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
到她家的时间比说好的提前了3个小时。这是我故意的。按门铃,听到她在话筒那边的慌张:“你……你怎么……”飞机当然不会早到,我只能说之前安排的会取消了,无处可去。通话器里传出她无法掩饰的叹息。
打开门,她穿着臃肿的珊瑚绒夹棉居家服,秋裤从棉裤里伸出一大截,裹住秋衣。她穿的是粉色的,我想她丈夫也有一套蓝色的同款。居家服上满是深浅不同的斑点污渍,大概是孩子们弄的。她给我拿了一双绣花的拖鞋,我把冰凉的脚从黑靴子里拔出来,套进拖鞋,像跳进了她带路的兔子洞。玄关里洗衣液的化学薰衣草香掩盖着客厅传来的气味。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胯骨和屁股。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一点到我站在被大落地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弄得暖乎乎的客厅里时仍然不敢相信,屋里混杂着两个不同年龄小孩的食物、玩具,鼻子里满是体味、食物与排泄物的气味,到处都与孩子相关。坐在餐椅里的小小孩正在用手指从自己的饭碗里掏出性状模糊的东西向四周弹射着。稍大点儿的正冲她跑过来,揪住她肥大的裤管,把她拉弯了腰。
她转头看我,知道我在看什么,但现实情况没有给她掩饰的可能。她微微歪着脸,有些生气,颧骨上是生孩子之后留下的斑。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时光荏苒”。
她气哼哼地把孩子拉到一边,把沙发上的毛绒动物扔远,嘴里说着:你坐。
进来之前,想起她,我总觉得事情并没过去多久,甚至暗暗觉得也许仍然有挽回的余地,尤其是比较了我和她丈夫之后。
可现在,我发现我脑子里的评判标准有问题,我们大概身处于彼此隔绝的两个次元。
她的头发盘起,能看到耳边被汗沾湿的一缕碎发,以前做爱之后我很喜欢她脸上的红润与潮气,她闭着眼,钻进我的臂弯。
小小孩在哭。大小孩在他旁边。
她说:来了来了,几步小跑,向着阳光最好的地方。
二、我和安
我们好了三年九个月。那种以为会一辈子的好,在所有人面前放肆秀恩爱的愚蠢的好。
最后,她告诉我,自己和男人上床了。
“这不怪你,都怪我。”她哭着说。
当然都怪你。我还能说什么,嘴里还是冒出“那不怪你”敷衍了事的安慰,心里恨不得拿刀砍人。
我问她那人是谁。这人太大胆了。太混账了。太肆无忌惮。想不出我们的交往圈子里谁能干出这种事,即使那些人都大胆、混账、肆无忌惮。
她不说,只哭。
“你还护着他……”
以为撑满记忆的房间,很快就空了。她的东西一件不剩。大部分被搬走了,我摔坏了剩下的。曾经她给这个房间带来了色彩,正红,浓绿,荧光黄,还有一种带有神秘气息的近乎黑的紫色,她说喜欢放肆的冶艳。我全都毁掉了。只留下大黑大白的冷漠,之后,那个房间我也不想回去了。
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去南京的艺术馆工作,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她想要坚守的秘密,最终在一次开幕酒会的闲聊中传到我的耳朵里。我非常不理智地钻出会场,站在威尼斯的河岸边给她打了电话。那是北京早上五点半。
“那个人不会爱你的!他马上就会抛弃你!”我捂着一只耳朵对着手机大喊,迷幻音乐从古宅一次次被推开的门中传出来。
她挂断了。
等双年展结束,我回到国内,她已经不再接我電话了。
半年以后,她嫁人了。嫁给了跟艺术毫不沾边的一个胖胖的财务顾问,第二年怀孕,她不再工作了。
这几年,遇到我认为和她有联系的人,我还在问,她还拍照么?创作吗?他们的回答是,她当妈妈了,全职太太,你不知道她又怀孕了?
三、安
她在混乱中给孩子都喂了饭,冲进卧室,关上了门。门再打开的时候,她身上是背后拉链拉了一半的黑裙子,跑过来,让我帮她拉。
如果不认识以前的她,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材算保持得很好了,只是没有肌肉线条,背后的肉被尺码不对的内衣勒出弧线,又被裙子强调了一次。
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化了浓妆,有了成熟女子魅惑人的风韵。
她还是在乎他啊……
“太浓了?”
