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张云珊终于克服自己的懒惰和对陌生地的畏怯去兰苑,是因为杨澍的带领。那时候新学期已开始两个多月,她和室友选修了学校的昆曲课,每周五晚上,都去教学楼二楼的一间教室学唱昆曲。教昆曲的女老师温柔美丽,只比她们略大几岁,第一次上课,她穿一件鹅黄色镶草绿边缘的线衫,PPT第一页上写着“携手向花间”,这是第一节课要教的《长生殿·小宴》第一支《泣颜回》的第一句,老师轻轻启了嗓子,把这一句先唱给他们听。虽然因为一个暑假没有唱曲,声音略有些喑哑,却仍然获得了全班热切的掌声。昆曲课的公共邮箱是“haojiejie”——“好姐姐”,《牡丹亭》里一支曲牌的拼音——以后每学完一支曲子,都可以去邮箱里下载老师放进去的名家唱曲来听。这群研一的学生,见到这样一种陌生的缱绻作风,都高兴极了。不时有穿过走廊去接水的学生,经过教室门口,好奇地伸头看看他们。教室里人非常多,所有的座位都挤满了人,最后面甚至还有几个人站着。大多是女生,间或点缀几个男生,当他们跟着老师齐声清唱起来时,这几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就分外明显。大约他们也为这声音感到很不好意思,没有几节课,就都消失不见了。女生也走掉了一些,教室里恢复了一个寻常课堂应有的样子:人不多也不少,来的人差不多每次都来,都只是平平常常地学曲子。
她们一节课学一支曲,起初是看着简谱学唱,三四节课后,便逐渐对照工尺谱来学。如果一定要说昆曲老师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她教得太快了。除非课下勤于练习,一星期学一支长长的新曲子,委实有些过于困难,尤其是对本来不认识简谱、又过于疏懒的同学,比如云珊。好在和她同宿舍的室友性格勤朴,虽然对昆曲的兴趣不大,却觉得既然选修了这门课,总归要好好学一学,拿到学分再说。云珊因此和她相互陪伴着,每个周五晚上,不曾空缺地去上课。并且因为来得早,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将这一节课要学的曲词和工尺抄在笔记本上。在下课的间隙去走廊尽头的开水器旁接水,仍不时接到偶尔从教室门外经过的陌生同学艳羡的目光。
课上老师自然会讲起兰苑,如今的省昆。老师说那里每周六和周日都有昆剧演出,有兴趣的同学不妨去看一看。云珊听了颇为向往,却也很明白自己不会去——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这大约是她性格中无法克服的缺点,即是她虽然常常喜欢一样东西,却很少有热情为之付出足够的努力,对于陌生地方和人事,又常常怀着过于畏惧的心情。从前在苏州念大学时,昆剧和评弹博物馆离学校不远,云珊也曾和同学一起去看过一两次。春天地砖缝中青草簇生,天井里一株高大的二乔玉兰,花开时从高处倾覆,放眼极明,使人不敢高声语。空阔而黯淡的厅堂里,有一个小戏台,台下摆满椅子,据说晚上有演出。而那时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旁边一丛假山上流水活活。她不敢找人探听,连问一声演出门票价钱的勇气都没有,只想着一定很贵吧,看一看假山池子里几条红鱼,就悄悄踅走了。全然不知那时候青春版《牡丹亭》风头刚刚劲起,昆剧演出仍十分寥落,有人去看戏,是很受欢迎的。如今她对兰苑怀着同样小心而疏离的向往,连只是去那里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直到认识杨澍。
云珊一年多前在网站上认识杨澍,彼此间除了互相关注那天说过几句话,就再也没说过别的什么。事情完全出于巧合,有一天她忽然收到杨澍的邮件,说看了她的日志,才隐约察觉到她和他竟然在同一个学校读书,而且应该是一个系的!他说,我是古代文学的博士,今年博二。出于客气,云珊回复说她才刚入学不久,是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他之前不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全属自然。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后,说过几回话,杨澍便问她平时在哪里自习。云珊说多在图书馆的样本室。这是学校存放样本书的地方,因为不予外借,只能当时查看,又在图书馆四楼最偏僻的角落,因此少有人知,座位空得很多,不像二樓和三楼的自习室那样人满为患。不足之处是每天中午都要休息,不能占座,晚上和周末也不开放。他果然表示惊诧,说在学校一年多,竟然不知道图书馆有这样一个地方,嘱托她下回去上自习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叫上他,一起去看看。
几天过后,有一天下午云珊在样本室看书,疲乏时抬头看窗外。已是十月末,爬山虎的叶子还没有红,细小的根须蜷曲,贴在窗框上,下脚处有如吸盘一样圆圆的黑点。太阳亮得晃眼,风吹动爬山虎叶,连同影子也一起绰绰,对面座位是空的,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给杨澍发短信,告诉他她在样本室,要是他想自习的话,可以过来。
过了一会杨澍回短信,说刚刚午睡才醒,马上过来。大约半小时后,他过来了,轻手轻脚在对面坐下。云珊听见动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他长什么样子,那一瞬是看不清的,只是觉得面目很平淡罢了。后来才渐渐注意到他穿着一件微微起球的墨蓝色拉链毛线外衣,瘦瘦的,拎一只学校纪念品商店里卖的印着学校名字的蓝色无纺布包,发际线已略呈向后稀疏的趋势。云珊缓缓有些失望,却也就低头看书。头略一偏,看见杨澍在看的绿壳子书,是《三国志》里的某一册。
看了一会书,杨澍在一本书店拿回来的出版社书目小册子上写了几句话,和一册小书一起从桌面上递给她。好在这桌子虽然宽大,却只是两人座的,并不会打扰别人。云珊打开一看,原来是要送她一本叶灵凤的《草木虫鱼》。她不好意思告诉他,这本书她已经在学校外边的旧书店里买过了,因为只花了两块钱,知道他必也是在那个旧书店买的,便收下书,在他的话下写了感谢的话,把小册子还给他。这样又来回写了几番感叹这样凑巧认识以及对样本室夸奖的话,临走时他约云珊第二天自习时仍叫上他,云珊脱口而出:“明天上午我有课。”
他说:“那你下午来的时候叫上我。”
云珊暗暗后悔自己不会撒谎,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再补一句 “下午也有课”了。第二天下午,云珊有些担心他也会去样本室,特意去教学楼找了一个位子坐着。过了一会,却忽然接到杨澍的电话,原来是照例午睡醒来,问她在哪里上自习。
