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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里谋杀案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967
陈意心

  安亭路和乌鲁木齐南路之间,有条摄影师J经常喜欢步行的小道。安亭路,以前叫“国富门路”,马路两侧梧桐树的映衬下,是一排排雅致的欧式花园洋房。迪化南路,即现在的乌鲁木齐南路,是交织着洋房公寓石库门里弄的浮世绘。J走的那条小道,南侧靠近安亭路,有座连排Art Deco式的五层楼老公寓建筑,深褐色面砖的外墙,白色水泥饰带,圆拱形窗户下是巴洛克式石刻图案,这幢贵族气十足的公寓以前有个极响亮的名字,“金司令公寓”,建于1935年,是英国乔治三世时期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北侧,斜对“金司令”的,则是前国民政府行政院经济部部长刘维茨的花园别墅,这户长墙大院,唯一的出口有扇重重封锁的铁门。门上,会在傍晚时分亮起的那盏独灯尤其特别,最引起J的兴趣,他觉得,那是在高速喧哗都市中一件能给他带来宁谧与思考的当代艺术品,在黑夜里,与周边的铁门、高墙以及墙上的纹路一起產生了一种别致的欧普艺术效果。

  J平时爱去莫干山路M50和徐汇滨江西岸的那些画廊看些艺术展,但每趟路过这条小道时,总觉得这件作品才是这座城市里只有他知晓的独立个展,唯一的、常年的、为他度身定制的个展,走到灯下,仿佛周围的空气都会凝固起来。

  J是自由职业摄影师,拥有自己的摄影棚和工作室,平日为时尚杂志与平面广告拍摄大片,给明星、模特和品牌照相、修图。这是他最主要的讨生活的方式,但他最大的爱好,是去上海街头的小马路拍摄各类奇怪有趣的人群与沿街有意思的小店,比如:搓麻将的一桌中年人、打太极拳的老人、穿睡衣睡裤上街的大妈、老理发店里的烫头阿姨、夏天赤膊摇蒲扇的大叔,还有烟纸店、花店、小百货商店、洗染店、锅贴店……这些生活气息特别浓郁的市井生活才最吸引他的镜头,他并且幻想,终有一日,能把这些作品集结成摄影展。

  初秋的夜晚,工作完走出摄影棚的J,不自觉地再次走到这条小道上,欣赏那件只属于他的艺术品。没走几步,远远眺望,发现有个人影在灯下晃动。J立即有了冲动,一种艺术家本能的冲动,迅速从包里拿出徕卡经典款的M3照相机。焦距拉近,发现原来是位短发的红衣女子,正站在那件艺术品下抽烟,焦虑令她手上的烟头有一丝抖动,弥漫的烟雾中,红唇尤其闪烁迷人。

  红唇。J似乎记得它。那是小辰光,J在建业里旁边的小学上课,每天下午,总会从建国西路岳阳路口出校门回家,走去衡山路,经常同路而行的,是与这个红衣女子有相似红唇的她。

  Y,金牛座,是个会跳芭蕾舞的女孩,担任文艺委员,气质是班级里最优雅的。Y的妈妈也是位美人,每天总是骑车送她上学,半路上经常会遇到由父亲骑车送来的J。放学后,J会主动约Y一起走回衡山路。两人的家住得很近。J住在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对面的小洋楼的二楼,马路正对面,就是曾经引领先锋潮流的《音像世界》杂志社的小楼,每天清晨,J在阳台上锻炼时,能听见斜对过原“百代唱片”小红楼里悠扬传来的歌声。Y住在衡山路余庆路口的华侨公寓,老式的寓所透着岁月沉淀的痕迹,柚木拼花地板,浴室彩色瓷砖,落地钢窗,尽显雅致的装饰艺术风格。J被邀请去Y家做客时,最先吸引他的是那台老式的黑胶唱机,唱机里经常播放莱昂纳尔·里奇的经典流行乐大碟《Cant Slow Down》。当黑胶唱盘转动起来,唱针慢慢移动到唱盘上,两边的一对音箱发出嗞啦嗞啦的噪音,然后那首著名的《Hello》就像在烟雾中升起,跌宕翻转,充盈在屋中每个角落。这是J听到的第一首外国流行歌曲。跳跃的音符,音符,Y有时会在音符中跳芭蕾舞给J看,旋转,旋转,旋转的Y真是美极了。Y时常对J讲,她练习芭蕾舞的苦。为了优雅的舞姿,小小年纪,需要脚尖点地地练习连续转圈,脚趾转得非常疼,磨出泡和茧来,但是,这芭蕾舞的美就是要靠这些苦功才能练成。担任班级文艺委员的Y当然还有很多才艺,包括唱歌,因为电影厂交响乐团的团长认识她父亲,有歌曲中需要童声的,就常邀请她去录制演唱。Y和J同路回家时,Y经常唱电影里的歌给J听,J在此时总会觉得异常幸福。某天,J和Y一起走路,J不自禁地伸出手牵了Y,Y没有躲闪,那算是J的第一次牵手吧。快升学了,J当时有永康路和复兴路两个很优秀的学校可选择,但听说Y选择了天平路上的中学,于是,J决定跟随Y一起进入那所学校。但还没过那个夏天,一个极其悲伤的消息传来,Y的父亲受到处分被关了起来,Y只能跟着已经移民的妈妈去奥地利读书,两人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美好纯洁的初恋,戛然而止。