“嗯。”
她戴上琥珀耳环,套上钻戒和玉镯。
这身打扮让孩子们感到陌生,心生畏惧,可他们只能接近妈妈寻求安慰,她又怕他们弄坏弄脏她的行头,躲躲闪闪,心烦意乱地说着:“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
她的公婆和小时工终于陆续到了。她已顾不上他们对她的装扮投来的目光,简单地交待了一番就催着我快走。
走吧走吧走吧。
我们要去参加预展。
吕飞寄来了正式的邀请卡,上面对着装提出的要求是符合本人日常穿着风格的衣服。她现在身上穿的肯定不合格。发卷在她背后富有弹性地跳动着,大概是昨天甚至今天更早的时候烫的。
除了预展的邀请卡之外,里面还有一张白色厚纸,上面无色凹印了一个数字——“53”,下面手写了几个字,给我写的是“期待你来”。给她写的是“想与你再见”。字松散地分布着,他的字竟然写得还不错。这种话是敷衍,他很清楚我们会去。
路上,安问我现在还和吕飞有什么交集,我说大概是因为我的工作,也许他想让我所在的艺术馆收藏他的作品。
“是么。”她若有所思。
她问我是否了解吕飞在做什么。我说,大概还是女性话题。
他没有做过别的主题,只描述女人。
他上一个作品很轰动。在东莞以选美的方式从接客业者中找了16个女孩,模拟时尚杂志年度人物封面大片的形式,让她们在一起拍了一张穿着华服的照片,再以同样的姿态拍了一张裸照,就像戈雅的《裸体的玛哈》和《着衣的玛哈》。他把两张照片放大到12米长4米高的大小,制作成填色画,在画布上印出填色范围和颜色编号,他调色,让16个女孩自己用画笔向画面中填充丙烯颜料。监控录像与摄影师全程记录了她们从拍照到绘画完成的过程,包括她们在画室里吃饭、睡觉、上厕所,像真人秀一样。据说画被一个富商买下了,挂在他私人美术馆的过道两侧。吕飞卖的作品是录像,以及这16个女孩的故事。据说,在这两张画完成之后,她们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看法,有一多半离开了东莞。
在对安讲这个作品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吕飞对她做的事,和他对东莞女孩子们做的没什么不同,最终也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
安本来是个艺术摄影师,我喜欢她的作品,里面包含着一个女孩的敏锐、神经质、疑惑,又带着玉石俱焚的果断。我纠缠她,追求她,与她在一起,一开始是因为她像一颗闪耀的星,我知道我没有任何才华,所以渴望借着她的光去体会梦想实现的感觉,后来……事情当然不同了。
安听我说完吕飞的作品,若有所思地说:“我离所谓艺术太远了……他叫我去有什么意义吗……可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是么?我不知道。
四、吕 ?飞
安应该不知道她的离开对我的打击有多大。一度陷入漫长的恍惚,我在眼泪中昏睡去,在噩梦中醒来,一起工作的人说我站在处女花园里哭,而我全然不觉。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几个月前分手的时候我冷静、果断,也许那时候只是没有说出来,我的心底仍然抱有希望,以为早晚可以挽回,或者,在那之前我会爱上其他人,比如在意大利遇到的冰岛艺术家,也许我会喜欢他的大胡子和有我两倍厚的木雕般的身体。
可是,知道她的出轨对象是谁之后,我感到的是无法言语的绝望。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只要一闪现,我的身体都会发抖。
回国之后,我装做漫不经心地四处打听吕飞的行踪,他正好在上海,我不管不顾地从南京赶过去,跟踪了他几天。
之前我见他都是在各种展览当中,只对他面容苍白、身形消瘦有印象。他像古龙小说里会出现的那种身体不正常的高手,浑身冰凉,总是戴着一副过大的眼镜,露出疲惫又玩世不恭的微笑,很难说那是真诚。那时我还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后来当我发现他的眼睛是黄绿色的,像半透明状的晶体,我也吃了一惊。
他比我想象的沉默得多。我听说他总是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但又没见过他在任何公开场合带着女伴。酒会上,人们总是想和他打招呼,找他交谈,总有人会把他引荐给艺术圈真正的金主。大概以为他健谈的印象是由此而来的吧。实际上他似乎不太说话,他的经纪人总和他在一起,但我几乎看不到他们交谈。经纪人常常在打电话,吕飞只是不发一语地坐在附近,他有时会用纸笔写或画着什么,有时只是直直地看着一个角落或者前方。我从没见他跟人主动联系。在一周之内,他接电话的次数是零。
与此同时,我向许多人打听他们对吕飞的印象,似乎没有人跟他特别熟,无论是艺术馆的人,还是其他艺术家,谈起他来既仰慕又嫉恨,说出的印象支离破碎、自相矛盾,他——特别容易接近、贪钱,很难请、不合作,任性、耍大牌,花钱如流水,不讲究吃穿、隐居,爱女人,和男人睡觉。也许这都是真的,也许只是信息太少而大家揣测太多。当你想了解一个人,而所有其他人的描述都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答案,该怎么办?
