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人笃定地告诉你这是河,便没有人能看得出这是条河。河水无边无界地包裹住天际,包裹到挤出去了所有空气。能垫得住人脚底板、让人踏实的泥土地,也被这河裹得不敢言语,仿佛陆地反而轻飘飘的。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吹到这里,像是一瞬被河吞进了肚里。于是没有任何声音。
静谧的河面辐散着微弱的红色荧光。太阳也被河给吞掉了,所以荧光并不是从外面反射而来。那光来自河底。均匀透亮的红光层层绽开,水滴挤挤挨挨地,把这光自深不见底的河心,一点一点顶到了河面上来。那河里到底藏着什么呢。风不肯动,河水也不肯动,只有浅浅的甜腥气在跳着舞。
蹲在河边的小男孩想要找到块石头丢进水里去。他伸着肉乎乎的两只手,在草窠间摸索着。土地工工整整,像他的田字格作业本。没有石头。大的没有,小的也没有,就连结实一点的土块儿都没有。摸索了半天,除了两手粘满泥土外一无所获,男孩有些丧气,跌坐在草窠里。
男孩想起每次爸爸带自己在河边玩儿时,必定会跟他比试谁能将石块在河面上打出水花更漂亮距离更远的水漂儿。这样好看的河,竟然找不到能打水漂的石块,那这河再漂亮也没劲透了。对了,爸爸在哪里,男孩左右打量。男孩越是四处看去,越是觉得这河不止是阔得吓人,而且,它仿佛还在长。河水像是长了嘴,一口一口地向河岸上吃着。眼瞅着,河水就要漫到男孩脚边上了。
他低下头,看着浅红色水面上自己的脸。哎呀,怎么这样黑。妈妈看到一定气死了呀。水面上映着一张乌黑的脸孔,乌黑的额头,乌黑的鼻子,乌黑的嘴巴,只有牙齿还是白的。男孩连忙把手向水面伸过去。得趁妈妈发现自己之前把脸洗干净,不然可有得受了。河水长了脚,男孩一伸手,水就向后退。男孩向前爬两步,水又跟着他退了两步。男孩觉得这怪异极了。比草窠里没有石块还要怪异得多。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没过一会儿,河水又重新漫回到他的脚边。
他的耐心马上就要耗光了。自己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爸爸和妈妈还没有来。虽然一点都不饿,但是什么都没得玩,难道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男孩有些烦躁,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到底是在等谁。他甚至有点想哭。胳膊上也是乌黑乌黑的,真不知道是怎么搞成这样的。他用手指抠着胳膊上糊着的那些乌黑的东西。抠下来小拇指甲盖那么大一块,他放进嘴里尝了尝。一股烧焦的味道。这味道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浓烟。呛鼻的味道。灼热。剧烈地咳嗽。尖叫。他“呸”一口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去。
我想回家了,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做完。男孩想着,站起身来。我都这么大了,我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他决定沿着河边走。爸爸说过,要是在森林里迷路了,一定要沿着河边走,就能走到大路上,就能回家了。刚才嘴里那股烧焦的味道,让他再也不想这样等下去了。
这河,可真是大啊。简直比海都大。男孩见过海,爸爸妈妈带他去海边儿玩过。要不是这河水总是纹丝不动的,那真是比海都厉害了。海水跟这可不一样,海水总是在动着的。海水也不会躲着人。男孩觉得自己走出了很远,可是河水还是那样的河水,草窠还是那样的草窠,感觉一切都没有变化,自己仿佛在原地踏步。要是非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男孩看到自己前面远远的,有一个黑点。可能是一条船呢,也有可能是一匹马。男孩想着,向那个黑点走过去。
黑点越来越大,开始在男孩的视线里摇晃了起来。离得越近,晃得也就越厉害。是一个摇摇晃晃的人。男孩迎着那个人走去,那个人也迎着男孩摇晃过来。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女人。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脸色黑青黑青的。
