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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词斩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7118
鲁敏

  堵红灯时,老郑请客人帮忙,在手机上装了个学英语的小玩意。他用平静的语气发愿,像邀请对方见证:“我计划着,背上一年,每天十到十二个单词。”“哟!厉害!师傅您今年?”“五十六。”年轻客人嘴巴张大。老郑挺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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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软件蛮好玩的,老郑背一个,它就会“刷”地抽出斩刀,把那单词给拦腰斩断了,杀气腾腾的煞是过瘾。

  英语,对老郑来说,也并非全然的铁板一块,技校里学过一年,记得几个单词,比如apple、TV、bed、eye。开出租这些年,经常拉到国际友人,他也会“哈罗过得三棵油”。有年南京办个什么国际大会,要求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能来上几句。“Welcome to take my taxi! ”“Where are you going?”“Have a nice day.”再说他目标也不是很高:哪天到国外旅行的话,可以跟当地人谈个天气、问个路、讲个价钱什么的。大哑巴似的傻玩,他不乐意。

  当然,这只是个朦胧的想法。是否出国,老郑还没考虑清爽,也没跟谁谈过。不值一谈。而今这太不是一件事了。不用说年轻人,就说老邻居田老师吧,儿子在外头,两口子每年都要出去,华盛顿广场马赛港多伦多塔,随口就来,像中山陵莫愁湖似的。他们出去回来,行李物件什么的都是老郑给接送。为着表示感谢,除了巧克力与外烟,田老师还会分外地跟老郑讲知心话:“把钱省下来,让儿孙去做富二代富三代?才不干呢!世界那么大!出去开开眼啊。”田老师是个时髦人,讲话里总会夹上一两个热门说法。他整天劝着老郑去看世界,简直像收了“世界”什么好处似的,“你天天绕着南京城跑四五圈儿,有意思啊?到你进棺材啊,想想这一辈子,会后悔死的。”

  不过老郑确实怕动弹,就一直在南京蹲着。最远的就是北京,还是蜜月去的,吃烤鸭,贵,死等,态度差,要他讲,跟南京盐水鸭是没法比的。儿子在深圳安家后去瞧过一回,出门不认路,问了几个人,竟都是外地的。他感到很不得劲,转天就回南京了。老婆查出大毛病后,说想看西湖,老郑奇怪又难过,西湖!为什么?可怜人病容中露出羞涩:小时候最喜欢白素贞。于是跑了趟杭州。老婆死后,如果拉到杭州客人,他会问候西湖几句。但要叫老郑说,不都是一池子闲水嘛,跟玄武湖也差不离啊。咱南京啥没有啊,老郑还真不稀奇“世界”。

  但人家田老师说得有道理。这辈子眼看着就大半了,真可以琢磨一桩没办过的事情,万一闹不好,到见阎王爷时后悔了,也来不及。况且老郑熟知那些场面——隔三岔五的,他在禄口机场接人,那些家伙,大冷天的趿拉着个拖鞋,三伏天的脖子里还缠条长围巾,天都黑了照旧架着大墨镜,一坐上车就打听,“南京最近空气怎么样?妈的还是这个死样子!”紧跟着第二句,“路上看到有卖肥肠面的破店,替我先停一下。”真得出趟国回来,才能是这种派头呢。可这个想法,他暂时不打算跟田老师讲。

  反正有的是客人可以聊天,而且客人真是厉害啊,比田老师还高级,都很替老郑着想。“您打算去哪个洲?美英日韩泰澳这些个地方,老师傅您听我的,那是万万不能去了,厕所外边都写中文字,多没劲!我推荐南美或中东,那边中国人还少一些。”“推荐旅行社啊?得啦,现在谁还跟旅行社。自由行啊!到地儿租个车,随开随停随拍照,发发朋友圈,绝对摆。”“说一千道一万,您得先确定中心思想,是想海岛休闲,还是中世纪小镇,是拜教堂逛博物馆呢,还是买深海鱼油片与名牌皮带?然后再决定到哪个国家明白不?”老郑耳朵听得直抖。横竖也就出去这一大趟,得考虑周全,得“压得住”。好在也没那么急的,光是单词不就得背上一年嘛。凡大事情,得慢慢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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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还有些私人的累赘。田老师说得倒简单:你儿子在深圳、老婆在地下,等于孤家寡人,提上两只脚就可以出去了。实际上,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就比如说早上起来这一大出。老郑夜车跑得迟,故早上得九点才起。醒来,有两件大事必办。一是烧壶滚水,冲出一缸热烫烫的雨花茶。他也喝过龙井铁观音乾红早春,各有各好,但南京人嘛,不喝雨花茶可说不过去,何况茶厂有熟人,半买半送,放在冰箱下头,管够一年的。他捧着茶杯到阳台上醒醒眼、清清嗓子。房子临街,别人都嫌吵嫌脏,老郑喜欢。一排摊子,熟得像满嘴的牙。

