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小女孩按下了遥控器的发射键。机械战警举起右臂发射,超能激光炮的弹头击中了她爸爸的小腿。她爸爸压根没注意到这次袭击。超能激光炮的弹头不过是软塑材质做成的,打在人身上的确不会造成任何痛感,可能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倒是弹头前端的吸盘如果击中玻璃或者瓷砖,便可以吸附在上面,给人带来命中了靶心的快感。
射击后的机械战警洋洋得意地嚷嚷着:
“我的超能激光炮,可以轻易地摧毁敌人!”
然而“敌人”却没有被轻易摧毁,照样忙着自己的事儿——她的爸爸妈妈正在心无旁骛地吵架。
也许就在一分钟前,他们的意见还是一致的,在共同抱怨着航空公司。
“真是过分,已经延误四个多小时了,”她爸爸对她妈妈说,“前序航班还没起飞!要么干脆通知取消算了,这样半个小时通知一次,半个小时通知一次,没完没了地推迟,完全是给人判了遥遥无期的缓刑,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没错,长痛不如短痛,这也太磨人了。”她妈妈对她爸爸说,“——就像我们的婚姻一样!”老天有眼,也许这时她妈妈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只是想更加充分地附和她爸爸,不过是随口举了个硬邦邦的例子而已。
于是,跟往常一样,说吵就吵了起来。
“我没想磨你,从来没有,”她爸爸不满地说,“是你提出来的,全家最后旅行一次,然后各分东西。这是你的意思,没错吧?你不觉得我这是在迁就你的想法吗?海南岛?八月份!只有疯子才会挑这样的时候往一口沸水锅里跳。”
“沸水锅?只有疯子才会这样污蔑海南岛!”她妈妈轻蔑地说,但气愤得都有些结巴了,“只有一个疯子才会把这个季节去海南度假的人看做疯子,而你就是这样一个疯子。你有点儿常识好不好,现在的海南岛可是旅游旺季。你总是这样,总这么自以为是,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傻瓜,只有你把一切都看明白了。”
“好吧,”她爸爸控制了一下情绪,报以同样冷淡而轻蔑的语调,“我是自以为是,不像你,天生就是一个盲从的女人,全世界的人都涌向一个破岛,于是你也得冲上去。这就是你的白痴逻辑,要活得跟别人一样,要向所有人看齐,哪怕去跟着别人吃屎。”
“我这辈子最大的盲从就是盲从了你!”她妈妈叫道,“别说什么缓刑了,嫁给你的第一天我就被判了缓刑!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候机楼里应该是凉爽的,但外面盛夏的重力似乎能够挤压进来,空气中的凉爽都显得沉甸甸的,所以她妈妈给自己披上了一条披肩。
漂亮的小女孩走到她爸爸身边,弯腰捡起跌落在地上的超能激光弹头。她爸爸穿着短裤,裸露的小腿上密布着黑黢黢的腿毛,难怪弹头不能吸在上面。这台机械战警是刚进候机楼时买的。三个小时前,漂亮的小女孩没有选择她妈妈推荐的芭比娃娃,她爸爸还试图说服她,那时候,他们的立场还是一致的,认为既然所有的小女孩都应该选择一个芭比娃娃,那么,他们的女儿也应该“盲从”着来一个。
“这个我们倒是没有分歧了,”她爸爸说,“最后悔的事,嗯,我也认为我们倒是在这件事上成功地合作了一回——‘一生最后悔的事!你瞧,这件事让我们共同给办成了!”他发现了蹲在自己腿边的女儿,烦躁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顶,继续说:
“有时候我都后悔干嘛生出小囡,真是造孽!”
“造孽?”她妈妈气得发抖了,从座椅上站起来大声质问,“是你造孽还是我造孽?这种事情,不是你们男人在‘造吗?”
