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 ?苏
这块半黑半灰的蜂窝煤已经被李小苏踢了一路,顺着人行道滚东滚西,停下来,又被迫前行。学校到家这段路不远不近,刚好适合走着。如果换算成随身听里的歌,许是两首或者三首的时间,换算成课文,差不多有几个自然段——大马路算是一段,行道树是里面的逗号,路口的红绿灯是句号;菜场小街是下一段,里面有三个叹号,分别是叫卖羊头的白帽子老伯,现宰活鸡摊子上扯着脖子尖叫的家禽,和永远嚷着跳楼价的南方皮鞋店。拐进岔路闷头到底,绕过一座潦草的花坛,就是李小苏住的教师新村了。拐弯之后,她会奋起一脚,把陪了她一路的蜂窝煤,踢碎在墙上。没有完整燃烧却碎得彻底,像这样的命运,于蜂窝煤界其实并不少见。
在其他初中女生开始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出挑时,她不厌其烦地把鞋头踢脏,踢破,浑不在意地穿去校园,像几年前的陶心平,带着满身粉笔末子味,浑不在意地回到家里。
进了教师新村宿舍大门,李小苏不再张狂着一张小脸,她面目谦恭,朝目所能及的每一位闲坐的长辈打招呼,迎接每一句包裹着善意让你无从拒绝的盘查。
“小苏,你们要搬家了吧?爸爸这次挣到钱了哦?也算熬出头了!”
“小姨还在家里住着呢?最近她是不是胖了啊?”
“在家住着也好,一家人嘛,你妈放心,将来大家也都踏实。”
“陶老师还好吧?上次去看她,插着管子,真受罪啊……”
奇妙的是,你若回答说“好点”,他们就不再感兴趣,你说“最近不好,下不来床”,对方倒要打听清楚些,桩桩件件都要掰开了讲,有助于小苏走后,发酵成故事的其他版本。好像他们能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无非是靠着对别人生活的一点叹惋。
只有盼盼,永远少言寡语。盼盼和所有苏牧不一样,和所有狗都不一样。她也懂得等候、陪伴,也躺在你身旁,蜷缩成伴侣动物的常态,可就是不肯履行狗的本分。你扔球,她任球掉在旁边;你拿着食物做诱饵,她不为所动;你蹲下身子冲她拍拍膝盖,她缓缓走来,既不扑进怀里,也绝不亲昵地舔舐。她深沉的眼睛望着你,迎接你开门回家;你抱过她,她就與你长久地对视,交换一些平静的呼吸;没人陪她的时候,她人儿也似的望着窗外,乃至学会了叹息——这代替作揖钻圈成为她唯一掌握的宠物技能。
小苏深知盼盼并不愚笨,因此更加满心愧疚,觉得是她害了这只狗。
两年以前盼盼还是只奶狗,也还不叫盼盼,和宠物店其他奶狗一样待价而沽,却一直沽不出去。奶狗渐渐不是奶狗了,店主的价码低了又低。小苏每天放学混在宠物店,知道这狗的兄弟姐妹相继被领走,剩下这只无非是长得小一些,虽有一样的血统证,但总被怀疑做了假,在小苏看来,这只秀长的狗是这里最美丽的狗。比起去恳求陶心平把这只狗买下来,她更倾向于祈祷卖出去的是其他狗,隔着笼子摸着这个柔软的脑袋,想到终究有人要夺取这份快乐,李小苏就忍不住在心里默演了种种破坏行为。她想过了,如果有必要,她会做一个对买家诋毁这只狗的小人。狗在漫长的等待中越发沉默,似乎发现了身价的与日俱减。某天小苏忽然意识到,狗一定是盼着能被领走的,一日日失望却一日日与她欢喜的脸孔相遇,不知是何种的折磨。在这场意念的较量中,她赢了,狗就输了。狗什么都知道,如今狗不爱她,或者爱得不彻底不甘愿,她要负主要责任。
可惜小苏是在陶心平把盼盼抱回来的那天才意识到这些。她激动得几乎撞倒母亲,才发现陶心平身上干硬的手潮湿冰冷,眼中有不祥的笑意。不久之后,她对母亲也满怀愧疚,不过那是出于另一个原因。
如今的陶心平没有粉笔味了,中西医结合的药味取代了家里的大部分气息。身子好的时候家人会给她放上小炕桌,她把枕头下的本子和笔拿出来,在上面写写画画。数学老师陶心平有一个绝技,可以在黑板上闭眼徒手画出准确的立体图形,再大的黑板也绝不失手,这大概是她过于严肃的课堂上唯一的花絮。小苏没有直接走进母亲的卧室,一间客厅之隔,另一个房间有淡淡的飘香。以前小苏住这的时候,从没有这种香。
