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生活得并不好,但只要尝试忽略这一点,就还不算太糟。我是一个年轻人,暂时在一个历史杂志社上班。我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被录用了,好像一不小心踏入了历史这条泥沼。有人说是因为我年轻,这家历史杂志社迫切需要补充年轻的血液,女主编看上去很像一个处于闭经边缘行将老去的人,对我很友善,也许过于友善了,每次看到她总让我想起我那去世已久的母亲。有一次在梦里,我梦到了母亲多年前的背影,但等转过来时发现了女主编的脸。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很高兴——这总比发现是父亲的脸好多了。在母亲死后,父亲确实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了我几年,直到给我找了个新妈妈,这才重新回归父亲这个单一角色,只不过继母带过来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比我小,于是在我看来,父亲不复纯粹,至少一分为三,成为了三个人的父亲。请你想想吧,女主编的脸代替了父亲的脸,这足以让我高兴很长时间,于是我对女主编暗怀感激。青睐有加碰到暗怀感激,会产生物理或者化学反应吗?这让我很困惑,像关键零件损坏的玩具小火车一样瘫痪在原地。可惜我是一个疑虑重重的年轻人,如果我本人没有产生一种想法,其他人先于我拥有并且让我感受到这种想法,我就会很气馁,随之产生深深的挫败感,像受到伤害一样。很多人——我说的是一起在杂志社供职的人——提醒我说,女主编对我有意思,就是那种意思。有吗?我深深怀疑,难道我把母爱和男欢女爱混淆在一起了?这吓了我一跳,如果我有翅膀我肯定会顺势飞走。事情渐渐明朗,女主编对我确实很暧昧,这种暧昧有纸包不住火的嫌疑和倾向,我甚至闻到了她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情欲气息,取代了母乳的味道,越来越凝重,渐渐把我包裹住,似乎先于她本人一步把我纳入她真实可感的怀中。这让我产生逃跑的冲动。终于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高悬于我的记忆中,让我感受到巨大的迷茫和醒目的耻辱。那一天,我和他们一起去吃饭,那是单位的聚餐,我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推脱,已经为之很沮丧,偏偏在路上女主编又当着那些人的面提出让我背她。猪八戒背媳妇。他们在一旁起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添油加醋,而她为什么又会表现出一丝羞赧。我拒绝了两次,第一次她表现得像个低龄幼稚的女童,第二次她加上一些愠怒,感觉像是处于不断成熟中的少女,第三次她恢复了本来面目,威严而又肆无忌惮,于是我习惯性地表现出了顺从。当她像轻盈的少女一样跳上我弯曲如桥拱的背脊时,我觉得受到了欺骗,有想把她掀翻抖落的冲动。她匍匐在我的背上,警觉到了危险,双臂环起紧紧搂住我的脖子。这在外人看来是颇为亲密的举动,她的胸部也牢牢地贴在我的后背上,我能感觉到胸罩里的钢圈在割痛我,而我又不能不将双手往后背,以托住她那两瓣尖而凉的瘦屁股。老实说这种感觉糟透了。几乎就是在吃饭的那段时间,我飞速打好了辞职信的腹稿,差一点就要当众朗读。我大可以一走了之,这里没有我留恋和羁绊的任何东西,没有一个朋友,连一个熟人都找不到,只有一个莫名其妙对我有好感而这好感又被过度渲染接近报废的年龄偏大的女主编。上班将近一年,却没有在一起工作的陌生人当中找到一个能够稍微亲密起来的人,这算是一种比较糟糕的情况吧。问题显然出在我的身上,但其他人也难辞其咎。如果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立和维系必須严肃对待,我这么想也许并没有错。