  早点推车的买卖这时都结了,正敲打着锅盖要收家伙了。杂货超市的姑娘,不,该叫小媳妇,老郑是眼看着她结婚生养,胸脯子腰身都圆滚了,小媳妇正拖着两箱杂货,下腰时露出一截子腰肉。房子中介在弄早课,小伙子围成一圈,个个儿都是白衬衣黑西装,像黑社会,他们高举起手,小公鸭嗓子一齐发喊:加油!加油!中介边上是“小金车行”,小金正吆喝着女人把各种保险锁、防风罩、摩托头盔往外头挂。这小金,原来只是蹲在路牙子边,一只脸盆加一块纸牌,歪歪斜斜“修车补胎”四个字,而今都盘下这门面房了,乡下老婆都接来了,看这发达阵势,早晚也会把俩娃儿接来。好事儿。车行过去,是药房、发廊和瓜子零食店,都前后脚儿的开门,有的擦玻璃,有的揉眼睛,有的倒垃圾。都是那几张熟脸,都是那些个动作。老郑不偏不倚地挨个儿检视过去,一一落实着他们的存在并运转正常,不知不觉喝光一缸茶水。肚子圆滚了,咕噜咕噜起来。

  他的第二件大事跟着也就来了:蹲大号。老郑有痔,动过刀,还是不利落,每天这一遭最是吃紧,得非常充分地处理,否则这一天都没个好。因此他的卫生间、他的马桶,是整个家里最为仔细的地方。他待在这里,会特别地感到,这是在他自个儿家里。说句不敬的话,就是有人请他到皇宫去出恭,也不干。

  卫生间有扇窄窄的小窗,小便是背着窗的,若是大号,坐下来,就能瞧着小半块灰蒙蒙的天。大概两年前,窗格子有了内容:院子里的几棵杂树,长高到三楼这里,枝条横展在半格子里。老郑端端正正坐好,仰头朝向那几根枝条,徐徐地使着劲。秋天里,叶子黄瘦得招人疼。冬季树干硬白,像有脾气。初春新生了绿叶,又妩媚得能掐出汁。有了这几根枝条,老郑早上这桩事情,还挺美的。

  不免想到,要是出去了,这事可怎么弄呢。首先时辰就是乱的,再者是有没有那消停时间呢?有窗户吗?窗户外头又对着什么?老郑有点不踏实。也可惜了窗口这几根枝条,要没老郑去瞅着,谁会去注意它呢。更不要说楼下那各色的小生意铺子,要没老郑九点钟的这一通打量,估计他们这一天都不能算是开了张。万一哪天超市的小媳妇怀上二胎,万一小金接来乡下孩子,老郑能不瞧着吗,少一眼都不乐意呀。

  这想法真不能开头,一开头,就像扯开了旧毛衣,线头能拉出几条街去。就连家门口的垃圾筒,老郑都觉得舍不下。两个,一只黄,一只绿。他早饭后下楼扔垃圾,不远不近扬起胳膊,瞄着,投中。垃圾筒边上常有一只老猫,等人一走它就蹿上去扒拉着查点一番,也算是物尽其用。老郑很欣赏这老猫,也中意每天“扔一下”的这个动作,有种吐故纳新之感,尤其那一黄一绿俩垃圾箱,活像两口子!当然他也听客人骂过:“咱这分类,算个屁啊。等你出去就知道了。瞧人家日本,瞧人家德国。塑料瓶和塑料盖都得分开来扔。”老郑不应声,楼下这两箱子,要么黄的被锁了,要么绿的被锁了,就没法分着扔!这是开垃圾车的小伙子故意弄的,整个小区都是,没准附近一带都如此,这样起码省他一半的活儿。老郑承认,比起外国,这是不够讲究。可怎么说呢,他愿意装糊涂,横竖都是破烂,何苦呢,就为着能这么不拘束地扔破烂儿,他都有点不乐意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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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斩它三个。这些词儿都打哪儿来的呀,连中国话都不大用啊。但老郑照他定好的计划,背完了才允许自己去菜场。