陶娜见她进来,皱着眉头数落她没有先脱下脏鞋子就进来。陶娜努嘴,小苏看到自己的另一双鞋已经被小姨刷干净晒在了窗台上。陶娜坐在床沿,垂着头叠衣服,泛黄的头发柔顺纤细,发尾开叉,像一束毛茸茸的芦苇。那些衣服跟小苏全家的衣服从同一个洗衣机里洗出来,却散发着不应该的香气,她的头发,总会在李正海回来的那天被清洗梳理,散成好看的弧度,这个规律让小苏最早察觉了陶娜和父亲之间的那点不寻常。
李小苏对此毫无敌意,跟父亲的志同道合让她更踏实了。谁会不喜欢陶娜呢,陶娜睡沙发的时候,客厅就变了模样,陶娜搬进次卧的时候,次卧就变了模样。她有着无穷无尽的巧思,“家”不足以形容她营造出的感觉,应该说她在哪“闺阁”就在哪,即使她已经三十多岁,放之于哪个时代,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少女了。
李小苏记得那天李正海当着全家跟她说:“小姨照顾你妈快两年了,在客厅不是个事,让她睡你屋吧,以后我睡沙发,反正我也不是天天回来。”说完家里静了一会,提议的人脸上浮动着惭愧,好像自此就明确了照顾病姐姐的责任将长期归陶娜所有。陶心平假装虚弱地闭上眼,小苏也没抬头,但她知道陶娜眼中一定闪过了光芒,因为那一刻整间屋子都亮堂了。
李正海帮小苏把东西搬去壁橱和走廊改造成的新的隔间,陶娜则开始装扮她的地盘。李正海已经有计划搬家了,这是连邻居都渐渐听说的事,陶娜难道不知道吗?她一定知道,就算不久后就会搬家,小姨也带着空前的兴致,悄然打扮,遮掩着也张扬着,像是一场阶段性胜利的庆功会。“等不及了吧。”陶心平语带讥讽给女儿说。陶娜每天拉进新的,清掉旧的,陶心平已经代入自己将是最后一件被扔掉的东西。小苏难以和母亲同仇敌忾,她知道这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就像她对不起盼盼一样,对陶心平的愧疚同样无法挽回。
逢李正海回来的每一夜,小苏都在壁橱后谨慎地听着,希望捕捉父亲从沙发上起身走进香软邻国的声响。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笼罩上方的灯泡,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一个激灵,手指边缘透出血红的光。她没有窗了,耳朵便更灵了。她确定某个夜晚李正海走到过那扇门前,脚步就此停住,停得太久,她就睡着了。
“盼盼我给你喂了。”陶娜看小苏一直愣神,出言打断,“去看看你妈。”她放好衣服走去厨房,在铝合金盆响了一下之后无声无息地择菜。两姐妹之间话越来越少了,陶娜刚来的那阵子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像储存冬粮的松鼠,精力过剩似的寻找可以为姐姐做的事,日日在床前握着陶心平的手垂泪,陶心平反而要安慰她。那时候谁都夸陶老师有个好妹妹,不像现在,一个个打点起精神审视这位早逾嫁龄的女人,因为她体重的些许波动就生出揣测来。
而那间屋子里,陶心平一定正被那种越是刻意轻巧越是无法忽略的存在声惊扰。她总说陶娜从小就拧不紧水龙头,被爸妈骂了那么多年也改不掉,此刻厨房里就这样滴滴答答。小苏可以想象陶心平躺在床上忍受着,这声音说明外面的世界已经被陶娜主宰。是的,除了她躺着不能动的那间屋,所有地方都是外面的世界。小苏已经忘了最初是谁提出让陶娜住下来,想必母亲也已经记不清了。似乎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陶娜就成了主人,成了李正海进门第一个说话的人,出门前最后告别的人。而陶心平听到丈夫回家时的一点期待在他与陶娜交谈过后都变成痛恶。所有人都在赞美着他的忠诚,赞美她的福气,仿佛福气不是她没有病倒在这里,而是她屎尿横流之前那个消失两年的丈夫奇迹般地回到了她身边,从此鞍前马后,无怨无悔。“小李还那么年轻,不容易。”谁都知道年轻和不容易产生的联系是什么。小苏也是很多年之后才理解了这样的母亲,如果有什么比疾病带来的病痛更可恨,一定是疾病带来的耻辱感。