听说她在教学楼,杨澍便嘱她帮他占一个位子,他马上过来。云珊往前面一排的空位上放一本书,算是替他占了。很快杨澍便来了,各自看书,到将吃晚饭时,又一起客客气气去食堂吃饭。她有些焦躁,却也不得不保持柔和,不知如何拒绝这种一起好好学习的要求,因为并没有收到什么过分的表现。又自觉如他这样面目模糊的人,大约不会有喜欢上的危险,于是此后除却上课,杨澍常常找她一同在样本室或教室上自习。有时候说话,就在那本书目上写字。他抄一些看到的觉得有意思或好的诗或笔记给她看,有时也谈谈各自喜欢的文学史上的作家。他虽是古代文学专业,对现代文学却也相当了解,大约此前读过不少著作,对那些他们共同喜欢的作家,了解得并不比她这个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少。在这种愉悦的兴味里,那本小册子很快便被写完了,下一回自习,杨澍又带了一本新的过来,两人便接着用两种颜色不同的笔,在那小册子的空白间隙里写上对话。
很快云珊便发现杨澍是一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他第一次回她短信时所说的午睡,的确是实话。每天早晨八点十分,杨澍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假如不用上课,就去找个地方上自习。中午十一点半去食堂吃午饭,吃完回寝室上一会网,到一点钟即午睡。下午两点钟起床,略作收拾,继续去上自习。五点半去吃晚饭,饭后再回寝室休息一会,六点半再去自习,九点半回寝室,上网,十一点半写一下今天的日记,然后便洗漱上床。日复一日,几乎无有不同。仅有的调节是有时去学校周边的旧书店逛一逛,每周去操场跑步两次,或者周末偶尔去外面玩一玩。云珊惊叹他是她认识的生活得最有规律的人,他一面自嘲,说自己从大学时期起便过着这样刻板乏味的生活,一面却也不免略有得意,因为身边同学如他这样刻苦坚持的人,也的确很少见了。
而云珊不是。她散漫,疏懒,缺乏自制力,生活中极少规律地作息。在睡觉这件事情上,能拖多晚就拖多晚。在寝室里,室友们都睡得很晚,大家若能在十二点半爬上床,就属幸事。常常是过了十二点半,才有人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洗脸洗脚,去洗手间一阵喧哗。到了要做报告或是交作业的晚上,更是常常熬到凌晨三四点。一旦放假在家,房间里只有云珊一个,不到实在困得没有办法,决计不能让她舍得去睡觉。她的情感丰沛,却又任意随之,喜欢的事情一味耽溺,不喜欢的,则只知厌弃和逃避。而这些,当时的杨澍当然都不知道,他所见的,大概只是一个学文学的、动不动就笑、看起来很温柔的小个子姑娘。人们往往对矮个子的女孩有所误会,将她们与可爱、温柔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然而实际上不用说,这种不加分辨的懒惰几乎总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有一天下自习路上,云珊跟杨澍说起在上的昆曲课,向他夸陈老师的温柔,说私下里她们都称她为“好姐姐”。杨澍说,去年整整一年,每个周末,他都要到兰苑去看一场戏。因为那一年的剧场都被一个爱好昆剧的有钱人包下来了,免费请大家看戏!只要想看,早一点去就可以。只是今年包场结束,于是竟没有去过了。云珊惋惜自己没有赶上这样的好事,他便说:“哪天请你去兰苑看戏吧,钱振荣扮相很帅的。”她估计他只是随口说说,于是唯唯应着,便过去了。不久后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上自习,在楼前的宣传栏前恰恰看见钱振荣和他一贯的搭档龚隐雷当晚在不远处另一个学校出演新编戏《梁祝》的海报,于是他停下来说:“要不去那边看戏吧。”
云珊看了一眼钱振荣的扮相,脸有些胖胖的,想起他曾说“钱振荣扮相很帅的”,便说:“算了吧,天都黑了,过去也许人都满了吧。”
于是仍一起去自习。但这一回的事大约提醒了杨澍,过了两三天,他果然说要去买周末的戏票。那天晚自习云珊因为有事到得很晚,刚刚在他后面的桌子前坐下来,就见他把写话的小册子递给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戏票。他写:“晚上等你等了很久,你一直不来,七点的时候不来,七点半的时候不来,八点的时候,你还是没有来。我想起古人的闲敲棋子落灯花,还有那样的诗情,而我心里全是焦急,好像你此后不会来了。下午我去买了周六的戏票,星期六一起去看戏吧!你会很喜欢的。”
她感到一些切实的感动和不安,于是很快乐地答应了周末一起去看戏。
二
去看戏的那天,杨澍带云珊去坐公交车,她才发现原来昆剧院离学校并不远,只有几站路。下车过马路,绕过朝天宫一面朱红的宫墙,上书“壁立千仞”四个大字,便到昆剧院门口。一排青桐在黑蓝天色中默默伫立,已是十一月底,叶子凋零大半,露出满头干枯的梧桐子。门口一小片空地上,一群中老年人聚在一起,拿着漏音的麦克风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待跨进大门,才发现只是很小一个院落,中庭一方草地,被两条十字形的石板路分成一样大小的四块。四面是旧式的廊沿与房屋,房前草地上,点缀着一棵大石榴树、几株桂树、几丛南天竺和蜡梅。沿着廊沿往里走,经过演员们练功的房门前,此时房里没有人,墙上钉着些初学的毛笔字,土黄的元书纸上,乌漆墨黑地抹些“勤奋不懈”“金声玉振”字样。直走到最里,转进去,才看见演出的剧场,上挂着“兰苑”的牌子。云珊一下子明白了昆剧院又称作“兰苑”的原因,原来是演出的剧场名叫“兰苑”。
是一个很小的剧场。大约只有七排座位,每排十来个人。看戏的门票也很便宜,杨澍买的票在第六排,门票三十,而学生半价,只要十五块钱便可以。因为太便宜,使人不禁怀了一种不可置信的满足感。待灯光熄灭,红色的丝绒大幕拉开,露出明亮的一方戏台,以及戏台后垂挂着的轻薄纱幕,“嗒、嗒”两声板响,丝竹齐奏,着大红披风的莺莺从帘幕后款款行出,云珊极容易便被那秾艳的色彩感动了。这一出是《西厢记·佳期》,主要是看红娘的戏,莺莺与张生不过是略略露露头面,作红娘的道具而已。第二出时剧《借靴》,是丑角的插科打诨,自取其辱,虽是好笑,也便看过去了。那天晚上使云珊记忆最深刻的,是最后一出《玉簪记·偷诗》。