他的个人史更像一个谜。他在三十岁左右就做出了在艺术圈知名的作品,在纽约一家艺术馆带天窗的大中庭里利用旋转走廊的侧壁搭建了一座假的雪山、一座木屋,请了一名真的青海山区藏族女孩带着一只活的山羊在那里生活了一周。展期内每个半天只允许十个人走进这个展区,人们和她说话,但她笑而不答,专心看着她唯一的羊。当时的展评挖掘了所有关于意识形态、性别、全球性的贫富分化、气候变暖等等隐喻,可他沒有回应。在许多年之后,接受艺术记者访问时,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告诉他可以使用那个场地,他在那里看到了那座山、木屋、女孩和羊。
对于这场展览,可以找到的资料不多,艺术馆有一段很短的视频,一些散落的照片,包括“定妆照”——美丽的小女孩,紧紧地抱着她的山羊。
他一战成名,但那之前的事,包括他为什么会被获准在世界上最难进入的艺术馆做作品,都没有合理的解释。我找到了30种他的不同简历,每一份都对他29岁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连教育经历都非常模糊,“……受教于……/……studied in……”一所非艺术类大学。有人说他家里非常有钱;有人说他依附于一位著名的女艺术家出道,真名实姓言之凿凿;有人说他天赋异禀,之前在国外学习时就备受关注。
一片空白。
那之后他从美国回北京,躲开著名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在偏僻的远郊找了一个厂房做自己的工作室。外界能看到的是他每年有一两个作品出现在某某艺术馆或者某项大展上,他本人像幽灵一般出席一些活动为那些不了解他的人站台,时而亲切多情,时而行踪诡秘。有人说他像杜尚,没什么经济上的需求,仅靠少许收入生活;有人说他富得流油,被人豢养。我打开时尚杂志最后两页,会在高端奢侈品的推广活动中看到他被夹在浓妆艳抹的女人之间。
我期待着找到证据证明他只是一个创作力低下、混圈子的无能废物。他以前的创作都不算什么,这个圈子有太多非常聪明最后却被自己的聪明反噬的人。
在梦里,我一遍遍地对安说,他配不上你。
即使醒来之后,我会心如刀绞地想着:我也配不上她。
我以为安应该对吕飞这个类型的人免疫,轻佻的男艺术家横行,他们实际上并不比骗炮的大学生持有更多筹码,以为自己很有魅力,殊不知女人与他们上床只是因为自己的寂寞。安不该寂寞,她有我……研究吕飞的同时,我一直在思考,安和那些女人们为什么会喜欢他,我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最关键、最让我伤心的答案。
五、意 ?义
他知道我在盯梢,也知道我是谁。
第四天,在一家茶餐厅,他的经纪人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花枝招展又怒气冲冲。我说我只是看看而已,没什么。吕飞是个名人,想看看他并不稀奇吧。经纪人露出要比一般直男高深得多的挖苦的笑容:“有些事你该放就得放。”
我本来假装漫不经心地叼着冰咖啡的吸管,听了他的话不得不直直地盯着他。
他耸耸肩:“难道不是吗?”停了一秒,“你应该去找背叛你感情的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主动追求任何人,因为不需要,你懂吗?”