你身上带着水吗,小伙子。女人摇晃到男孩身边,迫不及待地张口问他。
男孩摇了摇头。两个人望了望浅红色的水面。
好渴啊。女人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这水又总是够不到,咋还摆在那儿馋人哩。
女人叫他小伙子,这让男孩儿很喜欢。这个词有种魔力,让男孩对自己重新充满信心。他一点都不想哭了。
我想洗把脸来着,也是够不到呢。男孩赶紧分享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怪得很哩,怪得很。女人看着男孩乌黑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过去抹了一把。咋玩儿成这样子咧,你妈呢。
不知道。
我也不记得好些事儿了。一开始好像还记着点啥来的,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来着,可沿着这河边走啊走啊,就走得啥也不太记得了。
前面儿有什么。男孩问。
啥也没得。女人摇了摇头。走了好几里路了,还是啥也没得。
这句话像是抽走了女人最后一点力气,她软绵绵地软到地上了。男孩望了望前面,又望了望水面,坐到了她身边。
哦对了。女人眼睛忽地一亮,马上又暗了。有个老婆子,走路一拐一拐的,舌头那老长,耷拉在嘴巴外面。怪吓人哩,我可没敢搭话。
时间就是这里唯一的风。轻轻拂动着水面和草窠,拂动着男孩的发丝和女人的衣领。在已经愈发模糊的记忆里,男孩隐约记得自己该是个好动的家伙。但此时,在此地,万物同水面一样宁静。男孩觉得女人和自己聊天说的话,从牙缝里飘出来以后,似乎会驾着马车在空气里飞上很久,然后才会落回到彼此的耳朵眼儿里。但没有关系。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似乎,在这里,一切都没有关系。
来这儿之前,我好像刚做了个梦哩。女人笑了起来,黑青的脸上浮起些暗沉的血色。梦见我骑在一条大鲸鱼的背上,大鲸鱼带着我在海里面儿,游啊游啊。大鲸鱼会说人话哩,一边儿带我游着,一边儿还给我讲呢:哎你看,这里是法国,那个尖尖儿是大铁塔;哎哎你看,那个是意大利,旁边是土耳其,烤肉要不要来一个。
意大利旁边,不是土耳其啊。男孩记得这个,老师在学校讲过。
哎呀,就是个梦嘛。女人在男孩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晓得啥叫梦不,在梦里怎么都是对的,意大利旁边就是挨着土耳其。男孩揉了揉自己的大脑门。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弹过他,他感觉很新鲜。
大鲸鱼一边带着我游啊,一边跟我讲,他带着我去了好多的地方。好多的地方,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就坐在他背上这个笑啊,得意。讲着讲着啊,他就问我了:我说啊,要不你就别回去了,跟我一起周游世界吧,只要有海的地方,我们都能去。
你怎么说的呢。男孩问。
我就犹豫了呢。你说这海啊,没有手没有脚的,四处都连在一起,也不晓得哪里是哪里,总叫人心里怪没着落的。女人皱起了眉头,似乎真的在为梦里的抉择而费尽脑筋。这时候大鲸鱼就又说了,哎呀,你不要担心了,反正在家里你也没啥牵挂了,你就跟我走吧,我们可以四海为家。一听大鲸鱼说这个,我就不犹豫了。我就骑在他背上,我们一起继续游啊游。
一个海都让你不踏实了,四个海你怎么就不怕了。男孩说着,嘎嘎笑了起来。这个阿姨讲的故事,跟妈妈讲的特别不一样。妈妈的故事听起来都特别有道理。可这个阿姨呢,她的故事乱七八糟,估计交作文的话老师肯定会给打不及格。但听起来,还真是有意思呢。
我就是喜欢“四海为家”这个词儿。也不知道咋的,就是喜欢。四——海——为——家——听起来像九月的天儿那么大气哩。女人摇晃着脑袋,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听起来像在诵读《三字经》。
后来呢,大鲸鱼是不是把你吃进肚子里了?男孩问。
女人愣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不记得有这档子事儿。他为啥要吃我?
