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杜绝以真实事件改编作品”的禁令正式推行。
清早,弟弟鼻青脸肿地来敲门,扑进沙发:“姐,借我十万。不然八万也可以。”
“你去赌?”
“是投资。大学生创业投资!五万也好。”
“赔了多少?”
“别吵,我睡一会儿。如果有人打电话给你,就说我出国了。”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你拿我的名义去做担保了?”
“反正你是女生,总不至于被打。”
“你再讲一次?!”
他不回答,故作鼾声。我请了半天假,熬粥叫他吃。他本性不坏,只是由母亲带大,无赖惯了。几年前父亲过世,也不见他收敛。
忽然门铃声大作。我不记得约了人。凑近猫眼去看。
“巴律?在吗?是我,是我啊。你的学长。”
我早毕业了,哪来的学长。对方西服笔挺,笑容满面,不是推销员,就是诈骗犯。但知道我的名字,又不像是坏人。于是开门迎进来。没等我开口,先塞了我满怀水果礼包,热情大呼“好久不见,没变没变”。随后自我介绍道,他其实是我高中学长,社团活动中见过几面。冒昧前来,有事相求。
一见事不关己,弟弟又倒头大睡,恕不招待。
我要沏茶倒水,学长先拉住我:“不用麻烦,事不宜迟,先说明情况吧。其实我几年前和你父亲见过面。”他递上名片,“不知他和你提起过没有。买下他那本书的影视改编权的就是我们公司。”
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家父生前是位植物学家,出版过一本植物纪实报告,因详尽记录过世上唯一一株会说话的植物而名噪一时。父亲供职的研究所盛况空前,我也借光升学,连不成器的弟弟都保送进同一间大学。如今,轰动早已退烧,没想到还有人肯为当年的传奇拍电影。
“这事父亲没跟我说过。植物专业,我就更一无所知了。不知有什么能帮忙的?”
“听说你学的是计算机?和电视机也有缘。说起来我们也算半个同行。其实,电影我们已经拍了一大半。但是不巧,最近不是出台了一条‘禁止改编自真实事件的新政策吗,实在让人措手不及。现下令尊不在了,只有麻烦你帮个忙修改这本书的类别,由纪实变成虚构类作品。”
就是说,因为不允许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上映,要我把书的类别改成虚构?我说:“只要把名字和场景都换掉,说电影和书完全无关不就行了吗?”
“眼下前期后期都投进去了,重拍太不实际……拍好却不能上映就太遗憾了。”
“这不就等于让我承认父亲的生平是虚构的吗?”
“教授德高望重,有目共睹,怎么会被当成虚构的人呢。真有争议,也不过集中在那盆会说话的花上。这么多年过去,那盆花的下落扑朔迷离,电影上映了,反而会带来更多关注,谁说不是好事呢?不瞒你说,文化局作品录入办公室的门口从一大早就大排长龙,都是作者与家眷亲自前往修改,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获得多一些机会,多一条出路呢。到时上映了,还希望你配合我们多做宣传。这是双赢的好事啊。当然也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他递过一张支票。
扑腾!沙发一震。弟弟诈尸翻起,竖起耳朵:“给多少?”
“你躺好,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他一把抢过支票,得意道,“不是說家属有权修改类别吗?我也是家属啊。没问题!我帮你改。学长,咱们约个时间地点吧!”
两个达成共识的人立刻结成盟友,勾肩搭背走出门去私聊。我一方面稍觉不妥,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被害妄想。左右不定之时,弟弟回来,关上门劈头盖脸就问:“姐,那盆花你见过吗?”
“那么久早不记得了。”
“既然没见过,坚持个什么劲儿。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吗?”
“我才要问你。也不是什么惊天巨款,你有必要为了那点钱变节吗?”
“谁说我是为自己。你最近不是想搬家换工作吗,多点补贴不是挺好?不过一盆花,历史上有没有过它很重要吗?我急中生智帮你赚了一笔,还不夸我有魄力?”
“少骗人,被打成那个德行,到底欠了人家多少?”
“唉唉,别再提这事啦,我这是跟人打赌输啦。朋友给我三万块投资,说如果一周内翻倍就五五分,赔了就给他免费打三十分钟。”
“你又不懂投资!”