我想是尾音上挑的“你懂吗”激怒了我,我几乎是从桌子后面跳起来抓住他闪亮衬衫的衣领。
他脸上露出惊讶,看着我的手,却轻声说:“我说的难道你自己不明白吗?他们在一起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来追他呀。”
我正要失控,吕飞却站在我旁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他什么也没说,拉开椅子坐在我身边,让领班安排把他那桌的菜拿过来。接下来,他说,你无非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看看怎么找到答案。
为了研究他,我看了所有对他的采访报道。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艺术家,只是问问题,尝试找答案。
当天下午他要返回北京为一个展览做准备,再之后要去巴黎。“一周,也许能做点儿什么。”他轻轻捏着冰橘茶的吸管,搅动着,看浅棕色的液体与里面的金橘、柠檬和薄荷叶一起转动,以微妙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如果有意义的话……”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观察他,看到他眼睛的颜色,黄绿色、半透明状的晶体,吃了一惊。想起安在我质问她的那个电话里说的:“如果你是我,你也会爱上他,不,即使你还是你,你可能也会爱上他。”
那之后,我跟着他在北京待了一周。
在候机厅里,他转脸看着我:“你知道我現在没有和她在一起吧。”
我为她感到伤心,在那一瞬间。
他露出苦笑。
六、在路上
吕飞的展览选在我最不喜欢的艺术区,建筑出自一个自负的艺术家之手,外行人造成的不合理之处很多,容纳了很多号称艺术中心的小艺廊,最初,大家在比着展示吸引眼球的怪东西,而后又在争抢有限的艺术家资源。
我和安下车下得太早,不得不走了许多弯路,中间需要穿过犹如城中村一样的地方,脏脏的矮楼之间路面坑坑洼洼,时不时要绕过夜里下雨留下的积水。安大概也很久没穿高跟鞋了,她一只手拽着大衣,一只手惊恐地抓着我的胳膊,走得歪歪扭扭。她身上传来是她的又不是她的香气,让我不好意思看她。我心里仍然有一股暖流,想让这段路走得时间更久一些。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我问。分开以后,我的手机号从来没变过,但她打过来用的是我从不知道的号码,明明她在北京从未离开过。陌生号码打来三次,我才接起。最初的几秒,她在电话那边没出声。
“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我收到邀请,可能你也会收到。我还想问你,谁给了他我的地址。”
“你觉得是我?”
“想不出这个圈子里还有谁会关心我。”她的语气平淡,因为加了假睫毛,眼神变得朦胧。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而现在,要为我不知道感到愧疚。可我又为我的愧疚感到恼火。被背叛的人是我。
最后一次打听她的近况是半年前。问得很简单,她过得还好吗?“养两个孩子,当全职太太,怎么会不好?”友人热心地递给我她自己的手机,让我看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发的晒娃照片。孩子长得不像她,也许以后会像,据说孩子生下来都会像爸爸,为了让父亲们感到放心。照片里,在两个丑孩子的头之间,她笑得很开心。
“以后有什么打算么?”我问,“还想拍照吗?”该怎么问,“摄影”?“搞艺术”?
“那有意义吗?”
……意义……
“我现在觉得只有孩子才是真的。”她说,“他们是我的一部分。”
我们曾经躺在一起讨论未来,她说她讨厌孩子,他们让她感到害怕,我还记得我心里暗暗想,也许等到你三十岁事情会不一样。那时,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刚刚通过人工受精在美国生了一个孩子。我坚定地以为,我和安的关系牢不可破,那种操作也许有一天会是我们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讨论的话题。
“你也该建立一个家庭。”她说,“到时你对世界的看法就会变。”
“变成什么样?”
她露出微笑,笑里既有宠溺也有得意,“会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像登上了一条船。”
我以为我会给她那条船。
她注意到我的表情,又低头看脚下的路。
“你丈夫对你很好吧?”