  难道是她?J心想,这算是平地上的一次等候和偶遇吧,一直守候着的少年时代的人又出现了?

  红衣女子发现有人拿相机拍她,马上丢掉烟头,转身往乌鲁木齐南路走去。J有点魂不守舍,着魔一样跟随,镜头连续拍下她走路的背影。

  J在东大名路跟随过一个黑衣女子,拍她的背影,一直等到她消失在虹口日式建筑的房屋中。

  J在凤阳路,跟随过一个白帽厨师,拍他在英式红墙的国际饭店后门进出的样子。

  J还在西藏路的苏州河桥下,跟随过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拍他露天睡觉、捡垃圾的生活。

  “上海,就是万国建筑博览会,之所以称为魔都,是因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J心想,“多元”,才是最吸引他留在故乡的理由。

  J跟随着红衣女郎,念念不忘她的红唇,心中回想起中学时代“草蜢”唱过的《红唇的吻》,还有他第一次的亲吻。“凌晨夜静的灯下,撕开片片纯真,剖开对面拥抱着的少女冷冰掩盖着的一颗心,舞会里,烛光映照心窝仿似在舞动,柔情暗涌,她的笑声梦幻般将他内心拉近,遥望晚空,夜星光闪照身躯仿似在轻碰,相互抱拥入梦,步入彼此的内心……”

  J的初吻献给了中学同桌,一个处女座完美主义的女生H。H住在华亭路上的老洋房里,父亲是开办工厂的富商,1990年代初,H家的条件显然比同班同学优厚很多。J和H是同桌,能成为朋友是因为两人共同爱好绘画,从素描、水彩、水粉直到油画。周末,他们一起去高安路的徐汇区少年宫学画画,还一起逃课看少年宫图书阅览室的小人书,一起逃课打游戏机,尤其是那个吃豆豆的游戏。徐汇区少年宫在高安路18弄20号,原是面粉大王荣德生的故居,建于1939年,三层混合结构的建筑,外立面以横线条为主,层间和遮阳板用白色边框装饰,建筑两端和阳台尽端均以弧形处理,墙面以黄色涂料直线拉毛,楼房底层外廊中央入口有两根仿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多立克式廊柱,楼顶上还有露天花园,1956年荣家捐给国家后,改为徐汇区少年之家,1960年改名为徐汇区少年宫。J和H的周末兴趣爱好能在这样一幢Art Deco建筑里慢慢培养,多年后J想起来总是觉得非常幸运。

  因为同桌,因为爱好画画,J自然被邀请去华亭路H家做客。H家的洋楼略呈地中海风格,前面有带券柱廊,廊上面为阳台,小楼的背面则有直通二楼的室外扶梯,外面是棕色的石卵石墙面,那种漂亮与华贵让J觉得,住在里面的H高不可攀。那天J去的时候,H家没其他人,客厅里,H把麦当娜最新的意大利演唱会镭射影碟拿出来,和J一起坐在沙发上看,麦姐在舞台上演唱金曲《Material Girl》《Like a Virgin》,那种内衣外穿开放打扮的西式风格,J是从没有见过的,在激烈的音乐符点、青春荷尔蒙的诱惑与冲动下,J情不自禁吻了H,这是青涩的初吻。没过多久,H就转学了,说是因为父亲生意拓展,要移民去美国纽约念书,后来H家的老洋房也卖了,好像卖给一个外地来的土豪,听说把整幢楼都改造得面目全非。移民去美国,去美國读书,是那代上海人共同的记忆,J记得小时候被寄放在上海新村托儿所里,隔壁就是美国领事馆,天天涌动的人群都是排队等签证想出国。