  从家走到菜场,十三分钟。路上总会遇到一只老松狮和同样老的主人,主人裤腰里绑只播放器,放革命老歌,目不斜视地从不理会老郑。倒是老狗会冲老郑摇头摆尾,老郑也会因为这狗而略作停顿,同时闻到一股子老衰的味儿,不知是来自狗还是那老头。也来不及感慨,因为一转弯他就会乐,每次看到都会乐——路口那几个水泥墩子,挡汽车的,柱顶溜圆,圆顶下一圈圈的装饰,实在太像裆下的那玩意儿了……

  这一笑,嗓子里痒起来,老郑响亮地咳了,一口痰随之上来,他瘪起两腮、噘起嘴,可,等一下。猛然想起有位客人特地强调过,一个是随地吐痰,一个是讲话大嗓门,在外国可招人家讨厌了。老郑摸摸口袋,没纸巾更没手帕,大男人的带那玩意儿干吗,就算带了,难道还真把痰吐在里头放口袋?多恶心哪。老郑挺不高兴地四处瞅瞅,外国的规定真不合理。这道边不都是有现成儿的地吗?老郑一口啐到绿化树下,都有点儿理直气壮。真的,远古老祖宗至今,都吐了几千年,花草树木受用了,风吹日晒过去了,土地爷都从没吭个声,怎么就不对了?谁不吃喝拉撒,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老郑在心头辩解着,真想能用英文单词,一个个儿把这些个意思蹦出来,给外国佬讲个明白!

  拐过弯顺着走,就到居委会了。居委会最爱折腾标语,每隔上几天,就会瞅见精干的老太太们围成一堆儿分派任务。“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一人入伍、全家光荣”“破除迷信文明祭祀”“全民阅读从我做起”“拒绝家暴期待拥抱”……这都是全市统一的,等到中午他出车,随便钻进哪条巷子,这些标语全都上墙了,红彤彤地开到哪儿都觉得眼熟。这帮老太太们,太能了,上午巡逻贴标语,下午接孙子烧晚饭,饭后再出来跳舞——好多人撇着嘴嫌弃她们,可老郑乐意偏袒她们,年轻人那是没经过时月的欺负啊,不晓得老来俏多不容易啊。老婆要在的话,老郑真情愿她也那样泼辣招人嫌。他竭力回忆老婆的性子,有点吃不准,真要在,她会赞成他(们)出去这么一大趟吗。唉,她喜欢的,就是个白素贞呗。

  再拐一个弯,老郑不敢分心想老婆了,这里的人行道上有好几块方砖松动了,踩得不对就会翘,一翘的话,就会有污水喷到鞋面上,像个怪亲热的玩笑:专门捉弄外地人的。像老郑这些老街坊,各个儿都已洞悉其中奥秘,每次都能像跳棋一样成功走过,脚面干净!不过,马上就要进菜场了,那地面儿,可全是菜叶子与脏水!老郑露出笑意:他对逛菜场有瘾!

  卖鱼虾的腥气扑鼻。卖菜秧子的在洒水。一嘟噜一嘟噜的蘑菇一掐就是手印儿。卖豆干的一直送到老郑鼻子下面:你闻闻,多香!老郑像土皇帝巡视其中,这里瞅瞅,那边摸摸,显得很挑剔,不时骂骂咧咧,表示他是识货的老主顾,摊主也会相应地赌咒发誓拍胸脯,声调高出八度,证明童叟无欺。老郑很喜欢这么个煞有介事的玩闹过程,斗智斗趣斗反应力,简直就是他小半天的乐趣所在……嚷嚷到一半,老郑冷不丁想起来,嘘——怎么又大嗓门!这都是要出国的人了!他徒然漏气,焉不拉叽接过找零。一口镇江话的黑脸大婶以为他不乐意,嘎嘎大笑,露出她的豁牙,又扔给他几根葱:“老抠门儿,拿着、死走!”老郑正气恨着出国的碍手碍脚,反弹地大吼:“你个老妖精,看下回我怎么来收拾你!”这笔两斤不到的带鱼买卖,才算痛快交结了。

  糖醋带鱼、虾皮清炒鸡毛菜、菌子肉丸豆腐汤。一天主要就靠这顿,下午出了街,就再没饭点儿了。备菜备饭的时辰,田老师会掐着点儿过来问老郑借样他正闲着的东西:耳朵。田老师最爱讲谈新闻。

  “有个火星移民计划,你知道吗?全球报名海选,随机的,什么职业,什么人种都欢迎。你猜怎么着,有4名华人入选了!”

