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陈翠梅,是因为她的导演身份,马来西亚新浪潮的重要一员。在上海能够遇见她,也因为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邀请她担任亚洲新人奖的评委。
实际上,陈翠梅跨界于电影和写作,使用影像,也热爱文字。她的阅读经验有如一场旅行,遇到好的引导者,见识更广阔的文学世界。她愿意并享受在文字背后寻找每位作家留下的标记,徘徊于小徑分岔的花园里。
我拥有的第一本书是成语故事集
2004年,陈翠梅联同三位马来西亚导演成立了一家电影公司,推动独立电影,取名为“大荒”。她喜欢“荒”这个字,“荒凉、荒废、荒唐、荒谬……字本身就让人有奇怪的、复杂的感受。”
“电影是感官性的,文字是直击心灵的。”陈翠梅喜欢文字,因为说得出来的东西有时无法用影像去表达、去转述,所以她喜欢读书超过看电影。采访前,在微信上跟陈翠梅说,希望她能多谈谈自己的阅读经历和阅读体验,她回:“是个好问题,让我重新想想‘阅读这件事。”
陈翠梅兄弟姐妹共七人,她排行老四,没上过幼儿园,都是爷爷教二姐学《千字文》《三字经》《幼学琼林》,二姐回头再来教她。拿到线装本《三字经》,发现每一页都是对折起来再装订的,陈翠梅找了把刀片,细细地把每一页裁开,想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我拥有的第一本书是成语故事集,至今记得第一篇是‘邯郸学步,在文具铺买的,那里只有这类书可以买。”
东南亚很流行鬼故事,人人都喜欢民间传奇,陈翠梅的二姐也不例外,不仅爱看,还讲给妹妹们听,甚至自己编。“为什么她要说故事呢?我们住在渔村,厕所在户外的河边,距屋子有一段距离。二姐胆子小——想象力丰富的人都胆小,她要人陪她上厕所,就骗三姐说要给她讲个故事。三姐在厕所外等她,她在里面编,需要的时间长就讲长一点,需要的时间短便草草了事。”
陈翠梅记得,二姐画过一部漫画,叫《武仙花》。“她告诉我们,侠女武仙花是非常非常美的,谁要是看见了她的脸,都会爱上她。那她该怎么画这个武仙花呢?干脆蒙着脸,蒙着脸就不用画了!”接着,二姐带领姐妹一起做“杂志”,二姐任主编,要求一人做一本,“我就把搜集来的笑话都抄在练习本里,配插图和漫画。这样的经验让我喜欢创作,创作的喜悦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矛盾的是,等陈翠梅当了妈妈,却不希望孩子太早读书。她七岁才开始阅读,“我觉得,太早读书是一件不好的事。人有了语言之后,就‘不看东西了。你告诉孩子,这是一棵树,他只知道这是一棵树,不会自己‘看了。我有这样的经验,别人告诉你那是海,所有令人惊叹的东西就没了。太早使用文字,以为自己认识了(事物),其实不认识。现在我有点担心,我希望延迟孩子的读书时间。”要等看过了树,才告诉孩子这是树;要等看过了海,再去认识“海”这个字。
我的青春没有梦幻的回忆
“今天早上,我搭巴士来时,迷路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下车,路旁有棵大树,不断地下着白花,薄薄的,像纸屑一样。”
这段台词出自陈翠梅的短片《丹绒马林有棵树》。片中,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孩靠在车站,等待前往吉隆坡的大巴。电影非常接近陈翠梅的青春时代——并不是那个男人和女生的故事,而是搭乘巴士夜奔的画面:“我的青春没有梦幻的回忆,记忆中是黑乎乎的。我没有特别兴奋,也没有特别害怕。”
十五岁的陈翠梅住在马来西亚的一座小城市,那里没有文学和电影,想买一本书、找一些影碟,必须跑到吉隆坡。去一次吉隆坡需要乘五六个小时的大巴,“我常常逃学两三天,仗着自己在班上成绩好,老师肯定不会怀疑我,就自己写信,说家里有事请假,再让爸爸签字。家里有很多孩子,大人也不太管我。他们的想法是让你多看,然后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
小女孩根本没在意外面世界的危险和复杂,就贸然融入夜色,“独自坐上夜班巴士,到达吉隆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在鱼龙混杂的市中心车站等一小时才有去朋友家的头班巴士。”说到朋友,是陈翠梅在吉隆坡参加活动时认识的记者们,陈翠梅跑去报馆,有时遇上大家正忙,便在桌上随手拿本书来看。这样的日子,她习以为常。
马来西亚有本著名的文学刊物《椰子屋》,大量介绍文学、电影和音乐,它让陈翠梅第一次接触到村上春树、米兰·昆德拉……“也从那时开始,我总想着朝有文化气息的地方靠近。”在短片《丹绒马林有棵树》中有这样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应该干什么。”陈翠梅是清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在漫漫长夜的巴士上,在落着白花的大树下。
我做了一个新实验,任何时间都只能拥有一本书
陈翠梅拍电影、写小说,选择用两种方法来表达,“创作欲就在那边,不同的时机选择了不同的媒介。有人说,在中国的文艺青年,1970年代写诗,1980年代玩摇滚,1990年代拍DV——在时代背景下,因为你接收到的资讯不一样,创作时运用的东西也不一样。我更喜欢文字创作,但写作在马来西亚会饿死的,拍电影比较容易过日子。有时我也怕自己太内向,沉溺在个人世界。写东西是一个人,拍电影是整班人,大家一起工作很好玩。”
陈翠梅开微博,直接叫“陈翠梅微小说”,写下许多短小、精悍、有趣的作品,创作初衷很简单,“常有人对我说,写一个大纲来看看啊,可我特别不会写大纲,也说不出我要拍的是什么,干脆把写微小说当作是一种练习。”
从2011年开始写,到了第三年,“陈翠梅微小说”停更了,她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开始重复,失掉新鲜感,“我需要去多看书,拿回阅读的乐趣”。
离开北京后的两年,陈翠梅流浪在世界各地,每个月换一座城市,行李却越来越轻。出发前,她把家里的藏书都送了人,“我做了一个新实验,任何时间都只能拥有一本书。在旅程中,读完再买或交换,随身只留一本。因为你只有一本书,就会从头看到尾看完,如果没有更好的书代替它,你会舍不得把它送走。很多书我看了两三遍也不愿拿去换,像是马尔克斯的《迷宫里的将军》,我看了两遍。等到某个机遇,遇到另一本特别想看的书才换。”
旅行结束,回到马来西亚,陈翠梅呆定一个地方,买的书越来越多,反而来不及读,翻几页就丢下了。和所有人一样,她逐渐习惯很快地吸收东西,保持一种短暂的兴奋,“马来西亚算是玩Facebook比较早的地方,身边的朋友们真的是文章长一点就看不下去。我变得越来越迟钝,曾经和‘阅读很接近,现在少了那种沉迷其中的感觉。我觉得,人长大之后,一些灵性的东西就会消失掉,当年独特的想法不见了。”
说完这些话,她便决定,要重启“一本书”计划!只有这样,才能返回阅读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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