在我提出书面辞呈后——这很有可能是多此一举,但我往往只有在事后才会意识到并为之后悔不迭——涌现把辞职信抢回来撕毁掉的持续冲动,但这同样也许是多此一举,谁知道呢?我们在做的,谋划要去做的,大概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毫无意义,有时是重复,有时是重复的重复。这个时候张三和李四约我一起吃饭。张三和李四,光看这样的名字,你就不会想和他们深度交往。我和他们不同,我有一个很正式的名字,我叫王常喜。王常喜这个名字也不好,是我父亲取的,我一直想摆脱掉。如果让我遇见一个好名字,我一定会替换。你要是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请务必告诉我。张三和李四都是在杂志社上班的年轻人,比我大几岁,感觉他们像是要在这里干一辈子,这让我感觉很不可思议,一个年轻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不过他们主动找我一起吃饭,我倒不反感,因为我隐约怀有吃一场散伙饭的期待。散伙饭好像是离开的一场仪式,非官方不正式,但好处是你可以就此拍拍屁股离开,或者借机大醉一场,顺便听听那些留下来的人的心声,诸如“我恨死这里了”“我也想走”之类的话。这能让我好受一些,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虽然那些话毫无意义,那些人也不会付诸实施。奇怪之处就在这里,人们对话语丧失了起码的尊重和敬畏感,他们不知道,语言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得以畅行无阻的通行证,一旦失去,他们就会沉入黑暗之中,像牛羊一样被局限在圈里。就像张三和李四,他们觉得我提出辞职只是说说而已,是以退为进,是在耍心机,他们是这么说的,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说辞。于是我明白,在他们眼里这不是散伙饭,而是尽力挽留一个想要离职的人而设的迷你聚餐,与散伙饭完全背道而驰。他们的背后站着女主编,他们充当了可耻的说客,其行为简直与拉皮条无异。现在问题来了,这场散伙饭该怎么进行下去呢?如果我离开杂志社,而他们是注定要留下的人,那么散伙饭的意义非常明确,我们互为祭品,离开者是滞留者的祭品,滞留者是离开者的祭品,无关对错,只是仪式的某种溢出解读,甚至毫无意义。当然,我也可以把火锅汤端起来泼向他们,他们也一样,不过我觉得他们操作起来可能会有一点麻烦,必须心意相通并且手脚协调,才能配合着端起那锅汤。他们互为联盟,这是他们的优势,同样他们也互相牵绊制约,这是他们的劣势。我有一百二十个机会先于他们发难,造成一时混乱或者长久的不可原谅乃至绵延一生的敌视,这些都可能构成仪式的衍生内容。
好在这个时候,我的父亲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还在用短信,而我手机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微信,我从短信的提示声一下子便意识到是父亲,他告诉我他要到北京出差。那时我已经喝了好些酒。张三和李四为了把我挽留下来,频频举杯。他们甚至把话挑明了,女主编对我的青睐意味着什么,一场无耻交易中青春的献祭和中老年的眷顾。我不想这样,我还年轻。你看,搞笑之处正在于此。如果我不年轻,我可能假装动摇几下就投诚了,可是如果我不年轻,女主编估计也不会拿正眼瞧我。到那时,我连这样的机会的毛都不会碰到。就像他们说的,年轻是我最大的资本,应该尽快套现,别轻易让这难得的资本迅速地贬值,变得一钱不值,甚至还要为此负债累累,好像他们年长我几岁早我几年毕业,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是过来人。我真想端起火锅泼他们。只有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他们的表现才无可挑剔,像杂志社里面特别称职且值得称道的编辑,我怀疑他们分别或者同时和女主编有染。这个想法让我多喝了好几杯啤酒,一度产生女主编就坐在他俩中间的幻觉,她向我频送秋波,倒让火锅迅速冷却。他们可能想把散伙饭尽量往后推,但我的意志不容转移。这一点我的父亲最有体会。可能是想到了他,想曹操曹操就出现,虽然他并不是曹操,还是马上发过来一条短信,说他有个机会来北京出差,顺便想看看我。我长这么大,就没见他出过差。这分明是一个无须掩饰也无法掩饰的借口,他仅仅是想来看看我而已。