二、陶心平
巩校长自作主张,把陶心平排在最后一节的课挪开,让她有时间接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回家。陶心平直接拒绝了。“没几步路,她爸不在了,又不是她腿不在了。”巩校长下不来台,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你还可以冷却两秒判断是不是玩笑,既然是陶老师说的,大可省略了这个步骤,直接进入尴尬。
巩校长是个念旧情的人。陶心平学校里没有人不认识李争海,用巩校长的话说,小李“有路子,有脑子,有胆子”。每年学校搞活动都有用得着李争海的地方,要车他能弄来车,要场地他能弄来场地,奖品实惠体面,发票明明白白,账目算得不输于陶心平办公室的任何一位数学老师。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听信合伙人的哄骗借上高利贷,任谁也想不通。
工人散了,一车一车的纸被争相拉走,谁抢到就是谁的。与此同时李争海的造纸厂被人举报污染环境,卖了全部资产才刚够罚款。陶心平坐在沙发上,李争海欠身坐在对面的茶几上,在这场叙述中,他一直称兄道弟的合伙人终于成了“王八羔子”。
她接受了李争海的权宜之计,在事情没有更坏之前结束婚姻关系。这债眼看是还不上了,千万不能让那帮流氓打这房子的主意。只要他们离了婚,想来也没人敢在教师宿舍撒野。李争海说得飞快,显然已经盘算了好几遍,中间还把梦游的小苏重新抱回床上。天一亮两人就去办了手续,李争海斜挎着一只包,在民政局门口与她各奔东西。
没多久讨债的人三三两两来了,恐吓有之,自残有之,陶心平家门口成了一处鬼哭狼嚎的景观。“李争海还钱!”被扩音喇叭从夜空中一声声递到窗前。躲不过了,陶心平就客客气气地展开她的离婚证邀请对方观看,带头把不见人影的李争海骂个狗血淋头。后来她干脆用宽胶带把离婚证贴在了门上,敲门也避而不开,在年关将近的一众福字中态度鲜明。
唯一让陶心平觉得不安的是,女儿从来没问过爸爸去哪了,她每天听十遍“李争海躲哪了”,自己却从不好奇。这无论如何不合常理,小苏一直跟爸爸近些,以至于陶心平原本是想逮个机会,等女儿为李争海说好话的时候借机向她发个火。可小苏就像没事人一样,考一些忽而六十分忽而九十分的卷子惹人生气,又飞快地认错,继而沉默如谜。陶心平敲着总是疲惫的双腿,在客厅里一坐一夜。奇怪的是李争海走了之后,小苏的梦游不治而愈。
李争海走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家门被泼了血红的油漆,陶心平就势把门刷成了红色,离婚证被刷在了漆里,像一块要掉不掉的血痂子。她的神经质暂时唬住了要债的人,“红门”却成了女儿的新绰号。李小苏的个子眼看是随了她,一寸一寸高起来,长高一寸,似乎就离她远一寸。
陶心平的糖尿病严重到避不过去了,拿到体检报告那天她从医院直接去了宠物店。宠物店老板上前招呼,陶心平忽然发现自己说不上任何狗的品种,只好形容了女儿的样子,“就是她每天来看的那条,老卖不掉的。”
“起个名吧。”小苏接了狗欢喜得不行,她越高兴,陶心平心里越是不舒服,这孩子这么爱狗,为什么就是不肯试着问她要呢?
“叫盼盼。”
“我以为你能想出更好的名字。”
“我能。”小苏给狗搭了一个窝,“但是我想叫她盼盼。”她抬眼望着陶心平,“要是我早说要这个狗,你会给我买吗?”