  老郑一般都是埋头理菜,得意着他买到了整个菜场最新鲜最便宜的货色。火星?他有点愣,他脑子里能想到的最远地方,是月亮,嫦娥女士去过。

  田老师心有灵犀,解释:“月亮那边儿,早有私人旅行了,名额太金贵,就两人,15亿美元。空间站旅行倒是便宜点儿,那也得25万!可这个火星,免费啊!”田老师直拍大腿,过会儿他又自我安慰,“说是起码要到2024年才能出发,估计那时我也快死了。也有报道说这是一个公司的商业行为,已经捞了一大笔报名费。可是,真喜欢这个主意呢。”

  一般是趁田老师喝水的工夫,老郑报以“木桃”,也讲讲他一上午的新发现。红皮椒和绿皮椒味儿确实不同。芦蒿新上市了就是忒贵,再说得配臭豆干才好,今天只有香干了。莲藕是从宝应直接运来的,那泥味,好闻!田老师挺认真地点头,等老郑讲完,他接着他的:“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研究过了,说是在火星那个环境里,人待上68天就要死了。可不就该我们这些快死的老家伙去嘛。唉,可惜,太可惜!我怎么早不知道的?万一那公司最后真能干成呢。”

  可今天,田老师不知为何没来。耳朵都空得不习惯。得,听收音机吧。所有节目里,老郑喜欢路况播报与天气预报——只有这两个不像广告。哪儿得堵半个时辰,哪儿顺溜,哪儿双向改单行,哪儿施工围栏,小姑娘嘴巴像机关枪,每一枪都嘎巴脆,听得老郑都想叫个好儿。天气预报呢,更有趣了,空气质量指数如何,穿衣指数如何,洗车指数如何,舒适度指数如何,那叫一个周到。以前听一个笑话,有个老太太,特别同情“局部地区”,那儿的人可真够受的,要么雷阵雨,要么八级以上大风,要么会下冰雹。老郑喜欢这个笑话,每回也分外留意着那个“局部地区”。

  他一边往锅里下油,一边想着那老太太,乐到一半,想到个小情况,若出去的话,南京这里的交通路况与天气预报,可就听不上了。固然那些天也用不上,可他习惯了,爱听啊,天天都得听!老郑心里头再次不舒服了,并且这不舒服还像水渍似的,不断向周边延展。松动的小方砖,小鸡鸡似的水泥柱子,每天碰到的老松狮,老太太们的红标语,菜场里卖豆干的吆喝。真要把这些提不上筷子的零碎说出来,田老师准会笑得喘不上气儿地把他给骂上一顿。可怎么说呢,真要没了这些小破事情,他每天的滋味会牺牲掉很大一部分——就算出去“看世界”是桩了不起的事情,也得打上很大的折扣了。

  带鱼味儿不错。肉丸子剩下三个,下楼带给猫吃去。老郑把碗扔在水池里,不想洗,有点奇怪老田今天怎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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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词总是不大实用,刷,刷,刷,腰斩声倒还是清脆好听的。

  早中饭后,老郑开始上路跑活了,用田老师的话说,就是绕着南京兜圈。有时能连着跑四五趟夫子庙,本地人带着外地人,大舅妈抱着小毛娃。最远则会甩到燕子矶,耳朵里都能听到长江水打岸。或者到六合,那里有化工厂,车窗就算紧闭,臭鸡蛋味儿还是挺大。老郑倒也不嫌弃,只管受着吧。老郑五年前动过一次阑尾炎手术,小肚上留下个疤,他每晚睡觉前,会有意无意地抚摸几下,好像要确认他所摸着的正是他本人的肚皮似的,有种古怪的满足。包括有时堵车,四十分钟动不了窝子,老郑也会隔着裤子,摸摸那小长疤,堵车也就过去了。