我举着手机,凑近他们给他们看短信内容,越过火锅凝固的食物,手不觉有些颤抖,特别担心手机会不小心掉到锅里,好像这种担心浸在时间和空间混杂在一起的底料中不停地发胀,瞬间被放大,接近腐烂。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有点喝多了,而且为先前草率答应和他们出来吃饭而感到后悔。他们就是那种即使你和他们做了快一年同事却丝毫不想和他们成为朋友甚至是熟人的人,是无药可救一眼便能望到他们生命尽头的人,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一个针对你个人专有的顽固的提醒:终有一天,你也会像他们一样。试问,谁会和以后的自己成为熟人和朋友呢?所以,这必须是一场散伙饭,我甚至有点不想去单位进行最后的工作交接,特别不愿意再见到这些人。后来他们就走了,张三和李四先是抢着买单,然后携手走向火锅店的大门。我有点站不起来,直到目送他们走出火锅店,我还是没能站起来。我想我得缓缓再说。在这个间隙,我给其中一个人在微信上转了这顿饭三人应该平摊的钱数。有的地方称之为抬石头。抬起石头压自己的脚。每次我都会这样联想,有时还会为此笑出声来,这是我生活中难得的笑声,有点像我小时候捡起一块石头扔向粪坑所激发的溅起,有时还是特别巨大而显沉重的石头。但我并不清楚究竟是谁买的单,张三还是李四。对方很快收了款,随之发来一个笑脸符,后面是“谢谢”两个字。这正是问题所在,他为什么要谢谢我,有什么可谢的,不过我想我毕竟没有发错人,可是就算发错又怎么样,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很要好,像朋友一样,像穿一条裤腿的,像同一个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在喝多了之后人的思维显得非常缓慢,在努力使用字词句时会有奇怪的幻觉,好像看到被解体的汉字笔画悬浮在空中,一笔一画都很厚重的感觉,黑压压的一层。我可以凭借意念移动它们,把它们组装成新的汉字,只是移动得很滞重,还要非常担心它们会突然直坠。这可能是我一直痴迷于俄罗斯方块的原因,即使现在我还乐此不疲,并且玩得非常好,不亚于魂斗罗。父亲突然宣布他要来看我,就好像一条不被需要的方块模型突然从天而降,无处安放,并预感到这将是很难解决的难题,会导致游戏结束。我承认我措手不及,只能等他出现,这让我很慌乱,有一种不满,却无能为力。出差,多好的一个借口,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下我更没有办法阻止他劝他别过来了。一个早年丧偶然后又续弦的已跨入知天命年龄的男人,他的第二个老婆给他带来一男一女,他都视若己出,这不算违反常规,却令我很愤慨,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受到了难言的不公正的待遇,先是父亲,然后是继母。在他们婚后我有小半时间住在姑母家,大半时间住在寄宿学校里,可怜的姑母成为我们父子之间的传话筒,直到我上了大学,并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只身来到北京。我就在北京待着,悬浮着,像回到母体子宫中那样无忧无虑,没有智识。其间如果父亲不联系我,我从来不跟家里人通音信,除了姑母,她是我父亲的妹妹,但我更认同她是我母亲的好朋友,才会这般照顾我。姑母惊讶于我们父子之间日甚一日的冷淡,在她可怜的心中感受到了某种恶意,为什么会这样,她时常忍不住问我。我告诉她,是因为我受不了父亲的改口,以前他喊我常喜,或者儿子,因为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多了弟弟和妹妹后,他近乎自然而然地喊我老大,似乎是为了向我强调我作为长子必须对弟弟妹妹好,照顾并礼让他们。事实上我很喜欢我的弟弟妹妹,毕业工作后多次给他们买礼物,但我受不了老大这个称呼,自它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冒出来,我就有强烈的生理反应,我不是谁的老大,我只是我自己。我现在复刻当时的心理,也会产生某种疑虑,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吗?我不喜欢老大这个指称,为什么当时和以后这么长的时间里从不拒绝,或者更叛逆地把它扔还给父亲,像朝着粪坑里扔一块石头?