“他?大概算是爱我吧。”似乎我提起了让她不快的话题,她说,“我只在意孩子。他么……我不太关心他在干什么。”
“你给孩子拍照吗?”我比自己以为的更想逗她开心。
她果然立刻停下脚步,在冷风里掏出手机让我看她的照片,直到低温导致手机自动关机。她的孩子们在她的镜头里确实比在她家看到的真人漂亮、生动了许多,我想起她举着相机对着我的日子。
我们曾住在狭小的屋子里,可当时并没有任何不满,她总是端着相机拍我,无论我在做什么。有关我的照片,不是她最好的作品,但在一个关于女性艺术家的展览上还是得到了好评。如果以客观的眼光看,那一组照片有太多主观感受、轻微的色情,还有偏执与迫切的期待。没有颜色、没有花、没有任何性征,她的镜头里只有我的局部身体与我们的家,还有在我们分手前不久突然死去的猫。
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她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吕飞……”
不知道,但我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想知道。
“我问他喜欢不喜欢猫。”
“你告诉他噜噜死了?”
“对。”安说。
他大概很擅长处理这种状况,会专注地看着她,听她说。他一定喜欢女人悲伤的时候,觉得那很性感,有机可乘。可能我也会那样做。毕竟我和安能在一起,也是利用了她的伤感。
安说:“他只是听我说话……我对着他一直讲啊讲啊讲,从那只猫,讲到你,讲到我们,我对着他哭啊哭啊哭……我以为我很勇敢,可以和你在一起……不不,我不相信永远,但至少可能会有七年?十年?……”她低下头,卷发从她肩膀垂下来,那为他准备的发卷。
吕飞从来没说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发现了我不想承认的事实,比如……我不是什么艺术家……只能被动地被人推着走,只是享受别人说,你是才女,好有才啊……”她学着别人那种尖细、兴奋的声音,“只满足于参加二流……”她撇撇嘴,“不,三流……也许是七八流……”她苦笑着,“……的展览,因为我认为我不可能做得更好了,我也不想去受那些苦。你还记得我写过一个‘未来作品清单吗?……那些都太难了……我只想像现在这样,过安逸的生活。”她冷冷地盯着我。
我把眼光移开了。那时,我总是对她说,你会变成特别棒的艺术家。她是我的光,我的星,怎么能变成普通人呢……我就像那种希望孩子去实现自己梦想的家长,以为只要鼓励她就够了,我会给她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支持,一再问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吕飞说了什么吗?”我问。
“他说,当艺术家不容易也不难,全看你自己。”
我记得在北京,他的工作室里,他对我说“随波逐流和逆流前行,差不多”。
我和安没再说话。毕竟结论很残酷,我们的分手,不怨任何人,只是到了需要一个理由的时候。
来到展场,那里已经有很多人。大家在安检门前排队,抱怨着严格的安检措施需要每个人在一道扫描门前停留很久。现场来了一百多人,分成了两队,一队持有我们那种厚纸邀请卡,另外一队拿着另外一种颜色的请柬。我们这一队全是女的,一定有一个共同点,这让我有不好的推测。有这种想法的人,我猜不止我一个。大家沉默地排队,互相打量着。
安四处张望,感叹现在已经没人认得她了,回头问我:“你說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见这一队里有好几个跟他交往过的人。”她用邀请卡挡住嘴,悄悄对我说,“你看前面那个穿黄色裤子的。他在2012年夏天跟她睡过。还有那个穿玫红色大衣的……”过了几秒,她微微歪头看着我,“……我还跟他们说这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我哭笑不得地呆看着她:“在说什么呀,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这都是和他睡过的人。”安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声音已经到了周围人也能听到的地步。
七、预 ?展
所有的展览都差不多,充斥着胶水、油漆未干的怪味。我们经过长长的黑暗的走廊,在其中只能摸着墙壁前行,有人在小声地笑着说吕飞是不是江郎才尽了,竟然要抄袭小野洋子的作品。可当我以为我们沿着蜗牛壳般迂回的黑廊将会走回入口的时候,却进入了极亮的展场内部,墙壁、屋顶、地面,全是白色的,几道展墙也是白色的,它们被隐藏的强光照得白得发亮。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这种亮光,一阵眩晕,像走在无边无际的云上。展墙上有一个个标了白色数字的白盒子——他到底是如何做到区分微妙而不同的白的?盒子上的数字需要在微妙的角度才能辨认,可排布非常随意、随机,它们布置的高低也不同,像一个个鸟巢,从外面看不到盒子里面是什么,只有打开盒子上的小门,拉开一道白色的帘子,才能把一个人的上半身探进去。
安恐惧地抓着我:“我不喜欢这儿。”
我也不喜欢,却还是握着她的手。
“我一件也不想打开看。”安嘟嘟囔囔地说着,“这里很冷。”
“可能是因为太白了。”我安慰着她。
周围的人们已经纷纷开始把头放入白盒子去看展品,有人不得不踮脚、微蹲,用难堪而别扭的姿势挤进盒子里。看过的人带着困惑的表情关上那道小门,走向下一个。