那时候昆曲课上老师已经在教《偷诗》前面《琴挑》一出的两支《懒画眉》,云珊于是大略知道这戏演的是书生潘必正下第羞归,寄居在姑母庵中,结识此间道姑陈妙常,一见倾心的故事,却并没有特意找过视频来看。也因此,得到一种全然新鲜的餍足。戏很热闹,芳心暗许而犹自掩抑的陈妙常,因为写了心事的情词被潘必正偷去,追索不得,又羞又急。这羞急连同书生偷到诗后的得意,抢诗时的俏皮,时时使台下看戏的人忍不住发出几声轻笑。然而云珊终于见她那么微怨悠长地念一声,“啊呀,天哪——”,接着唱“输情输意,鸳鸯已入牢笼计,恩情怕逐杨花起。相看又恐相拋弃。等闲忘却情容易,也不管人憔悴”时,于欢喜里竟忽然大大伤起心来,鼻头一酸,眼泪已经涌出。这眼泪并非出于感动,却好像是猛然意识到人之为人那一种彻底的孤独,即便是爱情,也不能使之幸免。转眼间台上人已托付了终生,盟香跪誓,而云珊坐在黑暗中,害怕身边的杨澍发现自己在流泪,也远没有熟悉到可以让他看见她竟为一出才子佳人戏流泪的程度,不敢伸手去擦,只有在泪眼婆娑中看完剩下的戏。明黄射灯下,妙常头上的簪钗熠耀生辉,直到戏结束,散场的人纷纷走出,她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擦了下眼睛。
出得门来,已九点半。夜气清寒,天上一大片鳞云,因为光污染的缘故,显出一种奇怪的昏黄。唱流行歌的中年人还未散去,云珊和杨澍往公交站走,沉默片刻,很快他提起话头,问:“怎么样?”声音里带着笑意。
这一晚演出《偷诗》的正是钱振荣与龚隐雷。云珊收回之前对钱振荣的偏见,说:“很好看!很喜欢!龚隐雷唱得真好!又婉转又明亮,对陈妙常的情感把握得也非常好,不冷不热,欢喜里好像又有一点隐忧——我不懂戏啊,只是说一点自己肤浅的感受——钱振荣也很好,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很赤诚的东西,所以完全没有一般演书生时容易流露的猥琐或轻浮气。”
杨澍说:“你说得很对,钱振荣和龚隐雷也是我觉得这里最好的一对搭档,很多人都喜欢看他们一起演戏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马路上,眼睁睁看着一辆开往学校的公交从车站开走了。他们笑着跑过去,看了看站牌,说:“刚刚那辆是最后一班了。”“那就走回去吧,也只有几站路。”
路上杨澍请云珊唱支曲子给他听。云珊推辞了一下,禁不住他的再次请求和虚荣心的驱使,唱了一支《牡丹亭·学堂·一江风》。这是春香的出场曲,是云珊到那时为止唯一可以脱离同学合唱和笛子伴奏,自己单独唱出来的曲子。“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她理秀床,陪她理秀床,又陪她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很细涩地唱,一面因为紧张,声音有些发抖。云珊心里不免有些遗憾,知道自己可以唱得浏亮一些,因为上课坐第一排,声音会被老师听见,有一天曾得过那样的夸奖。虽然而后老师也提出批评,因为跟着笛子学唱,有些地方被笛子带出了很多花腔,“不如老老实实唱”。老师不知道云珊不识简谱,工尺谱也够戗,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原声,哪些是笛子加上去的花腔。而此时云珊唱到音声曼长的“从娇养,侍娘行”,忍不住把感觉是“花腔”的那部分又唱了出来——这样好听一些吧。
唱完了,云珊感觉糟糕,心里很是后悔,然而也便过去了。很快他们走到学校,杨澍坚持送她到宿舍楼下。在楼前悬铃木的树影下遇到打开水的同班同学,云珊很不好意思,杨澍笑说:“上去吧,明天见。”刚上去没一会儿,八卦的同学就来打听:“刚刚下面那人是你男朋友吗?”她赶忙否认:“不是的,是一个读博的师兄,和我们一个专业的。”
往后他们仍旧常常一起自习,白天在样本室,晚上在教学楼。杨澍有时带一本薄的小书来给她看,多是在旧书店买的,《东京梦华录》《洛阳名园记》之类的,她稍稍翻几页作消遣,下自习时就还给他。渐渐有一些肢体接触。一次云珊新剪了头发,上自习的路上杨澍摸摸她的头,如蜻蜓点水般的,立刻又缩回去,问:“剪头发了?”她吃了一惊,然而还是保持着镇定,说:“嗯。不好看。”他说:“我觉得挺好看的。”她个子矮,他做着这样的事,倒是显得很自然。有时是接水,天气越来越冷,晚上教室寒气逼人,云珊用一只塑料瓶子接开水暖手。他起身去接水,有时便顺便把她的水也换了,极轻地碰一下她的手背,说:“你的手很冷,我帮你把水换掉吧。”说罢拿起她的瓶子走了。这小动作使她不安,然而等他回来,若无其事地把装满开水的瓶子还给她,她又不好意思说什么,显得倒好像是她在大惊小怪了。
有一天晚自习杨澍来得晚,照例发短信让云珊帮他占位子。而教室空空荡荡,除云珊之外,只有一两个人,根本不必占位,她便没有把书放到前面的位子上去。他来时见前面座位没书,竟径自在她身边坐下了。云珊大为紧张,此前他们一直保持着一前一后的位置,且都是云珊坐在后面,就是恐怕他自习时会在后面看她。而此刻杨澍一声不吭坐到云珊身边,把她挤在靠墙的位置上,动弹不得。她只有像平常一样看书,心思却不在书页上。她把手撑到椅子上,忽然发现杨澍的手就在她手边,靠得极近。
“不会牵我的手吧?”
这样荒唐地想着,脸热了起来。她把手搁回桌子,过了一会,却仍旧放到椅子边上去。“牵一下是什么感觉呢?”心里感到更荒唐了。杨澍的手意外地生得很好看,十分纤细、修长,指甲剪得很干净。这是云珊第一次在样本室就发现了的。《孔雀东南飞》里说“指如削葱根”,杨澍的手当得上那样的秀美。彼时她的心里竟起了贾宝玉之叹,这样好看的一双手,要是生在别个身上,或者也可以摸一摸的。
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手被捉住了。
温暖的、陌生的、男性的手啊。
云珊紧张得不敢说话,却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杨澍也不作声,只轻轻握着她的手,并不松开。两人各自看着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早已是一对在一起的恋人,牵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过了一会,云珊感到心終于安定了些,反而看得下书了。就这样一直坐到九点半下自习,彼此都未起身,好像害怕一抽出手,就会有什么变化发生似的。
一到下自习的路上,担心被彼此同学瞧见,两人就又恢复了略有一点客气的态度。然而似乎又有一点不同——一种小心翼翼,或心照不宣的默契和维护——说的话更多、更随意了一点。到第二天晚自习时,杨澍果然又坐到云珊身边,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第四天下自习时,因为认真看了一晚上书,云珊心情满足,想走一条好看的较偏僻的小路回去。夜气蓊潮,校园渐次金黄的银杏林笼罩在淡薄的白雾之中。路的一段两边种满水杉,这时叶子已凋尽了。走到一棵梧桐树下,满地落叶,云珊心里喜欢,跑去捡起一片,举给杨澍看:
“你看,好大的梧桐叶子!”
杨澍笑着点点头:“是梧桐叶子?”