总之,我的生活一团糟,我觉得我之所以没说糟透了是因为我还怀有一线希望,不然我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北京呢?父亲之前来过北京一次,那时还没有我,他和母亲新婚不久,来北京旅游,我看过他们那时候的照片,洋溢着那个时代的喜气。如果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没有变化的话,那就只有天安门了。我来北京之后去瞻望过它,遥想父母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这幢建筑物,他们肯定想象过一个孩子,但未必是我,不过我只能回望到我唯一的父母,我没有选择。除了天安门之外,一切都变了。家乡变了,我念书的学校变了。更大的变化是一直疼爱我的姑母去世了,她去世之前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以我父亲或者我的名义召集了我父亲这边的至亲和我母亲那头的至亲,我的叔叔姑姑,我的舅舅姨妈,他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差不多也是最后一次了,要为我做一点事。不管过程如何,最后结果是筹到了一笔钱,用来为我在镇上买了三间门面房,以便让我有所依靠。姑母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但我却像个忘恩负义的孩子,竟然没有赶得上参加她的葬礼,我无法向其他亲戚解释这其中的种种原因,这也不能掩盖他们的失望和我的自责,结果就是我宁愿不回去。父亲带着他的另外两个孩子参加了姑母的葬礼,遭到了姑父和表哥们的奚落,因为出现在葬礼上的不是死者的亲侄子。我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为我鸣不平,特别是以这样直接而残忍的方式,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姑母死后,我和亲戚们的纽带似乎一下子断了,这与其说是姑母的错,不如说是我的错。姑母的死,还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我的父亲和继母之间,我和父亲之间,我和弟弟妹妹之间,我父亲和另外两个孩子之间,所有人中间的隔阂更深了。但是隔阂不是伤害,忽视它或者修补它才是伤害。自此之后,我长期赖在北京,即使偶尔回望故乡,我也明白我不是天使,顶多算是个遗弃儿。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父亲期待我和弟弟妹妹之间形成的同胞之情并没有瓜熟蒂落,反而他和我之间的父子之情越发的浅了。他担心我不会为他养老送终,在这件事上他忘了他还有另外两个孩子。虽然如此,我还是想不通父亲为什么突然要来北京看我,美其名曰是出差,他要是带着他的一家子来北京游玩还差不多。
就在那天夜里,我因为酒醉差点冻死在北京的街头。我不过和张三李四喝了几瓶酒,其间有点话不投机,就匆匆结束了聚餐。显然不是离愁别绪让酒精扩张得更快,而是父亲突然造访的计划,让我酒入愁肠加速流动。我离开火锅店后,可能又在附近小卖铺里买了几听啤酒,就这样越喝越冷,冷得我坐到地上,继而身体蜷缩成一团。路过的行人看不出同情还是厌恶,并不多作停留,他们大概会想:这个人怎么啦?喝这么多酒,不怕出事吗?他们还不会进而想到我很有可能会被深夜的零下十来度的气温冻死,但我跟他们非亲非故,如果真的冻死,在他们眼中也和路边常见的被冻硬的一截截狗屎无异。谁家养的狗,谁家处理狗拉的屎,如果主人家不处理,也就无人问津,即使有碍观瞻,甚至被过往的人不小心踩到。你可能听过这样的奇闻,或者在报纸上看到类似的報道:一个父亲告诉自己在远方的儿子他要来看望他,结果等他到了儿子所在的城市后,发现儿子恰恰在前一天晚上冻死在街头,他赶过来正好处理后事,冥冥中好像自有安排指引一般。话说回来,即使父亲宣布他要过来看我,我也不想跟他开这样的玩笑。这次喝醉不过是一次意外。我有很多烦心事,工作上的、生活方面的、情感和生理上的、理想层面的,父亲来看我顶多是雪上加霜。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有理想,这是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虽然我的理想已经毫无值得炫耀之处:我只是想留在北京,或者说,因为不愿意留在故乡在父亲眼皮子底下生活而愿意前往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差不多是越远越好。