过了几分钟,我听见展场里有人在哭。
安选了其中一个,但盒子里无法容下两个人的身体,她执拗地让我在旁边等她,抓着我的胳膊把上半身探进去。这姿势看起来很不舒服。她很快退了出来,说:“你来看看。”她的脸色煞白。
钻进去,我能看到的是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被含过的微微融化的红色棒棒糖。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你要对我好啊……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那声音很甜,带着微微的诱惑。
安并没有在旁边等我,她快步地穿过人群,急切地打开、钻进每个盒子。我走到入口去抓住一个工作人员询问有没有展览说明,以及吕飞在哪儿。在她身边围着好几个人,大家的问题差不多,她惊慌失措地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听见有人在说:“这大概是他交往过的所有女性吧。”
“这是在羞辱她们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录音的?”
我相信他就在附近。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恶劣的事。对所有人,对他自己都很恶劣。
“……也太可怕了。他在干什么?要对全世界展示他收集的女性?……这有一点儿太……”
“私生活之所以是私生活就因为它是私生活啊……”
“……我刚才已经看见好几个了……没想到那个女画家之前和他睡过,她不是早就结婚了吗……”
“……我的天呢,原来那个艺术记者之所以能采访到吕飞是因为他们有过这种关系……”
“……你听见了吗?那肯定是她的声音。”
安在哪儿?
白色的展场里回荡着各个方向传来的窸窸窣窣的低语,像一组神秘的咒语。我希望能找到吕飞让他停止这场展览,可我又暗自好奇,想把所有盒子都看一遍……盒子里展示的只有一张关于某件物品的照片和一个女性的声音,酒杯、打火机、高跟鞋、手表、戒指、包……头发、指甲、手腕、脚趾,让我想起安曾经的作品,那些声音里有女人们对他说的话、笑声、背景音乐……几乎可以分辨是在什么场所。渐渐地,已经有人挡在盒子前面不让别人看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些盒子的高低是根据它们所描述的人的身高设定的……
我找到安,从外面看到她在发抖的双腿,把她从她的盒子里拉出来。她看着我,浑身打颤,用力地抓着我不放:“别进去。”我不得不将她的手从我身上掰开。
“别……别听……”
照片中是一只猫的背影,黑色的尾巴、白色的肚皮,这不可能是噜噜,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噜噜已经死了,我们把它火化了,骨灰放在一个壶里。安离开以后,我把那只壶也摔了个粉碎,现在还能想起脱手一秒后的悔恨,虽然我扫起了大部分骨灰,但最后还是没有继续保存下来。
“……我害怕她……能感到她看着我,期待我变成更好的自己……我也想为她做到,可我……”能想象安最后的苦笑。
我呆立着,听到盒子里她轻微的哭声。
八、白 ?色
当我出来的时候,她没有站在盒子外面,我四处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给她打电话,她没接。
“不用再联系了。”我收到她的短信。她已经走了。我连她是否看过我的盒子都不知道。
那里面的照片中是一面很大的镜子,倾斜着,对着他工作室的落地窗,反射着窗外一米多高发黄的枯枝和飘散的被晒黄的窗帘。
“……身为女人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那段话背后,是《The Impossible Dream》,Cher在唱着“To reach the unreachable star……”
那发生在我跟着他回到北京的那一周。一开始,他忙于为参展的作品做准备,每天很早到展场,夜里才离开。一堆服装展陈用的塑料女体模特,早已按他的要求喷成了深蓝色,放在房间一角。他却花了很多时间在一个没有特点的场地上来回走,最后一天才给搭建团队提出了少而明确的指示。他早就知道,无论他决定怎么布展,无论时间多么紧张,他们只能按照他说的来,而他只有最后才能决定。
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笑,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像我问了一个蠢问题。最终,塑料模特们一个接一个地随意把手搭在前一个的裸体上,手落在胸部、臀部、腿上,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令人羞涩地站在一起。
“这是在讲同性恋吗?”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怀疑他是有意叫我来的。
当晚,我看着他自己用金色带刺的铁丝将她们缠在一起,把他手上的血涂在她们身上,她们像在无奈地强忍着。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经纪人只是耸耸肩,递给我一盒创口贴,让我拿给他。
展览顺利开幕,他赢得了最多的议论。
“成功吗?” 我问。
“太随便了。像大学生的作业。”他笑着说,“不过我喜欢疼的时候。你也一样吧?”