你身上,还有你嘴巴里,有股臭鱼烂虾的味儿。我还以为是大鲸鱼把你吃进肚子里了呢。男孩一脸认真地给女人分析着。爸爸给我买过一本画册,有一页就画着一只大鲸鱼的肚子里面。他肚子里全是吃进去的鱼虾螃蟹什么的。鱼虾螃蟹都死掉了,烂在他肚子里头,看起来应该就很臭。
女人薅着自己的衣服领子,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又把手拢成碗状,捂在口鼻处,哈出一口气来闻了闻。她笑着摆了摆手,不知道是想驱开自己嘴里呼出来的秽气,还是想驱开自己的羞赧。哎呀,还真是的。那可能大鲸鱼后来真是把我吃进肚子里了。我都不记得了。男人都是这样子,最开始说得好好的,最后都是蒙人的。
不是大鲸鱼吗,关男人什么事儿啊。男孩有点不乐意。他刚刚从小男孩升级为小伙子,听不得别人对自己所处的集团表达不满。女人哈哈大笑着,又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个脑崩儿。这个比前一个还要脆亮,男孩“哎呦”叫了一声。
两个人的说话声、笑声,就是这里唯一的声响。河水没有吞掉他们的声音,任它们在天上飘着。声响慢慢地把板结成块状的坚固空间撬开了一丝裂缝。裂缝外面是什么呢。
你说。男孩用手抠着草窠下的泥土地。会有人来找我们吗。
也许会吧。女人抓起男孩伸进土里的小胖手。你挖啥呢。
这里连个硬点儿的土块儿都没有。都打不了水漂。男孩的语气里带着委屈。
女人想了想,在自己的头发里摸索起来。女人的头发又长又硬又黑,麻雀巢一样盘在头顶,她的手在里面乱抓一气,男孩似乎能听到手指弹拨到钢丝时发出的声音。哈,有了。她终于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抓出了一块圆形的东西。
是一支圆形发簪。伸入头发的簪齿部分已经磨损得只剩下男孩小拇指那么长。女人把簪齿一一向后弯别过去,贴合到圆盘状的簪身处。等到女人处理完,发簪就只剩下那一块圆盘了。女人把圆盘递给男孩。
圆盘落在男孩手心里,轻飘飘的。不知道原本是锡制的,还是铝制的,总之不像是铁,更不是银。就连这圆盘上,也有股子臭鱼烂虾的味道。可男孩不在意这些。他咧开嘴,冲女人笑了。
男孩站定在浅红色的河水边,双脚叉开一肩宽,身体微侧。右手持圆盘,向后向高扬起,左手自然下垂,微抬起蓄住势。他眯起双眼,瞄准前方预定的飞翔路线。吸气。右手用力将圆盘抛出,在圆盘即将离手的瞬间,手腕略微翘起。
这是男孩父亲从小时候开始就最喜欢的一项游戏,也早就成为男孩打小最喜爱的。他喜欢的,是每次一跟爸爸玩儿这个,爸爸就变成了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小孩子。
圆盘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乌黑的曲线,完美得好像教科书里画着的黄金抛物线。一切都在掌控中。飞翔至顶点,而后下坠。冲入水面后,应借助旋转产生的动能再次跃出水面,周而复始三四次。男孩的爸爸甚至可以做到让石块跃起七八次。
出乎男孩预料,圆盘触碰到水面后,并没有扎入水中。圆盘悬浮在浅红色的水面上,冲力使其向前继续滑动了几米。然后,停住了。水面仿如最冷的冬日里冻结起来的冰面,稳稳地接住了那块圆盘。河底的红光,还是一层一层不断向上顶着。乌黑的圆盘,也染了满身的红色。
怪得很哩,怪得很。女人咂着嘴巴。
就在她说着这话的当口,圆盘消失在水面上。男孩看得很仔细。不是沉没入水底的那种消失。是凭空消失的消失。只一个呼吸间,平地不见了踪影。
男孩有些颓丧地坐回女人身边。他的鼻尖上都冒出汗来了,泡软了鼻子上的黑灰,泛起了泥样凝块儿。
这水,就是长着嘴哩。女人摇晃着脑袋。
这水啊,不是长着嘴,这水是想让你把不该记着的事儿,都忘了嘞。颤巍巍的声音自两人头顶飘过来。男孩和女人双双抬头,看到一个太婆站在两人身后。太婆拄着桃木拐棍,腰弓起得高高的,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险些要掉下来了。女人吓得赶紧回过头,小声对男孩说,这就是刚才我见到的那个吓人老婆子,还是跟过来了。