“这家伙可真威风啊,”她爸爸低头看看那台穿着白色铠甲的机械战警,对小女孩说,“让它去摸摸情况,看看我们的飞机几点钟起飞。”
“好,我想它一定可以完成任务。”漂亮的小女孩蹲着,温柔地说。
“当然,没问题,据说它还可以跟人对话,你试试吧。”她爸爸笑着说,并且再一次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的爸爸,放心吧。”漂亮的小女孩站起来躲闪着,她怕被搞乱了头发。出门前她妈妈特意为她卷了刘海,并且给她系了根粉色的发带。
“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妈妈突然插话道,“他当你是个孽种,他后悔造出了你。”
她爸爸站起来,一把揪在她妈妈的肩膀上,使劲扳动着,好像让她妈妈换一个方向,就能扭转了自己此刻的怒火。
她妈妈背转过去,但小女孩能猜出她妈妈哭了。
“去吧,”她爸爸做着鼓励的手势,“别走远,机械战警完成了任务就立刻带它回来。”
也许,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和好了吧?漂亮的小女孩一边遥控着机械战警转向,一边想,没准,他们又会共同商议着再买一个礼物给她。他们总是这样,每次争吵之后,都会变着法儿地想要讨她的欢心,踊跃地比赛着谁更能打动女儿。对此,漂亮的小女孩早已经习惯了。
“和你结婚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她听到她妈妈在身后呜咽着喊。她想自己还是走远一点吧。
机械战警滑行着前进。它大约有30多厘米高,个头差不多超过了小女孩的屁股。它跑得太快了,干劲儿十足的架势。漂亮的小女孩还没学会熟练地控制它,被它的速度带动,跟随的脚步不免显得有些狼狈。不知道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哪个键,它开始一边跑一边跳起舞来,并且发出动感十足的音乐。漂亮的小女孩想要阻止它不体面的行为。候机厅里人来人往,这让漂亮的小女孩觉得有些难堪。但是它我行我素地得瑟着,还回头大声问她:
“长官,我的机械舞还不赖吧!”
“嘿!”一个背着小黄人双肩书包的男孩斜刺里杀出来,嚷嚷着:“这家伙,跟我的一模一样哇!”
看到自己的玩具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漂亮的小女孩才注意到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
“放下它,你要等我关了按钮才能去碰它。”她向男孩指出正确的操作规程,那是售货员当时告知过她的,她说,“否则可能会有危险,没准它能弄伤你。”
“没事儿,别大惊小怪的,我对它熟着呢,”男孩仍然把机械战警举在手里。看起来他的确挺在行,只抓牢了机械战警的一条腿,并且和自己的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任由机械战警徒劳地扭动着,他说:
“我在家经常这么玩儿它。”
这个男孩也穿着短裤,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小腿居然也长着黑乎乎的腿毛。这让他看上去完全是个小孩中的实干派。
“你还是放下它吧……”漂亮的小女孩憋不出什么更有效的话。她试图用遥控器停止机械战警的运行,但是她一下子按不准停止键。她感到了沮丧,因为刚刚在她心目中还是很威武的机械战警,此刻无助地被一个长着腿毛的小男孩轻松地俘虏了。她叹了口气,说:
“我们还要去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男孩立刻兴奋起来。
“我们要去摸摸情况,看看飞机几点钟起飞。”漂亮的小女孩郑重地说。
“OK!”男孩竟爽快地答应了。他放下了机械战警,过来不由分说从小女孩的手里拿走了遥控器,自告奋勇地说:
“我来和你们协同作战!”
直到男孩指挥着机械战警走出很远后,漂亮的小女孩才茫然地跟了上去。她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机械战警随着男孩来到了一个问询台前,看着男孩向一位地勤人员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她站在远处,感觉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件重大的事情排除在了外面。
男孩掉头向她走回来了。机械战警先男孩一步来到了她的脚下。她很想也弯腰把滑动着的机械战警抱起来,但她有些犹豫,她牢记着售货员叮嘱过的操作规程。好在男孩让机械战警停了下来。停下之前,男孩还卖弄地遥控着机械战警绕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又驱动着机械战警在自己的腿边转了一圈。
漂亮的小女孩失措地站在原地,眼睛跟随着机械战警“8”字形的运动轨迹,感到更加无助了。
“报告,任务完成,”男孩努力想要表现出自己的某种优势,脸上刻意地做出了一些和自己实力并不相符的讥讽的表情,“敌机预计将无限期延误,不是天气原因,是因为空中管制!”也许是因为说出了自己并不能理解的术语,男孩忘记了扮酷,气哼哼地强调道:
“这跟我爸说的差不多。”
“你爸说什么了?”漂亮的小女孩问道。她想,另一个爸爸的结论,也许能够完美地用来完成她爸爸布置给她的任务。
“我爸说,”男孩皱起了眉头,试图准确地还原他记着的话。过了会儿,那句原本在他听来是一句耳旁风的话终于被他想起来了,于是,他拿腔拿调地复述道:
“嗯,我们这会儿是一群被判了缓刑的家伙。”
漂亮的小女孩有些吃惊,觉得有什么记忆被唤醒了。好像自己的耳旁,也曾经刮过同样的一阵风。这让她有些恍惚。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们要坐哪一班飞机呀?”漂亮的小女孩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都一样,”男孩不耐烦地说,“所有的敌机都一样,没一个准时的,都被管制啦!”