  转过乌鲁木齐南路,是建国西路,原来叫“福履理路”,现在这条马路是单行道,经常有交警守候在那里,捉罚骑助动车和自行车的人。但今晚,异常宁谧,没有交警,只有悠长的街道上红衣女子匆匆走路的细长身影。J跟随着,不时拍照,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个猥琐的偷窥狂,但又有种享受的快感,如同他看过的迈克尔·鲍威尔的电影《偷窥狂》,或是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处女作《追随》里的情节。

  过了机关幼儿园,就是汪精卫妻子陈璧君的花园寓所,紧挨着的是老牌别墅弄堂“懿园”,这是1941年由当时的中国农民银行投资建造的西班牙式风格新式里弄群,J的一些有钱人家的同学和小学班主任老师住在里面。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上海最大的石库门建筑群,“建业里”。

  J边跟随着,边按相机快门,边又想起在大学图书馆里翻阅过的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写的魔幻现实主义爱情小说《红唇》。如果人类都死了,但爱情还是会活着,活在火焰中的那种强大的情感力量,会使人得到永生——这是一部凄美的爱情小说,就像奥森·威尔斯拍的电影《公民凯恩》里玫瑰花蕾所隐喻的那种失落的遗憾。

  J从大学开始,就很喜欢拉美魔幻题材小说,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科塔萨尔的《跳房子》、略萨的《绿房子》到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J都反复阅读,直到把书页翻烂。还有个原因,J在大学社团里组织过一支迷幻摇滚乐队。J搞乐团完全是为了女生C。C是J大学的同班同学,起初,他坐刚通车的地铁一号线去学校的路上经常遇见她,慢慢两人熟络起来。C以前住虹口区,是外国语学校毕业的优等生,是个喜欢西方文学的天蝎座,这些拉美魔幻小说,是C在地铁上陆续介绍给J的。C还喜欢英伦音乐,尤其摇滚乐,有次借了盘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迷墙》磁带给J,J听后,毅然报名参加了学校乐队,排练磁带里那首《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并在全校联欢会上带领乐队演唱,只为唱给C听,结果竟得到了全校最佳新人歌手的称号。还有天晚上,J拿着吉他去C的宿舍楼窗沿下弹唱她喜欢的乔治·迈克尔的歌《Kissing A Fool》,C觉得很感动也很浪漫,于是答应做J的女朋友。但对于J,不幸又一次来临了,C只读了一年大学就考好雅思留学去了英国,追寻她的英伦之梦。工作以后,J还是会时常想起C,想起C喜欢的音乐,并把那些拉美小说拿出来重新翻阅复习,他经常以这些小说的主题作为灵感创作影像作品。

  晃神的瞬间,女郎的背影忽然消失在前面的建业里。J匆忙赶到弄堂口。建业里,多熟悉的石库门,清水红砖、马头山墙、圆拱券门洞、百叶窗、阳台……等他再次踏入小辰光与很多住在里面的同学一道玩乐的里弄,却感觉异常陌生,现在的这里,除了沿街和西弄的几幢老房子,东弄中弄几乎全部拆光,成了一个空旷的工地,在黑夜的笼罩下,断壁残垣像是被强暴过的僵尸。大概,是要改造成什么新房子吧?J心想。

  J的少年时代,是在建业里旁边那所很出名的小学度过的。除了和Y的初恋,他记得在中午休息时间,最喜欢和同学去弄堂门口的烟纸店,看新到的《水浒传》《西游记》、变形金刚、圣斗士的香烟牌子和粘纸。有次,他和好友M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围在烟纸店柜台前,趁老板不注意偷了几张香烟牌子就逃,老板发现后大呼捉贼,学校知道后处罚了他们。这种经历,虽然不道德,但现在想起来也是美好的。

  那时的建业里,最出名的就是弄堂口的小店,从理发店、饮食店、小百货商店、洗染店、油酱店到米店应有尽有。两毛多就可以买到一盒中冰砖,饮食店的生煎熟了揭开锅盖时的一阵热气与香气,小百货商店门口的各式袜子像万国旗,弄堂中间还有一口天井,建业里菜场就在此营业……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就是J为什么一直喜欢在外面街道上取景拍摄的缘由。而现在,建业里曾经的这些勃勃生气,全没有了,成了死寂的工地。