你的舌头长得都要掉出来了,太婆。男孩指着太婆的下巴说。
太婆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舌头,像是想把它塞回去一点。可舌头肿胀着顶着嘴唇,完全没有要回去哪怕一毫的意思。塞了几下,太婆把舌头放开,任它垂着了。
是呢,都要掉出来了。太婆的舌头虽然堵住了大半张嘴,但说话还是蛮利索清爽的。让人不由得去想,这张嘴年轻时候,得是多俏皮麻溜呢。
你是得病了吗,太婆。男孩扬着头。
得病也不怕了。现在啥都不怕了。太婆说着,笑了起来,舌头跟着嘴巴动着,像男人胡子似的抖着。
太婆把手伸到男孩头顶,摩挲着男孩沾满黑灰的头皮。真是叫人心疼啊,这么小的娃子。
被太婆的手这样一摩挲,男孩才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硬得像木棒似的,硬刺刺地扎在脑皮顶。太婆的手,冰凉冰凉的,拂在头皮上,一阵清凉。男孩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总是喜欢用手抓挠自己的头皮,企图在里面找到些城里早就绝迹了的虱子。
老太婆,看样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女人还是不敢抬头看太婆,眼睛盯着水面问道。
记得的不多,忘了的不少。记得牢也没啥用,反正早晚要忘掉。忘了好啊,早忘早了。太婆用桃木拐棍磕磕地,草窠里发出闷噗噗的声音。
太婆你说话好像绕口令啊,真好玩。男孩拍起手来。
你们干啥不继续往前走呢,在这儿坐着等啥子。快起身,继续往前走吧。太婆用拐棍末端轻轻杵了杵女人的肩膀,想喊她起身。
女人不动弹。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男孩抢过话茬,我在这等我爸爸妈妈来接我。
太婆沉沉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像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在肠子里七拐八绕地转了许久,穿过各路脏器,才终于吐了出来。
好孩子,起身吧,听太婆的。咱们得一直往前走,走到头儿,穿过桥,到对岸去,一切就都好了。
男孩听了有些兴奋起来。太婆,我爸妈在桥对面等着我吗?
太婆嘴里嘟嘟囔囔的,没人晓得她在说些什么,她边嘟囔着边不停点着头。男孩马上跳起来,伸手去拉坐着不动的女人。起来吧,太婆说了,过了桥一切就都好了!男孩把女人拉起身,他才看到女人的脸色很不好。
老太婆蒙人呢,过了桥也好不了。女人阴沉着脸皮。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想起的东西压住了她的身体。
不要当着小孩子面说这个。太婆用拐棍敲了敲女人的小腿。敲完了,太婆拄着拐棍先挪腾开脚步。男孩紧跟在她旁边,女人不情愿地趿拉着脚步跟在两人身后。男孩端住了太婆没有拄拐的右胳膊,搀扶住太婆,太婆走路就不那么摇晃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小伙子。男孩扶着太婆的胳膊,认真地对太婆说。太婆的舌头又像男人的胡子一样抖起来了。好呀好呀,是小伙子,是小伙子,太婆说错了。
说不定,等我再睁开眼皮,就是个法国人了。女人走了几步,忽地又欢快起来。
我可不要当法国人。男孩说得异常坚定。我妈说,法国人身上总是一股臭味儿。而且法国人心眼儿多着呢,我妈顶不喜欢法国人。
你妈还见过法国人哩。女人惊叹,嘴巴里啧啧地咂着。
那当然了,我妈常去法国出差呢,还带我去过一次呢。男孩得意地扬起头。
啧啧啧,了不起了不起,你妈比我那大鲸鱼还厉害噻。可我就是想当法国人。身上有味儿,就多喷点香水儿呗。
你以为法国就没有农村啊。太婆说道。难道法国的农村就能比咱这好到哪里去?