他重新启动了机械战警,娴熟地操控着,可能已经产生了错觉,认为自己此刻就是在操控着属于自己的玩具。
“噢,好吧。”漂亮的小女孩只好接受了他的解释。
起初他们跟着机械战警漫无目的地行进了一段,然后又折回来。当机械战警撞上了一位旅客的腿时,漂亮的小女孩负责地向对方道了歉。她跟在男孩身后,渐渐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局面——他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而她不过是游戏的观众,或者顶多是一个负责善后的助手。
男孩玩得熟练极了。机械战警在他的指挥下做出许多令小女孩惊讶的动作。它的眼睛是两组LED灯,漂亮的小女孩想不到随着这两组灯的变化,机械战警的脸部竟然可以做出许多不同的表情。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它还能感应人的手势,男孩把自己的手靠近它的脸部,做出前进或者后退的指令,它就真的能照做不误。漂亮的小女孩看得着迷,她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才是这台机械战警真正的主人。
“想要全部开发出它的功能,你得先开发自己脑子的功能。”男孩对她说。他演示给她看,让机械战警试着匍匐前进,但是他失败了。
“可怜虫。”她说。
“你是在说我吗?”男孩瞪着她问。
“不。”她指指趴在地上做着瑜伽姿势一样的机械战警。
男孩气不打一处来,勒令机械战警爬起来,一口气打光了五颗超能激光炮。
当男孩遥控着机械战警随着一支队伍鱼贯消失在某个登机口时,漂亮的小女孩依依不舍地挥手向他道别。她远远地看着,登机口两边巨大的玻璃幕墙涌进的白光,令她仿佛站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之外,或者,像宇航员在太空上望着人类孤独的星球。她觉得男孩和机械战警是融化进了那片弥漫的白色之中了。
候机厅很嘈杂,被判了缓刑的人们发出烦躁的嗡嗡声,不时还有航班起降或者被取消的消息回荡在头顶。然而,从这一刻起,一种奇怪的寂静开始笼罩了漂亮的小女孩。她突然不再能够感知环境的喧哗,像是只身来到了一块空旷的广场。她想起了她爸爸布置给她的任务,但她觉得这个任务现在不需要马上回去交差了,因为问题的答案似乎他爸爸早就掌握了。
几位穿着制服的空姐拉着行李箱从眼前走过,她们很有纪律地排着队,无形中仿佛形成了某种向心力,令小女孩不由自主地就跟在她们后面走了一截。随后,回过点儿神的小女孩下意识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方向。她记得,那里是她爸爸妈妈给她买机械战警的地方。
候机楼太大了,不过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果然被她找到了,那个店面前旋转着好几个机械战警的地方,就像几小时前她和爸爸妈妈到来时一样。漂亮的小女孩觉得时间被推倒重来了一次,此刻她的爸爸妈妈就在她的身边,他们一家三口刚刚过了安检,她妈妈正在埋怨安检员搞乱了自己的行李,而她爸爸为了转移不良情绪,弯腰替她系了系鞋带后,提议买一件礼物送给她。
漂亮的小女孩远远地观望着。她忘记了自己到这儿来的初衷,或者,她走向这个地方原本就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那几台机械战警流畅地在地面上滑动着,看上去有些表演性质的人来疯。它们有的闪烁着炫亮的激光,有的鸣响着劲爆的音乐,彼此找事,相互炫耀,看久了,这股轻浮的热闹劲儿令她感到有点头晕。
她想要喝水。但是当她走向一台自动饮水机的时候,却被旁边的贵宾休息室吸引了。一眼望去,那里面的餐台上摆满了饮料和水果。漂亮的小女孩觉得喝点饮料比喝点水更能满足自己此刻的需要。她没有受到阻拦,因为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漂亮的小女孩在贵宾休息室里为自己倒了杯芒果汁,找了张沙发坐进去。沙发很深,坐进去,她的双腿就离开了地面。她没忘了整理一下自己的裙边。她的裙子是粉色的,连鞋子和袜子都是粉色的。她妈妈把她打扮成了一个粉色的漂亮小女孩。
隔着一张茶几,她的对面是一个正在翻看画报的男人。小女孩不太能确定这个男人的年纪,看上去,他应该和她爸爸差不多大。事实上,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出入,在小女孩的眼里,所有成年男性都和她爸爸差不多。但这个男人留着的胡子让小女孩没有了把握。
他的下颌有一撮修剪得非常齐整的、灰白色的胡子,但他的脸却并不是小女孩心目中那种老人的脸。他的鼻梁呈现出被太阳暴晒后的紫色,但他穿着的亚麻西装又让他不像是一个总在户外活动的人。他看起来富有教养,很深沉。
男人发现了观察着自己的小女孩。他侧脸看了看身边,似乎是要确认小女孩就是在看着他。
“嗨。”男人向小女孩打了声招呼。
“嗨。”漂亮的小女孩回应男人。
男人低头继续翻看画报,不时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到漂亮的小女孩依然在盯着他时,好像感到了一点局促。他不禁又一次看了看四周。
“你是一个人吗?”他问,“爸爸妈妈呢?”