“所以我都拿去买彩票啦。结果只中了一百块,是不是很衰?你都不知道现在大学生创业有多难。到时候电影真的火了,有人来采访,你可要好好为我说上几句,也许会出现天使投资人呢。唉唉,要是真有会说话的花,卖给马戏团能值多少钱?真有人要吗?”
……问得好。
我看着桌上那一张支票,试图说服自己心底的惶惶不安只是幻觉,是现代人只要扯上钱就无法理直气壮的心虚症。有什么好心虚。谁会因为一盆花而得到救赎呢。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拿去银行兑了现。
辞掉工作,向心仪的几家公司递简历,也顺便找新房子。偶尔心有余悸,偷偷上网搜索父亲的书名,只在校内论坛找到相关的帖子,学生们抱怨由于这本学术报告变成虚构小说,引用过它的论文都被勒令撤销,毕业无望。如果弟弟在,也许会说这是必然的误伤,需要引用这本书,大抵是生物学生,历史上有没有过这届毕业生,有那么重要吗?
就这样,一切风平浪静,稳步前行,好像报应永远不会来反咬一口。一个多月后,一天清早,门铃又响。
这次来的是与父亲相交多年的老师,在学校里也对我多有关照。他略显狼狈地站在门外,文不对题地寒暄了几句,不肯进屋。一闪身,让出背后的纸箱和半人高的植物。欲言又止,又似多说无益,捧起花送进我怀里:“这是你父亲当年带进研究室的第一盆圣赫勒拿橄榄花,现在还你吧。”
“这……就是那盆花?”
“对。”
“……它真会说话吗?”不会吧。
他移交纸箱,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数据表格,布满错综的弧线与数字。实验室的仪器记录到植物分泌挥发物的规律,发现它们确实在试图与人类沟通。研究刚刚找到突破口,就发生了这次的变故,一切也就毫无意义了。“上个礼拜研究所解散了。我只来得及拿出这些,有你父亲的手记,希望你和花一起好好保存。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呃,等、等等!我不懂养花!”
“无所谓。这花的习性异常诡异,今天喜阴,明天喜阳,一会儿旱一会儿涝,今年适合的肥料明年就烧根,像人一样难搞,却没有人的声带,听不懂它们想要怎么活,怎么养都会死。我们不断试着移植,但没有一株活下来。现在没有适合的环境了,在它死掉之前拿来。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看你父亲,就还给他吧。”
我抱着花回屋,相对枯坐。这会儿,它枝繁叶茂,挺劲十足,看不出过幾天就要枯萎。
这就是父亲等待了数十年的研究成果。毕生心血用来浇灌一朵花。他顽固地沉醉在这项事业中,与家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弟弟三岁时,父母亲协议离婚。我那时已是初中生,自愿选择与父亲同住。大概是对他那种孜孜不倦地投资渺茫的几乎不会实现的梦想的浪漫情怀抱有盲目的崇拜。我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大半人生在等待父亲加班中度过。结果总比过程重要,我想,只要等得到,多久都无所谓。甚至越久越有意义。但我错了。过程永远地持续下去。无尽的等待只令人变得脆弱不安,麻木疏离。我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工作也换了几次。最初的崇拜被疲倦取代。
不只是我,岁月磨灭了整个世界的热情。十几年间,等待花儿说话的日子里,人类的声音愈发嘈杂。电视,电脑,电话,生物非生物,无论什么都要发出点声音。再没人期待来自花的回答。父亲的实验室也一样。拒绝继续技术与感情投资的研究员们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一个个放手离去,人走茶凉。
我原以为,撤了项目,失去实验室,父亲也终于会从多年的梦境中脱身。怅然若失在所难免,但落寞够了总能重新振作。人毕竟比植物强韧得多。没想到的是,大学拒绝关闭研究室,也不打算取消项目。由于曾经风靡一时的植物语言破译研究已成了这间大学的门面,至今仍有不少心怀向往的年轻人慕名前来。事到如今,一旦承认多年研究失败且无效,不仅会令生源骤减,学校名誉扫地,更重要的是,以科学研究为名义收取和募集的经费也会化为泡影。所以,哪怕作为摆设,也要苟延残喘下去。
父亲伏案于实验室的课桌前过世。
而如今,我轻易地将作为研究基础的著作冠上虚构之名,釜底抽薪,魔法城堡坍塌了。
我打电话给弟弟,说老师送来了那盆传说中的花,看不出有什么高明,问他要不要拿去卖给马戏团。他听得心不在焉,突兀地问:“姐,你的新房找好了吗?我可以搬去跟你一起住吗?我听说这个月底学期结束,大学可能要废校了。”
“听谁说的?”