“买啊,只要你好好说。”陶心平知道自己,她不会的。
陶心平等到李争海时,她的脚已经肿烂得穿不上鞋子了。李争海怕扰了娘俩睡觉,在门口站了半夜,徒手抠出了难以辨认的离婚证,天一亮,小苏开门了,李争海脖子上戴着一个颈椎牵引器,豁然夹起闻声开门的女儿,大踏步走进屋去,“复婚吧。我还上钱了。”陶心平掀开盖在脚上的毯子,仿佛变了一个失败的魔术,鸽子死在了帽子里。
她的身体得到错误的暗示,并发症纷至沓来,她的肾脏,她的皮肤,她受尽委屈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爆发出漫长的痛哭。本应该措手不及的李争海像是掰成了几个人,用几乎不可能的精力一边照顾她和女儿,一边开起一间打字复印店,好像他躲着的那两年都没有活,攒着力气一股脑用在了现在。最初她请假的时候还惦记着下周谁来代课,转眼间,学校里再没有认识她的学生,除非以后小苏考进去。小苏模仿父亲的字迹在试卷上签了名,试卷的成绩并不差,动机在陶心平看来不可理解,她装着闲聊,说起李争海还上钱的内情。
小苏没怎么回过老家,只知道她的伯父和姑姑们当年各自下乡,李争海年纪最小,原本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他却偏偏越走越远。哥哥姐姐一个个艰难回城,坚持打了很多年的官司,要回了小苏奶奶家被收缴的老洋房。如今一个連父亲葬礼都没参加的人回来讨要遗产,毫无悬念地被严词拒绝。
“那怎么还是要到了?”
“你爸骑着摩托车,加足了油,冲着老宅的墙就撞过去了。”
“就给了?”
“给了。”
李争海再也没骑过摩托。他拿着自己那份钱,断绝了满门血亲,宣布从此是个北方人。“你爸把名字也改了,现在叫李正海,他说了,人争不过海。”李争海把坏运气归结为名字口气太大,改成一个在他看来不再有侵犯性的字眼。陶心平讲完,小苏也终于明白了她拐弯抹角的用意,从她手中抽出了卷子。揭穿了这个小把戏,小苏大概更加不愿意陪她了,陶心平努力不去后悔,只留下怨怼和依恋交替支撑着她等候李争海回到她的床前。陶心平隐约认定如果没有李争海留下的磨难,她根本不会得病,可这样的假设永远无法证明,她被迫成为受惠者,一个患难与共的典范。
这家人崩溃比她想象得要晚,可还是来了。李正海在日后说了很多遍,那天他是准备开煤气的,如果他们两口子要死,他不能把孩子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当然这很多遍都没有当着小苏说,也许这只是李正海感激陶娜的一种夸张说辞。“妹妹,你是救命的。”陶心平听到这句话短暂地惊心,小时候爸爸对刚出生不久的陶娜也说过这句话,彼时陶心平的妈妈已经夭折了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再也不能担负悲伤,陶娜发出洪亮的哭声,比她一生中任何时刻都要大声,让陶爸爸如释重负。
陶心平屋里病重的气味一点点消减,每个人在陶娜的照护下都缓过了气,见了光。陶娜在这里不是一个幼师毕业从未工作过的老姑娘,不是一个父亲去世后被继母和她儿子侵占的无能孤女,是神。
神住在了她家的沙发。
神成了女儿最崇拜的朋友。
神把暗沉的窗帘换成了碎花,厨房墙上糊的报纸换成光洁的瓷砖,沙发背上盖着的破毛巾被换成松软的靠枕,即使这些事让她工作量倍增。一切都好起来了。他们都说。陶心平不明白这“一切”包括什么呢?如果她的“好”只是勉强坐起身,别人的好就显得过于好了。李正海的精神百倍,陶娜的得心应手,都像是对面车道开着远光灯的车辆一般毫无公德。李正海被她的不近情理逼急了,问她到底想要怎样,她也无法作答,唯有喝令他搬离她令人难堪的身子。的确,畸形的脚掌,自溃烂中渗出的液体,被压住会回流的尿袋,实在不值得分享。陶心平看着李正海眼中的怒火冷却下去,转身出去,太阳穴忽然擂鼓一样大跳:她只是推远他,可全然不想让他离开。李正海若无其事地叫进小苏和陶娜,让小苏腾出房间,给陶娜常住。陶心平心里一阵踏实,明白他不会走,他还在挑衅她,就不会离开她。陶心平想笑,只好闭上了眼。
一夜又一夜的窸窸窣窣,陶娜的屋子布置好了,李正海拎了羊肉片回来给她庆祝,两人就在客厅里涮起了火锅,一个有心高了声,一个刻意低了声。陶心平的无所谓,被腥膻湿润的空气溶解了。此时她大可服软,示弱,给他任意一个台阶让他回到她身边,可她恰恰被激起了一种躺在床上的人最不配拥有的斗志。