女人翻了个白眼。那我就生到法国的城里头,那个,那个尖尖的大铁塔。是埃菲尔铁塔,男孩补充。对,埃菲尔铁塔,那个城里头!是巴黎,男孩又补充。对,就去巴黎!女人心满意足地点头。
太婆不搭腔了,也翻了个白眼。
太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男孩指了指女人说,她是坐大鲸鱼来的。
药儿子,绳儿子,水儿子,个个都赛过亲儿子。是绳儿子带我来的。太婆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
老太婆,你这话就适合当着孩子面说了吗。女人这话抛出去,似是抛出一张捕获声音的大网,一下子把三个人的声音全部捕走了,就连脚下踩着地的声音也叫人听不见。
浅红色的水面没有一星气味。没有男孩平时去玩的河边的那种水腥气,没有河中水草的清新气,也没有鱼啊虾啊这一类的河鲜气。这河底,怕是架着一口巨大的锅子吧,把所有水都在里面煮了个滚开,煮掉了所有的气味。男孩能闻到的唯一接近河水边的味道,便是女人身上散发出的臭鱼烂虾气。
给太婆讲讲你最开心的事儿吧,太婆想听听。现在不讲,再走一会儿怕是要给忘掉了。太婆忽然开口道。
我才不会忘呢,我记性可好了,老师都经常夸我记性好。男孩兴奋起来。最开心的事儿,我有好多开心的事儿啊。但是细细地去想,却有好多事情是模模糊糊的,像男孩每天早上刚睁开眼糊着眼屎时看到的世界,白花花的,看不清晰。
男孩思索着,不知不觉地,右手大拇指就伸进了嘴里。这是前几年换牙时留下的小毛病,男孩总是忍不住想用刚冒出的嫩牙去啃手指甲。妈妈纠正他这个毛病费了好大的劲儿,现在他偶尔还是会在失神的时候做这个小动作。
去年妈妈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动物园玩儿。男孩终于想到了一件最开心的事儿,他的眼睛放射着浅红色的光芒。我们一路走啊,玩儿啊,我第一次看到了粉红色的火烈鸟,爸爸还给我买了一只跟真的火烈鸟一样大的毛绒玩具呢。等到我们玩儿得都要累死了,妈妈坐在树底下歇着。爸爸忽然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个生日蛋糕!那是头天晚上,我跟爸爸半夜偷偷起床亲手给妈妈做的。妈妈一下子就开心地哭了,然后又笑。我们三个就坐在树底下吃那个蛋糕。
女人的嘴巴又咂吧了起来。火烈鸟是啥鸟,是粉红色的呢?啥味道?
太婆摇晃着脑袋,舌头也跟着左右摆动,像拨浪鼓的鼓槌。多孝顺的孩子,让人心疼啊,心疼。男孩不知道这个太婆,为什么总是心疼,他忍不住把手伸到太婆的胸口,给太婆揉揉,想叫她不要那么疼了。果然,揉了几下,太婆就不再叫疼了。
阿姨,你也讲一个最开心的事儿吧。男孩对女人说。我们每人都讲一个。
我没啥开心的事儿,整天都是不开心的事儿。女人撇着嘴说。
不可能!肯定有的,怎么会有人整天都是不开心的事儿呢,你再仔细想想。男孩摇着女人的手臂,似乎摇一摇,那些开心的事儿就会从女人的胳膊里摇出来了。
就是没有啊,就是不开心啊,要是整天有开心的事儿,谁要灌了药到这里来。女人话音刚落,太婆便抬起拐棍来使力敲了敲女人的小腿,敲得女人痛了,跳着脚小声叫,嘴里直哈气。哎呀哎呀好了好了,我想一个我想一个。
女人嘴里嘶嘶地吐着气,摩挲着自己的小腿。她想,自己还是有开心的事的。至少有一件。这件最开心的事儿像是别在她胸口下面的鲜花,每次低下头就能看见,不低头的时候,也能闻见花的香气儿。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大美梦。不是大鲸鱼的那个美梦,是另外一个,比大鲸鱼那个大美梦还要大,还要美。我梦见,我买彩票中了头奖!一个亿啊,一个亿!妈呀,在梦里我那个美呀,那叫一个开心,简直感觉自己站都站不稳就要飞上天去了。在梦里我就开始筹划了,这一个亿我到底得怎么花。