  除了摸伤疤,他还另有个绝招:把车子正前方的玻璃当作一块宽屏幕,他让自己尽量往下蹭、头往后靠,像坐在电影院的软椅子上似的。嘿,转眼就有趣多了。天桥上有个紫头发小伙儿在自拍。左边大厦玻璃外墙上吊着人。电动车冲进绿化带了。矮男人搂着他的胖女人过马路。奶茶店有个姑娘突然脱掉外套露出雪白肚皮。正看到好处呢,后面有喇叭催,老郑于是又像老马似的,垩垩垩往前跑起来啦。他常有个傲慢的感觉,这么多年来跑啊跑的,他已经把这城里的每个角落都跑得像他的肚皮一样熟悉了。哪里关张了一家中看不中吃的牛排馆子,哪里增加了一个停车公厕,哪里到凌晨一点还能买到烫嘴的小馄饨,哪里闹慌去不得,哪里冷清有景致——唉,真感慨,感慨得都要抽一大口气。他觉得他这个人,跟这行当、跟这车子、跟这马路,哪儿哪儿都十分地般配。

  夜里快到十一点了,接到田老师电话,这才知道,他老伴跌跤摔断胫骨,一早就去了医院,这会儿要回家拿点东西,请老田帮忙。怪不得上午没来讲新闻呢。

  这个时辰,大马路上光光的,车子像在大水里顺着飘,都不用划浆。“宽银幕”里现在只剩下不见头尾的白亮路灯,大珍珠似的,一串接着一串,一会儿串到老城墙头,一会儿甩到富贵山隧道,一会儿又绕到紫金山脚。田老师从医院一上车就打起瞌睡,快到家门了,他推醒老田。

  田老师揉揉眼睛,“我都睡着了?到底是老了。唉,再过两三年,我们这年纪,国际航班就坐不了了。‘世界都不要我们去看了。”

  上楼拿好东西重新上路,田老师的精神又回来了,“唉呀,今天可有大新闻!”像补课一样,他急忙忙地、生怕遗漏,“就是引力波啊,被接收到了,你知道吧!”那口气,十足像是他发现的,“这下可了不得。空间站、月亮、火星那压根不算什么了,我看这趋势,哼,下一步,指不定得去黑洞见识见识了!”

  “黑洞?那地方有好玩的?听上去并不怎么样似的。”老郑打开车窗,夜风真舒服。

  “肯定好的!就像,嗯,黑豆黑米黑蒜什么的,黑色总是有益健康。没准从黑洞回来,游客就能返老还童了。”田老师话锋一转,绕到老郑身上,游说里又增加了新的砝码,“你看,这引力波都出来了,赶紧地出去啊。我要是年轻个一二十岁就好了,就算去不成火星,起码会把七大洲都插上我的小红旗,尤其是南极,我多想去看看企鹅啊。对了还有赤道,小时候学地理,总觉得这条线滚烫的,大概都没办法站上去拍照!”田老师发笑,听上去却有点伤心。他那么的喜欢“世界”啊。他想把这种伤心的喜欢,转化为对老郑的推动力。

  真想告诉他,自己天天都在斩单词!老郑张张嘴巴,硬是忍住了,只是呼哧着,往窗外吐了一大口没什么实质性内容的痰。瞧,又随地吐了,是的,偏就随地吐了。

  老郑替田老师拎着东西送到住院部。田老师讲究礼数,又反过来送老郑下电梯。老郑试探性地嘟囔着,“我真要出国去了,你万一有事找谁啊?我啊,也不乐意你找别人。”

  田老师眼睛盯着电梯键,有点沉痛地,“世界那么大啊。”

  老郑也看着电梯键,“它大它的,我还觉得我这两分地也挺稀罕的,深耕细作还来不及,一分钟都舍不得浪费呢。”

  田老师没再吭声。电梯到底了,两人含含糊糊地半抬着胳膊互道再见。看着电梯门慢慢合上,看着暗乎乎的田老师,老郑突然冲动了,速战速决,出去一趟拉倒,就为着听从田老师的劝……等车子在马路上跑起来,路灯的珍珠在车子两旁滚动着,他又欣慰地想起来,也急不得的,单词起码得斩上一年的。