药还是那些药,病还是那种病,陶心平撑过大限,又活出好几年。李正海成了小有名气的礼盒制作商,陶娜软黄的头发褪出参差的白,只要看着妹妹脸上的隐忍,陶心平就不会意兴阑珊,她在一天,就是一夫当关。
小苏已经读到高中,就在陶心平教过书的教室上课,不知情的老师见到来开家长会的陶娜,还会夸李小苏妈妈真年轻。巩校长的老婆来看望她,字斟句酌地说着这些,不知眼前光景是基于隐瞒还是三人已有协约。陶心平没听懂似的笑笑,她知道陶娜和李正海没有任何事落在明处,她还远远算不上受害者。她也知道陶娜在等,等她耗尽,等她自动退出在生活的尽头,然后勉为其难,黄袍加身,成为却之不恭的继任女主人。
陶心平觉得自己状态还不错,前几年市里不让放鞭炮,春节显得鬼鬼祟祟,今年说是可以放到正月十五,外头一响,屋里也跟着精神。她穿着李正海和陶娜为她买回来的新衣服,自己挪上了轮椅。
三人凑在厨房里忙活,听不清在商量什么,爆发出一阵笑声,平凡得像是任何一个家庭的笑声。陶心平的轮椅停在她客厅的中央,陌生的、喜气洋洋的客厅。这个家太好了,好丈夫,好女儿,好妹妹,陶心平的手抚过巧克力包装纸亮金色的褶皱,突然由衷地意识到,如果他们迫不及待要忘记她带来的苦难,她将毫无异议。这些不属于她的烟酒糖茶,理应有人好好享用。
小苏一脸笑从厨房出来,看见陶心平愣了一下,她举着手里的垃圾袋说:“小姨真逗,提前买这么多水果,都放坏了。”她把袋子扔到门外,回来推陶心平,“怎么自己起来了呢?药打了吗?”
李正海也从厨房出来,露出和小苏同样的惊讶。每个人见到她,都一脸的如梦初醒。
“叫娜娜出来吧,菜够多了。”
李正海点点头,又钻回厨房,转述了不止一遍。
饭吃到一半陶心平提议拍张全家福,李正海答应得痛快,看她的眼神却加了小心。
陶心平面目慈和,把相机递到陶娜手上。陶娜怔着,节庆的光在她眼中隐去。
李正海俯身,手搭在她的肩膀,女儿依偎在身前,陶心平在与妹妹的对视中绽放笑容。
“垃圾袋不是扔出去了吗,怎么一股烂苹果味?”这是陶心平昏迷前,听到小苏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顺着小苏的目光往外看去,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在医院过完年之后,陶心平才知道散发烂苹果味的正是她本身。
谁也不知道酮症酸中毒会这么猛烈,谁也没告诉她小苏在她新衣服口袋翻出了本应当晚使用的胰岛素,明白这一切是她有意为之。陶心平只记得她被推出来的时候李正海正在哭,她猛地睁眼,陶娜后退了两步。
春节后,陶娜搬走了。距离她芦苇一样的头发第一次舒展在李家的沙发上,过去了六年。
三、陶 ?娜
陶娜离婚了,听说前夫去把介绍人好一顿埋怨。
她回到父亲留给继母的房子小住了几天,已经有传言说她和亲姐夫不清不楚,跟谁也过不到一块。继母的儿媳妇在陶娜离婚后半个月内给她介绍了三个对象,被陶娜拒絕,便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好像凿实了天大的铁案。
陶娜拎着一保温桶的糖醋小肋排,在陶心平楼下仰头确认楼号,他们搬家后,她一直没有来过。这次小苏从大学放假,陶娜本来跟她约了在新街口见,没两天小苏跑去割了双眼皮,肿着眼不愿出门,非要小姨上家来找她。陶心平的事小苏一直都说,说她前几年能下地走了,只是跛了一条腿,说不知怎么又不行了,重新躺回了床上,换了新的药。高考的时候小苏想填本地的大学,陶心平死都不肯,在家盯着她填了北京的学校,又给巩校长打了几个电话,生怕小苏主意大,到学校就瞎改回来。
上了大学的小苏话多了,看样子有了不少朋友,来不及跟陶娜说几句就要接起一个电话,重新讲述她双眼皮的恢复进度。
陶心平靠着几个枕头半躺着,其中一个眼看就要掉下床了。陶娜走进去,这幅场景带她回到决定照顾姐姐的那天,陶心平也是这样,靠着摇摇欲坠的枕头,只是那时候,床边还跪着一个男人的背影。李正海轉过头,血红的眼睛滚出泪水:妹妹,你是救命的。
仅是想到,陶娜的胸口就又是一震,两腮也酸涩起来。
而今陶心平的新家又是陶心平的样子了。
“你又肯来了?”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就来。”