估摸着是因为这个美梦实在是太美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了,还没发现那是个梦,好像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天,我简直是活在人间仙境里头啊。虽然那天我还是像平时一样干活,过平常日子,但我心里头跟平时可不一样啊。我可是有了一个亿的人。我那叫一个美,看啥啥都是漂亮的,干啥啥都是顺心的。我偷偷地没有把这喜事告诉任何人,我怕人知道了都跑来跟我借钱。我那么多的花钱计划里,没有其他人什么事儿。等到了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把头天晚上的大美梦给挤跑了。等到再起床,我就知道,那些都是梦了。
有时候早上我刚起床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头呢。这时候我爸就会拍我的屁股,捏我的脸蛋,把我叫醒。男孩说。
要是你有一个亿,你打算怎么花。女人问男孩。
男孩琢磨了几秒钟。我要开一个动物园,里面有全世界各种各样小动物,所有的小动物都有。
妈呀,那一个亿估计是不够吧。女人咧开嘴笑起来,她嘴里的臭味儿迅速填满了三个人的空间。
要是不够……要是不够就让我爸妈再添一点吧,他们也最喜欢小动物了。男孩摇了摇太婆的手臂。太婆,你也讲一个吧。
太婆竟像个小女孩似的害羞起来,吃吃地笑着,身子都在跟着一起微微地抖动着。太婆的故事没出息,你不要笑太婆。
哎呀太婆你就讲嘛,我们才不会笑你的。男孩摇晃着太婆的手臂。
讲讲讲。去年有一天,是个什么节来的。应该不是春节,是个别的什么节。我自己也从来不过什么节,但是逢年过节的,给我家死掉的老头子上个香洒点酒吃,老头子最爱喝酒。太婆从来不喝酒,那天啊,也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头,忽然就想,我也尝它一杯吧。舔了一小口,辣舌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劲头,一仰脖子给干掉了。我的妈呀,那真是从嗓子眼辣到肠子肚儿啊。可把酒杯放下没一会儿,就觉得整个人啊,轻飘飘的,晕乎乎的,好叫一个舒服啊。然后就又来了一杯。这一杯接一杯的,不到半晌,那瓶酒就被我喝干了。我这才知道,我家老头子到底为啥那样爱喝酒。我这辈子啊,都没有那样轻松过。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操心,就那么轻飘飘的,晕乎乎的,那叫一个舒服。太婆想天天都那样舒服。从那天开始,我只要有钱买的时候,就天天都要喝酒。
太婆讲完,自己先噗嗤噗嗤地笑起来。男孩答应了太婆不会笑她,可是看到太婆自己笑得那么开心,男孩也跟着笑起来。
好呀,可真是好呀。太婆虽然边说着这话边叹气,可听起来的口气却带着真正的满足。
什么好呀,太婆。男孩问道。
这里好呀。太婆缓缓把胳臂抡了个大半圆,划过了草窠,划过了那河。
这里有什么可好的,这古古怪怪的河,吓人着哩,看不出有哪里好。女人拱着鼻梁,额头上的川字纹马上皱作一团。
太婆摇摇头。之前啊,不好,渡了这河之后呢,也未见得会好。就只有夹在这中间不知该往哪里去的一块块,是真的好。太婆说完,把手掌按在男孩头顶,顺着他头皮炸着的方向捋着。只可惜了这娃子,原本也是好好的,却到了这里来。娃子啊,太婆问,你还记得不记得,是咋着就来了这里呢。
男孩眨着黑黢黢的眼皮,越眨越觉得眼皮子重了起来。有股烟熏火燎的气味从嗓子眼里向上顶,没有顶出鼻孔去,倒是顶到了脑壳前,像是想从眼皮里冒出来。男孩的耳朵眼里站着几个人,左耳有一群人在叫,右耳是妈妈在尖叫。妈妈一个人叫的声音,赛过了左耳那一群人。右耳于是嗡嗡响着,让男孩没办法集中精力回想任何事。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耳朵里头站着人叫唤呢,吵得很。男孩双手捂住耳朵,用力摇晃着脑袋。