“朋友呗。说是相当于我们学校旅游胜地一样的生物系研究所一解散,投资和生源也会立刻消失。私立大学嘛,没有经费就会立刻倒闭。如果真倒了,我可以搬去你家吗?没有了宿舍,外面的公寓好贵啊。等我创了业,再报答你呀。”
我头皮发麻,心一慌,口气变得严厉:“别说得那么轻松。会搞成这样,和你和我可脱不开关系。”
“什么?没听清。什么和你有关系?”
“我说脱不开关系!”
“反正你早毕业了,学校倒闭又有什么关系。搬了家,眼不见心不烦,别想太多。啊,月底考完期末,我过去看看那盆花吧。”
“……不是要废校了吗,你还考什么试?”
“别太悲观嘛。危机就是生机,兴许会有奇迹降临呢?”
“你就是因为这么想,才会赔光彩票!”
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与植物斗智斗勇。
它果然如老师说的一样难伺候。一下要晒太阳,一下要躲纸箱,今天开出几个花苞,明天又掉几片叶子,变着法吓唬人,气定神闲地发死亡通知书,看我忙里忙外,是存心不让我好过,要我难堪,玩弄我的愧疚。它清楚,如果它死在我手里,我就是又把父亲挖出来扇第二巴掌。但要我给它好脸色,我也不甘心。说到底,父亲就是死在它手上。潜心研制许久的破译系统,只在十几年前有过一次突破。那天我刚好也在实验室,去给父亲送晚餐。忽然之间,死寂的机械开始运转,读数始终为零的仪器不断地疯狂列印出不规则的数字。只有数字。除此以外它什么都不肯讲。一盆只会吐出数字的花有什么用呢?大家于是试图寻找数字与读音、部首、字母,与各国语法之间的关联。一无所获。无规律不循环的随机数列像在嘲笑人类的诚恳与驽钝。
我看着眼前的植物,觉得又被它嘲笑了一次。
如果它真的会说话,会像人类一样思考,此刻在想什么呢?如果是有语言的高级智慧生物,不是也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吗?但它却坚持至今。难道是在等着什么吗?难道,它是在等着父亲回来吗?它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吗?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谁也不肯先低头。
月底,弟弟姗姗前来。见了花,不以为然,问道:“这花有名字吗?”
“圣……圣海伦理查德巴拿马……之类的怪名字。”
“圣查理。”
“差不多。”
“那就叫它‘圣查理。”他欺身近前,摆摆弄弄闻闻,又操起数据记录煞有介事地翻看,“它都会说什么呀?”
“好像是说只找到植物的挥发物的强弱和数字之间的关联。”
“只能说数字,怎么叫会说话呢!”
“数字怎么不会说话,计算机语言也是语言啊。”
“哈哈,我可没有讽刺你的专业的意思。别当真啦。说话什么的你还真信啊?也许这是个持续了几十年的惊天大骗局,多亏了我们才真相大白了呢。”
果真如此吗?我和弟弟反而是揭穿了弥天大谎的功臣吗?
没等我回话,圣查理先掉了两片叶子。茎叶纠结,光泽黯然,扭头生起闷气。弟弟见了玩性大起,连忙凑近:“别气别气,我没说你啊。来,查理,给我开朵花看看!”
“你怎么连盆花也调戏!?”我不齿。
“这家伙好有趣啊。如果能听得懂人话,那能吃人的食物吗?你都喂它什么?”说罢开了一罐啤酒冲花盆浇下去。
我惊叫一声,正要骂弟弟鲁莽乱来,却见查理羞愤地欲拒还迎,红晕光润,摇摆飘然,神魂颠倒。醉了!它竟然醉了!根本喝得乐在其中嘛。
弟弟乐了:“研究所的人根本搞错了。说话是学来的嘛,肯定是他们教得不好。不过,它要是真学会说话,算动物还是植物?”
“那送给你养,你要吗?”
“哎哟,先放你这,大学如果关门了,还得求你收留我呢。”
“关门?你不是说会有奇迹般的转机吗?”
