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多下班回到家,发现住的楼着火了。
楼不让进,门口保安说从上烧到下。
不知道里面烧成了什么样,说不定我的全部家当都没了。于是又想:我有什么家当呢?一台笔记本电脑,有点心痛的,虽然已经用了两年了,里面也没有花费心血写的文章,没有珍藏的回忆,这样一想,除了钱以外,也有点心痛这两年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却累得够呛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其实好像还不止两年。还有堆了许多的衣服,老是想买衣服,每天都要看网店的更新,但其实并不喜欢打扮,每天就穿那么两件,没穿过的新衣服不得不买塑料收纳箱来放置,那种塑料盒子,再好的堆在家里也显得简陋,说着:你没有自己的房子、买不了正经家具、要随时准备搬走哦。那些徒占空间的衣服,烧掉了好像也不怎么心痛,没有特别喜欢的,买了那么多衣服竟没有特别喜欢的倒更令我心痛一点。还有很多书,不过,想开一点,看过的也看过了,没看过的……大概有很多都忘了吧,说起来看过的也有很多忘了个精光,就像没看过一样。所以,好像也算不上有什么家当。还好没有养小动物,不然怕是会心痛到眼前一黑。一直觉得是遗憾的事,有朝一日也会让人感到宽慰庆幸,生活就是这么的和善。在沒想起在意的东西以前,现在最在意的是下班回家竟回不去了,做好了要休息的打算结果落了空,太倒霉了。
周围也没人了,没有人可以问问讲讲,火已经烧好了,消防队也来过了,人都去睡觉了。但是他们都到哪儿去睡觉了呢?他们都有地方去哦?原来都一直自备着后路的啊?保安在我面前打了个电话,又跟我说附近有街道安排的宾馆,“佳诚宾馆,就这边走过去右手转弯过两个路口就看到啦。”他说。佳诚宾馆,我脑子里搜了一下,好像在冒菜店和奶茶店的附近看见过,看见的时候想:谁要到这种地方来住旅馆啊?旅游和出差的人都不会住这里吧,大概只有讲实惠的野鸳鸯来圆圆鸳梦,要不就是家里容不下了的已婚者,不想去投奔惊动亲戚,先在这里对付一下,想一想,讲不定过两天又能回去了,也要想一想假使回不去,接下来的办法。
走到那边,居然说要自己付钱,说了是着火房子里的人仍是如此,旅馆的人说也说不清,大概是说要先付,再拿发票去街道报销,我也没有很想住,看看鼓起开裂的护墙板就觉得里面藏了无数只蟑螂(略小的那种),不挑剔的情侣不知道在抽屉里留了多少团卫生纸,也要八十块钱一晚。上班上到十一点已经累死了,住进去,浑身的疲累和汗沾来的灰尘就会和那些东西粘在一起脱不开身了吧。累得恶心,还很热。想洗个不必太提防着突然看见蟑螂的澡,猛然面对空荡荡人生的人就是这样。
又走了几百米,找了个商务快捷酒店住住。
跟房东也打了电话,他说明天早上过来一趟。
躺下了又睡不着,心想保安说是顶楼烧下来,那么是我楼上烧了吧,刚才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楼还是不让进,大概里面乱糟糟的,怕人进到别人家乱拿东西。我绕着楼转了转,我住的朝西的那一边还好,烧的是朝北的,朝北那边顶楼往下窗户都是黑的,可能我家只是熏到或房间进水了,看到我家的窗帘还在,就有点放心了。运气还算挺好的,想去买张彩票。买了75块钱,乐透和双色球都买了点。
早上看门的爷叔也比昨天晚上的好,不过想想大晚上被派来看门也确实蛮郁闷的。房东又说有事要晚点来。回旅馆又睡了一觉,中午起来去上班。年假已经被用掉了,所以家里着火也要去上班,而且要打电话请假很麻烦,还不如默默地去上班方便。上班前又去看了一下,被告知这一段时间都不能住了,封门了……门上贴着封条和封闭火灾现场的公告,早上九点可以由人领进去拿东西。