噢噢,好了好了不想了不想了,没事了太婆在呢。太婆抬起手在男孩头顶周围扫着,驱赶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太婆这么扫了扫,男孩感觉耳朵里的尖叫声,真的慢慢消停了下来。
不好啦,不好啦,你们快看。女人忽地紧张地拉住走在前面的两人,示意他们往河心看。
浅红色的河心不断向外拱起水泡,每一颗水泡的大小都是均匀的,有普通水杯杯口那么大。水泡包裹着水泡,水泡挤挨着水泡,水泡孵化着水泡。它们冒出来的地方,先是只有河心最中央一口平底锅那么大,慢慢扩延到撑开的雨伞那么大。水泡跟这河水一样,像是长了嘴,一点一点从河中央向四周漫延,速度均匀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浅红色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地胀破,把水泡里裹着的红色释放出来。河面上的空气被这些红色染得更红了。它们在胀破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一片全然的静寂中,前赴后继沉默地破裂开,而后又重新鼓起。
水泡终于漫延到了河岸边,当第一颗水泡触碰到岸边的草窠,河中央最初泛起水泡的地方开始向上隆起一枚硕大的水泡。再仔细看去,并不是河心冒起了一颗新的大水泡,而是它身边的其他小水泡开始不断向其并入,将自己融入大水泡之中。随着无数小水泡的汇入,这枚大水泡隆起到难以置信的高度,犹如壁立千仞的透明巨山扑面而来,却始终没有胀破。
大水泡的内壁反射着河底的红色光芒,外壁折射着外面空气里的红色光芒。这时才叫人看清,河内外的红色,并不是同一种红色。河底的红色柔和而温润,外面的红色黏腻而硬实。两种红色,隔着水泡的膜壁,跳跃舞动着身躯,想要争个高下,又想要融为一体。
在大水泡终于将水面上目之所及的全部小水泡,都并入自己的庞巨身体内的一瞬间,它在无声无息间爆破开。
三个人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
这一切都是什么呢。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啥东西。女人指向河心。太婆和男孩向女人指着的方向望去。在刚刚那个巨大水泡的中心点,漂浮着一粒小小的黑点。黑点向着三人移动过来。
女人挪蹭到了太婆身后,双手不自觉抱在胸前。吓人哩,为啥到了这时候还吓人哩。
有啥怕的,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啥可怕的。太婆脚下没有动弹,腰板儿挺得直起了些。
我也不觉得吓人呢,我觉得好玩儿极了,真希望爸爸妈妈也能看到。男孩嘴上说着不害怕,可是身体也不由得向太婆贴得更近了些。太婆攥住男孩的手,女人的手搭住太婆的肩。
是,是个娃子。女人轻声惊呼。男孩也看清了,确实是个小孩,比男孩还要小很多的小孩。孩子的下半身浸在水里面,上半身裸着,露在水面上。水面依然稳若镜面,小孩悄无声息地在水中向岸边滑动而来。
瞧起来,还是个女娃子。太婆摇了摇头。
但她能碰到水,她跟咱们不一样呢。女人依然非常紧张,搭在太婆肩头上的手,不由得加了气力。
女娃漂到了河岸边,她没有上岸,瞪着大眼睛看着三人,不言语。
娃儿啊,你要不要到岸上来。太婆问道,她用自己的桃木拐棍点了点泥土地。
女娃摇了摇头。我不能上岸。声音像是新冻起的冰块在水里炸裂开的响动。
你是谁。男孩问。
我来给你们带路。女孩回答。