因此,我几乎意识到所谓的理想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托词,就好像父亲把出差当作来看我的一个借口,看似牢不可破,其实一戳就破。在这种种烦扰中,父亲的来访不过是意外增加的一件而已,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我把它当作新闻事件给张三和李四看,只不过是因为那时我已经喝醉了。如果我不详加解释,他们哪里知道这对我而言会是一件烦恼呢?就这样,在我陷入昏睡后,肯定有人过来察看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探了我的鼻息,发现我还有一口气,便很高兴地拿走了我的手机和皮夹。如果我真的死了,可能会因为这个人的临时起意而多费一番周折,警察局无法确认我的身份,只能发出讣告向社会求助,结果历史杂志社的人确认了我的身份,因为我有一段近一年的过去留在了那里。他们会表示遗憾,并感到悲痛,甚至为我开一场煞有介事的追悼会。这个时候,他们联系上我的父亲,他才匆匆赶到,因为比他的计划提前了好几天,显得准备不足,无所适从,憔悴不堪。
这一切之所以没有发生,缘于一个女人,她在我快要被冻僵之前经过。那时街上已经几无行人,她的善心让她驻步,并最终下定决心把我扶起来搀回到她的住处。你完全可以想见她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在她的地下室里,我的身体渐渐回暖,并且感受到了饥渴。在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用电饭煲熬好了粥。我很感激她,边喝粥边和她说话。在我的理解中,和人尤其是陌生人不停地没话找话,也是一种致谢的方式。在我的世界里我也许已经异常孤僻。如果她不是上夜班,她不会那么晚经过,也就不会把我架回住处。你看,所有的事情多么奇妙。如果我的母亲不死,我的生活中就不会有继母出现,她如果出现得过早,只可能成为我父亲的姘妇而遭人耻笑,若在我们家庭遭遇不幸后出现得过晚,我的父亲已经适应并习惯了鳏夫的生活,他们也就不可能在一起生活。就好像这次一样,如果这个女人过早出现,那时我还在呻吟呕吐,酒鬼的症状明显,她会因为惊恐担心惹上麻烦而匆匆走过;如果来得太晚,我已经僵硬如一截狗屎,显然也就没有伸出援手的任何必要。只有在这种时刻,还有一丝气息,并发现我被人搜过身,怜悯才会完全占据上风。确实如此,她经过的时候,看见我如同一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在地上安睡,而不是一个酒醉的人,浑身酒气,鼾声震天。事实上,她远在老家的丈夫就是一个可怕的酒鬼,她因为不堪凌辱才选择离家出走。她和酒鬼丈夫还有一个女儿,现在上小学三年级。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读初一,父亲和继母结婚的时候,我读初三,而继母带过来的弟弟读五年级,妹妹读一年级。这些我都记得非常清楚,就像碰到了开关一样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虽然我脑子还很疼,思维也不够集中,但我依然努力和我的救命恩人把我们之间的对话继续下去。她为了她的女儿,跑到北京来打工,辛辛苦苦挣到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女儿如果上大学就作为学费,女儿如果早早嫁人就给她做嫁妆。她自己没想过重新嫁人,因为觉得从家里跑出来已经很对不起女儿,女儿现在还小可能还不理解她,等女儿大了自然懂事,可是如果嫁人就真的伤害了女儿,婆婆和丈夫向她泼出的那些脏水她也就没法向女儿作出解释。她又问我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家人难道不担心吗?说来话长,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而我这会儿思维涣散,很难条理清楚地讲述完整。我择要告诉她我少年时的经历,大学毕业后为什么来北京,这会儿为什么辞职。当我说到女主编的时候,她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大概觉得奇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女主编这样的女人。