“他们被判了缓刑。”漂亮的小女孩很老成地说,一边用吸管吮着芒果汁。
“噢,小姐……”男人想了一下,应该是领悟了她的意思,扬着眉毛说,“您说得对极了,今天真糟糕,所有人都被航空公司判了缓刑。”
男人说完双手合十顶在鼻尖下,摆出要认真交谈一番的样子。
“不是天气的原因,”漂亮的小女孩努力回想那个准确的术语,后来她想起来了,坚定地说:“是空中管制。”
“嚯!”男人感叹了一声,“对,空中管制,空中有个什么东西把我们管制起来了,或者我们在空中被什么东西给管制起来了,管他的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们现在只能坐在这儿吃水果。”他面前的确有一小碟水果,几瓣橙子,两牙西瓜,一枚切成了两半的奇异果。
男人拿起了半个奇异果递给小女孩,说:“吃一点儿吧,既然已经被判了缓刑。”
漂亮的小女孩将奇异果接在了手里,用他又递来的一把小勺舀着果肉吃。这枚果子很甜,是那种人工的甜,都没有水果的味道了。
“请问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呢?”男人问道。
他这么问,让小女孩想起过安检时的安检员。尽管安检员没这么问话,但他们都给人一种例行公事的可靠感。
“海南岛,”漂亮的小女孩觉得自己轻松起来了,急迫地说,“只有疯子才会挑这样的时候往一口沸水锅里跳。”
她对自己很满意,觉得自己此刻是在跟一个留着胡子的成年男人交谈,对方像一个安检员般的具有某种权威性,但此时她和他之间有一根平等的纽带——不是吗?这很棒。
她的语风再一次令这个男人感到了惊讶。他像是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不禁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他的鼻子蛮大的。
“海南岛……沸水锅……”男人念叨着,将面前的画报向小女孩推了推,手指点着翻开的画报,沉吟着说,“你瞧,也许没那么糟糕吧?”
画报打开的那一页恰好是张旅游广告,海浪,沙滩,花花绿绿的遮阳伞,穿着比基尼的惹火女郎。
漂亮的小女孩看了一眼那幅画面,轻蔑地评价道:“很糟糕。”
同时,她想起了自己的泳装。出门前她妈妈给她也买了几件泳装,其中有一件分体的,粉色,有三种不同的穿法,吊带式,露肩式,斜肩式,小女孩在她妈妈的指导下分别尝试了这三种穿法,她妈妈由衷地赞叹,“真漂亮啊,宝贝,你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这样的话小女孩听得多了,她很早就确立了这样的意识: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没人说得准这究竟好还是不好。这会儿,她心里对自己的那件分体泳衣厌恶起来,认为穿上那件泳衣,自己也会变得和画报上的惹火女郎一样,都是往沸水锅里跳的疯子。
“好吧,是很糟糕。”男人尴尬地拽回了画报,继续说,“小姐,冒昧地问一下,您多大了?”