  J追寻着女子、她的红唇。他记起,大学刚毕业时看过的一部日本偶像剧,广末凉子主演的《唇膏》。故事关于不良少女,广末凉子扮演的主角早川蓝因一起伤人事件,被送去少年收容所,蓝沉默寡言,一有机会就企图逃出收容所,被教官抓个正着,却不服从教官管理,了解到内情的教官,想帮助她并和她立下约定,要她做一个乖孩子,争取早日出去。那时的广末凉子实在清纯可人,《唇膏》应该是她演艺生涯的最佳表现。那时的J也还处于叛逆期,因为听摇滚音乐开始坚持自己的主张,毕业后进入外企工作,因为不服从管理和人事部闹翻,辞职去电台追寻他的摇滚DJ梦。

  J记得,在电台做音乐节目时,播放了C很喜欢的英国曼彻斯特后朋克乐队Joy Division的一首歌《Love Will Tear Us Apart》,节目播完,有位声音很好听的天秤座女生S打电话进来表示很喜欢他的节目和这首歌,还在随后的听众来信里写了首诗歌寄给J,就这样,通过节目电话和信件往来,他们成了朋友。周末,J会带S去华亭路,这时的华亭路,已经不是J当初去H家时幽静小马路的样子,变成了全上海最时髦的华亭路服饰街。J却是带S来淘唱片的,除了卖衣服的摊位,华亭路上还有好几家小贩在兜售被海关罚没的打口磁带和CD。

  J继续搞着乐队,写原创的歌,S帮他填词,J做的电台节目也经常找S当嘉宾。S住在瑞金路长乐路口的老宅。那时的J迷上了摄影,经常找S当模特,在她家那片石库门老宅里拍了很多照片。但又一次,J和S认识不到一年,老宅被迫拆迁,S也忽然失踪没了音讯,据说是去了外地工作。直到现在,那片里弄老宅依然是废墟工地,新公寓十多年都没造好,就像乌鲁木齐路五原路口的麦琪里。“上海,是有多少这样被拆的石库门弄堂哦,要是都不拆,就好了。”J悲伤地觉得,他所喜爱的女子和美好的事物,总会渐渐离他而去,自那以后他只有用相机、用镜头,去捕捉和保存那些美丽的瞬间,就像他喜欢的写《巴黎的忧郁》《恶之花》的波德莱尔,在自己喜欢的城市一直游荡着、记录着。

  J走过几栋还没拆完的石库门小楼,突然隐约看到红衣女郎绰约的身影。他一阵兴奋,像是猎豹在黑夜里嗅到猎物一般。只见红衣女子站在一堆废墟前,身旁却又多了名中年男子,两人在昏暗的月光下窃窃私语。J赶紧不停地按下相机快门,生怕遗漏每个细节。

  忽地,人影一闪,女子和男子一起消失了。

  “朋友,你是不是一直跟踪我?”红衣女郎猛地出现在J的身后,着实惊了他一下。“半夜尾随那么久……”女子生气地说。

  远处的路灯和月光照着他们,J终于看清了她,还有她手上点的那根香烟,好像是很古老的埃及ERA牌。“哦哦,我是摄影师,来拍照的,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用这么古老的方式搭讪?快!把照片删掉,听到哇,刚才你拍了什么,我好像看到有闪光灯。”

  “没,没拍什么,没有跟踪你,这里是我小时候玩的地方,进来拍点老石库门照片而已。”

  红衣女子似乎想上来确认照片,这时一旁工地上突地传来人声,于是不顾J的照片径自走了。

  J望着红衣女郎的背影。

  “你是干吗的,半夜跑到工地上做啥?!”被他们吵醒的建筑工人拍了拍还在痴痴凝望的J的肩膀。

  “哦,我以前就住这里附近,想进来拍点照片。”

  “這里不许拍照的,施工地点,老建筑保护区。”

  “老建筑保护区……哦,抱歉。”J挠挠了头,走出了建业里。

  他在凌晨0点11分醒来。

  脑子里满满都是红衣女郎的容貌、身影。

  他觉得她,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他在凌晨2点24分醒来。

  睡不着,翻开床头的新感觉派穆时英的小说集《公墓》,阅读。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这是他最喜欢的《上海的狐步舞》里的一句。

  他在凌晨3点40分又醒来。

  只能打开蓝光影碟机,推进去的片子是那部他反复看过的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蚀》,结尾处十多分钟的空镜头令他如在梦里,他希望看完能睡着。

