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日本女作家青山七惠的《快乐》推出了中文简体版,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之作,笔触大胆,描写了人类欲望这一永恒主题,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青山七惠。
青山七惠第一次写小说是在大学二年级。
写完之后,这个1983年出生的水瓶座女孩立即把作品投给了文学杂志举办的公募文学奖项。虽然没能得奖,但青山七惠却说,当稿纸从打印机里出来的时候,当自己用电脑所写的文字看起来一下子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小说,那感觉太让人满足了。为了多体会体会这种满足感,她总想要写得更长一点。《一个人的好天气》获得芥川奖时,评委宫本辉就曾经评价说:“中途的段落太冗长了,小说整体的缺点就是太长。”但同时他也表示,“读完以后,就连那(冗长)也成了表达倦怠的青春生命力的某种节奏。”
第一次写下的小说没能入围文学奖项,青山七惠仍然坚持写作并完成了她的第二部作品《窗灯》, 并投给了《文艺》杂志。之后,她大学毕业,进入了旅行社工作。虽然十几岁时很渴望去海外冒险旅行,可是在那之前必须先自立才行,抱着这样的想法,青山七惠选择先做一个上班族。某天下班后,她在观看公司前辈的日本舞演出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一起去看演出的公司同事说:“不认识的号码可不能接。”“说的也是。”就这样,青山七惠迷迷糊糊地错过了编辑通知她入围文艺奖的电话。
在获得文艺奖的第二年,23岁的青山七惠以《一个人的好天气》获得了日本文坛的纯文学最高奖芥川奖。领奖时,她的自我介绍是“我是在旅行社工作的青山”,让很多人大吃一惊。在以作家身份出道之后,青山七惠也没有立即辞职,而是选择了一边在旅行社工作,一边写小说的生活。虽然有时就连周末也要加班,但她仍坚持了四年,并在2009年她26岁时,再次以《碎片》获得川端康成文学奖,成为该奖项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
就是这样的青山七惠,在成为小说家10年之后的今天,在谈到“写小说”这件事时说:“不要为了提升效率而去抄小路,那种逆时势而行、绕一绕远路的心情,拿来写小说正合适。”
无论小说还是本人,青山七惠给人的感觉都有些“淡淡的”。除了谈写作,她难得现身媒体,每次出现也都是黑色头发,近乎素颜的淡妆。青山七惠笔下的主人公,则常常是些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人,比如没有固定工作的飞特族,退学的大学生,高中时就和人同居的问题少女等等。要说原因,大概是她把自己对于冒险的渴望,投射到了小说中。青山七惠曾在采访中多次提到自己对“冒险”的渴望和对“选择冒险道路”的人所抱有的向往。当被问到辞职成为专业作家的契机时,她就表示,因为这不是一条四平八稳的道路,而对于写作,她也常常形容这是“用纸和文字进行的冒险”。这样的青山七惠,忽然拿出《快乐》这样的作品,在让人吃惊的同时,也算是情理之中。
《快乐》中,青山七惠第一次把小说的舞台放到了海外,讲述了慎司和耀子、德史和芙祐子两对夫妻在威尼斯发生的欲望纠缠。其中不仅有异性之间的角力,同性之间的关系也充满了张力。不仅如此,四个主人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随着情节的推进也在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充斥着不安定的气息。为了完成这部小说,青山七惠两次前往威尼斯采访,回到日本以后几乎一步都没有踏出房间,专心地写了三个月,才完成了这部作品。
青山七惠说自己是个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小学三年级时祖母去世,让幼小的她有一种“世界终结”的感觉。对那个消失的世界的依恋,一定也深深地投射到了她最初的作品中,虽然她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而经历了十年的写作生涯之后,她的重点逐渐转向了自身最本质的问题:人和人之间如何产生关系。
青山七惠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抱有强烈的兴趣。不管走在马路上还是坐在电车上,她的目光总是在搜寻那些看起来有意思的人,并热爱捕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在生活细节上的体现:如何称呼对方的名字,吃东西的口味有什么不同和改变……而这种兴趣与关注,在《快乐》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从中学时代开始,青山七惠便热衷阅读。现在,每年保持着长篇小说写作和新长篇构思的同时,她仍然坚持每天阅读,其中海外文学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尤其是弗兰纳里·奥康纳。关于自身的写作特点,青山七惠也常常会提到海外文学对自己的影响,但说到《快乐》时,她却提到了战后日本作家大冈升平的《武藏野夫人》。确实,相比她以往的作品,《快乐》的人物关系中所包含的那种繁杂和粘稠,颇有传统日本小说的影子。
有趣的是,大学时青山七惠所选择的专业是图书馆信息学,不知是不是也和很多爱读书的少女一样曾经有一个要在图书馆工作的梦想呢?同时,她也喜欢电影和音乐,而她最近喜欢的电影,答案却让我们有些意外。
日前,在接受日本《文艺春秋》采访时,青山七惠透露,她明年将前往法国参与写作项目,在南特停留两个月左右,而最新的作品则是一个年轻小说家的故事,故事里的小说家和以往自己笔下的人物不太相同,既充满野心,也富有行动力,当然“也会有动摇”。而在回答《文艺春秋》征集来的读者提问时,面对能不能列举“读了这些就能成为作家”的10本书这样的问题,一向温柔的青山毫不客气地回答道:“这种想要‘抄小道的心情可不行啊!”