“有啊,说不定真有呢。学长说的那部电影你忘了?那就是转机。”
“怎么个转法?”
“电影一经上映,我们大学也算热播剧的取景胜地,关注量肯定比之前火爆,研究室也会重开。危机就是转机啊。怎么会关门呢?”
……你歪理那么多,怎么会找不到投资人呢?
然而歪理抵不过真理。没过几个礼拜,学校就关门大吉了。
所幸,当年植物交流研究残留的余热早就散尽,没落得悄无声息,也没激荡出什么波澜。只有几家晨报和晚报的角落提到了这说不上是悲剧喜剧还是闹剧的告终。我悬了许久的心尘埃落定,浮上了些许小人得志的快慰。也许弟弟说得没错,我们反而是做了一件好事。被虚无的门面工程绑在研究所的最后几位老师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荒芜的岗楼,迈向新生活。他们也许早就期待着被解放。我也不过是顺应民意,替天行道罢了。
早知道杀死一盆花就能换来所有人的幸福,我早就动手了。
但,我没杀死查理。
我们的同居生活继续。它仍不时演出奄奄一息的死相,我烦了就威胁把它锁进冰箱,就地正法,表现良好就奖励它爱喝的啤酒。因为我没有饮酒的习惯,要为它专门补货,还被超市相熟的大婶怀疑交了男友。我边扫查理的叶子边发牢骚:“麻烦大爷你省着点喝,存款要用到面试的公司录取我。”
它不回答——它当然不会回答。端坐窗台,面对天边的夕阳,心满意足地舒展枝叶,安详坦然,与世无争,柔软而果决。
这是你父亲当年带进研究室的第一盆花……老师是这么说的。
那也就是说,查理与父亲年龄相当?或更年长?即便化成人形,也是个大叔。父辈们就活该被历史碾过,有没有过它很重要吗?查理像是明白我的消极与肤浅却又对此不屑一顾,专心地看夕阳晕染入地平线的楼群剪影。我一瞬迷惑,它到底是不会说话,还是不肯说呢?又清醒过来,一盆花怎么会有脾气。不,有脾气又能怎么样呢?
查理笑而不语。像在担忧我的愚蠢,又像挑衅我的无知。
等着瞧吧。它好像在说。
然后,猝不及防的,一切就发生了。
那一天,我约了弟弟吃晚饭。五点刚过,正在厨房忙活,忽听电话铃响。不熟的号码,正是面试的公司打來的,并非录取通知,而是问我学历。原来对方在例行核实的流程中查不到大学的资料。我恍然大悟,说:“哦,这是误会。我的大学不久前闭校了,资料库里或许查不到,但请您上网搜索,相关网页还是挺多的。”
对方噼里啪啦敲了一阵键盘,应该正在核实。
我连忙补充:“如果需要推荐人,我也有认识的老师可以做担保。”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说:“你的姓氏很稀有,请问,这间大学的巴魁教授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父亲。”
“哦,是这样。”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文件,我都乐意提供。大学在校期间我还曾组织过……”
“不用了。”他打断我。“感谢你对敝司的信任。目前名额已经满了,如果未来有适合的职位,我们会再另行通知。”
“呃,等等……等一下……”
嘟——
挂线了。奇怪。好奇怪的反应。为什么提到父亲是这副反应?难道他也认识父亲?
不……不对。我的心又悬上来,隐隐浮出答案。他不是认识父亲,而是看到了关于父亲和大学的新闻。
“啪!”我还在七上八下,忽听客厅传来一声巨响。
跑进去看,只见酒罐砸在地上,水泼了一地。查理萎靡低垂,枝叶暗淡憔悴,不知伤心还是生气。我不耐烦。喝酒就喝酒,怎么还耍酒疯?真会惹麻烦,还不如早点枯死算了……适才的挫败与羞恼加上眼下的混乱,搅拌着牢骚一拥而上,然而这时,却听见耳边有清晰的声音,在叫父亲的名字。
谁?查理?……不,它没说话。
再看一圈,原来是电视发出的声音。娱乐节目主播正在采访热门新片的主创,俊男美女排排坐,光彩逼人熠熠生辉。屏幕底端闪着一行标题:基于巴魁博士创作的幻想小说改编的电影作品近日公映。父亲的电影?原来电影已经拍好了呀……奇怪,学长怎么没通知我?