“是的。古诗词里面那个梧桐,也叫青桐,不是俗称法国梧桐的悬铃木。”
转瞬间杨澍伸手揽住她,双手将她抱在怀里。他低声说,声音略有些哑:“珊珊,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云珊直直站着,就那样由他抱着,因此显得很乖的样子。她感到自己无法拒绝,就好像之前无法从他手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一样。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抱过,没有被一个人请求爱他了。可是答应么?云珊清楚明白,但这时不愿去想,此时只想轻轻被抱一会儿。皮肤在衣衫下战栗,微弱的电流从心间穿过,云珊感觉得到它的热度与叹息。清醒过来时,仰头看见已零落将尽的梧桐枝干。杨澍低下头想吻她,她微微挣脱开了,说:“好。”
三
那之前一年多时间,云珊陷在一场遥远无望的暗恋中,无法自拔。所喜欢的,正是在考研过程中给予她极大帮助的人。指点复习与备考,柔和坚定地鼓励,说来犹属平常,不同的是,正是那个人,使那时几乎不会读书的云珊有了要系统深入地阅读原典的概念,以及真正想要好好读书的决心。这暗恋刚滋生出汁液肥嫩的藤蔓,便随着对方猝然的结婚戛然而止。新生的、柔嫩的、卷曲的触手伸出去,得到的只是绝望的虚空,到后来对方也隐约觉察出她的情感,为使她快些走出这阴影,遂断绝了和她所有的联系。云珊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再去找他,然而情感并不能随之消失,那些时日她因此常常流泪,伤心如同六月的大雨,隨时就滂沱一阵。然而云珊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大雪后无人的角落,用竹枝偷偷在积雪上写下对方的名字,等不到太阳出来,便随雪水一起湿淋淋融化;在开始读研以后,将对方从前和她说过的书,一一找过来读。
此刻这脱口而出的“好”字将云珊自己也吓了一跳。其后她心里默默想着反悔,然而这岂是反悔得了的?杨澍的步子温柔而紧逼,没过多久,同学就都知道了她有了一个本校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男朋友。云珊想到从前喜欢的人,“那么,至少在可以讨论专业问题上,大概是差不多的吧。”心里几乎是察觉不到地叹息一声,就此败下阵来,丢兵卸甲。
那以后他们的恋爱生活也没有太大变化。托杨澍极其规律的生活习惯的福,云珊这一年除了上课和每周去图书馆勤工俭学两次以外,绝大多数的白天和晚上都在自习中度过了。只是她始终做不到像杨澍那样每天一到夜里十一点半就准时上床睡觉,夜里又常常失眠,因此时常头疼、疲倦。第一次吵架很快来临,云珊忘记是为了什么,只记得前一天夜里起的争执,第二天早晨杨澍还在生气,让云珊在食堂等了他二十分钟。云珊心里觉得委屈,忍不住流了点泪,等杨澍来了,只是低头喝豆浆。见她这样子,杨澍也觉得愧疚起来,伸手帮她理一下刘海。吃了饭,杨澍说不想看书,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念诗去吧。带了一册《唐诗三百首》,实际也不曾念,只是坐在那里说话。杨澍说:“我对自己的感情没有信心,还是慎重一些吧。”云珊听了,只“嗯”一声,心里凉了半截——就在不久前,说要小心翼翼追求她的人也是他。然而她的沉默,多半也不是软弱,只是因为恋爱刚刚开始,觉得彼此还不熟悉,还下意识保持着那份客气罢了。
也有过不少称得上温柔的时光。云珊喜欢花木,春天时他们常在学校散步,一同去附近公园看花。春天山坡上盛开着洁白的大岛樱,与新发的绿叶相映,极其娟丽而清远,穿着春衣的女孩子站在花下拍照。暮春时木绣球白色的不孕花瓣飘落一地,花树尽头的小路上,一只大白猫站在落花碧草中回身望向他们,模样秀美。杨澍有一辆蓝绿色二手自行车,轻便好骑,是他心头的宝物,常常载了云珊,骑着到各处游荡。有一回是杨澍生日,云珊想去给他买一个小蛋糕,杨澍却早另有打算,骑车带她去离学校有点距离的一个公园。园子颇大,并不要门票,然而大概因为较远的缘故,人并不多。云珊喜欢它是一个真正的小丘,里面长满杂草,不像别的小公园里总是修剪得平整一致。杨澍带一本钱穆的《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给她,自己也带一本喜欢的书,两人就坐在一条石凳上,背靠背看了一上午书。光影照耀,四下鸟鸣,一只乌鸫在小路上细脚伶仃地跳着,一跳跳不见了,过了一会,又在旁边一棵树上出现了。林中新笋抽条,地上开满野芝麻细碎的白色小花。等到下午吃完饭从外面回来,天气忽然热起来,好像一下子跳到了夏天,路边栅栏上蔷薇也已在高处盛开,风把它们醺和的香气送得很远。
杨澍极爱逛书店,新书店与旧书店相比,又更爱旧书店一些。大概他的专业,有用的书还是出版年份较早的为多。在书架前站立多时,一册一册浏览过去,翻翻这本,翻翻那本,遇到想要的书打折较多,就兴冲冲地买下,这其间所获得的兴味,云珊大概能理解一部分,虽然她并不是个经常买书的人。学校附近颇有几家旧书店,每隔几天,在下午下自习之后或是晚上上自习之前,杨澍就会提议:“怎么样,到书店逛逛?”于是一起去。其实书与上次来时并无多少变化,杨澍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想买的书总是太贵而舍不得买,空手又不甘心,最后往往是挑一两本几块钱的小书满足一下。有时他会让云珊挑一本喜欢的书,买来送她——是那时唯一经常送她的东西。此外送过:指甲剪、笔记本,喝酒剩下的小瓶子,送给她作小花瓶。云珊觉察到他在金钱方面的敏感,自己也很注意起来,平常一起出去,自己所需的都自己买,偶尔让他付钱,必不超过二十块。唯一一件贵的东西,是云珊生日时,杨澍说要给她买一件衣服,她不好意思让他多花钱,自己去小店买了件两百多块钱的大衣,回来让杨澍给了她两百块钱。
云珊觉得杨澍性格最可爱的时候,乃是在他稍稍喝了些酒,变得微醺以后。杨澍爱喝酒,且爱喝白酒,在学生中大约算得上是异数了。平常他们多在食堂吃饭,各自打各自的饭菜,杨澍想喝酒,就在食堂的小卖部买一瓶小二锅头,分作两餐喝掉。有时候也到学校外小饭馆吃饭,点两个菜、要一小瓶酒。云珊不喝白酒,也不爱啤酒的味道,便总是看他喝。酒过几杯,杨澍的脸微微发红,开始笑嘻嘻说一些趣话,要到这时候,他平时身上笼罩的一层她说不清的冷硬的东西才开始涣解、消失,带上孩子气,变得可爱可亲起来。她因此很爱看他喝酒,很为平时被遮蔽了的那个他而感到可惜。同时注意着,假如上一次是杨澍请她吃饭,那么下一次就她回请。学校每月有补贴,硕士生五百块,博士生一千一,云珊觉得自己已经这么大,不好意思再花父母的钱,除开偶尔大的开销找他们要一点,平常生活费只靠补贴和在图书馆打工所得的钱,不用说常常过得左支右绌。杨澍的钱也不多,大概正因为如此,她更注意起不让他多付一点钱,以维护自己在这关系中的独立性。
他们渐渐不再在自习时在小册子上给对方写话。没有什么话是不能等到下自习后再说的。偶尔有事情要说,找一张纸写几句也就罢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云珊也习惯了独自一人去看戏。挑喜欢的演员与场次,每月去两次。不知为何,独自去看戏并不使云珊感到孤独或凄凉,实际上,她感觉自由。她实在很容易在看戏时流下泪来,被人看见只是徒增难为情。有时看完戏,她一边听着曲子一边走回去,心里鼓荡着新鲜的激动,她珍惜这样的时刻,虽然那时候,她已经逃了很久的昆曲课了。事情是这样:到了第二学期,大家才知道原来这门课需要修满两个学期才能拿到三个学分,下学期后半段还会换一个新的男老师来教。许多同学迅速放弃了这门需要唱曲考试的课,选择了其他交论文的课。那时云珊觉得自己毫无疑问是要接着学下去的,结果随着室友的不再选修,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课都懒得去上。缺了几次,就更没有勇气去了。等到开学两个月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一次,才发现班上的人数已少得可怜,总共只有十个人,而十人中又有四人是学校曲会的曲友(她曾经去过一两次曲会,最终还是退了出来),已经会自己照着工尺谱拍曲,云珊混迹其中,早已成了滥竽充数的那个了。
