方出现了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提示观景台停车场的方向。在即将停车前,我很想对她说,我也很想活得越来越好,但在已经够好的基础上,哪怕已经尽了全力,甚至拼了性命,我好像也只有勉强维持的能力,连普通意义上的圆满都做不到。胎死之后,我和丈夫就分居了,他有一个很强势的母亲,很坚持地要亲生的孙辈。我不知道世道的变是前进还是后退,唯一确定的是:自古到今,做女人都很辛苦。女性主义的逃兵千千万万,她倒可能是新时代以退为攻的女性楷模。

  但我什么都没说。说出来就会很像自怨自艾,疑似在渴求对方的鼓励或反驳,那将有大量的废话,我不要。我打开车门,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明显比山下低了几度,特别醒脑。

  “一点都看不出过去的影子啊。”我们终于登上造型老土的凉亭式观景台后,她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们此行的目的好像就是来这里眺望山峦叠起。大雾迷惑了时间感,原来并没有走很远很久的山路。云层里的太阳恹恹懒懒,距离地平线还很远,看起来它也走得很累很慢。我打了个喷嚏,她就摘下围巾裹住我裸露的脖颈。“贤婆找不到也没关系。我看,找个神医好好调养你更重要。”讲这话的她真的很像当妈妈的人。女人的友情又脆弱,又耐磨。我把手抄进她的臂弯,头靠在她肩头,她比我高十五公分,高度刚刚好。

  “现在视野好,你看到贤婆家了吗?”

  “你知道一棵树二三十年可以长多高吗?那么多年了,小平房大概也推平再造了吧。”

  “到底有多神?”

  “她预见到我爸打工会出事,但我爸不信,硬要去城里。她断言我妈会有两个孩子,但只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妈很信,结果真的先生了一个夭折的哥哥,隔了一年再生了我。还有一次地震,她翻过山头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叫他们暂时搬到别处去,结果那栋小楼在山体滑坡时被压塌了。后来,信她的人越来越多,我妈就拿着我的八字去找她,她说我十五岁流年注定遇到天乙贵人,所以我妈铁了心要把我带走,她说,贵人死活都不会在这里。”

  “只要走出山村,每一步都算往上走。不像我这种人,起跑线看起来很高,只能越跑越往下,加速度。”

  我们默默坐了一会儿,不言谢,也不言歉,只是看着眼前乏味的景致。山脚和山腰有好几块工地在建,想必是旅游开发项目。不知为何,我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就随口说了出来,“有些事,近看是悲剧,远看像喜剧。”

  “反过来也一样啊,有些事,近看是喜剧,隔远了看才发现是悲剧。”她轻笑一声,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我又打了一个喷嚏,她就把我拽起来,揽着我走出凉亭,到了停车场,从我手中取走钥匙,坐进了驾驶座,开了暖气。

  下山的一路完全没有雾。林志玲依然温柔地指东指西,但在某个有岔路的地方,林小姐重复了三遍:靠左行,她却往右开。林小姐手忙脚乱地重新规划后,坚持让她掉头折回,她就取消了导航功能。

  “我妈说过很多次,从奶奶家走到贤婆家要半天,虽然都在山腰,但一个东一个西,要翻过山头、下山坡才能到。婆婆名声在外,很多人会从外省慕名而来。有人说她是灵僧转世,终生未嫁,有人说她小时候大病一场,开了天眼。我妈说,我出生后她拿着八字去求名字,那时她已经很老了——眼睛都快瞎了……”

  “都过去四十年了?你还带我去转运?”