屏幕上,艳光四射的女主角婷婷楚楚道:“……我也是从小看巴魁教授的这本书长大的,一直期盼着科学上能有所突破。如果真能和植物说上话该多好啊。结果,得知原来它只是一本杜撰而成的小说时,真的受了很大打击。打击太大,感觉自己又瘦了!大家有没有感觉到?整形抽脂?是谁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我这完全是被吓瘦的。真的!当然是真的了!”
嗯?什么?
“啊对了,这次的团队十分敬业。他们还特地去采访了巴魁教授的女儿。她对父亲撒下的弥天大谎供认不讳。如今教授去世了,她也希望还给世间一个真相。”
女儿?我吗?
“我们真诚地希望教授能够安息。至于其中的曲折离奇,欢迎大家踊跃来看电影。等了这么久,大家一定着急了吧?废话不多说,接下来请大家欣赏我们的拍摄花絮……”
画面切换,欢脱的音乐配上欢脱的人,父亲的电影却没有父亲的名字。啊,不,是有的。不过是污名。但,这能怪谁呢。父亲用等一朵花说话的谎言骗了大家那么多年,而我不过是将所有人从谎言中解放而已。对,都是查理的错。不,什么查理,起人的名字,装得像个人一样,明明不过就是朵普普通通的花而已……
铃——
电话又响。
我头重脚轻,恍惚接起。是弟弟,冲话筒急三火四地嚷着什么,重复了几次我才听清:“姐,老师给你的那些数字列表的记录你扔了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你快找!我报一串数字,你找找看植物的交流记录里有没有相符的。”
我动手翻找,还没反应过来:“你要我找植物曾经说过的一串数字?”
“我当时就觉得有点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了。刚才在宿舍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几个月前买的彩票,才想起是中奖号码。你快找找看,原来它真会说话……”
“它平白无故怎么会说中奖号码呢?”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不止是这一期的中奖号码,肯定也说了往期的。而且不止这一种奖,它在不停地打印全世界所有正在开奖中的彩票中奖号码。”
“什么?你说这是一朵专门报中奖号码的花?怎么可能?”
“不,正相反!中奖号码不是随机的,所有数字都不是随机的,而是注定的。是遵循着某种宇宙运转的规律,共通的法则,万物的通则。它说的就是这种自古以来一直存在于时间的规则。计算机语言也不过是永恒的1和0。你不是也常说数字可以解释一切吗?”
就是说,世间所有的数字,包括扑克牌,条形码,甚至骰子上的点数,都不是随机出现,而是存在于一个巨大的系统里的,而这些数字是可以解释一切的?
数字是可以,但一朵花怎么可以呢?
不,植物比人类古老,就算知道宇宙万物的规则也不足为奇。
我心乱如麻,气这个满身歪理的弟弟竟然随便推翻了之前的立场,轻松地说不好意思他差点扼杀了宇宙的窗口真不好意思。如若属实,那我岂不就是帮凶?我捧着列印表格一页一页翻下去,眼看就要读到那串相同的数码,骤然叫停,不敢揭晓结果,疲惫地说:“别闹了,事到如今,就算真能证明它能说话,能说出宇宙的终极奥秘又能怎么样。我问你,你看电视了吗?”
“呃……看了。”
“看到电影的广告和采访了?”
“看了,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啊。那群人也太过分了,一口一个‘教授的女儿,女儿女儿说个没完,根本没提我的事啊。教授的儿子我可是还等着天使投资人找上门呢。”
“你还敢开玩笑?!现在怎么办?”
“别气别气!”
“怎么能不气?他根本从头到尾在耍我们!说什么采访了我,说什么要还世间一个真相……”说什么因为非虚构无法改编才请我们修改类别,根本是借口。他这是一手导演了一出世纪丑闻,为电影省了好一笔宣发费用。想必有无数个人跃跃欲试,想一睹这部集数十年的谎言于一身、深陷污名无法自拔的电影吧!“真相,我才要还世间一个真相呢!”
“别气别气,我们再想想办法嘛。”
“怎么办?找记者澄清吗?那是正中下怀,帮他把话题越炒越热!”
“不不,我们当时是去文化局修改类别的,我去把类别改回来不就行了吗。”
“你哪也不许去,快给我过来!”