我想要捕捉失衡在逆转时的瞬间
Q:把故事的舞台放在海外,并选择夏季的威尼斯,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A:当出版社的编辑问我,愿不愿意以威尼斯为舞台来创作一部小说时,我接受了。我还从来没有写过以海外为舞台的长篇小说,想挑战一下。之所以把季节设置为夏天,是因为采访时我经历了威尼斯的酷暑,与日本的夏天截然不同,令我十分难忘。
Q:《快乐》这本书从标题到内容,都不太像是读者所熟悉的你的风格。创作这样一个故事的动机是什么呢?
A:因为调查采访的缘故,我去了两次威尼斯。如果不是因为体验到了当地的酷暑和喧哗给感官所带来的混乱,我不会写出这样的故事。依靠这感官混乱的感觉,我描写人物形象的时候比以往更深入了一步,我希望能描写存在于个人身上的不平衡,以及这样的人物在产生瓜葛时所带来的新的不平衡。
Q:从出道到现在,感觉你的小说里,主角之间的关系在逐渐复杂化。而《快乐》中,除了夫妻之关系,两位丈夫之间、两位妻子之间、耀子和德史之间、慎司和芙祐子之间也都存在着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A:我主要把注意力放在了个人感情当中所存在的失衡,以及四个人的感情和肉体倾轧所带来的失衡上。就像是磁铁的S极和N级对调方向一样,我想要捕捉失衡在逆转时的瞬间。
Q:相比耀子和德史两个“美人”,书中对于慎司和芙祐子的刻画——包括性格的形成和经历的铺垫——似乎都要更加细致和丰满,在处理人物背景时,是怎样考量彼此之间的平衡的?
A:这四个主角可以说全都是怀抱着强烈自卑感的人,在描写这样的人物时,为了不在写法上落入千篇一律,我觉得有必要将具体的情节反复进行叠加。同时,我也觉得自卑感的强烈程度与生而为人所具有的强韧一定是成正比的,所以在最为坚韧的芙祐子身上,才会集中了特别多的笔墨吧。
Q:无论是四个主角本身的设定,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让故事充满了很多不安定因素,在抽丝剥茧的同时有种无法预测故事走向的不安感,你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情节设置。
A:个性强烈的人物究竟会展开怎样的行动,会有一些就连我自己也预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单凭这个力量就能让小说情节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我很信赖这些人物。
Q:芙祐子失踪之后的情节,每个人的经历都像白日梦一样亦真亦幻,处在失控的边缘,唯一清晰可见的是所有人都受到了欲望的冲击和驱使……
A:去威尼斯采访的时候,我曾经到岛屿背面幽静的住宅区散步。那里不是景点,因为天气炎热,居民们都没有外出,在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我像是走在一个无人的空城。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呢,我在那一刻感到意识朦胧。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登场人物们一个个开始单独行动时的场景,就反映了我当时的感受。
Q:小说中,慎司这个角色的身上,无论思想还是行为,都多少让人感觉到一些不安定和暴戾,另外,书中的性描写也让人有一种疼痛的感觉。在你的新作《茧》里则有了更多触及暴力的描写。为什么会想要作这样的尝试呢?
A:我认为,人和人之间彼此发生关系时,“疼痛”这个感觉是不可避免的。抛开像是家庭暴力这种因扭曲的支配欲而起的暴力行为,即便是相互之间怀着温柔感情的伙伴,在真正产生深入接触的时候,内心也一定会要承担“疼痛”。还有一些时候,不是因为他人,而是因为社会的缘故,也不得不承担“疼痛”。当面临这些眼睛所看不见的“疼痛”时,人会怎样应对,怎样克服,我对此很感兴趣。
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并不是成长,而是变化
Q:《快乐》中,四个主角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与此同时,每个人的身上——或是外表或是心智——又似乎都带着没有发育完全的部分。你的小说似乎常常会触及主人公的成长这一主题……
A:看起来像是“成长”的那部分内容,在我看来仅仅是“变化”。这次小说里的人物也是一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并不是成长,而是变化。而且,我认为这些人身上所带有的不成熟的部分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不会消失的。
Q:虽然《快乐》在官能和男女关系上着墨很多,但与很多类似题材的小说不同,男人和女人的立场在这部小说里非常的平等(男性或女性都没有被物化),不仅如此,还给人留下了男女主角各自互为支配者在相互角力的印象。
A:我一直觉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人类对于自己的身体应该有自主的支配权。可是在这部小说里,耀子的选择几乎都是被动的。她从过去的经验出发,一度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委身于他人,并任由对方支配。这部小说从另一个侧面来说,或许可以算是耀子收回自己身体的故事。
Q:故事的开端和结束都有在轮渡上晕船这一场景,这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吗?在最后一幕里,芙祐子敢于反抗耀子的意见了。你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处理最后一幕的呢?在你心里 ,主角还能回归各自的日常生活吗?