男孩立刻高兴起来,他摇动着太婆的手臂。太婆太婆,有人来给我们带路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男孩心里想着,回家一定要给爸爸妈妈好好讲讲今天看到的故事。他没有留意到,太婆和女人的脸上都压着阴沉沉的云。
应该有座桥呢,老人儿都说,应是有座桥呢。太婆又用拐棍点点地。
没有桥啊,只有我。女娃笑了。声音像是河底的红色碰撞着河面的红色的响动。
那你是阎王吗,原来阎王是个小女娃?女人吃吃地笑起来。
女娃摇了摇头。我不是,这里也没人是。
那这儿谁说了算啊?替我跟说了算的头说说,下辈子我要生在法国,在……女人回头望着男孩求助。男孩马上替她补充上,巴黎。女人点点头,对,在巴黎。
女娃摇了摇头。这里没人说了算。
那不可能。女人感到震惊。没人说了算,那岂不是要反天了。女娃望着她,不言语。
那之后呢。你带路,之后呢?女人有些不大满意,现在的状况似乎跟她之前预测的不大相同。
之后,你们重新开始,我,还在这里。女娃说。
男孩松开了太婆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走到河水的最边沿,蹲在了女娃面前。
小妹妹,你怎么一直泡在水里呢,不会难受吗。是谁不叫你上岸来呢?男孩问。
我在河里出生,也在河里死去。这里就是我的去处,我再没有其他去处。女娃说道。声音像是春日的脆笋剥开外皮的响动。
你在河里出生?你是刚才那个好大好大的大水泡生出来的吗?
女娃笑了起来,她白嫩嫩的手臂和白嫩嫩的胸脯,闪着水晶折面似的光。
娃儿啊,你这是,要带我们往哪里去呢。太婆问。
往该去的地方去。女娃笑着说。声音像是手指插进鹅卵石堆里搅动的响动。
那里……好吗?女人问。
那里就是那里。女娃笑够了。她把自己白嫩嫩的右手,自水中抬了起来,伸到了男孩面前。男孩看着女娃的手,手心里有一颗小水泡儿。这水泡跟刚才在河中见到的不大相同,它的外壁萦绕着一圈七彩的荧光。荧光在水泡上翻滚游动着,男孩看得张开了嘴巴。
男孩把自己的手盖在女娃的手上。他感觉那颗小水泡自女娃的手心贯入到了自己的手心上,并沿着手掌,游动向自己身体的各个方向。男孩的整个身体被水泡抱住了,变得轻盈起来。他随着女娃的牵引,走入浅红色的河水中。男孩的下半身浸泡在浅红色的河水里,上半身露在河面上浅红色的空气里,就像女娃一样。
女娃掬起一掌心的河水,拂在男孩的脸颊上。男孩脸上糊住的乌黑的炭烟立刻化开,随河水一起四散他去。男孩感觉到呼吸重新变得顺畅,肺中的阻塞感消失殆尽,同时记忆也随之模糊。石块儿、水漂儿、爸爸、妈妈、动物园、生日蛋糕、找不到的家,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这漂浮着的轻盈的感觉,让男孩觉得自己也是一颗水泡。无论下一刻是无声地爆破,还是汇入更大的水泡,也都不再重要。男孩笑了起来,声音像是石块儿擦入水中又再次跃起的响动。顶不到天上去的风,潜不入地底的水,漂浮在时间最中央的气泡。
女娃又向太婆和女人伸出了手去。太婆和女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入水中。河水依次拂在太婆和女人的脸上。太婆的舌头缩回到嘴巴里,脖子上淤青的痕迹也化进了河水中。女人脸上的黑青洗成了结实的红色,身上的臭鱼烂虾味重新退洗为泥土的清香气。
四个人漂浮在浅红色的河水中,望着彼此笑。
若没有人笃定地告诉你这是河,便没有人能看得出这是条河。河水无边无界地包裹住天际,包裹到挤出去了所有空气。在这条无边无界的浅红色河水里,四粒黑点漂浮着,漂浮着,漂浮着,渐渐隐没入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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