之后老师换成了学校另一个资历更深、年纪更大的男老师。去了的同学说,新老师喜欢叫人一个一个起来唱,这真是齐宣王换成齐湣王,南郭处士逃了。一直到考试前最后两次课,云珊想着不去不行了,总不能连老师的面都没有见过,还厚着脸皮去参加考试,才提心吊胆去了。等去了才发现,原来老师十分和气,而且教得更慢、更细致一些,学起来也就容易一些。云珊后悔没有早些来,然而课程也就结束了,到考试那天,全班只剩下四个人。老师不以为愠,只用心听每个人唱一支曲子,即使是细弱得不成调子的,也不断鼓励:“已经不错了。”云珊唱一支柳梦梅的《拾画·锦缠道》,那是她临时抱佛脚练了一个星期学来的,老师也鼓励道:“已经很好了。我觉得作为一个老师,一年下来能把学生教成这个样子,应该感到很欣慰了。”云珊听了,心里羞愧不已,在小小的快乐里,埋藏着深深的不曾努力的自责与后悔。
那个暑假云珊应邀往杨澍家小住,去见他的父母。在这之前,云珊已带着杨澍短暂地回了一次家,见过她的父母。云珊妈妈不见得满意女儿这个男朋友,但也只是说:“你喜欢就谈,以后遇到更好的也有可能。”在他们临走的时候,烧了一盒红烧鸭翅、一盒红烧带鱼、一盒茭白炒肉丝,给他们带到学校,让杨澍下酒吃。云珊去杨澍家,待的时间要稍长一些,正值暑假,他正在读大学的弟弟也回到了家,家里除了他父母之外,就是杨澍、他弟弟、云珊。长日无事,云珊常常待在楼上看书,偶尔下楼陪杨澍妈妈说一会话,用自己曾经在语言学课上学到的那点一知半解的知识,努力去理解她唧快的方言的意思,竟然也能听懂三四分。杨澍爸爸则很少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每天吃饭的时候,才和他们打个照面,由杨澍陪他一起喝几杯酒。云珊怕麻烦,也不主动和他说话,只是奋力吃饭——杨澍妈妈做的菜很好吃,虽然很辣,云珊忍不住一边吃饭一边喝水,也要比平常多吃一碗。每天,杨澍妈妈要做一家人三餐的饭食,打扫卫生,早晨还要在后门口用一只大澡盆搓洗全家的衣服。她一面搓衣服,一面对对面的云珊说:“他爸爸就是话不多,人是个好人呐!”云珊不禁觉得,在这个剩下的成员全是男性的沉默的家庭里,她大概很孤独。丈夫与儿子接受着唯一的女性成员的奉献,并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云珊仿佛忽然明白了杨澍身上那层外壳的所来由自,那就是他所出生的这个家庭,在他身上所留下的印记。
黄昏时杨澍带她和妈妈一起出门散步,县城不大,稍微走一走,就能看到附近农田的区域。杨澍指着农田外不远一个刚刚浇好水泥的广场告诉云珊:“那里就是我从前的家,有一个很可爱的小水塘。拆迁那一天我弟弟给我打电话,说看到房子被推倒,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也很伤心,再也不会有那个池塘了。”云珊轻轻握住他的手。后来他们常常在散步时经过这里。杨澍也带她到附近的同学家玩过一次,六个人,三个女同学开玩笑地夸着他有眼光,她觉得不自在,仿佛隐约被隔离在一种无间的熟稔之外。后来有一天,杨澍和他爸爸出门办事,云珊一人在楼上,对着他留在家里一大排书柜里的书看着,想挑一本喜欢的来看,忽然发现书柜最下一层放着杨澍从前的日记本。一共十本,一模一样的黑色硬皮壳封面,直到那时,他还继续用着这样的本子写日记。云珊也曾取笑过他,年年用一模一樣的本子写日记,竟然不觉得厌烦吗?我一本本子用了一年还没用掉,就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杨澍笑自己就是这样古董的人,喜欢整齐划一的美!这时云珊觉得好奇,心里斗争了一会,还是打开书柜,抽出最中间的那本来看。不料随手一翻,便看见那三个女同学的名字——原来那时杨澍同时喜欢上她们三个,觉得都好,斟酌一番之后,最后决定挑出最好的那个来喜欢。再往后翻一点,便是他和从前女友的事情。云珊曾听他说过几句,却没料到眼下字眼里翻滚着这样的热情,顿时觉得无味起来,把本子合上,重新插回原先的位置。
她想起和杨澍在一起不久时,她也征得过他勉强的同意看过一次他的日记,不料看到他所记的一个女生而生气起来。内容如今早已忘记了,她只是那时忽然醒悟原来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饭,给他打电话聊天的人即是那个女生,在杨澍的QQ空间里每一条记录下(杨澍还用着QQ空间)都和他来来回回调笑戏谑十几条的人也是那个女生。问杨澍是谁,便说是以前认识的朋友,已经有男朋友了的,纯粹的友谊!吵过两次,杨澍并无退让的意思,自那以后,云珊就很少再去他的QQ空间看了(每次去,都还是能看到他们热火朝天的留言),杨澍也再没有把日记本拿到教室里,在她的身边写过一次日记。
那个下午云珊坐在书柜前,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前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哪一天曾真正忘却过呢?只是沉默地压在心底,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听罢了。然而,每当做错什么事情,她一个人觉得羞愧,或是后悔时,总是不由自主便念出那个人的名字,仿佛只要那个人在面前,必能原谅她的愚蠢,施予援手似的。倘若杨澍知道她心里有着这样愁肠百结的秘密,一定也会气得暴跳如雷吧。另一面,虽总是在恩爱、吵架、绝望与和好的循环中往复,云珊却是真的曾认真考虑过结婚这件事,也想过等毕业了就先和杨澍结婚的。
时间带给人的变化真是惊人。
四
暑假尚未结束,杨澍提前回校,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开学他将博三,他要在明年五月前写完论文,找到工作,并顺利答辩毕业。论文所需的材料,在博二时他已经差不多读过一遍,做了笔记,如今只待复习、补充,再一章一章组织成文。云珊也提前从家里返回学校,陪着他写论文。作为一个井井有条的人,杨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论文一共六章,他每个月写一章,写到明年二月,初稿即能完成,再花一个月从头到尾修订一遍。每写完一章,就发给导师审读,按导师的意见再作修改、确定。每个月前半月复习旧材料、补充新材料,后半月一边写一边继续查遗漏的材料。每周一到周五写论文,周六周日休息,跑步两次,以锻炼身体,支撑写作。作为陪同,云珊观摩了他写论文的全过程,确实严格按照这计划执行,几乎无有打乱的时候,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毅力,感慨要是自己期末写作业时有这样的决心,要少熬多少个通宵达旦的夜。
不消说,这是她绝对做不到的。陪杨澍写论文时,云珊自己写一篇开学后要交的课程论文。拖延许久,仍然只写了不到两千字。暑期溽热,宿舍只有一只小塑料风扇,搅起来风都是热的。夜里云珊躺在床上,背上沁一层细汗,感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滋生出热气。竹席把腿印出一根一根直直的纹路来,翻一个身,“嘶——”,是黏嗒嗒的皮肤撕离竹席的声音。这燠热使她辗转反侧,总要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倦极睡去。白日里渴睡疲倦,有时就不去自习,自己在宿舍补眠,或无所事事上网。杨澍一开始是提醒她要看书,要认真写作业,到后来动了气,一天傍晚吃饭时,忍不住责备她的懒惰、拖沓与把时间浪费在网上,说不喜欢她的这些性格。云珊听到这些话,不免又羞愧又伤心,又觉得她的性格就是如此,杨澍既然连她整个人的基础都否定了,又怎么能和她在一起呢?于是冷战起来。杨澍也不理她,一直过了好几天,两个人才又慢慢和好了。
那之后没几天,他们爆发过一次更剧烈的争吵。那个周末下午,杨澍休息,两人商量好一起去外面玩,杨澍便站在校园门口,等云珊回寝室收拾东西。待云珊匆匆洗好一些水果、买了两瓶水出来,杨澍绷着脸说:
“我站在这里等你十五分钟,走过去二十七个女生,就没有一个像你一样是穿拖鞋的!”