“八岁,”漂亮的小女孩回答,她不由自主就虚报了自己的年龄,同时她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边,“你呢?你多大?”她问。
本来她对男人的年龄是没有兴趣的,但这个男人下颌上灰白色的胡子给她造成了观念上的混乱,让她觉得自己该求证一下。
“我九岁。”男人抱着肩膀向后仰了仰身子,然后重新将身子附过来,眼睛离得很近地看着小女孩。他的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显得有些干涩。
这个答案让小女孩很满意,好像在她心里,除了这个答案以外,任何回答都将是乏味的。
“你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男人伸手拍了拍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缩回手后,又再一次迟疑地伸出来,将她的左手捂在掌心里摩挲了一下。同时,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你也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小女孩心不在焉地说。她想起了那个消失了的男孩,也想起了自己的机械战警。
“你玩儿过机械战警吗?”她向男人问道。
“机械战警?”男人认真地看着她。
“对,智能遥控的,”漂亮的小女孩打着手势说,“有旋转机械手,可以用英语对话,还会说机器语。”
“机器语?”男人认真地问。
“呜哇哇啦呼,呜哇哇啦呼,就像这样,”漂亮的小女孩胡乱地发着音,“我们听不懂,但机器人能听懂,这是他们的语言,就像是一门外语,但我想,可能没外语那么简单。”
“一定没外语那么简单!”男人很专注地附和道,伸出一根指头在空中摇晃,“反正我只见过英语词典、德语词典什么的,没见过一本机器语词典。”
“它还能讲故事,当然,讲故事的时候不用机器语。”漂亮的小女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点幼稚,那根摇晃着的指头,让他比她见过的成年男人都要显得愚昧一点。“它还可以发射飞弹,超能激光炮,一共五颗,”她用手指绕着自己肩上的头发继续说,“它的战斗力超强。”
“哦……”男人喟叹了一声,说,“真的是太棒了,多迷人!”
“不,不是迷人,”漂亮的小女孩纠正道,“迷人是用来说女孩子的,对机械战警你应该说‘威武。”
“威武,嗯,威武。”男人服从地应承。他的胳膊拄在桌面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痛苦地互相捏着指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你想见识一下吗?”漂亮的小女孩问男人,有个愿望忽然在她心里出现了,她说,“没准你该去看看,哪怕就看一眼。”
其实她心里忽然出现的愿望是:没准,能让眼前的这个看上去有些傻的男人给她重新买一台一模一样的机械战警。这时候漂亮的小女孩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遗失了那台玩具。她噘起嘴唇,冲着男人浮出甜美的微笑。这几乎是每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时都会露出的表情,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神秘天赋,完全用不着人来教,她们无师自通。
“当然!”男人有些激动地说,“我当然想去看看,它在哪儿?”
“离得不远,”漂亮的小女孩在心里盘算着距离。她开始歪着头啃自己的指甲,这是她想问题时的习惯动作。她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两绺秀发垂在她的胸前,和领口的蕾丝花边完美地贴合着。
她说:“让我想一下。”
男人紧张地看着小女孩,就像是焦急地等待着一个谜底的揭晓。
“噢……”过了一会儿,漂亮的小女孩叹了口气,她努力打消着自己心里的念头,说道:“还是算了吧,我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男人关切地询问,他伸长胳膊,手搭在了小女孩的左肩上。
“你知道,嗯……”漂亮的小女孩扭动着肩膀,却并没能摆脱掉他的手,也许是她表达得还不够坚决。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接受一个陌生人的馈赠,她爸爸这么教导过她,她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在这个观点上,她的爸爸妈妈是一致的。
“也许,你一见到它就会想要买下它,”她为难地说,“可是也许你其实并不需要它。”
“我肯定会买下它,”男人温和地说,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就算我并不需要它,但我可以送给你啊。”