  “听我说完啊!那时,有个女孩在照顾她。但女孩很神秘,大家只知道是远道而来,谁都没见过她。但很神奇的是,村里老人都说她和贤婆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估计是有什么前世的因缘……”

  “四海八荒,三生三世……”

  “别闹!听我说完:女孩跋涉千里,像个流浪汉,走到仙花陂,遇到贤婆;贤婆那时还看得见,摸了摸她的手说,你来啦,今天你的手好暖。女孩就哇一声哭出来,好像从来没有暖过,好像刚刚出生的婴儿终于吸到了空气,终于活了过来。她在这里安顿下来,照顾贤婆的家务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贤婆的女儿。从那时起,贤婆的视力就一点点消失了,不过,她要看你的三世因果,就要闭起眼睛看,大概眼睛瞎了也能看的。后来,完全瞎了,有人来求问,她一定要拉住女孩的手才说自己看見了,劫数也好,天煞也好,都看得清清楚楚,预言也很准。有传言说贤婆已衰老,女孩像是把自己的天眼借给婆婆用了。也有人说,那分明就是传授,两个人都能看见,但论本事,贤婆显然更高强,她要把毕生所得教给这个女孩。女孩非常忠诚、老实,不肯为任何人指点迷津,不管你塞多少钱,她都不吭声,只管把你带到婆婆面前。”

  车速二十五,她一边讲故事,一边东张西望,脑袋都快戳到挡风玻璃外了,想必是在找印象中的那棵树。我觉得她很舍不得把这段路开完。从观景台下来时,有一两个小食摊,连店都谈不上,只是推车上有些小吃。之后几百米有个铁皮屋顶的修车铺,但没有开门。再往下开了一两公里,只见斜坡上有石块和树木,还有零星的几座老坟。再开一两公里,看到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民宿旅店,那儿的山坡比较开阔,还有停车位。她把车停在门口,老板娘立刻出门相迎。我立刻发现,她听得懂这里的方言,但她不会说。她直截了当地打听,几十年前住在这儿的老婆婆还在吗?老板娘尴尬地说自己不是本地人,前几年从附近的村里搬来开店的。她再问,有没有本地人可以问?老板娘手指山下的方向解释说,本地人大多是老人家,都迁到镇上的新房去了,这座山早就被卖给大财团了,“以后会有高级酒店、高级饭店、高级高尔夫……”

  “我都不知道我打过的高尔夫算高级还是低级。”回到车上,她又有了刻薄的腔调。“用你刚才的理论说,被迁出祖屋的人算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我们继续下行。这一路果然冷清,路过了建筑工地,但没有人;路过一些空房子,但都没有她画中的环境。我闪过一个念头:这张稚气的涂鸦,也许并不是在贤婆家门口画的。但她那股认真的劲道让我感动起来,不管那是为了让我转运,还是为了找回她童年的印记。这两件事都含含糊糊的,像雾和雾一样融在一起,像两段因缘纠结起来。如果不是我提出来这里泡温泉,她大概永远不会回来,但此时此刻,她是在认认真真地落入宿命。

  最终是没有找到。也不出所料。但她非常失望,好像找不到贤婆,也连带着找不到贤婆会预示的好运了。也许在她中年将至的赢家人生中,在她彻底隐瞒的童年中,只有贤婆值得一提,好可惜,找不到,就没有证据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这样坦白地表露失望了,那是一种无法被高级化妆品或高级生活方式粉饰的精神性损伤。

  我安慰她说:“不如索性去镇上转转,碰到本地人再问问。晚点再回酒店吃铁板烧,看到美男子也算一种转运。”

  她想了想,打开导航,召唤林小姐。车速六十,径直前往镇中心,可一看到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标明土菜馆、理发店、手机店、超市……她就没了耐性。“算了,回酒店,我着急上厕所。”

  “不要憋尿。那儿就有公共厕所。”公共厕所在小广场一侧,广场舞的阵势不比一线城市的差,但她的答复是:我最恨十八线小城镇的公共厕所。

  再次见到帅哥厨师时,她已在酒店的洗手间里折腾了半个多钟头,换上了夜宴该有的妩媚身段。丹芍今晚仍只有我们两位客人。厨师从第一道菜开始就没有分餐盘。她嗔怪他介绍的观景台乏善可陈,他右边的酒窝再次浮现。