A:我在威尼斯得到了“感官错乱”这样一个主题,因此小说中也就必然会出现晕船的场景。可能和刚才的回答有所重复,就像耀子夺回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可以说芙祐子也夺回了自己的心灵。这四个人还能回归到日常生活中去吗?我也说不准,但我觉得很难。
Q:两位女主人公在故事中一直进行着有关于威尼斯的真假的讨论,“威尼斯”和几个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变化以及各自的内心变化似乎有着一些关联。环境和人之间的化学反应,在你的作品里一直都有所体现。
A:在威尼斯时,那种身处的街道是舞台布景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那么,远道而来的我,是不是永远都无法了解真正的威尼斯了呢?我怀抱着这样的疑问。同样的,这种被夹在现实和虚幻的缝隙当中、彷徨不知所措的感觉,刺激了登场人物的意识,使得他们做出了大胆而具有挑衅性的行为。
将某个城市作为舞台来写小说的时候,要将自己实际踏上那片土地时的感觉和亲眼看到过的景色进行延伸,在内心构建起另一个地方。就像我在这个作品里所描写的威尼斯也并不是真正的威尼斯,而是我在内心所构筑的一个威尼斯。
Q:为什么要取“快乐”这样一个标题?
A:我喜欢简短的标题,选择这个标题是出于直觉,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种逆时势而行、绕一绕远路的心情,拿来写小说正合适
Q:你一直都保持着非常稳定的创作周期,平时的写作会特别有计划性吗?
A:我虽然会制定计划,但也常常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
Q:从事写作已经十年了,在心境上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吗?对于“小说家”这一职业的想法有什么变化吗?
A:从前我总是会考虑和担心以后的事,现在我更习惯于集中精力做好眼前的事。从性格上来说,既有变得孤僻的地方,也有变得更不拘小节的地方。说到“小说家”这个职业,虽然不能说是我的天职,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适合我的职业。
Q:除了创作周期稳定之外,你也不停地进行着各种尝试。比如《我的男友》里的男性视角,《めぐり糸》里人称的转换,还有特殊的小说长度,每一次对人物的处理也会加入一些新的元素……
A:20多岁时,我常想去做些新的挑战。但是现在更想专心一点,去面对自己内心一个一直以来很简单却最根本的问题——人和人如何陷入彼此的人生。
Q:能透露下一部作品的体裁和题材吗?
A:刚刚开始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的写作,还有一部长篇小说正在构思之中。短篇小说的话每年都会写一到两篇。基本上我每年的计划都是这样。
Q:你的读者似乎以女性居多。这一点会对你的写作产生什么影响吗?在写作的时候会考虑读者年龄的变化之类的问题吗?
A:在写《茧》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在过了30岁以后,对周围发生的很多变化都感到了困惑,所以会希望跟我同年代的女性能去读一读。其他作品的话,我在写作的时候基本上没怎么考虑读者。我觉得,如果常常预先去设定某个读者群的话,小说会越写越狭隘的。
Q:关于今后的写作,有没有“野心”或者目标,或是“无论如何想要写一写”的题材、类型?
A:如果制定太大的目标,在遇到挫折时容易一蹶不振,我只是想着能够全力以赴地写好手头的小说。
Q:在之前的采访中,你偶尔会用电影(或某位导演的风格)来比喻自己的作品,能和我们聊聊最近让你有所感触的电影和书吗?
A:今年三月,日本重新上映了杨德昌导演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直到现在,这部电影的片段仍然会不经意间在我的脑海里苏醒。最近我在读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 ,读得很投入。
Q:有没有感觉“当个小说家真好”的瞬间?
A:这一段写得真好!——当我写下这样一段让人感到开心的文字时。
Q:因为互联网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尝试在网络上进行纯文学创作。作为一个出道10年的小说家,能不能对这些迈出了第一步的作者说点什么?
A:我认为,与其去思考读者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投入到自己的小说中去。完成一部小说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要为了提升效率而去抄小路,那种逆时势而行、绕一绕远路的心情,拿来写小说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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