  J索性不睡了,跑到工作间,蓝牙音箱里放出烈焰红唇乐队古怪的歌《良美大战粉红机器人》。

  他把徕卡相机里的照片倒到苹果电脑里,一帧帧回放拍摄的红衣女子。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有种《神雕侠侣》里古墓派小龙女幽雅的气质,仙味十足。

  J将其中的一张合影照片放大,发现红衣女郎身边的中年男子有些古怪,身躯肥胖,打扮得像是民国的书生。J决定次日继续去建业里拍照,看有没有运气能再次遇到他的红衣女郎。

  令J失望的是,第二天的建业里的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野猫的影子偶尔出没。他不甘心,连续在那里守候了几夜,常常拍照,幻想那片红唇能突然跃入镜头,但最终都无功而返。失落的J,在那盏艺术品灯到建业里之间来回地走。

  但是,那么多趟空景照拍下来,J倒是对建业里的老房子重新提起了研究的兴趣。

  J特地去了图书馆翻阅资料,读到这段介绍:“在改造前,建业里曾经是上海最大的石库门里弄建筑群。正如弄堂门楣上所写的‘1930,是1930年代由法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建造而得名,也是当时法租界区域内第一个以中国建筑单位命名的住宅群。……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分早期型和后期型两种,建业里是后期型石库门的代表。”J随着资料中的描述,仿佛从建业东里走到了建业西里,走进了房子里的天井、客堂、后客堂、楼梯间、厨房,二楼的前楼、后楼、楼梯和亭子间,三楼的亭子间和晒台……

  他在早晨5点50分醒来。

  最近,越睡越晚,醒的时间却越来越早。

  他在早晨7点24分醒来。

  醒来后,他最喜欢在朋友圈转发歌曲,算是每天上班前给自己一个激励,也给身边朋友们加油鼓劲。

  他在早晨9点38分醒来。

  终于,睡了趟很畅快的好觉,红衣女郎的身影也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淡去。

  又过了两个多月。某天晚上,J再次路过建业里,虽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大门。J觉得,这个弄堂真的很可惜,那么多老的石库门房子,现在都推倒重建,这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重新修复。

  正想着,红衣女子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亭亭伫立在J眼前。J赶紧抢前几步,快速按下快门,女郎这次倒没有躲闪离开,反而迎面走了上来。

  “嗨,你跟踪我那么久了,偷拍我那么多照片,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红衣女子问得那么直接,J不由脸红了起来。“哦哦,对了,你看过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么,就能理解摄影师的癖好了。”J灵机一动,答道。

  “当然看过,不就是一个摄影师在公园里拍到谋杀案的故事吗?”

  “是是,非常惊世骇俗的叙事方式,以及蕴藏深刻的哲理,尤其最后揭示那起谋杀案时,是把照片洗印放大后发现的……”J觉得遇到了知音,兴奋地回答。

  “对的,你也看过的哦,我还喜欢他《奇遇》《蚀》《红色沙漠》三部曲……”女郎说。

  “我,也喜欢……前些日子刚复习过《蚀》……”J说。

  “那,你喜欢《小城之春》么?费穆导演拍的,李纬和韦伟主演,老上海电影,比安东尼奥尼那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要更早讲男女之间感情的疏离状态的。”女郎的神情,好像费穆还有那些老上海演员是她最好的朋友一样。

  “当然。你也那么喜欢老上海电影啊,当年拍得都很棒的,就像这些老建筑,经典,隽永。”J回答的时候,眼神里也流露出对那个年代无比的憧憬与崇敬。

  他们边聊边走出建业里进了隔壁酒吧,J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女郎点了杯Mojito。昏暗的灯光里,酒吧黑胶唱机里放着迈尔斯·戴维斯吹奏的爵士乐曲,法国新浪潮名作《通往绞刑架的电梯》的电影配乐。“叫我R好了。”她喝了口酒,又点燃一支ERA牌香烟,“其实,我以前小时候就住这里。”

  “我叫J,上的小学就在旁边,那讲不定真的见过。”J两眼放出光芒。

  “嗯,有可能,哈哈。你什么星座的?”R咯咯地笑着问。

  “双鱼座。”J回答。

  “哈,我也是,双鱼座。”R十分开心。

  “双鱼座,是不是那种,既苍老,又童趣,非常多面性格的星座。”J其实也研究过星座,他觉得那是了解一个陌生人,以及和陌生人交流最好的方式。

  “对对,我们都是老人加小孩的结合体,看尽世事沧桑,但又活得纯真可爱。”

  “你也喜欢研究星座?”R觉得J很有趣,又问道。“你职业就是摄影师?”