  她从手包里摸出昨晚的那张画,又摸出一支签字笔,当着我们的面继续画起来:在温泉中面无表情的我脸上勾勒出法令纹,鱼尾纹,我顿时就老了十岁;再刻画出嘴角上扬的微笑,我便显得安详而宽容。巴掌大的一张纸上,我好像已从昨晚迈进了三十年后。吃了一道炒松茸后,她再次拿起笔,把画中的他越描越莊严,如同看不出年龄的仙人。餐盘和刀叉被改成一株盛放的花草。松柏依旧,明月星辰,仙气缥缈。然后,她写上年月日,递给我,说:“旅行纪念。”我没有带手包,衣裙也没有口袋,就当着厨师的面,把它从领口塞进罩杯里。

  酒过三巡,她开始调侃他这间小店可怜巴巴,没有别的客人,也该转转运,最起码放个紫晶洞什么的。

  “你们说要找的老婆婆,找到了吗?”厨师轻柔地问道。

  我和她相视一笑,一齐摇头。

  “我昨天回去问了邻家的刘二爷,他说,镇上是有个出名的老太婆,号称灵妙天人。以前在庙外摆个摊,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就不摆了。因为这里开了很多新店,老板们都请她算良辰吉日,看风水,前几个星期有个美容院开张,刘二爷说他也去看了热闹,先是放鞭炮,再有很多和尚敲锣打鼓,穿着袈裟敲木鱼,围着一个老女人念经,老女人翻着白眼,浑身抖个不停,好像鬼上身。刘二爷说,那又像祈福,又像降妖,又像唱戏,灵妙天人的旗号插在一大炉高香旁边,旗子上还有一个很大的黑白符咒,他觉得怪吓人的,谁知道,他孙子在一旁拿起手机就照。原来是个二维码。”

  我和她面面相觑,没有废话,不约而同,疯狂地笑出了眼泪。

  自问自答

  在小说成立之前就已成立的元素是什么?

  写这篇小说前不久,我真的在山路上遭遇了大雾:突如其来,伸手不见五指,非常神奇又惊险的体验,完全理解了斯蒂芬·金的《迷雾》。“上山开进雾里”这个idea让我起念动心写一个故事——从雾中的一辆车出发,可以写出一男一女的故事,也可以写出两个女人,也可以写两代人或三代人;可以在一段旅程中展现好几段人生故事,容纳怀旧、讽刺、治愈、反思……事实上,这个起点可以引申出无数篇小说。

  为什么选择两个女人呢?

  因为身为女性真的很久了……也经历过“泡汤的事泡汤了”这种特别女感的事!两三个女朋友想约好一起去著名的温泉,却发现不仅要排各自的工作档期,要等著名酒店的空房期,还要算好各自的生理期!竟然几个月都无法成行,乃至最终都没有去成!这件事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但也一直觉得“身为女性”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会有更多疑问:界定女性的是生理特征吗(包括月经、生养、绝经……)?为什么不是大脑呢?利用女性的性魅力,在男权社会中获得更好的自我发展,是女性主义的胜利还是失败呢?诸如此类观念性的主题会有意识地从现实素材中进入我的写作。

  至于两个嘛……要有岁月的间隔,才能体会到重新认识一个老朋友的感觉,你会发现:每个人处理人生中的小秘密的方式有很大不同(对秘密的界定也很不同),身心成长、自我成立的方式也很不一样(哪怕形影不离)。

  为什么只有“她”没有名字?

  因为“她”在这个故事里,生活了最长时间,经历了最多的起伏,像好几个人,包括她说谎、隐瞒时被涂抹掉的那个自己。我觉得,一个名字太委屈她了。而且,“她”比任何名字都有女性感。

  其实,厨师也没有名字,但他已有“厨师”这个名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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