漂亮的小女孩受到了空前的诱惑。他就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样,自己说出了她难以启齿的话。这种心愿得逞了的成就感太令人兴奋了,以至于漂亮的小女孩在一瞬间感觉都喘不上气了。她的心跳得快极了。
“噢不,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既像是在跟男人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还是不要了。”她很紧张,努力保持着迷人的微笑。“我想我得走了。”说着她跳下了沙发,慌乱地向外跑去,好像要竭力挣脱什么。
她感觉自己是在跟什么东西赛跑,如果跑得稍微慢一些,就会被一把抓牢。
跑出了贵宾休息室,漂亮的小女孩跑上了一条步行扶梯。她隐约记得进入候机楼后,她和爸爸妈妈走过很多条这样的扶梯。但此刻爸爸妈妈并不是她的方向,至少,不是她全部的方向。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去往一个“远一些”的地方,和某个令人纠结的念头拉开距离,好像只要自己跑开了,那个念头就会留在原地,不再能困扰她。
拿过奇异果的手沾着果汁,黏黏的,她一边跑一边举着手,好像要把这种黏腻的手感奉献给谁一样。她内心的竞赛激烈地进行着。她从来没有被这样丰沛的情绪笼罩过。她感到了害怕,感到了渴望和失望交织在一起,还有一点点的伤心难过。
步行扶梯上的人大多数都站立不动,任凭扶梯自动地运送着他们。漂亮的小女孩却奔跑着,从大人们的腿边跑过去。运行着的扶梯作用在她的脚下,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她从未感到过自己能跑得这么轻松和自如。
她跑得太远了,其间好像还下到了另外的楼层。
途中她看到了一个贴着柱子做倒立的女人,T恤垂在胸口,露出一截肌肉分明的小腹,那姿势好像她拥有某项特权,表明在这个巨大的屋檐下,在被判了缓刑的人群中,只有她获得了赦免似的。出于一个小女孩必然会有的好奇心,漂亮的小女孩在女人身边停了片刻,并且歪下头向空中看,尝试着体验这个女人翻转的视域。她看到候机厅高耸的穹顶就像是一根根粗大的鲸鱼肋骨。还有几次,开着电瓶车的机场保安从她身边经过,她都摊着手,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了一边,她似乎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似乎也感觉到了,作为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独自在这座巨型建筑里四处游荡,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妥。
身边熙熙攘攘的旅客渐渐变得零零落落。这座巨型建筑大得如同整个世界。气压还是很低,空气依然沉甸甸的。
她已经忘记了机械战警。其实她的心里并不是特别期待再得到一台这样的玩具。她不过是身陷在某个自己也无从把握的势头里了,身不由己地行动着。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眼前没有了路,像是来到了时间的终点。走投无路的小女孩随机推开了一扇门。这可能是间杂物间。
漂亮的小女孩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开这扇门。她感到了泄气,情绪被一种极度的委屈所覆盖。没错,漂亮的小女孩现在只感到了极度的委屈。其他所有的情绪都没有了。她的心里因为委屈都有些生气了。因为生气,她还用脚踢了那扇门一下。
杂物间很小,透过整面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停机坪上模型一样的飞机。不时会有飞机起落,但看上去就像是一场游戏。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山峦。天空阳光和云影交错,把变化的光线投射进来。一只很大的平板拖把挤占了本来就很狭窄的空间,漂亮的小女孩只能和这只拖把依偎在一起,她扶着它的塑料杆,出神地望着玻璃幕墙外无声的世界。
后来她疲惫地坐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支在膝盖上,粉色的裙子铺向四面八方。她无聊地拽着自己的鞋带,赌气地将鞋带拉成死结。她脱下一只脚上的鞋子,想试试不用解开鞋带能不能再穿进去,可是很费力气,于是她干脆就赤着那只脚了,将脱下的鞋子贴着玻璃幕墙摆好。由于透视的缘故,那只鞋子看起来比窗外所有的飞机都要大得多。她摘下了自己粉色的发带,在小腿上缠绕,将小腿绑成了受伤后打上绷带的那种样子。她隐约听到了播放着自己名字的广播。那个空洞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请她马上回到父母的身边,或者就近靠拢任何一位看到的机场工作人员。但她并不想马上响应这个声音。因为她不是很能确定这一切真的与她有关。广播里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是不知所云的“机器语”。而且,在这个特殊的空间,好像没有足够的空气送走声音,它会留在头顶,比平时多萦绕一会儿,以至于都不是很像具有实际内容的那种声音了,只是一种类似背景声的动静而已。