  “对哦,你是做什么的?”J也问R要了支ERA烟。

  “我会唱歌,还会跳芭蕾舞。”R露出俏皮的眼神。

  “啊 ,你不是……Y吧?!”J惊异地问。

  “当然不是,你搞错人了吧。”R快笑出声了。

  “哦哦,我觉得你很像我一个放学后同路回家的小学同学Y。”J有点不好意思。

  “嗯,我还喜欢画画,最擅长工笔花鸟,素描水彩什么也会。”R淡定地说。

  “啊……和我中学的同桌H爱好一样哦。”J的下巴都要掉了。

  “是吗,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文学,尤其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R诡异地笑着。

  居然和大学时代的C又……“那你是不是还会写诗歌?”J问道。

  “对啊……”R乐呵呵地望着J。

  “真的会啊?”J想起消失的S。

  “当然啦,我的工作是演员,从小这些都要练习的啊。”

  “哇,演员,怪不得那么漂亮又有气质,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从民国穿越来的呢。”J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谢谢夸奖,其实那个年代的上海电影真的很辉煌,你记得阮玲玉和周璇的吧。”R的眼中放出光芒。

  “当然记得。”J回答。

  “那时的十大女明星,在香港拍摄过一张照片,里面有龚秋霞、罗兰、孙景璐、陈娟娟、陈云裳、胡蝶、周璇、李丽华、白光、王丹凤,现在没剩几个了呢。”R叹了声气。

  “是的,我喜欢龚秋霞的歌,《梦中人》。”J也觉得遗憾。

  “我喜欢《等着你回来》,白光唱的。”R说。

  “我还喜欢周璇演的《马路天使》。”J回忆往昔的辉煌。

  “还有,张织云演的《空谷兰》、胡蝶演的《姊妹花》、王丹凤演的《青青河边草》……我都见过她们哟。”R说着眨了眨眼。

  “岁数都很大了吧?”J疑惑地问。

  “没有……哦,对的。”R喝着酒有点恍惚。

  “那,你是哪个电影公司的?”J问。

  “明星影片公司啊。”R脱口而出。

  “对了,上次看到那个中年男子是谁啊?”

  “哦哦,那是我的叔叔,也是一个导演,他可能比较恋旧吧,喜欢穿老旧的衣服。其实吧,老实说,我们是在找一幅画,记得小时候住建业里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这幅画,画上有个女电影明星。听说,这幅画很珍贵,非常值钱,被西里的张家阿叔藏起来了,据说埋在地下,但他二十多年前好像出了个案子,被谋杀了,然后画也不翼而飞……”R娓娓讲起故事来。

  “是哦,我好像也想起来了,是有老张这件事情……”

  J心里,也隐约浮起少年时代的一段回忆,依稀记得那起谋杀案。

  “所以我要在这个工地结束施工前,尽快找到这幅画!”R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的笑容十分天真与认真。

  DJ的黑胶唱机里开始播放英国Brit-Pop乐队PULP1990年代的英倫老歌《Disco 2000》。这是首可以劲舞的歌。“走,我们去跳段昆汀的电影《低俗小说》里的兔子扭扭摇摆舞吧。”R主动邀请J。

  J有些不自然地进入舞池。R却很放得开,毕竟演员出身,欢快舒展的脚步让J顿时放松起来。黑胶唱机里的音乐戛然停止,DJ忽然换了风格,放起上海老歌白虹的《醉人的口红》。从欢快的摇摆舞,转变为舒缓的狐步舞。

  旋转。

  旋转,进一步。

  旋转,进一步,退一步。

  指尖从全身划过,在优美的曲线上跳跃、舞蹈着。

  J记得他听过Echo & The Bunnymen乐队的那首《Lips Like Sugar》,而现在,红唇正是最像蜜糖般甜美可口的时段,J望着怀抱中的R,“你真像我少年时代同行回家的那位会唱歌和芭蕾的女孩,也像华亭路老洋房里那个爱画画的女孩,又像大学里推荐我拉美文学的那个女孩。还有,瑞金路老宅里那个会写诗歌的女孩。”

  “是么,那我不是把她们的优点都集中在一起了么?”R低下头。

  “当然,你就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里,他最爱的缪斯女神莫尼卡·维蒂。我看着为你拍的照片,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不属于这个世界。”J痴情地说。