他的工作室大而冷,他不得不拖出角落的一個电炉打开。
“不冷吗?”
他摇摇头,伸出苍白的手指:“冷一点儿会让我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你是不是经常带女人来这儿?”比如安。
“我带她们去她们想去的地方。”
“然后呢?”
“可能是做她们想做的吧。”而后他默不作声。
墙边堆着一些画,我一张张翻看着。一张张白色的画,各种各样的白,仔细看,其中有一个个乍一看难以辨认的人,需要很费力才能依稀看到他们的身影,有些人在沙发上坐着,有些人倚在床上。
“这是什么?”
“我遇到的人们。”
“为什么他们没有颜色?”
“需要颜色吗?那不是颜色的问题。”
“会拿去展吗?”我问。
“不会。只是我记录的方式。”
“记录……这些人重要吗?”
“对我来说还有什么人是重要的吗?……对你来说,什么人重要呢?”他明知故问,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
“你已经把她拿走了。”
“没有别人能拿走谁。你很清楚。”他直直地看着我。
那一夜,我们并排躺在他工作室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缓慢地说着话。我讲到对安的感情,渴望她成功,替我去实现那种成功,他没有安慰我,只是听着。我们没有做什么,我差一点儿相信他也没有和安做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要飞去巴黎,清晨,我们疲惫不堪,分别去冲了淋浴,我记得他站在那面镜子前对我说:“这始终都是别人的身体。”
“怎么会?”
我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瞄着镜子里苍白、瘦削的裸体,又微笑着从镜子中看着我:“我曾经有别的身体,我以为不快乐是因为我想变成现在这样……可是……这像在开一辆别人的车。所有所谓‘创作,遇到的你和其他那些人,好像都是为了让我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我还没有搞清楚……”
九、最后一个盒子
人走了一多半。许多人发现了自己的盒子已经羞愤离开,另外一些人在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空间里饶有兴致地一次次钻进盒子,即使他们无法判断哪些看过了,哪些没有。
有一个盒子上有两个不易察觉的数字,既是0又是53,首尾相连的回文端点。开始,也是结束。盒子里寂静无声,有一张小孩的彩色照片,短发的孩子严肃地对着镜头,瞪大了黄绿色的眼睛。
我相信那是女孩。
自问自答
这个故事和你的生活有直接关系吗?
有一天我跟着一个朋友去看她参加的展览,那栋小楼里有一个白得发亮的房间正在撤展。那天和艺术中心的人聊了聊,他们收藏了以前一幅有名的画,一个浑身苍白的男人坐着,手里揪着一只烤鸟。我小时候就看过那幅画,对它印象很深。写一个苍白的人,就总想起那幅画。
在映射什么人和事?
不不不,没有映射,我可能就和故事里的“我”一样到哪儿都是观察,都需要借助别人……有一个人曾经在微博上说,那些年轻的时候折腾得很欢的文艺女青年,现在都在朋友圈里养孩子。但我觉得那只是一个过程,她们心里还有火,甚至当母亲让她们想要做更好的自己,那之前可能就是会焦虑、绝望。
说得好像很了解女性似的。其实呢?
她们是谜……我也不懂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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