云珊莫名其妙,整个夏天她都穿着这双人字拖,在校园里散漫地走来走去,又不是第一次穿,怎么忽然就爆发了呢?再说她穿什么鞋子,关他什么事呢?这不是她个人的自由吗?
“我穿拖鞋怎么了?夏天穿人字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觉得人字拖穿起来舒服啊!”
“别的女生怎么都能好好地穿凉鞋,就你不能穿?每天这么邋遢,你就不能打扮一下吗?”杨澍也愤然起来,大约这不满埋藏在心里也已经很久了。
“我平足弓,穿有跟的凉鞋脚会痛你不知道吗?再说了,就是不痛,我不喜欢穿不行吗?我穿什么鞋不是我自己的事吗?更何况我们现在只是出去玩,又不是去开会!”
上一次他们因为云珊的衣着吵架,还是春天的时候。那时云珊穿了一件灰色针织衫,因为洗过之后没有仔细平摊晾晒,拉得有些变了形,扣在身上,皱褶很多。杨澍嫌她邋遢,要她把扣子解开,而云珊向来不习惯敞着衣服扣子,于是争执起来。生了一回闷气,最后还是随便她。云珊以为他会就此懂得尊重她个人的意志,没想到这时候竟然管起她该穿什么鞋子了。
等云珊上了自行车后座,杨澍还在说她,云珊禁不住恼了,说:“这么小的事,你至于讲到现在吗?”
杨澍忽然便更激动起来,说:“你永远都是对的!你从来不会错!”
说罢把车停下,把放在车篮里的云珊的包塞进她怀里,怒气冲冲地说:“回去吧!”竟把她赶下来,自己骑着车扬长而去了。
云珊气得发抖,回到宿舍后,却还是给他发短信,试图耐心说。杨澍反反复复仍只有那一句:“你永远都是对的!”云珊感到绝望,乃至于愤恨,默默坐着流了一点泪,不再和他说话,心里只觉疲累。第二天本来下定决心,若杨澍不联系她,无论如何也不联系他,谁料中午去外面拎了一份凉皮回来,走到寝室门口,才发现钥匙忘在门里了。室友们都还在家里过暑假,没有回来,云珊只好给杨澍打电话,让他把她之前放在他那里的备份钥匙送来。于是杨澍从图书馆过来了,开了门问她怎么把钥匙忘在屋里了。云珊只是淡淡答他,自己坐到床边拿一本书看起来。杨澍不即走,也从她桌上抽一本书出来看。两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云珊却心软起来,想着他或许在等她先示弱吧,于是放了书,又把他的书也拿下,轻轻抱了他一下。他趁势便躺到她怀里,低疾地说:
“对不起。”
说罢竟然极轻地抽泣了几下,又用手去抚眼。云珊問他怎么了,他不肯说,再三问了,才说:“昨天晚上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和你性格诸方面都不合,但是却又舍不得你,中午一个人在食堂吃饭,眼泪扑簌下来了。”
是有什么不同的东西逐渐显露出来了。像重新上过漆的旧箱子,慢慢剥落出里面陈旧的底子,掩盖不住。这东西是什么,云珊那时还不清楚,只是感觉到两个人争吵的频率、程度,都比以前高得多,每次争吵过后,杨澍的反应,也比从前冷漠而坦然得多。夏去秋来,经冬复春,时间往复循环,杨澍写完了论文初稿,工作也初见眉目:南方某重点高校的教职,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杨澍先是带着导师的推荐信去面试,试讲了一轮,感觉颇有几分把握,便等着进一步的通知。论文写完后,他将后记给云珊看,在循例的感谢中,在老师与家人之后,竟赫然有云珊的名字,云珊见了不能不说是讶异的。他的QQ空间里有一个专门的相册,放满了他自己和家人的照片,然而连亲戚家的表弟表妹们的照片都放上了,唯独没有一张云珊的。云珊原本不稀罕要出现在里面,然而许多杨澍的照片还是和她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她替他拍的,他唯独将自己的照片挑出来放进去,却视她如不见,难免要惹她生气。她为此和他吵过两次,他说,那里面都是他家人的照片——云珊当然还不能算是“家人”,她气极灰心,不再理会他这些事。如今他竟然主动在后记里感谢她,难道是悔悟了吗?
云珊淡淡一笑,也不多说什么。杨澍沉浸在刚刚写完论文的喜悦里,不能自已,接着给她写一张纸条:“为陪我写论文,你原本可以去更温暖的研究室上自习,却因为我要带许多书查资料,总是陪我在教室里忍寒受冻。我见你在教室冻得跺脚,心里未尝不心疼,珊珊你受苦了。”云珊这时才感到一点感动,没想到他原来还在乎过这件事。她研一下学期分了导师以后,有一间专门的研究室,同门平常看书写论文都去那里,但云珊为了和杨澍在一起,除了见导师,平常几乎没有去过。此外她其实并没有为他的论文做出过什么贡献,除了其中一章,剩下的都没有看过。那是杨澍开始写论文不久之后,有一天写完一章,大约感到很满意,就打印出来给云珊看,说要让她做第一读者,请她提出意见,而实际是更想收到崇拜的赞美或其他。云珊会错了意,当真拿一支红笔认真读起来,将她觉得用词不准,或论据不足、逻辑不顺、不能推导出那样结论的地方,一一标注出来,再还给杨澍。杨澍接到这样一篇写了许多红色批注的稿子,十分生气,和她吵了一架,后来就再也不给她看他的论文了。云珊指出来的她觉得不够顺的地方,也一个不改,保留原样——大概是觉得,一个现当代文学的硕士,居然还对他写的论文指手画脚,罪不可恕!云珊也识趣地不再问他要论文看,只是隔一阵子,问他写到第几章了而已。
时间已是三月,离杨澍答辩还有两个多月,杨澍忙着对论文作一些小的修修补补,事情实际也并不多,很快就闲了下来。这时他终于放松下来,可以比平常过得逸豫一些。有一天又因为很小的事和云珊吵起来,要和她分手。云珊负气答应,他竟然就真的再也不和她联系。时近毕业季,图书馆二楼三楼的自习室被写论文的人占满,一位难求,教室又总是要换来换去让上课的学生,大家就都还是去样本室上自习。杨澍来得晚一些,看见云珊坐在那里,竟然当作不认识一般,径自找自己的位子坐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云珊震惊而怒极,一天中午直接把他堵在图书馆门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澍不说话,云珊让他一起去外面吃饭,也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待出去喝了点酒,才松弛下来,眼睛红红地开始吐露实情。原来杨澍父亲从看见云珊第一眼开始就不满意,嫌她的个子太矮,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云珊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在杨家时,他父亲每天一大早便出门,只有吃饭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就连她喊他,也都似有似无地答应一声,那时她只是单纯地以为是语言不通,所以他不说话,却从没有往原来是嫌弃她的方向想去。她惊叹于自己的迟钝,又松了一口气——从小到大,她从没有为自己一米五的身高自卑过,很喜欢自己看起来小小的,就连上公交车都比别人灵活——何况,杨澍的身高也不过一米七二!挑剔别人家的女儿之前,竟然不想一下自己儿子是什么样吗?而杨澍怎么竟然真的会因为这样荒谬的原因就要和她分手?
她把他教育一顿,讲了一番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大道理。个子矮算什么缺点?我从来都没有嫌自己矮过。不是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事吗?你爸爸让你分手你就分吗?你不会慢慢劝服他吗?就算他不同意,只要你坚持和我在一起,他能把你怎么样?