租客没有资格和街道谈赔偿,租客什么用也没有,没人理租客,只有房东去谈。没想到我的房东也没资格谈,他去参加调解会,居委会要他找卖他房子的人来谈,他是买了房子,但过户没办成,房子是还在不得买卖年限内的拆迁安置房,结果屋主不理他,屋主好像连把房子卖给他这件事都后悔了。听起来怎么好像比我还倒霉,他没办法,也不肯退我交的租金和押金,他还说他问了律师,按照他的道理,如果我要终止合同,是我违约不是他违约。要上班又没房子住的人哪里还能追求什么公道呢?我只好想,下次到要交房租的时候就不交,扣我没住的时间的租金吧。居委会也不说断水电、楼道施工大概要多久,让人也没办法好好安排,像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事,感觉是他们只要赔偿没谈妥,就不打算让人住进去。然而这是后来才体会出来的,一开始我以为过两天就能住回去了。
想起我之前租的房子,房东涨房价,如果不是一个老头和我说,而是原来跟我打交道的老太太跟我说,我就不会换房子住了。那个老太太人好,大概很怕跟我说涨房租的事,后来就一直让一个老头给我打电话,老头话很多,算这算那,收租还要在屋子里坐下,数落我:房间太乱,还不结婚……我就说我不租了。一边想,老太太跟我说过老伴已经过世了,这个老头子是谁啊……凭什么坐在这里数落我啊……那和气的老太太在和这么计较又啰嗦的老头交往吗?总之,没房子是苦的。有房子的人的朋友都可以坐在你的房间里数落你。
开始工作时,大约是传统媒体行业的金秋,看起来还挺美的,繁繁荣荣,但似乎寸寸地错过了凭收入还可能买得起房的最后的年头——当时并未察觉,事后才发现。公司周围的街景看上去跟市区不沾边,有时几近荒无人烟,房价却已被含蓄内敛的程序员们不声不响地带高。如果不读研究生的话,也许能买到房子。尔后,风开始变凉,行业渐现凋零,同业们各寻前路。我在领了遣散费休息了一年之后,到了现在的单位上班——电视台,唯一的好处是,父母亲戚觉得电视台是个好地方。因为别人都在做新媒体,不做就很没面子,做的话如果做得太差也很没面子,所以要至少显得好像很热闹,做做样子,于是就要把几个平台上的留言用后台技术导来导去,让手机新闻客户端看起来互动量大一点,所以一个人在这里留言,也会在别处看见自己的留言,因为技术是按关键词自动导入,美韩军演的新闻下会导入一堆讲朝鲜的留言,所以电视台要我这样的职员来拣出对的留言来让它显示出来,因为留言默认都是不显示的。做了好多年记者,技艺全然无用,只能给机器人打下手。过年时亲戚老是问:你在电视台看得见什么著名主持人吗?不好意思,看不见,我是小喽啰,小得不能再小,比我大学时给电视节目写无聊的胡闹小品那会儿还要喽啰。
在电视台里并没有结交到可以借宿的朋友,还好以前交到过,朋友主动说如果不怕上班远的话可以去她家住。她家在九亭,听上去很远,地图上一看和我从家里去上班路程只差一分钟。我以为没几天的事,问:“真的可以吗?”正好我有一条新睡裙,虽然从家里拿出来带着烟熏味。朋友爽快地说:“可以啊!”我说:“哦!应该很快就能住回去了吧!”结果发现恐怕不是那样,尽管对方说着“没关系的,你住着呀”,我也不敢冒险信以为真。像十九岁时去男朋友和他父母的家借住一天时一样,随时准备做事和陪聊天,一面和不愿接电话的房东发信息,见缝插针地看短租房讯息。地铁九号线比十二号线还要恐怖,感觉郊区人早高峰时间坐地铁到城里,会被挤得魂飞魄散,只剩下糜软的肉体。反正上班也不需要除此以外的东西。第六天不上班,回小区看看仍沒一点快要好了或几时能好的音讯,楼空了,认识的邻居也找不到。找房产中介找到一个可以租一个月的房子,就是“什么?这样也要5000块?”的那种,但是想想火灾没烧到我家,更没烧到我人,花点钱没关系的,包括能找到房子也算运气好。明明很惨却仿佛劫后余生要哼起歌来。
之前觉得很麻烦的学习也已经在进行中。虽然的确荒诞乏味,但学了也不会死。像太累了反而睡不着一样,事情堆在一起,承受着,也就这样。大概有一点麻木吧。人能默默接受下来的弹性真大啊,在这一方面我感到惊诧。
我想起汽车男来。