这时我才发现她不过三十来岁,很朴素,说实话并不难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跳出一个想法,如果女主编长成这样,我也许就不会感到受辱了。这可能是因为她救了我一命。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女主编救了我,把我带回她的别墅,我又会怎么想呢?你看,人的念头就是这么奇怪,开始我还就生死夸夸其谈,以为从死亡边缘侥幸回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现在正应了饱暖思淫欲的老话,我越看她越觉得她长得不错,三十多岁也不是多么显老的年纪,因而心猿意马。她也发现了我目光中的异样,低下头回避。可是我们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我想到工体门口那些烂醉如泥的女孩,常常被陌生人捡走。她问我这些人把女孩捡回去干什么。这正是我期待她问的,但我不知道怎么措辞,说做爱说性交好像都不对。最后我只能跟她说,这些男人把女孩捡回去,趁她们烂醉就和她们发生关系,像夫妻一样。这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描述了。然后我问她,你离开丈夫这么久,也不回家,有时候有需要怎么解决呢?你看,我身体里确实住着很多奇怪的小人,有的敏感,有的自负,有的自私,有的狂热,有的卑劣,有的无情,有的像理想青年,有的像多疑症病患,有的像颓废派,有的像享乐主义者,种种合起来就像是一个小丑。也许,每个人身体里面或者灵魂深处都住着这样一个小丑,自私自利,自娱自乐,自作聪明,不可一世,嘲讽一切,不时或者一直发出刺耳的笑声。就这样,我可耻地诱惑了这个女人。她在深夜拯救了我,而我在苏醒后却迫不及待地制造各色谎言以便合理地侵犯她。她起先拒绝,说她的年纪比我大,我狡辩说我和年纪比她还大的女人睡过觉;又说地下室房间是隔断房不隔音,我说现在凌晨了周围人都睡得很沉;还说门卫看见她把我带进来我们这样做影响不好,我告诉她她已经把我带进来,门卫肯定会散播不好听的话。是的,我慢慢打消了她的种种顾虑,就好像慢慢解开她穿在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问她,多久没有那个了。我像一个调情高手,这不过是受到了周边坏的影响,狰狞丑陋而不自知。但我并没有能够满足她,我高看了我的一时兴起,表现得像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人。我充满了羞愧,进而开始沉浸到不该如此的自责中。反倒是她,安慰我,将我揽入她的怀中,把我的头搁在她的两乳之间,轻吁一口气,似乎满足于此。她救了我一命,再允许我和她春风一度,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施舍。女主编渴望年轻的肉体,然后允诺这些像白泥鳅一般的肉体们更好的生活,也像是一种施舍。所不同的是,前者是我索要的,后者是我拒绝的。如果说女主编对我的所作所为是羞辱,那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就更是一种羞辱,而且更不可原谅。她已经困乏,就像我不是一个陌生人、酗酒者、性瘾者,而是她的丈夫或者她的儿子,那样安然入睡。我睡不着,我在想怎么补救我犯下的不可原谅的可笑可耻的错误。最后我决定给她一些钱。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冷酷,不近人情。那个人虽然拿走了我的钱包和手机,但在我外衣的一个口袋里还有一张银行卡,为了这次散伙饭,我特意取了些钱出来,钱装入皮夹,这张卡却意外放进了外衣内口袋中,得以幸存。那里面应该还有点钱,但我不知道具体数目,我想把钱全部取出来给她。我想我们以后是不可能再见了。早晨我跟她说了我的决定,她不想要我的钱,有被这句话烫了一下或冰了一下的反应。这确实让事情悄然变质,并越发不堪。但我假装忘了夜里发生的事情,强调这是我对她救了我表示的一点心意。后来她跟我去了附近的一处自动取款机。我又一次食言,那张卡里还有八百多块钱,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只取出五百给她,为自己留下了三百。补卡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能身无分文地过完这几天。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像宿醉的人一样回到住处,倒头睡到下午,一睁眼就看到了父亲的那张脸。