再后来,玻璃幕墙外的白光变成了红色的霞光,远处山峦的轮廓反而变得更清晰了,有一道灼亮的光,沿着山峦的轮廓将赤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山体醒目地间隔开。夕阳潮汐一般涌上了窗口,仿佛还一浪高过一浪地具有动感地拍打着玻璃。
这一切都让漂亮的小女孩觉得自己是蜷缩在一颗红色的水晶球里,或者,是被凝固在了一颗柠檬色的琥珀里。
她有那样一颗红色的水晶球,是她妈妈送给她的,里面是穿着白色纱裙的公主,还有泡沫做成的雪花,稍微晃动一下,穿着白色纱裙的公主就会旋转,泡沫做成的雪花就会飞舞;她也有那样一颗柠檬色的琥珀,是她爸爸送给她的,里面是只张着翅膀的不知名的昆虫,昆虫的翅膀比它的身体更抢人眼球,既显得脆弱,又显得张扬,让人觉得,翅膀才是令这只昆虫具有了价值的唯一理由。
漂亮的小女孩收到过她爸爸妈妈许多的礼物。有一回,她爸爸还给她抱回来过一只沉默的羔羊,那可是一只真的沉默的羔羊。
而她妈妈送给她的最奇特的礼物,是一只可以几年都一动不动的海龟,你以为它死了,其实它并没死,在一个夜里,她曾经看到过这只善于装死的海龟伸长着脖子,对着阳台外的月亮翘首以盼,那是这只海龟最彰显它生命力的一个瞬间。小女孩常常会做噩梦,然后在噩梦中惊醒。所以她能看到这深夜里的一幕。
现在,漂亮的小女孩被疲惫感催生出了一个蒙眬的念头:她也要送一件礼物给她的爸爸妈妈。
没错,她希望让他们感到“后悔”——既然他们总是信誓旦旦,总是对“后悔”的拥有权进行着不遗余力的争夺,对各自“后悔”的强度争高争低,以“后悔”的名义苦闷地相互倾轧,好像那是个无限美妙的礼物——那么好吧,她将让他们感到“一生最后悔的事”此刻正在发生,然后,在这件“一生最后悔的事”面前,他们争吵时竞相开列的那些玩意儿都将被一笔勾销,变得苍白和滑稽,不值一提。
在这个与世隔绝、完全密闭的空间里,漂亮的小女孩就这么想着想着睡着了。
一颗超能激光炮惊醒了她。“啪”的一声,她张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玻璃幕墙上吸着一颗蓝色的弹头。它前端的吸盘牢牢地把住了玻璃,蓝色的塑料柄因为冲力兀自微微地震颤,给人一种正中靶心的隐秘的快感。
窗外是黑色的夜空,跑道上的信号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她的影子的轮廓映在玻璃上,身后的影子叠加在上面;有一队乘客正从摆渡车上下来,没有谁命令他们,但他们却自觉地走出了某种秩序,在一道车灯的照射下,宛如一队正在服着缓刑的囚徒。
身后机械战警熟悉的声音还是那么洋洋得意:
“我的超能激光炮,可以轻易地摧毁敌人!”
漂亮的小女孩回过头去,首先看到的是那撮修剪得非常齐整的、灰白色的胡子。
如何看待“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这样的诗句?
实际上,对于杰出的诗句,我们是无从“看待”的——去“感受”也许更准确一些?总体上,张枣的这首名篇,在我的感受中情绪是偏于清浅的,但清浅之中,当然也涌动着沉痛。它有着“金句”的特质,乃至可以成为流行歌曲的歌词或者心灵鸡汤的美文,事实上,它也真的被这么借用了,发挥着“温和的哀愁”这样的功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诗人所乐见的,即便是,也很正当,可我愿意想象这样的局面多少也会令诗人感到些许的遗憾,当他以《镜中》来命名这首诗时,他的抱负,可能不仅仅是写一首流行歌曲吧。
以这句诗为驱动,为什么写下了这样一个短篇?
首先,这是一个被动的驱动——喏,它是命题作文。拿到题目,我只能着眼在“后悔”之事上面。的确,我们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之中,此事伴随着我们一生,乃至有了“落满南山”那样的规模。可我无力在一个短篇里铺陈无尽的后悔之事,它总得有个无可争辩的强度,我想象这件“后悔”之事,将有力地覆盖一切被我们日复一日挂在嘴边的那些“后悔”。这个动机,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反省——我不想过那种喋喋不休抱怨着的、“温和的哀愁”的日子,不想以“后悔”为说辞来描灰正常的岁月,如果,“后悔”是人必须承受的命运,那也去为一些真正值得“后悔”的事物去“后悔”吧。如此,我们的生命,也许才能活得更有意义一些,不至于消耗在无数的小怨艾中。
这样来想象生命,是否有些残忍?或者,这样一个“后悔的强度”,
已经是“梅花便落了下来”所无力映照的了?
是,有些残忍。可不如此,不足以证伪我们那些寻常而无聊的“后悔”。它也的确难以和诗人的这首诗达成平衡。也许我想要给自己强调的是:相对于生命,除了诗句,亦有坚硬的、无法依赖诗歌的比附去描述的“后悔”——我并不是要“反诗”,事实上,我用了《缓刑》来做篇名,已经是在征用诗歌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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