  “哈哈,当然不属于,我是属于你的。那么,你再陪我一起去找那幅画埋的地方,好吗?”R拉起J,他们出了酒吧。

  走到建业里,今晚的月亮,既圆又亮。

  两人来到弄堂的西里R之前到过的废墟上,J趁着酒意,把上面的砖石一一搬开。突然,R眼睛一亮,“这里,好像有个井盖,下面应该有地道!” J循着R指的方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盖子翻开,果然有条地道。建业里的地下,居然是一座迷宫!就像J曾经痴迷的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里的兵工厂,也像他读过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花园迷宫。

  J用手机照明,陪R在地下迷宫里兜了几圈,发现原来这是一处隐藏很久的电影拍摄基地,老的摄像机、反光板、氙灯、轨道、道具、服装,这里应有尽有。但R说的那幅画,两人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今天太晚了,要么明天继续来找吧。”J劝R说。

  “好吧,其实我倒不累,看你是有点累了,搬了那么多砖头。”两人边说笑着边往外走。这个地下迷宫里,各种机关要道十分相似,他们迷路了。

  “怎么办?要么我先去那边弯道看看? 你站在这里别动哦!”R提醒J,转身就走。

  J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因为喝多了,有点晕,来不及开口阻止,R已经走到了那个弯道,消失在J的视线中。

  “啊!”

  一声惨烈的叫声!

  J循着声音方向奔跑过去,紧张得酒也立刻醒了,心脏加速跳动到几乎跃出喉咙。R倒在血泊之中。

  谋杀!

  J在瞬间想起另一件谋杀案。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午后,J和小伙伴们放课后在建业里捉迷藏,忽然人声鼎沸,居民们都围在一起,说是出了件命案,死的是西里的张家阿叔,凶手刚做完案,从东里逃走,因为建业里有二百多幢石库门,所以很难追捕。那时,迷恋正在播放的福尔摩斯电视剧的J找来同学M,天真地商量起如何破案。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群众出版社发行,J小时候最爱看的侦探书,从徐汇图书馆借到手。《波西米亚丑闻》《四签名》《住院病人》《希腊译员》《海军协定》《孤身骑车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红发会》《雷神桥之谜》,这一个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案件曲折诱人,加上那时央视播放的杰里米·布雷特主演的电视剧,以及少年宫里可以借来翻阅的小人书,J痴迷这位英国大侦探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对《归来记》系列中的一篇《跳舞的小人》尤其喜爱,因为在这篇小说里,大侦探运用非常可观的数理统计学,将黑帮发明的密码暗号,即一个一个的跳舞小人组成的字母,破译成了文字。

  那个案子发生后,J和数学同样出色的M一起,绘制了一幅建业里的全景图,分析各个目击者见到案犯在里弄里出现的时间,以此推算作案时和作案后逃跑的路线。他们听说,虽然最后凶手没有抓到,但目击者描述的逃犯逃跑的路线居然和他们推理的一致。

  跳跃的灯光,光。J惊慌失措,手机屏幕的灯光散乱地打在迷宫隧道里。他几乎目睹了红衣女郎的死亡,却不知道凶手是谁。

  现在最大问题是如何逃出这里,J突然想起看过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的情节,用一些物品标记走过的路,终于,几经波折,走到了地道口,从井盖处爬了出来。

  是去报警还是逃走?但我是和她最后接触的人。J犹豫着,匆匆逃离建业里。

  “量子力学建立初期,‘纠缠这个现象就引起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好奇,爱因斯坦将其称为‘遥远地点之间的诡异互动,这是粒子在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粒子组成的系统中相互影响的现象,虽然粒子在空间上可能分开,但两颗粒子互相纠缠,即使相距遥远,一颗粒子的行为也将会影响另一颗的状态。当其中一颗被操作而状态发生变化,另一颗也会即刻发生相应的状态变化。爱因斯坦将量子纠缠称为‘鬼魅似的远距作用。但这并不仅仅是个诡异的预测,科学家已经进行了实验,比如向两个处于室温的纠缠的小钻石发射激光。科学家希望能够建造量子计算机,利用粒子纠缠进行超高速计算。公式如下……”

  M边讲,边在黑板上写下公式。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M始终和J同校。J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工程师的工作改行搞摄影艺术;学霸M则去了美国留学,读研结束后,回到上海的大学当教授,并继续物理科研工作。其实,M还会拉点小提琴,和爱因斯坦有同样的兴趣爱好。刚才M在课堂上介绍量子力学和粒子纠缠现象时,J像在听天书一般。毕竟,他远离物理学已经很多年。惊魂未定的他,是来找M分析昨晚的案件的,就像童年时一起分析张家阿叔的谋杀案那样。