想到父亲即将出现在我混乱的生活中,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这段时间的种种遭遇,只剩下这唯一一件烦心事。你看,生活是怎样平复羞辱的,那就是让羞辱一件接一件源源不断地发生,有的时候你是被羞辱者,有的时候你是施加羞辱者,以達到微妙的平衡,施加羞辱者不觉得这构成伤害,而是示好与施恩,而被羞辱者逐渐麻木,以为理所当然。这些都是父亲来之前真实发生的事情,我崇尚真实,因为唯有真实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也唯有真实反映和洞烛我们内心世界的幽暗和复杂。endprint
我假想了父亲来北京之后会发生的一切。为了照顾父亲出差的借口,他必然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来看我,于是我会在他空闲的时间陪他去看天安门,吃一顿全聚德,如果时间宽裕的话再一起爬次长城。在我小时候,父亲常说要带我去爬长城,后来是带我们(还有弟弟妹妹)去爬长城,不过一直因故未能成行。不管怎么说,无论是父亲带着儿子,还是儿子陪着父亲,说过的话最好还是尽快实现,不然那些许愿可能会按捺不住,给当事人带来更多的搅扰。如果我想让父亲对我在北京的生活还算满意和放心,我最好换一个出租房,一居室的或者两居室的。可是考虑到我刚辞了工作,我不想把有限的钱都花在租房上,况且如果短期内找不到工作,房租就会成为让人头疼的事。我只能临时借用一下朋友的住处,反正父亲也不会逗留多少天,不要露馅就可以。出行的时候,我可以用打车软件预约一些豪车,虽然价格高,但是仅仅消费几次,累积起来费用应该不会太多。不过,考虑到父亲一贯的处事方式,他肯定会自作聪明地认为司机是我的朋友,会坚持让我坐副驾位置,不用陪他坐在后座,因为显然陪这样的朋友更重要。如果我打算隐瞒,让父亲觉得司机确实是很给我面子的朋友,我就必须坐在副驾位子上,那怎么和这位“司机朋友”聊天就成了麻烦事。大不了向父亲和盘托出,说明这只是用一款打车软件叫的车,司机都是陌生人,就像出租车司机一样,这样父亲就能明白,因为他在我们县城开过一段时间出租车。总之,我的生活千疮百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肯定不是坐一辆好车、吃一顿全聚德就能掩盖过去的。父亲肯定会说,你还不如听我的话回老家,想把门面房留着自己做生意也好,把门面房租出去收租自己再找一份工作做也好,总比待在北京强。
不过,父亲最终并没有来北京。他确实打算来北京看看我,看我是借口,他想跟我商量另外一件事情。当年,亲戚们筹钱给我买下的门面房,父亲在其中自然是出了大钱的。因为我不愿意回去,门面房于是租给了别人开超市,每个月收取租金。这些租金为我保存在一张卡里,等我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取用。不过,父亲显然因为这个遇到了麻烦。弟弟比我小几岁,由于我迟迟不愿意结婚,弟弟的婚姻便成为了家里的头等大事。弟弟并没有上大学,而是念了技术专科学校,毕业后也很听父亲的话,留在他们身边工作,看起来是一个更加靠譜的儿子。现在这个儿子到了适婚年龄,父亲需要准备很多东西,包括房子、车子和礼金。虽然弟弟另外还有一个亲生父亲,但弟弟是跟着他的母亲过来和父亲一起生活的,父亲对他的婚事自然责无旁贷。事实上,自从继母嫁过来后,父亲对待继母的两个孩子确实视若己出,相比之下,我反而是受到冷落的那一个。但在父亲心中我是长子,也就是老大,自然要让着点弟弟妹妹。为了让弟弟匹配到一个家境优渥的妻子,必须让弟弟具有门当户对的筹码,为此继母颇为精明地看上了那三间门面房。既然我一直没有回去的打算,为什么不能让弟弟在名义上拥有这些房地产,而事实收益人仍然是我呢?说实话,如果父亲或者弟弟真的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没有不答应的任何理由,在我内心深处,这三间店面让我如芒在背,是不断提醒我让我回去的存在物。我甚至愿意放弃这些,不管是转给弟弟所有,还是把这些收益留给父亲养老,我都毫无意见。当初他们凑钱买房子的举动,已经让我非常为难和痛苦,我坚决不回去,也相当于一次表态,甚至都不敢回去参加姑母的葬礼,因为我听说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一旦我回去就不让我再返回北京,不管我在北京工作如何,有没有女朋友,房子租了多长时间。更可怕的是,他们觉得这是在代替我死去多年的母亲行使权力。很显然,他们觉得父亲多年来在对我的问题上是失职的。