陶娜听得出这是指控她不愿见到陶心平好转,只会在其越发病重的时候前来蹲守。她不愿争辩,因为她只要开口必然诚实,只要诚实她就难以否认那个隐秘的愿望。
“租个房子吧,我给你钱,别跟他们住了,生闲气。”继母的儿子媳妇不是好相处的人,陶心平也是知道的。
陶娜点头,“找到工作就搬。”又摇头,“哪能要你的钱。”
“什么工作?”
“看孩子。”
“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当初陶娜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去当幼儿园老师。
“也不是不喜欢……”陶娜沉默了一会,“这个年纪了,还挑什么。”
“要是还年轻,你挑吗?挑和等,哪个省事?”
陶娜感到陶心平衰败的气息,才注意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浑浊了,她凑近的脸变得咄咄逼人。“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干什么了?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你明明知道!”
陶娜想说的话一阵阵翻涌,她只是在等一件早晚会发生的事,只是个排队的人,规矩是应该在一米线之外等候,她就在一米线之外等。仅此而已。而陶心平应该是这世上最不该责备她的人。
“你知道秃鹫吗?”陶心平转过头笑了。“咱爸年轻的时候在草原上见过。他有个战友,被狼咬了,狼被赶跑的时候那人窝在血坑里还剩一口气。大家忙着找大夫,牵牲口,咱爸抱来一卷布,不知道从哪包扎是好,他看见一只秃鹫就守在旁边,直愣愣地跟战友对眼,那个眼神他一辈子都没忘了。别人盼着战友活,只有秃鹫,是等着他死。后来都说那个小伙子是血流干了死的,爸知道,他是被吓死的。”
陶心平停了一会,“它也什么坏事都没做,它就是秃鹫啊。”
陶娜站起身,她的委屈已经够多了。
谁的痛苦都能说,只有她的见不得人又任人猜测。这两个人明明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不是夫妻,明明她对这个家比所有人都要热爱,却永远是拍全家福的时候举相机的那个。她连抱怨都站不住脚,更不可能责怪姐姐没有及时而识趣地死去。她不是不能往前走,撕下一张脸皮就能解决的问题,根本不算大问题。有些事她没做,不代表她做不了,可眼前这个她曾经为之流泪的面孔,不打算承认。
“别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陶娜涩着声音告辞。
“我知道你去年联系过李正海,说你家进了老鼠,对象出差不在家,你害怕。”
陶娜身子一冷,在即将走出房门时听到陶心平的话。她当然记得她联系过李正海,她等到半夜,在暴雨里推开窗户往天上看,意图刚好抓住哪位神明叫他前来对质。事后丈夫带回来一包老鼠药,说是前几天李正海送到他单位的。
很长一段时间陶娜都告诉自己,李正海是因为下雨没来,但没有勇气故伎重施。陶娜转头看着似笑非笑的陶心平,那神情跟她除夕病危时如出一辙。那一天陶娜曾经离幸福无限接近,她备着年菜,李正海站在旁边,徒手从锅里捞出一块排骨,给小苏和陶娜一人喂了一口,烫得直跺脚。
李正海当然没给过她任何承诺,没有人给过她盼头,但那“盼头”曾经是明摆着的。可如今陶心平试图告诉她那些都是幻觉,陶娜只得细细思量,他到底有没有引领过她。
李正海进门就坐在她已经铺开被褥的沙发上,只是熟络后的不拘小节,怪她自己刚洗了头,湿漉漉的头皮才会跟着他裹挟着的风雪发麻。
李正海在雾气迷蒙的窗玻璃上为她写上“早餐”,画一个箭头和鬼脸,只是他天性逗趣,怪她自己的心软,轻轻易易跟着水汽化了一地。
李正海说我们小苏可怜啊,前几年没有爸爸,后几年说不定又没有妈妈了,只是有感而发,怪她自己对号入座。
他没有一个把柄,代表着别有用心。
小苏大喊着小姨,叫陶娜帮她再盛碗饭。陶娜奔也似的逃出陶心平的房间。
小苏眼肿着,胃口却好,滔滔不绝地说着陶娜不可能感兴趣的事。盼盼趴在小苏脚边,已经老了,你给她食物,她礼貌性地摇摇尾巴,几乎不吃。
小苏的房间还是孩子气,陶娜在一堆毛绒玩具里发现了她们一起抓的娃娃。那天小苏站在抓娃娃机器面前怎么都不肯动手,陶娜问她为什么不肯抓,小苏说自己从来不抓,因为害怕。
“怕什么?”