信得过你才有鬼呢,还得我自己来。
我动手拨通文化局的电话。转接几次,找到负责人,申明要修改作品的虚构类别至非虚构。对方公式化地问我作品的名字,随后硬邦邦地说:“详情请登录我们官方网站。”
“我知道详情!我只想麻烦你帮忙修改这本书的类别。”
“我们官方网站目前支持用户自主修改。提交后,30到60个工作日会答复。”
“30到60?!”那时电影早就下档了。
“对,请找到申请表格,将你的姓名、电话、住址、身份证号码、作品名、出版商、内容简介归纳成140个字,经由系统的申请表格提交过来。感谢配合。”
“140个字?!”
“我们需要处理的作品数量较多,请理解。”
“可不可以请你通融?我要改的这本书是学术论作,还有学生在用它写论文呢。”
对方停顿片刻,终于找到了父亲的书:“哦,这部作品啊,系统显示已经更改过。”
“没错,是错误修改,我们想要改回来。”
“不好意思,无法再次修改。感谢您的来电,再见。”
“等一下!等等!为什么无法改回去?!”
“修改类别,就是修改资料库,也就是作为新书重新记录。如果允许用户无限次反复修改,那工作量就太大了。”
“但我们之前是误修改……”
“感谢您的来电。”
等等……
忙音促促,天旋地转。眼前暗下去,天色也暗下去。我茫茫站着,听见身后传来花叶悄悄离开枝干,飘然泯灭的声音。不敢回头看查理,怕看到一具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弟弟拖着行李赶到,见我坐在暗中发呆,明白事态严重,总算是不开玩笑了,从里屋抱来形容枯槁的查理,两人一花同坐沙发。
他问:“他们在节目中提到了爸和你的名字。那不就算承认改编自真人真事吗?上映的话,是不是可以请律师提告?”我看他一眼,无力回答。事到如今他也该想明白,规则根本不重要。我们不过是一张电影的宣传单。即便请律师申诉,告赢了也是一笔烂账,而告不赢更是锦上添花,求之不得。
沉默片刻,他又問:“你找到纸上的数字了吗?”
我没好气:“找到又能怎么样?难道凭几张彩票证明花会说话吗。谁会相信呢?”
“总有人信啊。”
“谁?”谁会把同情心分给两个自作自受的凶手。谁有那个耐心听别人说话呢。
“网民啊。我看,不如把查理的事贴在网上,没准儿能引起网民的共鸣呢。”他说,一副力挽狂澜的架势,还真的跳到电脑跟前挥毫泼墨起来。
我气力尽失,深知这窘境咎由自取,被懊恼反噬,累得无以复加,在沙发上睡着。梦见了父亲。他仍伏案于试验台前,深沉地看着我,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那个时候,父母亲刚刚分开。父亲投身工作,住在研究所。我去送饭,见他趴着睡着。四周的仪器轰轰作响,将彼时仍旧娇嫩羸弱的查理团团围住,贴了“请勿接近”的条幅。我俯身从条幅下钻过去,凝望玻璃罩中的查理,它也仰头望我,伸长了叶子贴上窗面。轰隆轰隆。沉睡已久的仪器苏醒过来,飞速运转,吵醒了父亲。他没责骂我越界,说从没见查理如此活跃,大概是很高兴见到小朋友吧。我问,我可以跟查理说话吗?他说,当然可以,但它的答案我们现在还不懂,你可以先问问看,如果有天它回答了,我再告诉你。我踮起脚,凑近查理耳畔,说:
“请问,有没有可以让爸爸不用这么辛苦工作养家的方法?”
轰隆轰隆。
2,19,35,1,16,4……
这是什么?
有一天你就听得懂了。父亲说。
我还是不懂。
但查理没有放弃。它一刻不停地列印着宇宙的秘密,拼了命地回答着它的小女孩。
凌晨,我被狠狠饿醒。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弟弟在卧室打了地铺。查理又回到窗台,叶子与花瓣几乎掉光。
我想上网去看弟弟写了些什么,侥幸地期盼形势逆转。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也许没人停下来听听别人的想法,但在另外那个用1和0编织起来的数码世界,或许真的有成千上万,不,上亿的人等着,肯定会有人肯相信一朵会说话的花的故事。
我唤醒屏幕,翻阅打开的网页。
查理的照片和事迹跃然而上。
光标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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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数3:
1,作者笔力尚浅,细节描写不够成熟厚重,需多加琢磨,建议读些经典完善充实自己,我推荐最近火热连载人气破表的《小白领香香的单身日记》。加油!