  老郑更加恳切地跟客人聊出国之事,百川纳海,听取各种零碎建议。

  “老哥跟你讲,外国娘儿们是不爱惜的,什么都露在外边儿,一见面就左右开弓抱着啃。您老可别大惊小怪,拧脖子丢眼珠的没了体面。”

  “记得一条,带辣酱带榨菜。我跟你说,西餐是天底下最难吃的东西,还要操心刀子叉子什么的。活活儿受罪。”

  “千万不要随便给外国小娃娃拍照,更不能随便摸人家娃娃,搞不好警察要来抓你坐牢。”

  “死喝牛奶,当水喝,人家那才叫牛奶。我回国后把牛奶都给戒了,哪儿能喝啊。”

  “赶紧买个小烧水壶搁箱子里。那边,就没个滚开的水!”

  有的挺逗笑,有的老郑也不以为然。但也还是一条条记下来了,并付诸行动,扎扎实实走起程序。

  他到指定地方拍了大脑袋照,申办了护照。听一位医生客人的建议,还去做了个全面体检。买了烧水壶、护颈枕。还有黑超墨镜。商场里,在营业员的诱导下,他穿上登山服,戴顶渔夫帽,背个双肩包,很环球的样子。老郑对着镜子前后照照,笑了起来。

  不过笑得有些犹豫。他至今没跟老田露风,但跟起初的保密不同,那时是条件不成熟,他也不喜欢突然放卫星,现在呢,已经越来越接近卫星了,可他更不愿讲了。他有个忧心忡忡的感觉:只怕就会这么准备着、准备着、时刻准备着、一直准备着……

  老郑照旧会送客人到机场。他会用目光尾随着客人,好像跟着去安检,去出关了。他抬头看看飞机,轰的一声,好像自己已经高飞而去了。他在凯旋门和比萨斜塔拍照了。咖啡馆的面包倒不难吃,但必须配上他自带的雨花茶。他跟邻座的老外聊天,用上了好些个英语单词,他很文明,嗓门低得连他自个儿都听不清在讲什么。广场有很多雕塑,他绕着圈挨个瞻仰,失望地发现,没有一个长得像新街口的孙中山。他碰到一个溜狗的胖太太,人家主动跟他行贴面礼,左两下右两下,老郑一下都没搞错。但她的狗挺夹生,还冲他叫,叫法倒是跟中国狗一样。老郑来到海滩上,男女果真都光着身子,老郑非常镇定地也脱了,他有点嫌自己太肥又太白。他躺下来,吹着不知是大西洋还是太平洋的风。

  真挺活灵活现的呢,不错。老郑晃晃脑袋,觉得他就算马上老死,可能也不大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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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迄今为止,有什么最为后悔的事吗?

  “最”是广告禁用词,对生活也要禁用。生活常常都是比较级,没有最高级。我有不断递进、排名难分先后的后悔之事。

  好在总有后悔药,起码有两贴——写作和时间,写作可以无限地假设、重排、满地打滚、自我振奋。以写作之虚妄来抵抗生活之虚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了名为“我以虚妄为业”的公号,也粗鄙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就算疗效不够好,还有时间猛药追索而上,总归尘归尘、土归土。能有得回忆便是一种方法论上的胜利,我不言后悔。

  对这篇小说有什么言外之意要在这里声张吗?

  有,觉得写得不够好。我需要打个比方来说。远处几株大树,有阳光下被风吹得翻动的树叶,也有更多静止不动只是作为黑黝黝背景的树叶。戏剧性的树叶是容易出彩的,引人注目事——像我前不久哗众取宠的小说集《荷尔蒙夜谈》,但静默不动,像慢吞吞的、不流动的部分,是难写的。

  这篇小说里的老人,差不多也是我本人近期的一个生活观(惭愧,用这么大的词):对温吞乏味的生活,哪怕是肮脏的、碎头巴脑的、失败感的,我常会突如其来一种热泪盈眶的感情,苦于表达不出。大多数人都竭力追求刺激鲜美,我想表达对反面的爱。表达能力太衰了。

  今年45岁了,对这个年龄有什么感受吗?

  也许是更兼爱了。看到年轻但笨的人,觉得很好、很宝贵。看到比我老的、老得赤诚的,有亲切期待之感,快要进入他们那一伙了。我向往衰年之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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