他不耐地说:“我一直在劝他,以为他会慢慢同意,谁想他还是坚决反对。”
话虽如此,矛盾还是暂时缓和下来,他们又开始像平常一样在一起。云珊以为事情会就此过去,这时她的毕业论文也已经要准备开写,不得不抓紧时间读资料、查论文、做笔记,忙成一团。杨澍答辩时她去旁听,为他们拍照,那一场有三个人,杨澍答辩了一个多小时,还算顺利,最后得了本场的优秀论文,很令人高兴。晚上他便带她去参加同门聚会,却又隐约和她保持着距离。夜里去操场散步时,两人便又争执起来,却也就和好了。
临毕业前,杨澍决定把他的父母和弟弟接来学校玩一趟。毕竟在这里读了三年博士,如今毕业,以后重来不知什么时候,好歹要让父母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他开玩笑对云珊说:“在家那边,念一个博士说起来好像很了不起,等他们到了这边,就会发现到处都是博士!”
杨澍要求云珊在他父母来的那几天穿跟高一点的鞋。她心里虽不舒服,到底原谅了他的苦心,在宿舍床下找出一双以前买来就一直没怎么穿过的中跟凉鞋来。那两日白天她就穿着这双凉鞋,陪他一家人逛了城里有名的几个景点。杨澍爸爸照例不和她说话,这回她心里知道了原因,自然不能毫无情绪。脚也很快痛起来,他们彼此说的话她又听不懂,因此也不接话,任由心绪渐渐沉沦下去,脸上却还保持着平静,只是有机会的时候,独自找个地方坐下来,发一会呆。给他们拍全家照,拍过之后,只有杨澍妈妈和弟弟,硬叫她过来,也一起合照一张。她推辞了一下,到底就走过去,由杨澍妈妈紧紧揽着,让路过的游客拍了一张。第三天他们一大早要坐火车回去,云珊倦极,晚上买了西瓜、枇杷、杏子诸物送到旅馆,便提前告别。回来时,心里充满落寞,自料以后恐怕也很难有什么结果。
六月末杨澍毕业典礼,月底工作落实,那边学校希望他提前去报到,以便预先办理手续,开学时就可以上课。杨澍慌得立刻就准备收拾东西离校。在学校小卖部买了几十个空纸箱子,打包书本杂物。云珊去他宿舍陪着一起收拾,把书一箱一箱打包,装了五六十箱,然后便是杂物。一把黑色长柄雨伞,杨澍犹豫要不要带走,因为太大了,箱子里放不下。云珊说:“随便你带不带,不带走的话,就留给我用也行。”他又把桌上和床上两只台灯拿下来,又从角落里搜出一只,试了试,是坏的。云珊床上正缺一只台灯,他把两只好的装进箱子,留下坏的那只,递到云珊面前说:“这个台灯给你——其实是好的,换个灯泡就能用了。”云珊心下愕然,也不多说什么,只接下来放在一边,回到宿舍后,直接扔进了衣柜最里面。走的时候看那把雨伞,到底被他塞进最大的那只书箱里去了。不过杨澍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个大件,就是他宝爱的那辆蓝绿色自行车,叮嘱她要好好爱惜它。
纸箱子全部用物流寄走,杨澍走的那天,只拎了一只箱子、一只背包。他的室友和云珊一起去火车站送他,到的时候车已经快开了,杨澍来不及多说,只匆匆告别,便跑进候车室里。隔着玻璃窗,云珊看见他在里面抹眼淚,忍不住也伤了心,一边走一边就哭起来,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你先去那边找好房子,等我放暑假了,就马上过去看你!”
五
云珊料不到的是,只一个星期过后,杨澍就又重提分手的话题。这次他又将他父亲搬了出来,说上次父亲来了以后,还是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要他早些分手。云珊把从前那一番道理重新讲给他听,杨澍无力反驳,于是增加一个新的难题:“我爸说,我妈妈就是个子矮,从前生我的时候,受了很多危险,差一点没生出来。他担心你个子太矮,以后不好生孩子。”
云珊震惊了,想不到杨澍会说出这样赤裸裸的话,而不以为是对她的不尊重。她说:“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发达,早就跟你妈妈生你的时候不一样了,生不出来小孩可以剖腹产,这些你爸爸不懂,你难道也不懂吗?你难道不会跟他说吗?”
他说:“我爸辛苦一辈子,年轻的时候自己想要出人头地,却不能实现,好不容易把我培养成博士,我不能辜负他。”
云珊气问:“和我在一起对你爸爸到底算是哪种辜负?我是会对他不利还是怎么吗?你自己个子就不高,以后就保证能找个个子高的女孩子吗?又能保证生出来的孩子个子就高吗?你们就这么肯定以后生的会是男孩吗?这种事情只要你坚持,他根本就不能拿你怎样,以后也终究会改变想法。”
杨澍只冷冷回一句:“或许迟痛不如早痛。”就再没了音信。
这一夜云珊无法入睡,等宿舍熄了灯,黑暗里默默躺在枕头上流泪。直到窗外发白,鸟也在树上叫起来,才倦极睡了一小会。白天却还是挣扎着起来,去研究室做导师前两天分配的一些录入旧书报的任务。一边录入,一边眼泪滚滚下来,滴到打字的键盘上。中午同门叫她一起吃饭,她也不去,只是喝一点水。外面却下起雨来,云珊想起杨澍的车还停在楼下桂花树下,于是下去把车推到屋檐下,终于忍不住又大哭起来。黄昏时云珊独自去操场散步,沿着红色跑道一圈一圈走。操场边沿一棵国槐,这时候开满了豆绿色的花,被雨水打落到下面跑道上,积了厚厚一层,一股子青腥气。三三两两跑步的人从她身后跑过,云珊忽然想起之前杨澍每个星期就是在这里跑步,顿时眼泪又下来了。
这一天她的心里翻滚过无数念头,想到他的冷漠而无担当,委屈、憤恨、失望、伤心,各种情绪一齐涌上心来,无法停歇。第二天云珊的状态稍好一些,虽仍是动不动就流下泪来,至少做事的速度快了许多。只是要百般压抑,才能忍住想立刻跑去杨澍那里去看他的心。第三天同门怕她伤心,约她一起去看荷花。湖边树木蓊郁,梅雨季的水汽迷濛,同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只有默默陪她在石头上一起坐着。有的地方浮萍很厚,绿生生一层,云珊伏在高处桥栏杆上往下看,忽然想:“如果掉一滴眼泪下去,就会把浮萍打开的吧。”却是没有泪,只是心里堵堵的。后来下起雷雨,两人便匆匆赶回去。晚上云珊看见杨澍的QQ在线,到底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这回杨澍竟然有了回音,说准备给她写信。云珊问他,准备写什么呢?他说,想告诉你很难,很复杂。
于是云珊满怀希望去睡觉。谁料接下来两天杨澍也没有再找她说话,夜里云珊到底沉不住气,问他到底要如何,两天没有音信,所谓要写给她的信不写也罢。杨澍说:“我写信也只是为了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以及我不得不这样。”云珊不由得一阵气血翻涌,说:“那你不要写了,反正你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抱希望,反正都是分手,我不想看。”
杨澍说她根本不是好好谈事情的态度,问她三个问题:他父亲反对怎么办;两家父母以后如何相处;她还要读博,难道叫他在异地等她四年才结婚不成?