这甚至让我忽略了姑母对我的爱,而我的失礼之举让我更加逃离。继母觉得我已经逃得远远的,不可能再回去生活,既然我是走失的那个儿子,为什么不能对留在身边的儿子更好些呢?父亲计划来北京,就是想和我当面商量这件事。如果他真来了,我会跟他说我的一些事情吗,例如一个住别墅的女人和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他会觉得他的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好像离开他们时间久了,就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无法理解。父亲最后没有来北京,是因为他已经不用来北京。关于房子的事情不幸被我的那些亲戚知道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坚决反对对房子的任何移作他用。他们说,即使弟弟是父亲和继母所生,手臂伸得再长也够不到这所房子,房子只能归我所有。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弟弟妹妹觉得很丢人,他们的身世再一次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的母亲觉得很尴尬,她俨然成了众人眼中那个邪恶的继母。父亲很没有面子,我已经从他身边逃跑,而他视若己出的弟弟妹妹也随时可能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几个月之后,父亲竟然和继母离婚了,具体原因谁都不清楚。继母带着她的一双儿女离开了父亲,好像她们只是在这个家中寄居了十几年。我完全没有想到在我为父亲来看我这件事惴惴不安的时候,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而且似乎都和我深有关联。
你肯定还记得朱文有一篇小说,写父亲来看望儿子,儿子希望用男人的方式好好招待父亲。这是一篇让人大吃一惊的小说,至少我当年读到它和现在想起遥远的书中内容,都会觉得大吃一惊,惊讶没有任何掉色,好像我也从来没有长大。我的父亲现在已经离异,恢复了单身,在我看来不算是坏事,至少他可以在人生垂暮之年过上他想过的不受任何羁绊的生活,去他想去的随便什么地方,甚至和比他的儿子还年轻的女孩谈一场恋爱。这些都是可能的,为什么不呢?几个月之后,我打算结束在北京的漂泊生活,于是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表示很遗憾他没有能够来北京,而我因为工作关系即将离开北京。父亲在短信回复中说,他现在在深圳,和一个朋友一起创业,他投进去了不少钱,希望能够尽快发笔小财,回去给弟弟买几间门面房,不能厚此薄彼。他是这样说的,不能厚此薄彼。好像这样说,我和弟弟就都能原谅他,或者我和弟弟就会相亲相爱。好像这样做,继母就准备好了再次回到他身边。我第一次发现我其实一点不了解我的父亲,而他曾经无数次抱怨说他不理解我。我开始为他担心,觉得这笔钱很有可能打水漂,最后颗粒无收,他未来的生活必将窘迫,为了躲避这窘迫的生活,父亲很有可能成为一个五十多岁的疲于奔命的逃跑家,像他年轻的儿子此刻正在做的一样。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还好我离开北京后的首站是杭州,本来我还一度犹豫着要不要去深圳,因为据说那里的钱好挣,幸亏没有成行。那么好吧,我亲爱的父亲,看看我们这对跑来跑去的父子,此后究竟会在中国的哪座城市意外相逢。
自问自答
写小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确定一种语境或氛围,然后把要写的人物扔进去,把他可能或必然要做的事情扔进去,搅拌,发酵,看最后出来的胚胎。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以为确立一篇小说的语境或氛围就是“正名”,然后才能“言顺”,将它写出来。
怎么给小说人物按上一颗破碎之心?
实事求是。小说人物生活在哪个时代,具体的场域就会给他刻上具体的累累伤痕。话说回来,年轻人受到的警告、惩罚和伤害,在任何时代都大同小异,他渴望做他想做的事情,就必然会“未敢翻身已碰头”。
你心目中理想的小说有什么标准?
情绪克制、想象力惊人、语言优美,最好要像白妞的绝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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