其实我还挺常想起他的,是想起而非想念。时常想起是因为他在聊天软件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回,连“已读”的钩都没勾上。也不是句多要紧的话,就是我对他说最近太忙了,要学习,还要体检,没时间玩了,他先是说了要注意身体的话,隔了几天问我:检查结果怎么样?我当时不想回话,一方面觉得我们的关系没有到要报告体检结果那么亲近。我把他作为一名男性,而不是一个无所谓性别的朋友。越久不回就越难回,索性再也没有理他,把那个问题抛在了那里,宇宙中。他也没有再说别的话,就像是,莫名其妙地被甩了。还没有成为恋人,就被以奇怪的借口拒绝了,在他看来大概是这样的吧。而他想必通过社交网络看见,我并没有一病不起或撒手人寰。出于责任感,我感到突然的不理睬或有不妥,然而想想也无话可说,也不想重新开始消磨彼此的时间,就怀着一点歉疚不理睬也罢。正是这样才会想着,并在打开聊天软件看别人说话时注意到他那句话后面由于我没有打开他的窗口而始终是那样的单独的钩。
在不理之前,我们还算挺好的,“正在发展啊”,貌似,只是我一直想着:“没有发展前景的啊”,静静传递着“我可不想结婚啊”的信息,然而通过观察,认为他是要结婚的人,而且,似乎太过正面,只有正面般的简单,如果和这样的人开始交往,后来却免不了要对他说:“对不起,我可不想结婚,而且,连兴趣都失去了……再见哦!”这样的话说起来很艰难。还是能不理就不理吧,哪怕使他有一点儿闷,一点点闷也闷不到哪去的,毕竟不是恋人。而我也会想,人要去哪里交一个朋友——住得不太远,方便有时出来吃吃饭,吃穿着拖鞋轻轻松松、骑自行车就能回去的夜排档,一起打打游戏,这不算非分之想吧,但是城市太大、房子太贵、人太忙,这件事就变得困难。朋友们相距太远。汽车男刚好是可以这样的一位朋友,他的优点就是住得近,这么说听上去好像也不太客观。
他的优点还是挺多的。
他是我在游戏聚会上认识的,散了以后发现住得近——七公里,你觉得一点也不近对吗?从鲁迅故居到人民广场,也就六公里。但是在广袤空旷的浦东,各自骑车到可以碰面又有饭吃的地铁站三公里多,还是可以接受的。称之为“汽车男”,是因为他在这里的一个名牌的汽车研发中心当发动机工程师,有时会坐在蚊子很多的汽车里做测试,有时出差去客户那里,有时到高海拔的地方做试验——我对他工作的了解就是这些,他说来说去也只有这些。毕业于如雷贯耳的那几所大学以外的重点大学,在一所内燃机燃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里待了六年,博士,他还是挺引以为豪的,虽然不曾用炫耀的语气,但透露时能感觉到。父母家在济南,会自己做饭,有爸爸传授的厨艺窍门,给我发过好几张他做的菜的照片,看起来挺不错的,比我会做,勤劳质朴,三好青年,买过《失控》(没有看)。
我也想过,会不会人家也只是想当普通朋友,我想多了。会吗?有人会这样积极主动地与普通朋友来往吗?你会频繁地约普通朋友吃饭、看日出、逛公园、看电影吗?我反正是不会的。我就想,宁可信其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大多数时候我这么想。偶尔我会想:要不要试一下看看?不过总是否决了。不过不能否定的是,毕竟这么想过一下下。
凌晨四点见面,三点多就要起床,还留出时间化了一点妆,接着骑上十多公里自行车到出海口,毫无兴趣也不可能干。然而我知道自己,对什么都容易有兴趣,也很容易感到无趣,一旦无趣就一点劲都提不起来。也因为这样的兴趣交过男朋友,什么地质或天文学的知识啦,练武术的经历啦,需要保密的工作内容啦,或是在食堂门口用手抓饭吃的笑谈啦,身影好像落落寡欢啦,全都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有兴趣时,如果对方行动合拍,就会交往起来,随后我发现兴趣不过是兴趣,就像对路边草上的蛾子也会凑过去看,却与喜欢并不是同一回事,新鲜感激发的热情更是可疑。到底什么是爱呢?