“怕抓不到。”
“那你这个人,真是没什么意思啊。”陶娜笑了,她站在机器前一个一个投进硬币,最终花了八十几块钱,给小苏带回了这只黄绒绒的小鸡。
“你连上我家的网吧,给你发个照片。”
陶娜掏出手机。
“密码是19980830。”小苏说,“我爸随便改的。”
这是她来到李正海家的那天,她来救命的那天。
陶娜笑了,她不需要别人相信了。六年之于她的惊心动魄,是真实存在过的。
四、小 ?苏
小苏回国签字,把李正海和陶心平安排进养老院。她这次只能呆一个星期,女儿太小,她的伴侣Manna独自照料还很吃力。李正海变得絮叨了,他跟小苏说了好几遍老两口住养老院如何比一个人划算,每次说都保持着第一次说的热情。小苏还没走,李正海已经迫不及待地报名参加了旅游团,独自出行了。
小苏憋着火,没去送别。陶心平已经开始脑萎缩,还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养老院的生活,出去玩有什么好着急的。小苏担心陶心平心里难受,没想到她听了只是点头说出去玩是好事。陶心平让小苏回去找出她小时候戴过的银锁,带去给外孙女。她坐在阳光里,被一滴滴注入的药水滋养着,空前的温柔,似乎对于幸与不幸,都无所期待而有所准备。
小苏找到银锁,还找到陶心平在床上写写画画的那个笔记本。
本子里面一个字都没有,全是立体几何图形,开始几页还画得简单,越往后越惊人的复杂——正方体里有锥,锥里有球,球里又是圆柱……如同一个层层叠叠永不贯通的世界,陶心平闭上眼睛,用最擅长的语言给自己画出了日记。
小苏在飞机上睡着了,梦见她踢着一个蜂窝煤,一路往家走,走着走着她变成了李正海,在摩托车上加足油门朝一所从没见过的宅院冲去,身体像蜂窝煤一样碎在墙上,满目烟尘。
飞机下面是大片笔直高耸的铁杉,小苏小时候没见过这种树。教师新村的院子里只有枝干干瘦的落叶乔木,它们旁逸斜出,变幻莫测,枝杈伸展在她的窗外,像横亘整个冬季的闪电。
自问自答
你认为故事中的她们“坏”吗?
有一个笑话,说点球前守门员虔诚祈求球不要进,可球还是进了。守门员很失望,问上帝为什么不帮他。上帝摊手:对面有十一个人在跟我祈祷这个球能进呢。
道理很明显,这也正是人类制定规则的必要性。可情感之所以是情感,就是有它难以被規范的时刻。没有两个人的立场是完全一样的,我不能做更多分析,只是仍然相信陶娜在拿着爱的号码牌的时候,不是怀着秃鹫的心情。
为什么最近一年画风大变?
迎合人设创作是“性价比”很高的事,性价比是我最不喜欢考虑的事。我的人生进入到了新的阶段,我走到这里,就唱这里的歌。
为什么去年放一张遮遮掩掩的自拍,今年敢露脸了?
因为又长了一岁,更加混不吝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