云珊要到这时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事情的关键其实还并不在于她的身高,而是她还要读博这件事。她是要读博的,这件事,在她准备考研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决定好了,杨澍也早就知道,之前也都表示积极支持,没想到他自己的工作一定下来,立刻就开始反对了。
她极力忍耐着,慢慢地一点一点给他回复。“你爸爸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只要你坚持,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假如我们到了结婚的程度,他也不会对我的父母不客气,何况两家父母根本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谈不上什么相处。婚可以早一点结,但读博我是一定要读的,你自己就是个博士,读博对你而言的意义,难道还需要我跟你说吗?”
过了两天,上午云珊在研究室,看见杨澍忽然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打开一看,原来却是首歪诗,“与君相交垂二载,及今一念倍伤神”“他年望断碧天云”什么的。云珊还在回他的信息,杨澍就又发了一遍过来,仔细一看,原来却是觉得写得不够工稳,改了两个字。
云珊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不顾惜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要记着,是你放弃我的,以后我不会再回头,也会忘掉你。你自然也会忘掉我。至于‘他年望断碧天云之类的话,委实可以不说,你现在不愿付出情感,一心要离开我,却幻想出个‘他年来让自己感动,你以为我看了也会感动吗?我只觉得心寒。”
杨澍却不管不顾,过了几分钟,又发一遍过来。这回云珊一看是又改了两个地方,于是彻底被激怒了。她回的短信他不会好好看吗?不能好好说话吗?难道她是巫山神女,他风流过了,反正是要抛弃,还要写首歪诗来意淫一下自己如何深情、如何不舍么?云珊讨厌极了这股酸才子气,说:“你如果有点真实感情的话,就不会拿首诗来打发一段感情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过了一个小时,杨澍才回一条短信说:“刚刚喝酒去了,呵呵,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呢?”
“谢谢你骂我。”
“连分手的话都不肯好好说,发一首歪诗过来做什么呢?也许在你看来这是你的‘深情,然而在我看来,就是你根本不顾和我交流,只是沉浸在自己写的诗里自我感动罢了。你仔细看过我说的话吗?你有给我回一条诚恳的信息吗?”
然而杨澍只是说他要睡了。云珊气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到凌晨三点,还是拿起手机来给他又发一条短信:“不管是所谓你爸爸的反对,还是以后有一段时间要分隔两地,其实都是借口。你如果真的想和我在一起,是不会离开我的。现在你要走,只是因为你不想而已。我也不是要责备你什么,只是想和你说清楚,免得以后你想起当初分手,还自怜自爱地以为是出于不得已。”
很快杨澍回了一条信息过来:“你能不读博了吗?”
果然最在意的是这个事啊。触及底线的事。
云珊说:“不能。我说过的,你早就知道,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三年时间那么难熬吗?我说过我可以经常去你那边,寒暑假也都会过去的。”
“我爸爸现在怀疑你找不到工作,读博以后,形势更差,也未必能找到。”
云珊看见这样的话,已经很生气了,然而还是忍耐着说:“他担心得非常多,你可以和他说,确实形势不好,但这真的是我非常热爱的事情,我来读研究生,就是为了以后能做学术,如果现在直接放弃,会后悔一辈子。我不能光靠一个能挣钱的工作就能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像你也不能一样。我以后也会努力在本专业做到优秀,这样以后找工作会好找一点儿。”
“等你读完博士出来,再生育已经是大龄产妇了,你以为你是男人吗?别拿其他人的情况说事,我家观念根本不同,”杨澍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你如果现在跟我在一个城市,有稳定工作,而且马上可以结婚生孩子,我爸爸肯定不会这么反对。而你现在,哪一点都不行,他也是为我着想。”
云珊猜他大概永远也不会醒悟到,他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粗暴无礼,多么不尊重。也想不到他现在为了分手,居然连这样猥琐的想法也都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了。“我不是你家生孩子的机器。”云珊说,“你家观念不同我就要屈从你家的观念吗?你家的观念比我的观念高贵些?孩子是我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我竟然连决定什么时候生的权力都没有吗?我真不想说你什么了,你稍微去一去你身上带来的你家那股蛮横专制气吧。还有,为什么不能拿其他人的情况说事?我认识许多三十多岁生孩子也一样健康的人,我读完博二十七八岁算什么大龄产妇?而且你自己想想,如果马上要你当爸爸,你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然而杨澍只是气汹汹地回复:“我已经摊牌了,你去追求你的理想和事业吧!我祝福你,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云珊气得发抖,她是家中的独女,从小在经济还算发达的小镇长大,得尽父母竭其所能的宠爱,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见过这样自私可笑的话?
“这真的不是封建社会,你们家父亲的专制和遗传在你身上的专制,还真是深入骨髓啊。我没什么好后悔的,你这样不尊重我,我后悔什么?如果跟你在一起就是要以牺牲我的理想为代价,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念了这么多年书,你脑子里的专制和大男子主义竟然这么深,你醒醒吧!”
“你去找不专制不大男子主义的人吧!”
“起码我会找一个懂得什么叫尊重我的人。”
云珊最后一次和杨澍联系,是几个月后收到杂志社寄给她的发表着他的论文的样刊和稿费,于是将它们转寄给他。那是他毕业前不确定以后的地址,遂委托杂志社寄给她转寄的。云珊翻开那本业内颇有名气的刊物看了下,发现正是他毕业论文里从前给她看过的那一章。她曾指出的那个逻辑不够通顺的地方,自然还是没有改。
一年后秋天,云珊照例去兰苑看戏。那时她已经开始在本校读博的生涯,随同大批其他院系的同学一起,搬离了原先的校区,去到郊区的新校区生活。因为离得远,很早就出门,到时才是傍晚,云珊便在庭中徘徊,等着开戏。桂花正是开的时候,满庭香气,左边一棵石榴树上,结了满树石榴,被太阳晒出红晕,也没有人摘,跌了许多熟透的在地上。云珊见四下无人,便去捡一个跌破的来吃,却想不到很甜,吃了几粒,连手都被汁水染得黏黏的。她吃着吃着,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和杨澍一起来看戏,就是前一年五月,榴花正开的时候。那时候杨澍早已不陪她来看戏,因为是钱振荣的专场,所以她特地帮他买了张票。杨澍很喜欢照相,而云珊照相很不自在,那天她给他拍了两张照片后,他也要给她拍,她勉强不过,就站在石榴树前照了一张。那时榴花千重似束,花下的她却很勉强地笑着,身上穿的,正是被杨澍批评过的那件旧线衫。
云珊想起这些,要到这时候,已经完全从那段感情中脱离出来,她才能看清楚,那段感情里所没有的,恰恰是最重要的爱。她曾因为寂寞,就和那时完全没有感情的杨澍稀里糊涂在了一起,相处日久之后,又因为情感的惯性依赖,不敢想象没有他以后的生活。然而那些都不是爱。只是一个不成熟的人,不知该如何处置独自生活的孤独与恐惧罢了。至于杨澍,就更不用说,杨澍父亲的一部分,其实就是他,他父亲所不满的部分,也正是他所不满的。云珊有些痛苦地想起自己曾那样软弱而低微地请他不要离开,她要感谢那时杨澍堅定的自私与冷漠,最终才能使他们分了手——不在那时候分开,也会在以后分开。这一点,其实那时候她就明白了的,只是仍然做不到决绝罢了。
接近开戏,院子里人渐渐多起来。云珊站起来,走进剧场,在明亮的灯光里坐下来,终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很快灯光熄灭,红色的丝绒大幕缓缓拉开,露出后面明亮的戏台,檀板轻击,丝竹齐奏,着淡白裙衫的杜丽娘,从帘幕边款款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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