也有过一点被打动的时候。有一天我收到了广西亲戚寄来的荔枝,一个人确实吃不完,就对他说地铁站见。因为我单纯只是想拿点荔枝给他,就没打算要停好电动车,骑在车上,递给他装荔枝的袋子,就要走。他有点错愕:“啊,不去吃点什么吗?”我说不饿啊。他又争取了一下,说要不去他家,他家有牛肉,可以做炖牛肉吃。我因为想的是给一给荔枝就回家,就还是说:“哎真的不饿啊,要不下次吧。”说着骑着电动车就走,走了五十米,一阵狂风吹来,帽子要被吹飞——正一阵风似的离开,又要停下车跑回去捡帽子,不是有点丢脸吗?——我忙腾出左手去抓帽子,动作一大,握着车把的右手似乎不由得猛地拧大了一下油门,瞬间明白已失去控制,车要摔倒,无能为力,人也随之摔了下来,穿着短裙裤,裸露的左膝着地,一时坐在地上起不来,往回看,那个人竟还没走,见状赶紧蹬着自行车过来,帮忙捡起手机、包、凉拖鞋——凉拖鞋的带子断了,我说不要了,他问我站得起来吗?嗯。要去医院吗?送你好吗?打车回家吗?去比较近的他家处理伤口吗?我一概说不要,光着脚再次毅然跨上我的电动车开走。回到家,疼痛彻底活了,像生下几分钟后的小鹿咯噔咯噔跑起来,跑到早春结冰的河面上,像河面哗然裂开几百米,像挟冰的河水奔涌,我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在柜子低处翻找碘伏,屈膝太痛,只能把左腿斜伸出去,把挡在外面的东西全拨到地上,稀里哗啦,一片狼藉,还没找到碘伏。这时手机一响,收到他的信息说二十分钟后带纱布和碘伏过来。我说“真不用,我有”,但没回话。我还是没找到碘伏。门应是坏的,他来了之后我撑着下了三楼去开门,顺势坐在台阶上,他开始替我擦碘伏,先是蹲跪着,然后拖过来一张不知谁放在角落里的小木板凳坐在我斜对面,我的腿搁在他腿上,他小心翼翼,不时抬头看我,擦完膝盖,再擦脚背上的小伤。我当时想:是个挺温柔的人啊。还想:我的小腿皮肤状况还不错,脚也挺好看的,下午的住宅楼门廊里真安静,既没有没完没了坐在楼底下聊天的老太太,也没有下班回来的人,也没有呲剌呲剌炒菜的声响和气味。等都弄完了,他站起来,我面对他伸出双臂,想要被安慰,结果他让到我侧面,像扶老人那样搀着我的胳膊肘把我搀起来,像前一次一样,怎么回事,害怕抱女人吗?我心想:好吧。也好。逞一时软弱也不好。接着请了能请的五天年假躺在家里,也不觉得可惜,本来也没有旅游的打算。我对旅游没有什么兴趣,终归要回来,只会更显得好日子之虚幻遥远,眼前之暗淡滞重。汽车男送来过水果,挂在我家门上,再发消息告诉我,省得我下楼去开门,我觉得这体贴,不知道他是正好碰到邻居出入,还是等了一会儿,还问要不要给我带什么吃的,我说不用。
我还想,如果去他家吃炖牛肉就不会摔这一跤了,早知道还不如去他家吃炖牛肉。摔一跤,热情退去的我,心露出罅隙,他表现出了温柔,算不算他运气好?但是见面也中止了,我也觉得轻松,因为本来我已经有点觉得没意思了,答应了去的博物馆也不太想去,因为自己已经去过好几次。再接下来,雨季就来了,本来也没有一定要约会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不再相见。再接下来,我就对他说:“好忙呀,要学习,没时间玩了。”他也没问我学习什么,大概觉得这个理由听上去随便得没话说,或以他的正面接受了我是一名志在不断充实自己的上进女性,其实不是的,工作的地方确实多出来一个人人要参加的学习班,想在培训之前辞职,就只剩下一个月找新的工作——正好年假也用掉了,顿时感到心情沉重,时间紧张,全然不想再花在跟人坐在麦当劳玩一晚上掌机游戏这种事上。找来找去,还去了一个地方试工,工作是为海外留学和移民的中介公司写新闻稿,他们一年要做两百多场活动,完全不爱工作的人,做着两份工作,要对那里的领导讲自己对工作的感受真是好难,只好说:“蛮有意思的……”最后还是如期开始了有学习的生活,听感觉是蠢货的家伙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某某某见某某某为什么要戴紫色领带,结合着同名电视剧的自己的前半生,等等等。学习完之后我真是身心俱疲,灰头土脸,只想趴到家里床上,看手机,或是听综艺节目里的人叽里呱啦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迟迟难以去洗澡。综艺节目也越来越少了,全是莫名其妙的。赶上这样的事,这样的时局,这种学习班,也算他运气不好。
有时会想,别的上班族到底是怎么谈恋爱的啊?工作和通勤以外,还拿得出约会的时间和精力吗?会不会有人是因为觉得要跑出来的见面太累所以就住到一起,不用费劲也能相聚呢?有的吧。可是如果见面觉得累,是不是不見也可以呢?不是十分想念、会令全身心都振奋起来的人才应该去见吗?也不知道别人是喜欢到什么程度才结婚的。在各式各样的时代里,人有各式各样在一起的缘由,也有人是单靠运气就在一起的。
现在一个包能装下的家当里,那条新睡裙是我曾有一天浮想联翩时买的,白色,像件长的T恤,看起来完全没有居心似的,能看出居心的就是我买了新睡裙这一举动,不过别人也不知道这是我新买的。只是过了几天我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什么意思,不要没事找事。
你不能谴责我这种“有点喜欢”。虽然时有时无,轻薄而微渺,可也是真诚的。你不能要求每个人每次喜欢都是十分喜欢,况且,每个人的“十分”也是天差地别。
真的有“聊胜于无”这种事吗?