2,看不懂。看不下去。不喜欢。人家想看HE的!生气!
3,快速加粉,诚意合作,请加微信号uuddlrlrba10087
天马上就要大亮了。我搬了条凳子坐到查理身边。
查理挺着枯瘦的枝干,沉静地俯瞰逐渐复苏中的深蓝色的街道,和匆忙起来的人群。小贩的摊位,车子的牌号,奔跑的小孩手中旋转的花伞上,数字突如其来而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任何地方。所有的数字果真都不是随机的吗?中奖号码也一样。所以你才知道彩票的号码?真的是这样吗?查理。数字或许可以解释一切。那么,你的数字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要怪我听不懂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父亲的书也不在了,你知道吗?那你还在等什么呢?在等肯相信它的人?能听得懂的人?还是你也在等待从与人类的纠缠中解脱,接受来自死神最后的温柔的抚慰?
等、等一下……
父亲的书已经不在了。
修改类别,就是修改资料库,也就是作为新书重新记录。文化局的人好像这么说过。
我飞快起身,抓起电话,按下学长的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不一会儿,他竟然还真敢接起来了。不知是因为木已成舟,不打算把我的抱怨放在眼里,或是大清早还没睡醒。我客客气气地问好:“在电视上看见了电影的宣传,学长,这样做不太好吧。”
他懒得搭理我:“怎么?我做什么了。”
“事到如今你可不能装傻。负责影视改编版权的不是学长吗?”
“是我又怎么样。”
“可是学长你叫我去修改书的类别,从非虚构变成虚构。你要装作没这回事吗?”
“哈,你是收了钱,主动去改的。你情我愿,生意往来。你也别装不知道啊。”
“那么学长知道,改过类别的书,会作为新书建档吗?改过类别的书,就是新书,有新书号,所以才不允许重复修改。”
“……所以呢?”
“所以,贵司当时跟家父购买的是非虚构的文学报告的版权。新的‘幻想小说,我可不记得有替父亲签过字。如今,电影都拍出来了,宣传又做得那么大,每句话都要提到家父的名字,却根本没有改编权,也太糟糕了吧。不晓得电影还能不能上映,我和弟弟都期待看到呢。”
“……”
“别紧张,我也不希望看到學长的辛苦付之东流,毕竟我们也算是半个同行。新的幻想小说的版权,我也可以替家父再卖一次给你,一纸合同而已,补签一下不就好了吗。我不会耽误大家赚钱的。不过价码,可就跟之前那张支票大不相同了。”我开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是稍微夸张了一些,付不付也是看贵司的诚意。你情我愿,生意往来嘛。”
“……”
放下电话,我才发现手在发抖。又头重脚轻,跌坐在板凳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个世界,是不是非要以这种方式,才有人肯听我说话?
我看看查理,笑说:“嘿,我们就要有钱了。到时候,换个大花盆给你吧。”
它满不在乎。它到底知不知道钱是什么呀?
啊……钱!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划过毫不相干的一组数字。钱。彩票。
……请问,有没有可以让爸爸不用这么辛苦工作养家的方法?
所以你才告诉我中奖号码?是这样吗?不会吧。
你一直……在跟我说话吗?
喂,查理,查理,你在吗?
它没有回答。
如果它真的会说话,此时会争吵,会抱怨,还是会与我聊一聊旧事?又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抗议。早在我把它抽出历史的一刻,它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轻声说:“他们不信没关系。我信你。如果会说话……如果你真会说话的话,就讲一句吧。就一句。”
天边扑来一丝曙光。日光中的查理颜色忽而变深。然后,我看见了。它的主干中央第二个枝节以上,先是隆起一个小包,再将表皮向两边拉伸,扯出了一道口子。不。是嘴巴。啊!查理果然是会说话的。
它大大地张开嘴,准备好要吐出头一个字。
时空凝结在那一刻。
太阳爬上来。查理死去了。
1994年,南大西洋圣赫勒拿岛的最后一株野生圣赫勒拿橄榄自然枯萎。
2010年12月,最后一株人工培育的圣赫勒拿橄榄宣告死亡。属目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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