  “我最近才听说,我们小时候一直玩的建业里,几十年前好像是上海电影的后勤重镇,因为附近就是电影制片公司的摄影棚,所以住过很多演员和工作人员,真正的藏龙卧虎啊。还有,老张好像是以前电影大亨张石川的员工。”M听完J 的描述后,也很惊讶,说出自己听到的传闻。

  J听后愈发感觉蹊跷。回到家后,他随手打开电脑,点进存放红衣女子照片的文件夹,猛然发现,R在所有的照片中都消失了,只剩空空的背景,永恒的,背景。见鬼了吧!J惊出一身冷汗。难道是M上课时说的量子力学和粒子纠缠显灵?穿越?

  J赶紧跑到图书馆,翻阅起那些关于建业里附近老上海电影公司的资料:

  1922年3月,上海后来的电影大亨张石川以1万银元与人合作,在离建业里不远的枫林桥(今枫林路)创办明星影片股份有限公司,任经理。创办人为张石川、郑正秋、周剑云、郑鹧鸪、任矜苹,号称“五虎将”。当年,张石川拍摄了中国第一部有声故事片《歌女红牡丹》后,被称为中国电影之鼻祖。之后,张从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挖来了红极一时的大明星张织云,还从天一影片公司挖来了银幕美人胡蝶。

  1925年,张织云主演影片《空谷兰》,票房总收入累计高达13万元。1933年胡蝶主演的有声片《姊妹花》,票房收入达20万元,超过《空谷兰》,双双创下了当时中国电影票房之最。

  1932年初,明星影片公司设立卡通科,万氏兄弟进入卡通科工作。这为解放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1934年2月,明星影片公司攝制的《姊妹花》在新光大戏院上映,连映60天,创当时最高卖座纪录。该片在营业上的成功,挽救了明星公司的经济危机。

  1935年,中国第一部有声动画片《骆驼献舞》制作完成,该片由万氏兄弟绘制,明星影片公司出品。

  1936年的明星公司已成为中国电影工业之翘楚。在较短时间内拍摄了《狂流》《春蚕》等影片﹐成为左翼电影运动的基本阵地。

  1936年7月1日﹐公司进行革新和改组﹐明确提出“为时代服务”的制片方针﹐建立明星一厂﹑二厂。明星一厂(厂址在枫林桥总厂内),明星二厂(厂址在甘世东路(现嘉善路)232号原天一公司)。改组后﹐相继拍摄了《生死同心》《压岁钱》《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影片。

  “明星影片公司……”J的汗毛竖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J赶紧又去学校找M。M听完J的叙述,倒很淡定,微微皱了皱眉,瞬即仿佛想通了什么。“这,倒的确可以用量子力学和粒子纠缠来解释了。对了,其实,昨天下班回家路上,竟然凑巧碰到西里老张的亲戚,他把手机里的老张死前留下来的画的照片给我了,你看下。”

  J把M的手机拿过来,看到照片里的画中人,目光瞬间呆滞,这不就是那位红衣女郎R么!神情样貌完全一致,只是她穿着民国时期的老旗袍。

  “好像听说,这幅画里的女子,是位住在建业里的女明星,好像是在枫林路片场自杀还是被人杀的。老张亲戚说,张家一直珍藏这副画,曾经卷起来藏在了西里他家的地下,据说价值连城哦。我们小时候那桩案子,肯定是罪犯听说画值钱,所以想来抢劫的吧,结果把老张害死了。我想,也许真是爱因斯坦提出的量子力学和粒子纠缠理论,是那个年代未散尽的粒子,又共振到现代,与你的气场重合纠缠吧……”M只顾着自己讲,没有发现J已经呆若木鸡。

  又是一个深秋的傍晚。

  J最近还会时常从他最爱的那盏宛如艺术品般的独灯下走过,经过建业里。有时,他会驻足流连,在这块曾经市井气息浓烈且活色生香的平地上,期待和等候着,等候着那位也许曾经遇见过的或者没有遇见过的,现代的或者不是现代的,被谋杀或者没被谋杀的红衣女郎R,以及她的红唇。

  J关上灯,随手合上了翻开许久的老上海最擅长写魔幻现实主义故事的作家徐訏的小说《鬼恋》,它后来被陈逸飞翻拍成电影《人约黄昏》。他打开电视机,继续观看弗里兹·朗的经典表现主义电影,《M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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