那天去看日出,结果多云,并没有看到日出。天越来越亮,天边的云不断冒着蒸汽,表明太阳就在那后面,徐徐上升。他像搞砸了事情似的,有点尴尬,又拿出保温杯,给我喝热水。我倒无所谓,我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早就说今天多云,只能说他看的天气预报不准。我看到是多云,也没有对计划提出异议,因为我其实不大在意日不日出,只是觉得天黑咕隆咚的时候骑自行车去江边有点好玩,就像有人只是想夜里去爬泰山,找个看日出的由头。但我也想,假使真的红彤彤的太阳流着岩浆似的从眼前开阔的江面上升起,会在我心里激起怎样的情绪?我们会有与看着太阳从半空中隐隐露面时不同的表现吗?关系会有所不同吗?不过这一切既然没有发生,也就无从想象,假想没有意义。
我对他置之不理的两个多月里,他每天给我支付宝里的树浇三次水。
接着他的最后一句话“检查结果怎么样?”直接说:“我家里着火啦!”“啊!”草草讲述了一通。“那你现在住哪里呢?”“另外租的。”我说。“要不你请我吃炖牛肉吧。”我又说。“好啊!”一股大喜过望扑面而来,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那么踊跃振奋,像学校组织去离学校一公里的公园春游也会兴高采烈的男同学。我想起有天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他急匆匆骑着自行车无比显眼地闯红灯穿过空空的大路口去与我相见,骑车骑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我觉得有一点儿傻。会鄙夷这样的热忱,是为什么呢?我为鄙夷别人热忱的自己也羞愧了一下。
约定吃炖牛肉的那天风和日丽,他骑车将到路口,灯就转了绿,他和许多个在这一带上班的程序员们一起骑车过来——既不逊色于他们,也好得极不明显——他们像一群帆板乘风飘来,他具有在希望渺茫的人生中兴高采烈的亮点,是在我家附近的公园看到亭子也会为可以在那里打牌而高兴的人。牛肉已经买好了,只要再去买点蔬菜。我们去买菜。随后去他家。他家很整洁。接着他做饭。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就是做饭,很熟练。我站在旁边跟他聊天,也是不值一提的对话,像之前一样,他好像没话说,而我也不想说什么。当然并没有保持沉默,随便说着没有意义的话,最近看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我看着他的脖子和肩膀,又开始感到无聊。这时锅子里的牛肉开始散发香味。真香啊,我说。平平常常地吃完,他没说出任何话来,当然也没有保持沉默。都是没意义的话。我觉得也挺好,如释重负。我看着他在水池边洗锅洗碗,如释重负。带着吃饱了的困倦,我感到休息了一下,我想,休息一下挺好的,就保持了沉默。
自问自答
为什么一直都不怎么写呢?
大概因为懒吧。看到这样的话题的书也很有兴趣看,比如《巴托比症候群》啦,还有《你们再也不写了?》啦。我总觉得没什么表达的欲望(事实上什么欲望都很寡淡),也总是有“这有什么好XX的呢?”的想法,就十分任性地每天游来荡去。
怕死吗?
怕啊。如果死掉的话猫会很惨,这是现在最担心的事。我大概三岁时意识到了人都会死,当时就感到了害怕。至于有时会叫“好想死呀”,那也是表达因为想到终将会死掉而对此无能为力、时间正在徒然流逝、感到绝望的情绪吧,因为不能长生不老,所以有点想死。其实即使这样也非常不想死,想活到六十岁(能更长更好)。
所以真的每天玩吗?
也没有每天玩。还是干了一些画图的工作,写了一篇关于郊区生活的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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